黄土掩盖了棺木的最后一角。
王红的母亲,淑芬,喉咙里发出一声撕裂的哀鸣,身子一软,直直地倒了下去。
周围的亲邻一阵手忙脚乱。
王红麻木地站着,拉着年幼的弟弟,感觉不到自己身体的重量。
在父亲所有的徒弟中,只有张建军冲在最前面。
他一把接住淑芬,用一种近乎夸张的力道掐着她的人中,回头冲着人群大喊。
快去叫医生。
师娘,师娘您醒醒。
他比王红和她弟弟这两个亲生儿女哭得更凶,嗓子早已嘶哑不堪。
在父亲的墓碑前,他甚至捶打着自己的胸膛,砰砰作响,对着冰冷的石碑嘶吼。
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我还没来得及报答您啊。
整个家属院的人都在窃窃私语。
老王收了个好徒弟。
建军这孩子,真是有情有义。
从那天起,张建军成了王红家的常客。
天刚擦黑,他高大的身影就会准时出现在门口,手里拎着两个沉甸甸的铝制饭盒。
师娘,今天食堂有红烧肉,我给您和弟妹打了满满一盒。
他把饭盒放在桌上,又卷起袖子,提起墙角的水桶。
水缸空了,我再去挑一担。
淑芬只是呆呆地坐着,眼窝深陷,嘴里喃喃地道谢。
张建军干活麻利,劈柴的斧头落下,干脆利落。
他还会搬个小板凳坐在王红弟弟旁边,耐心地辅导他算不出来的数学题。
他对淑芬说。
师娘,您放心。
以后我就是您的亲儿子,这个家有我。
淑芬的眼泪又涌了出来,她抓着张建军的胳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的手不住地颤抖。
母亲本就是个没什么主见的女人,父亲的猝然离世抽走了她全部的精气神。
生活的重压,还有无边的悲伤,让她很快将张建军视作了唯一的浮木。
风言风语开始在家属院里流传。
热心的邻居大婶拉着淑芬的手,压低了声音劝。
淑芬啊,你还年轻,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太难了。
我看建军那孩子就不错,知根知底,对你们娘仨又好。
不如就……
话没说完,但意思谁都懂。
淑芬的脸上一阵红一阵白,最后只是低下头,没有言语。
那个晚上,家里的灯泡发出昏黄的光。
张建军吃完饭没有走。
他沉默地收拾了碗筷,又给暖水瓶灌满了开水。
王红拉着弟弟的手,坐在床边,心里莫名地发慌。
张建军突然在淑芬面前站定,然后,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双膝一弯,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淑芬吓了一跳,连忙去扶。
建军,你这是干什么。
张建军没有起来,他仰着头,脸上满是恳切。
师娘,让我照顾你们吧。
我不是想占师傅的便宜,我就是想为师傅守好这个家,照顾好您和弟妹。
我发誓,我会把弟弟当亲儿子,把王红当亲闺女。
他的话语真挚,每一个字都砸在淑芬的心上。
淑芬的防线彻底崩溃了,她捂着脸,泪水从指缝里涌出,肩膀剧烈地抖动。
我答应,我答应……
张建军的脸上露出了得偿所愿的表情。
他站起身,扶住淑芬。
就在他抬头的那一瞬间,他的视线扫过了王红。
那仅仅是一刹那。
他脸上那种悲天悯人的神情消失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王红看不懂的东西,混杂着一种赤裸的占有和精明的盘算。
那感觉让她浑身发冷。
但那表情转瞬即逝,快到王红以为是自己的错觉。
他又变回了那个情深义重的张建军。
婚事办得极其仓促。
没有喜宴,没有鞭炮,甚至没有一件新衣服。
张建军带着淑芬去街道领了证,回来时买了些水果糖,给相熟的邻居一家分了几颗,就算礼成了。
当天晚上,他拎着自己的铺盖卷,走进了王红父亲生前住的那个房间。
