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里的空气凝滞了,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口。
墙上挂着的旧座钟,指针走动的滴答声,此刻都显得格外刺耳。
赵秀丽的哭声撕裂了这片死寂。
我不嫁!
她跪在地上,妆容哭花了,漂亮的脸蛋上满是泪痕和抗拒。
我凭什么要嫁给一个瘸子!
他现在就是个废人!嫁过去就是守活寡,我这辈子就完了!
她声嘶力竭,每一个字都砸在赵秀娥的心上。
父亲赵德山蹲在墙角,一口接一口地抽着旱烟,浓重的烟雾缭绕着他沟壑纵横的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母亲李桂芬心疼地搂住小女儿,手一下下拍着她的背。
好了好了,秀丽不哭,妈知道你委屈。
李桂芬哄着,随后转过身,将赵秀娥拉到跟前。
她的手很温暖,可说出的话却让赵秀娥浑身发凉。
秀娥,你看你妹妹,她从小就金贵,哪里受得了这种苦。
李桂芬的脸上堆着慈爱的褶子,可那份慈爱,从来不属于赵秀娥。
陆家那边我们得罪不起,这婚事是早就定下的。
你……你就当帮家里这一次。
反正邻村那个小工人,条件也就那样,你也未必真的看得上,是不是
母亲的话语轻柔,却像一把钝刀,一刀一刀割在赵秀娥的心上。
原来,在他们眼里,她的婚事,她的人生,就是可以随时拿来替换和牺牲的。
邻村那个工人,是她自己相看的。
男人老实本分,对她也好,会省下口粮给她买一毛钱一根的冰棍。
那是她为自己争取来的,仅有的一点甜。
现在,这一点点甜,也要被收走了。
赵秀娥看着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妹妹,又看看满脸愁容的父母。
这个家里,似乎永远都是这样。
妹妹一哭,全世界都错了。
而她,就必须站出来,为妹妹的眼泪负责。
秀娥,你是个好孩子,你最懂事了。
李桂芬见她不说话,又加了一把力。
你嫁过去,陆家不会亏待你的。陆振华虽然腿伤了,但他以前可是大英雄,家里底子厚着呢。
赵秀娥的喉咙发干,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只是看着母亲的嘴一张一合,那些为妹妹盘算的话,像针一样扎进她的耳朵里。
赵秀丽的哭声渐渐小了,她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赵秀娥。
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愧疚,只有急切的恳求和甩脱包袱的渴望。
赵秀娥的心,一点点沉下去,沉到了无底的深渊。
她缓缓地,点了下头。
动作很轻,却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哇的一声,赵秀丽破涕为笑,整个人都松弛下来,仿佛压在身上的巨石瞬间被移开。
她跳起来,抱着母亲的胳膊撒娇。
妈,我就知道姐姐最疼我了!
父亲掐灭了烟,站起身,沉重地看了赵秀娥一眼,最后也只是吐出两个字。
去吧。
去吧。
去替你的妹妹,跳进那个火坑。
赵秀娥被李桂芬推进了房间。
那件为赵秀丽准备的红色嫁衣,就挂在墙上,红得刺眼。
李桂芬手脚麻利地帮她脱下身上的旧衣服,又将那件嫁衣套在她身上。
真好看,我们秀娥穿红色也好看。
母亲的赞美,空洞又虚假。
赵秀娥看着镜子里的人。
苍白的脸,麻木的表情,空洞的躯壳。
嫁衣的料子很好,滑滑的,贴在皮肤上,却带不来一丝暖意。
从这一刻起,她对这个家,再也没有任何留恋了。
门外传来了汽车的引擎声。
迎亲的人到了。
没有吹吹打打,没有喧闹喜庆,只有一辆绿色的军用吉普车,安静地停在院子门口。
赵秀娥被母亲推搡着走了出去。
赵秀丽跟在后面,喜气洋洋地叮嘱。
姐,你嫁过去可要好好照顾陆营长,别惹人家生气。
她的话里,听不出一丝一毫的姐妹情分。
赵秀娥没有回头。
她被一个穿着军装的陌生男人扶上了车。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隔绝了身后那个所谓的家。
吉普车一路颠簸,尘土飞扬。
车窗外的景象不断后退,赵秀娥的思绪也一片空白。
不知过了多久,车速慢了下来。
车子最终停在一个大门口,门口的牌子上写着几个庄严的大字——军区大院。
门口站岗的士兵敬了个标准的军礼,车子缓缓驶入。
大院里很安静,一排排整齐的楼房,道路两旁是高大的白杨树。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一股肃穆和规整。
车子没有在楼房前停下,而是继续往里开,最后停在一处僻静的独门小院前。
领她来的军人下了车,帮她打开车门。
弟妹,到了,这就是陆营长的住处。
赵秀娥提着自己那个小小的包袱,跟着男人走到院门前。
院门是虚掩着的。
男人推开门,侧身让她进去。
赵秀娥走了进去,院子里种着几株月季,打理得很干净。
堂屋的门开了。
一个男人坐在轮椅上,从屋里缓缓地滑了出来。
他穿着一身干净的旧军装,肩章已经被摘掉了。
尽管坐在轮椅上,身形依然挺拔。
他的脸部轮廓分明,眉眼深邃,很英俊。
只是那张脸上,没有一丝温度,写满了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的视线落在赵秀娥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厌弃。
赵秀娥的心,又往下沉了沉。
这就是她的丈夫,陆振华。
那个曾经的英雄,如今别人口中的瘸子。
他打量了她几秒,薄唇轻启,吐出了他们的第一句话。
东西放那,别碍我眼。