房门关上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王红躺在自己的小床上,整夜都没有闭上眼睛。
她能听到隔壁房间传来的细微声响,能听到那个陌生的男人,睡在了她父亲的床上。
这个家住进来的不是一个继父。
是一头狼,一头披着人皮的狼。
第二天一早,王红被厨房的动静吵醒。
她走出房间,看到张建军正系着围裙在灶台前忙活。
他身上穿着一件蓝色的工装外套。
那件外套,是父亲生前最喜欢穿的,领口和袖口都已磨得发白。
现在,它穿在另一个男人身上,显得有些紧绷。
张建军端着一碗粥,转身看到王红,咧开嘴笑了。
红,起来了,快来吃饭。
他把粥放在桌上,然后转向刚从房间里出来的淑芬,脸上的笑容变得体贴。
淑芬,你多睡会儿的。
淑芬揉着眼睛,脸上带着一丝新婚妻子的羞涩。
张建军坐下来,拿起一个馒头咬了一大口,含糊不清地说。
淑芬,有个事得跟你商量一下。
师傅那个八级钳工的岗位,在厂里可是顶尖的,不能一直空着。
我去跟厂领导申请一下,看能不能顶上这个缺。
他话说得随意,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这样,我也能更好地养活你们娘仨。
张建军那句顶上这个缺的话,说得云淡风轻。
淑芬当时并未多想,只是点了点头。
行,你去试试吧。
事情办得出奇的顺利。
不过一个星期,张建军就拿回了一纸盖着红章的任命文件。
他把那张纸拍在桌上,声响清脆。
成了。
他脸上再没有了之前那种小心翼翼的讨好。
他脱下身上那件紧绷的蓝色工装外套,随手扔在椅子上,那是父亲的衣服。
淑芬,把家里的存折跟师傅的抚恤金都拿出来。
他的称呼从师娘变成了淑芬,自然得不带一丝犹豫。
淑芬愣了一下,从房间里拿出那个用布包着的小铁盒。
建军,这是……
以后家里的钱,我来管。
张建军打开铁盒,抽出那几张单薄的存折,仔细看了看上面的数字,然后揣进了自己的口袋。
我一个大男人在外面挣钱,还能亏了你们娘仨
他话说得理所当然。
淑芬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
从那天起,家里的饭桌上就再也没见过油腥。
早饭是稀得能照见人影的米粥,午饭和晚饭是永远的白菜土豆。
王红的弟弟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饿得两眼发绿。
有一次,他实在忍不住,拽着淑芬的衣角小声央求。
妈,我想吃根冰棍。
淑芬摸了摸儿子蜡黄的小脸,心里一酸,从口袋里摸索了半天,找出几张毛票。
去吧,就买一根。
弟弟刚跑到门口,就被下班回来的张建军堵了个正着。
干什么去
我……我去买冰棍。
弟弟吓得把钱攥在手心。
张建军一把夺过那几张毛票,走进屋里,狠狠摔在淑芬面前。
你个败家娘们!
日子不过了还吃冰棍老子在厂里累死累活,你们就在家这么糟蹋钱
他的咆哮让整个屋子都在震动。
淑芬吓得浑身一抖,低着头不敢说话。
我……孩子想吃……
想吃想吃屁吃!
张建军指着她的鼻子骂,唾沫星子都快喷到她脸上。
王红冲过去把弟弟护在身后。
张建军的怒火瞬间转移到了她身上。
小兔崽子,还敢瞪我
这是第一次,他用这种凶狠的表情对着王红。
晚饭的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淑芬炒菜时多放了一点盐。
张建军尝了一口,猛地把筷子拍在桌上。
咸死了,你想齁死我
淑芬慌忙起身。
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不用了。
张建军端起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白菜汤,在淑芬惊恐的注视下,直接泼在了她的胳膊上。
啊!
淑芬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
滚烫的汤汁顺着她的手臂流下,皮肤立刻红了一大片。
王红和弟弟都吓傻了。
张建军却像是没事人一样,重新拿起筷子,夹了一口别的菜。
自己没长手弄点凉水冲冲。
淑芬捂着胳膊,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
她默默地走到水缸边,用瓢舀起冷水,一遍遍地浇在烫伤的地方。
从那天起,打骂成了这个家的常态。
任何一点小事,都可能成为张建军发泄的理由。
饭菜不合口,地没扫干净,甚至只是淑芬多说了一句话。
这个男人彻底撕下了他所有的伪装。
他对王红的态度也变了。
不再是那个会耐心辅导作业的继父。
他开始在淑芬不注意的时候,说一些荤话。
我们红也长成大姑娘了。
他会用一种黏腻的视线,在王红身上来回扫视,让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有一次,王红在院子里洗衣服,他从后面走过,手不经意地擦过她的后背。
那个触感让王红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猛地站起来,躲到了一边。
张建军却只是嘿嘿一笑,吹着口哨走了。
他的那种打量,不带任何温情,充满了赤裸的估价与盘算。
王红觉得,自己在他眼里,不是一个闺女。
是一件东西。
她想过求助。
那天,她看到当初劝母亲改嫁的邻居大婶在门口择菜,鼓起勇气走了过去。
婶儿。
哎,是王红啊。
邻居大婶热情地招呼她。
王红犹豫了半天,才小声说。
我……我继父他……
话还没说完,大婶就打断了她。
建军是个好男人啊。
你看看,他一个大小伙子,愿意担起你们这一大家子,多不容易。
你妈福气好。
王红后面的话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邻居大婶拍了拍她的手,语重心长。
你当闺女的,要懂事。
别给你妈添乱,也别让你继父为难。
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比什么都强。
王红的心一点点沉了下去。
原来,所有人都只看得到那张画皮。
没有人相信她。
或者说,没有人愿意相信她。
这个家,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牢笼。
她和母亲,弟弟,都是被困在里面的囚徒。
而张建军,是那个手握钥匙的狱卒。
一天深夜,王红被一阵尿意憋醒。
她蹑手蹑脚地起床,不想惊动任何人。
屋子里一片漆黑,只有窗外惨白的月光投下一点微弱的光亮。
她拉开自己的房门,正要往外走。
脚步却猛地钉在了原地。
一个人影,就站在她的房门外。
是张建军。
他没有睡,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一动不动。
他以为她睡着了,正透过门缝往里看。
黑暗中,王红看不清他的表情。
她只能看到他的眼睛。
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幽幽的绿光。
王红浑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凝固了。
她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不敢发出任何声响,连呼吸都停滞了。
她一步一步,悄无声息地退回房间,轻轻地关上门,插上门栓。
她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抖得不成样子。
那一夜,她再也没有合眼。
只要一闭上眼睛,那双狼一样的眼睛就会出现在黑暗里。
自那晚之后,家里的空气凝固成了厚重的冰块。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饭桌上,死一样的寂静。
只有碗筷碰撞的单调声响。
张建军不再掩饰,他用那种审视货物的打量,在王红身上刮来刮去。
淑芬埋着头,拼命往嘴里扒拉着饭,仿佛要把自己整个人都藏进碗里。
王红的弟弟也学会了察言观色,吃饭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这天,张建军放下筷子,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他擦了擦嘴角的油。
你弟弟也不小了。
他慢悠悠地说。
淑芬的身子僵了一下,抬起头。
张建军没看她,而是直勾勾地盯着王红。
再过两年就该进厂了。
是托人找个好车间,还是下放到乡里的农场去刨一辈子土,就看家里人懂不懂事了。
他的话不重,却每一个字都砸在王红的心上。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不加任何掩饰的威胁。
王红手里的筷子掉在了桌上。
她没有去捡。
她只是看着张建军那张油腻的脸。
淑芬慌忙打圆场。
建军,你看你说的,王红她还是个孩子,她懂什么。
她不懂,就得学。
张建军扯了扯嘴角。
这个家现在是我说了算。