他的声音很沉,没有任何起伏。
屋子里没有点灯,月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在地上投下几道惨白的光带。
赵秀娥坐在床边的硬板凳上,那件红色的嫁衣还穿在身上,布料的凉意透过单薄的里衣渗进皮肤。
她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里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
陆振华控制着轮椅出来,停在堂屋中间。
他没有看赵秀娥,径直滑到柜子前,从里面抱出一床被子。
被子是军绿色的,叠得有棱有角。
他转动轮椅,面向赵秀娥的方向,手臂一扬,那床被子便被扔在了地上。
砰的一声闷响,激起一小片灰尘。
你睡那。
赵秀娥顺着他示意的方向看去,是门边的一块空地,冰冷的水泥地面。
她没有动。
陆振华的轮椅又朝前滑了半分,停在光影的交界处。
记住几条规矩。
第一,不许进我的房间。
第二,不许碰我的东西。
第三,没有我的允许,不许主动跟我说话。
他说完,便再也没有停留,控制着轮椅回了里屋。
门被关上,落了锁。
堂屋里只剩下赵秀娥一个人,还有一个躺在地上的被子。
她站起身,走到被子旁边,弯腰把它抱起来。
被子里有一股樟脑丸和阳光混合的味道,并不难闻。
她把被子铺在地上,脱掉脚上的鞋,和衣躺了上去。
水泥地坚硬,寒气顺着脊背往上冒。
她睁着眼,看着屋顶的横梁,直到天色从墨黑变成灰白。
第二天,赵秀娥很早就醒了。
身下的地面让她全身的骨头都泛着疼。
她将被子叠好,整整齐齐地放回柜子里,然后开始打量这个所谓的家。
两间正房,一间堂屋,一个灶房。
陈设简单,却很整洁。
赵秀娥拿起墙角的扫帚,开始扫地。
她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干净,又提着水桶去擦桌子和板凳。
水缸空了,她需要去院外的公用水龙头接水。
她提着木桶,推开院门,第一次走进了这个军区大院。
清晨的阳光很好,照在白杨树的叶子上,亮晶晶的。
不远处的水龙头旁,已经有几个军嫂在洗衣服,一边捶打着衣物,一边说笑。
赵秀娥的出现,让那片热闹瞬间安静下来。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了,齐刷刷地朝她看过来。
那不是欢迎的姿态,而是审视,是探究,还夹杂着几分说不清的怜悯。
赵秀娥低下头,走到水龙头前,默默地排在队尾。
这就是陆营长家新娶的
一个压低了的声音响起,却足够让在场的所有人听见。
听说是乡下送来冲喜的,本来定的不是她,是她那个漂亮的妹妹。
啧啧,那可真是倒霉,陆营长现在那个样子……
议论声不大不小,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进赵秀娥的耳朵里。
她提着水桶的手收紧了。
一个穿着碎花衬衫的女人走了过来,上下打量着赵秀娥,脸上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哟,这就是赵家送来伺候瘸子的
女人是住在隔壁的李嫂,院里出了名的嘴碎。
看着倒还算手脚麻利。
赵秀娥没有抬头,也没有回话。
她只是等着前面的人接完水,然后把自己的木桶放上去,打开水龙头。
哗哗的水声暂时盖过了那些闲言碎语。
她接满一桶水,双手用力,将沉重的木桶提起来,转身就走。
从头到尾,她没有看那些人一眼,也没有说一个字。
回到小院,关上门,外界的一切喧嚣都被隔绝。
她用新打来的水,把陆振华换下的军装泡进盆里。
衣服上有很浓的草药味。
她一遍遍地搓洗,直到水变得清澈。
中午,她用厨房里仅有的一点面粉和白菜,做了一顿疙疙瘩瘩的面片汤。
她盛出两碗,一碗放在桌上,一碗自己端着,在灶房的小凳子上吃。
她吃完,洗了碗,陆振华才从房间里出来。
他看了一眼桌上的面片汤,什么也没说,坐下来,一口一口地吃完了。
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
之后的一整天,两个人没有任何交流。
她打扫,洗衣,做饭。
他待在自己的房间里,看书,或者只是安静地坐着。
这个屋檐下,仿佛住着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唯一的联系,是那一日三餐。
夜再次降临。
赵秀娥依旧睡在冰冷的地铺上。
后半夜,她被一阵压抑的声音惊醒。
声音从里屋传来,是男人痛苦的低吼,被刻意压制着,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赵秀娥坐了起来。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悄悄起身,走到他的房门前。
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光。
里面的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粗重的喘息。
他的腿伤复发了。
赵秀娥想起了自己那个小小的包袱里,母亲塞进来的一包草药。
那是她从村里一个老中医那里求来的方子,专门治跌打损伤,活血止痛。
她转身去了灶房,生火,烧水,将草药包放进瓦罐里熬煮。
很快,一股浓郁的苦涩药味弥漫开来。
她将熬好的药汤倒进碗里,用布垫着,端到了陆振华的房门前。
她抬起手,又放下。
他定下的规矩,言犹在耳。
屋里的低吼声又重了几分。
赵秀娥不再迟疑,推开了门。
陆振华半躺在床上,额头上全是冷汗,军绿色的被子被他抓得一团乱。
他听见开门声,猛地转过头。
谁让你进来的!