谁要是不听话,就给我滚出去。
他站起身,走到王红身边,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王红,你是个聪明的姑娘。
别做让你妈和你弟为难的事。
那只手掌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衣衫,烫得她皮肤一阵战栗。
王红垂下头,让头发遮住自己的脸。
她怕他看到她里面燃烧的恨。
连着下了几天的雨。
天气阴沉得让人喘不过气。
这天夜里,风雨大作,豆大的雨点砸在窗户上,噼啪作响。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紧接着就是一声震耳欲聋的闷雷。
淑芬因为白天被张建军推了一把,撞到了腰,早早地就带着弟弟睡下了。
王红躺在床上,听着外面的风雨声,心里一阵阵地发慌。
枕头底下,放着一把母亲做针线活用的剪刀。
那是她唯一的防备。
客厅里传来酒瓶顿在桌上的声音。
张建军在喝酒。
脚步声由远及近,在她的房门前停下。
王红的心跳到了嗓子眼。
她屏住呼吸。
门把手被拧动,发出咔哒一声。
门被她从里面用木头门栓插上了。
外面的人拧不动,开始不耐烦地推门。
开门。
是张建军含糊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酒气。
王红死死地咬住嘴唇,不敢出声。
小兔崽子,给我开门。
砰。
一声巨响,木门被他用肩膀狠狠撞了一下。
整个门框都在晃动。
砰。
又是一下。
王红蜷缩在床上,身体抖得不成样子。
砰。
老旧的木头门栓再也承受不住这样的暴力,伴随着一声断裂的脆响,房门被猛地撞开。
张建军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身后是走廊昏暗的灯光。
他满身酒气,一步步地走进来。
雷声在窗外炸响。
你跑什么
他走过来,一把掐住王红的脖子,将她死死按在床上。
那股力量大得惊人,王红感觉自己的骨头都要碎了。
窒息感瞬间涌了上来。
你爹的位置是我的,你娘是我的。
他凑近她的脸,温热腥臭的气息喷在她的脸上。
你,早晚也是我的。
极度的恐惧之中,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力气涌遍了王红的全身。
她的手在枕头下摸索,触到了那片冰冷的金属。
她用尽全力,将那把剪刀抽了出来,对准眼前这个压在她身上的男人,狠狠地刺了下去。
剪刀刺进了他的大腿。
嗷。
张建军发出一声野兽般的痛嚎,掐着她脖子的手猛地松开。
就是现在。
王红用头撞开他,连滚带爬地从床上下来,冲出了房门。
她赤着脚,身上只穿着单薄的睡衣。
她冲进了那个狂风暴雨的黑夜。
冰冷的雨水瞬间浇透了她的全身。
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拼命地往前跑。
泥水溅了她一身,脚底被石子划破,钻心地疼。
她在雨里跑了一整夜。
天亮的时候,雨停了。
王红浑身湿透,狼狈不堪地回到了那个所谓的家。
她推开门。
张建军就坐在堂屋的板凳上。
他的裤腿卷着,大腿上缠着一条撕破的布,上面渗出暗红的血迹。
他没有发火,也没有咆哮。
他只是平静地看着她。
那种平静,比任何暴怒都让人恐惧。
他等她走到面前,才缓缓开口。
再有下次。
他的声音很低,很冷。
我就把你爹是怎么死的,原样在你身上来一遍。
这句话,像一道闪电,狠狠劈中了王红。
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父亲……是怎么死的
厂里所有人都说,是操作失误,不小心被卷进了机器里。
父亲是厂里技术最好的八级钳工,从业二十年,从未出过任何差错。
一个小小的操作失误
真的是意外吗
那个可怕的念头,一旦生根,便疯狂地在她心里滋长。
张建军的得意。
他那么快就顶替了父亲的岗位。
他那么急切地霸占了这个家。
所有的一切,都串联了起来。
王红的身体还在因为寒冷而发抖,但她的脑子却前所未有的清醒。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腿上还流着血的恶魔。
她不能让他看出破绽。
她低下头,让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遮住自己的表情。
她让自己的肩膀剧烈地颤抖起来,发出压抑的呜咽。
我错了。
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恐惧和屈服。
我再也不敢了。
是我一时糊涂。
张建军看着她这副被吓破了胆的样子,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
他以为他赢了。
他以为他彻底驯服了这只不听话的小野猫。
他得意地站起身,一瘸一拐地走回自己的房间。
王红还站在原地。
她慢慢地抬起头,看着那扇关上的房门。
她身体里的恐惧,正在一点一点地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坚硬的东西。
她要活下去。
她要保护弟弟。
她还要查清楚父亲死亡的真相。
她假装顺从,假装害怕,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
她要寻找证据。
为父报仇的证据。
王红把最后一口稀粥咽下去,碗底能清晰地照出她苍白的脸。
饭桌上死气沉沉。
淑芬和弟弟都埋着头,不敢发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张建军吃得咂咂作响,他把最后一块咸菜塞进嘴里,用油腻的手背抹了抹嘴。
他打了个嗝。
整个屋子都弥漫着一股酸腐的气味。
王红放下碗筷,动作很轻。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桌子。
自从那晚之后,她就变成了这个家里最沉默,最顺从的人。
她打扫,洗衣,做饭,从不多说一句话。
张建军很满意她这副模样。
他翘起二郎腿,剔着牙,用审视的目光看着王红忙碌的背影。
家里那个储藏室,太乱了。
王红的声音很低,打破了屋里的寂静。
我想……今天收拾一下。
淑芬抬起头,看了女儿一眼,眼神里带着一丝担忧。
张建军把牙签吐在地上,哼了一声。
吃饱了撑的
一天到晚净想着鼓捣那些没用的破烂。
王红没有回头,只是停下了擦桌子的手。
里面灰太大,放久了东西会坏掉。
她的声音没有起伏。
张建行觉得无趣,他现在更喜欢看她惊恐发抖的样子,而不是这副死气沉沉的木偶模样。
随你的便。
他站起身,不耐烦地挥了挥手。
别弄得满屋子都是灰就行。
说完,他踱步回了房间,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王红得到了许可。
她走到屋子角落那个小小的储藏室门前。
那扇门已经很久没有打开过了。
上面挂着一把生了锈的铜锁,钥匙早就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
她从厨房找来一把劈柴用的斧子。
弟弟跟了过来,小声地问。
姐,你要干什么
把门打开。
王红把斧子举起来,对准那把脆弱的铜锁。
砰。
一声闷响。
锁没开。
砰。
又是一下。
弟弟吓得缩了缩脖子。
淑芬也从厨房探出头,不安地看着她。
王红,你轻点,别把他吵醒了。
王红没有理会。
她用尽全身的力气,再一次砸了下去。
哐当。
铜锁应声而落,掉在地上,弹跳了几下,滚进了墙角。
她推开那扇沉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灰尘,旧纸张和樟脑丸的气味扑面而来。
光线很暗。
细小的尘埃在从门缝透进来的唯一一道光束里飞舞。
里面堆满了杂物。
大部分都是父亲生前的东西。
一个缺了角的木头箱子,几件叠得整整齐齐的蓝色工装,还有一摞摞用麻绳捆好的旧报纸。
王红走进去,脚踩在积了厚厚一层灰的地面上,留下清晰的脚印。
她蹲下身,打开那个木头箱子。
里面是父亲的宝贝。
他得过的奖状,用红绸布包着,边角已经泛黄。
几枚闪闪发亮的劳动模范奖章,安静地躺在一个铁盒子里。
还有他用惯了的工具,卡尺,扳手,每一件都擦得锃亮,摆放得整整齐齐。
王红拿起一把扳手。
金属的触感冰凉,上面还残留着父亲手掌的温度。
她的喉咙发紧。
一滴滚烫的液体落在手背上,她才发觉自己哭了。
她胡乱地用袖子擦掉眼泪,把东西一件件拿出来,又一件件放回去。
她告诉自己,不能只是沉浸在悲伤里。
她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在箱子的最底层,摸到了几本硬邦邦的东西。
她把它们拿了出来。
是几本工作笔记。
封面是深蓝色的硬壳,沾满了洗不掉的机油污渍,边角都已经被翻卷了。
王红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记得这几本笔记。
父亲有写工作笔记的习惯,每天下班回来,都会坐在灯下,把自己一天遇到的技术难题,解决的心得,都密密麻麻地记在上面。
她抱着那几本厚重的笔记,坐在地上,靠着冰冷的墙壁。
她翻开了第一本。
熟悉的字迹映入眼帘。
父亲的字写得刚劲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一股认真劲儿。
上面记录的,都是一些枯燥的技术参数,车床的型号,零件的规格。
王红却看得入了迷。
她仿佛能看到父亲伏在灯下写字的背影,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机油味。
时间一点点过去。
她一页一页地翻着,从第一本,到第二本,第三本。
她的手沾满了灰尘,指甲缝里都是黑的。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地看着每一行字,每一个日期。
她翻到了最后一本。
这本笔记比前面的要新一些,记录的时间也离现在最近。
她的手指因为紧张而变得僵硬。
一页。
两页。
她的呼吸变得急促。
当她翻到倒数第二页的时候,她的动作停住了。
她的全部注意力,都被页面上的一段话牢牢吸住。
那一段话,是用红笔写的,字迹比之前的都要潦草,仿佛写字的人心情很急切。
三号车床,主轴轴承有异响。
建军上周更换过,型号不对,非原厂件,疑为劣质品。
有重大安全隐患,明日上班立即上报车间主任!
王红的脑子里嗡的一声。
她的视线死死地钉在那段话下面的日期上。
那个日期,是她父亲出事的前一天。
前一天。
他不是操作失误。
他发现了张建军用劣质零件替换了原厂件,他要去举报。
所以他死了。
所有的线索都在这一刻串联了起来。
张建军为什么那么急切地要顶替父亲的岗位。
他为什么那么快就住进了这个家。
他不是意外。
那是一场谋杀。
一场为了掩盖罪行,为了抢夺岗位的,蓄意的谋杀。
王红死死地捂住自己的嘴,才没有让自己尖叫出声。
她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一股从骨子里冒出来的寒意。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原来,她一直生活在杀父仇人的屋檐下。
她喊他继父。
她吃他买回来的饭。
那个男人,手上沾着她父亲的血。
她将那本笔记紧紧地抱在怀里,那几行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她的心上。
恐惧消失了。
悲伤也退去了。
一种坚硬的,冰冷的东西在她胸口凝结。
是恨。
她要让他付出代价。
她要把这本笔记藏好。
这是证据。
是能把那头披着人皮的狼送进地狱的证据。
她小心翼翼地把那本最关键的笔记塞进自己的贴身衣服里,让它紧紧贴着自己的皮肤。
然后,她把其他的笔记和东西都原样放回了箱子。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抹掉了脸上的泪痕。
她走出那间昏暗的储藏室,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她轻轻地关上了门。
门外,阳光刺眼。
她眯了眯眼睛,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需要她亲手来打扫干净。
那本薄薄的笔记,被王红用针线密密地缝进了自己棉袄的内衬里。
针脚歪歪扭扭,刺破了她的指尖,渗出细小的血珠,她却感觉不到疼。
从那天起,王红变了。
早晨,张建军还在床上打着鼾,她已经把早饭端上了桌。
一碗稀粥,两个馒头。
她把盛得最满的那碗推到张建军的位置前,又把唯一的咸菜碟子也放在他手边。
她不再用那双带着恨意的眼睛看他。
她只是低着头,安静地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温顺得像一只拔掉了所有爪子的猫。
张建军很享受这种变化。
他把腿翘在饭桌上,一边吃饭一边含糊地使唤她。
去,给我倒杯水。
王红放下碗筷,一言不发地走过去,拿起暖水瓶,给他倒了满满一杯水。
水有些烫,她把杯子递过去的时候,手指被烫得蜷缩了一下。
她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淑芬不安地看着女儿,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只有王红的弟弟,吃饭时偷偷抬起头,看了姐姐一眼,小小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王红知道张建军的弱点。
这个男人没什么真本事,却最爱听人吹捧他的技术。
这天晚饭后,张建军又喝了点酒,正坐在椅子上剔牙,满脸油光。
王红收拾完碗筷,端了一杯热茶过去。
继父,喝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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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军懒洋洋地接过茶杯,呷了一口。
王红没有走开,她站在桌边,用一种带着崇拜的腔调开口。
继父,我听院里的人说,您现在是厂里技术最好的师傅了。
这句话挠到了张建軍的痒处。
他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
那是自然。
你爹那套老东西,早就过时了。
王红垂下头,手在围裙上绞了一下。
我就是听厂里的老人说,我爹以前特别节省。
他说机器是死的,人是活的,总能用旧零件修好机器,给厂里省钱。
这句话戳中了张建军的痛处。
他最烦别人拿他和老王比。
他把茶杯重重地顿在桌上,茶水溅了出来。
狗屁的省钱。
那是老古董思想,又蠢又顽固。
他得意地吹嘘起来。
就说上次那个三号车床,主轴坏了,按你爹的意思,得去市里申请原厂件,一来一回半个月,车间还生不生产了
我呢我去仓库找了个差不多的换上,便宜,还快,不照样转
他还非说有安全隐患,要去上报,真是胆小如鼠。
张建军说得唾沫横飞,完全没注意到王红垂下的脸庞上,肌肉绷得有多紧。
三号车床。
便宜零件。
要去上报。
每一个字,都和笔记上的内容对上了。
这是他亲口说出来的。
王红的身体里,血液奔涌,带着一股灼人的热度。
她抬起头时,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天真又崇拜的表情。
继父,您真厉害。
张建军被捧得飘飘然,哈哈大笑起来,拍着胸脯。
那是,你爹的技术,给我提鞋都不配。
第二天,王红借口家里的盐没了,跟淑芬要了两毛钱。
她没有去供销社,而是绕到了工厂的仓库区。
仓库保管员李伯伯是个老实巴交的人,跟王红的父亲是多年的工友。
王红找到他的时候,他正在库房门口晒太阳。
看到王红,李伯伯浑浊的眼睛里透出一点怜悯。
是王红啊,怎么跑这儿来了
王红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她什么也没说,只是站在那里,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李伯伯慌了神,连忙站起来。
哎,孩子,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建军欺负你了
王红摇着头,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声音哽咽。
李伯伯,我爹……我爹他死得好冤枉啊。
她把自己的猜测,还有张建军昨晚亲口说的话,都告诉了李伯伯。
李伯伯脸上的表情从惊讶,到疑惑,最后变成了愤怒。
他一拍大腿。
我想起来了。
出事前几天,建军是来我这领过一个轴承。
我当时就跟他说,这个型号不对,跟三号车床原来的对不上,让他去车间主任那儿批条子换原厂的。
李伯伯气得嘴唇都在哆嗦。
可他非说是什么技术革新,说这个也能用,还在领料单上签了字,让我别多管闲事。
我……我以为他真有什么新办法,就没再坚持。
要是早知道……
李伯伯懊悔地捶着自己的脑袋。
王红拉住他的手。
李伯伯,这不怪您。
现在,只有您能帮我爹了。
您愿意为我爹作证吗
李伯伯看着眼前这个瘦弱的女孩,她哭红的眼睛里,有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坚定。
他想起了那个总是笑呵呵递给他一支烟的老工友。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作证。
他王八蛋要是敢不认,我就把领料单拍他脸上。
机会很快就来了。
傍晚,厂里的大喇叭广播了下周要召开全厂安全生产表彰大会的消息。
市里的领导也会来参加。
在表彰名单的最后,广播员用激昂的语调念出了张建军的名字。
……表彰钳工车间张建军同志,在技术革新,节约成本方面做出的突出贡献……
那刺耳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家属院。
王红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她停下手里的动作,抬起头,看向大喇叭的方向。
她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大会前一天晚上,张建军兴奋得一宿没睡好。
他把明天要穿的衣服拿出来,试了一遍又一遍。
那是他最好的一件外套,深蓝色的,料子很挺括。
王红从房间里拿出熨斗,默默地接上电。
她把那件外套铺在桌上,仔仔细细地熨烫着每一个角落,连一丝褶皱都不放过。
张建军满意地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还是我闺女懂事。
王红没有回头,只是把熨好的衣服递给他。
她的动作很轻柔。
继父,明天你就要上台领奖了,要给我们家争光。
张建军接过衣服,看着王红那张乖巧的脸,笑得无比得意。
他觉得,这个家,连同这个家里的人,都已经被他牢牢地攥在了手心里。
他不知道,他明天要登上的,不是领奖台。
是审判台。
全厂安全生产表彰大会,就在露天的水泥操场上举行。
红色的横幅从主席台的两端扯到另一端,上面用白油漆刷着大字。
扩音喇叭里放着激昂的进行曲,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
张建军今天穿得格外精神。
他挺直了腰杆,整理了一下那件深蓝色外套的领子,仿佛那不是一件工装,而是一身勋章。
他坐在第一排最中间的位置,那是留给先进标兵的。
王红和淑芬,还有弟弟,被安排在人群的后方。
淑芬攥着女儿的手,手心全是汗。
王红,要不……我们还是算了吧。
她的声音发抖。
王红反手握住母亲冰凉的手指,轻轻捏了捏。
她什么都没说。
主席台上,厂领导讲完了话,开始念表彰名单。
一个又一个名字从扩音喇叭里传出来。
每念到一个,台下就响起一片掌声。
张建军的腰杆挺得更直了,下巴微微扬起,已经做好了上台的准备。
……下面,要表彰的是我们钳工车间的张建军同志。
主持人的声音高亢。
张建军同志,不仅在技术革新上大胆尝试,为厂里节约了大量成本,更是在生活中发扬了我们工人阶级互助友爱的崇高精神,主动承担起照顾牺牲工友王师傅一家老小的重担。
他是我们的技术标兵,更是我们所有人都该学习的道德典范。
让我们用最热烈的掌声,欢迎张建军同志上台领奖。
掌声雷动。
张建军站起身,志得意满地挥了挥手,迈开步子走向主席台。
他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时刻。
就在他的脚即将踏上第一级台阶的时候。
一个清脆的女声,划破了嘈杂的掌声和音乐。
等一下。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
掌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循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王红拨开人群,一步一步地走了出来。
她走得很稳。
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衣服,人很瘦,但背脊挺得笔直。
她走到了主席台前,没有看任何人,只是抬起头,直视着台上那个僵住身影的男人。
张建军脸上的笑容凝固了。
王红你上来干什么胡闹。
台上的厂领导也皱起了眉头。
这位女同志,你有什么事吗
王红没有理会他们。
她从怀里,那个用针线密密缝好的夹层里,掏出了一本东西。
一本深蓝色的,沾着油污的硬壳笔记。
她将它高高举起。
关于张建军同志,我有一件关于我父亲,王建国之死的事情,要向各位领导汇报。
全场哗然。
死一般的寂静。
上千名职工,伸长了脖子,无数道视线汇集在那个瘦小的女孩身上。
王红翻开了那本笔记。
她翻到了用红笔写着的那一页。
她的手指,抚过父亲那潦草又急切的字迹。
然后,她抬起头,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清晰洪亮地念了出来。
三号车床,主轴轴承有异响。
建军上周更换过,型号不对,非原厂件,疑为劣质品。
有重大安全隐患,明日上班立即上报车间主任。
她念完,合上了本子,将它紧紧抱在胸前。
她看着张建军。
那个男人的脸色,已经变成了死一样的灰白。
张建军。
王红的声音在整个操场上回响。
你敢说你没有为了贪污零件差价,用劣质品代替原厂件吗
你敢说你不知道这有重大安全隐患吗
我爹的死,到底是不是意外。
一连串的质问,每一个字都砸在张建军的头上。
他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你……你胡说八道。
这是污蔑。
他伸出手,想去抢王红手里的本子。
这是他自己写的。
王红把本子举得更高。
上面有日期,我爹出事的前一天。
人群中,一个干瘦的老头挤了出来。
是仓库保管员李伯伯。
他跑到台前,指着张建军,气得浑身发抖。
她说的没错。
出事前几天,张建军是来我这领过一个轴承。
我当时就说了,型号不对,让他去打报告换原厂的,他不听。
他还说是什么技术革新,在领料单上签了字,让我别多管闲事。
领导,领料单还在仓库的档案室里存着,一查就知道。
人证物证俱在。
主席台上的厂领导脸色变得铁青。
为首的书记猛地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保卫科。
立刻封存三号车床,成立调查组,把所有相关人员带走问话。
命令掷地有声。
张建军身体晃了一下,彻底瘫软在地。
他完了。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都在这一刻,被这个他从未放在眼里的小姑娘,撕得粉碎。
两个穿着制服的保卫科干事走上前来,一左一右架住了他的胳膊。
他被拖走的时候,还在喃喃自语。
不是我……不是我……
淑芬冲了过来,一把抱住王红,放声大哭。
她终于明白了所有的一切。
厂领导因为王红的勇敢和正直,破格让她进入了厂里的技工学校。
张建军因贪污,渎职,间接故意杀人罪,被判了重刑。
王红拿着录取通知书,一个人去了父亲的墓前。
墓碑上的照片,父亲还在憨厚地笑着。
她把通知书轻轻地放在墓碑前,用一块小石头压好。
她蹲下来,用手擦去碑上的尘土。
爸,我为你报仇了。
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身上。
那条未来的路,在她的脚下,铺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