他厉声喝道,整个人都绷紧了。
滚出去!
赵秀娥没有走。
她端着碗,一步步走到床边,将碗放在床头的柜子上。
碗底和柜面碰撞,发出一声轻响。
这是我从老家带来的方子,能活血止痛,你试试吧。
她轻声说完,便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回到地铺上,赵秀娥再也睡不着。
她竖着耳朵,听着里屋的动静。
时间一点点过去,里面的喘息声似乎平复了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一阵轻微的响动。
是碗被拿起来的声音。
紧接着,是吞咽的声音。
那碗药之后,屋子里的坚冰裂开了一道缝。
赵秀娥再进陆振华的房间打扫时,他没有再开口赶人。
他只是坐在轮椅上,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书,书页偶尔翻动,发出轻微的哗啦声。
赵秀娥的动作很轻,擦桌子,扫地,尽量不弄出一点多余的声响。
两个人分享着同一片空间,却隔着一片沉默的海洋。
她擦到他手边的柜子时,他会默默地将书抬高半分,让她擦拭下面的灰尘。
等她擦完,他又将书放回去。
全程没有一个字的交流,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这天下午,赵秀娥洗完衣服,站在院子里。
院子不大,除了几株无人打理的月季,大片土地都荒着,被踩得结结实实,角落里长满了杂草。
她盯着那片荒地看了很久。
转身,她走回堂屋。
陆振华正在看书,察觉到她走近,他从书本上抬起头。
这是赵秀娥第一次主动找他说话。
我想把院子里的地翻出来,种点菜。
她的话很平淡,陈述一个事实,而不是请求。
陆振华的视线在她身上停顿了几秒,又移向窗外的荒地,脸上没什么表情。
随你。
他吐出两个字,便重新低头看书,再也不理会她。
得到了默许,赵秀娥便开始动手。
家里没有趁手的工具,她就在灶房的角落里找到一把豁了口的旧锄头。
她卷起袖子,走到院中,开始一下一下地刨地。
多年的农活让她对这些事情驾轻就熟。
土被常年踩实了,每一锄头下去,都要用尽全身的力气。
汗水很快湿透了她的后背,顺着脸颊往下淌。
隔壁的李嫂靠在墙头,嗑着瓜子,看着她瞎忙活。
哟,陆营长家的,你这是干嘛呢
赵秀娥没理她,继续刨地。
真是乡下来的,放着城里的清闲福不享,就爱跟泥巴打交道。
李嫂撇了撇嘴,吐掉瓜子皮。
那地都荒了多少年了,能种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赵秀娥依旧沉默,只是手上的动作更快了。
她需要做点什么,让自己的手忙起来,心才能定下来。
她把翻出来的土块敲碎,把里面的草根石子捡干净。
没有肥料,她就提着篮子去公共区域,捡别人家倒掉的煤渣,又把院子里的落叶扫到一起,挖个坑埋起来沤肥。
陆振华偶尔会控制着轮椅停在门口,看着她在院子里忙碌。
她瘦弱的身体里,仿佛藏着使不完的劲。
汗水黏住了她的头发,脸上沾着泥土,可她的腰背却挺得笔直。
没过多久,那片荒芜的土地,就被她整理成了一畦畦整齐的菜地。
她不知从哪里找来了种子,种下了黄瓜,豆角,还有几棵西红柿苗。
她每天提水浇灌,拔掉新冒头的杂草,悉心照料着那片小小的菜园。
很快,菜畦里就冒出了点点新绿。
那些绿色,给这个死气沉沉的小院,带来了一丝生机。
菜园不仅改善了伙食,餐桌上开始出现清炒豆角,凉拌黄瓜。
陆振华依旧什么都不说,但他吃饭的速度,明显快了一些。
有时候菜多了吃不完,赵秀娥会摘一些送给对门一个带着孩子的年轻军嫂。
那个军嫂人很好,第一次见她就对她笑了笑,不像李嫂那样刻薄。
军嫂收下菜,第二天会送来几个鸡蛋。
一来二去,两人也算熟络了。
大院里那些看热闹的,审视的,怜悯的态度,渐渐有了一些变化。
至少,没人再当着她的面,叫她伺候瘸子的了。
这天傍晚,夕阳的光把院子染成一片暖黄。
黄瓜架上结满了顶花带刺的嫩黄瓜。
最高处的那根长得最好,又直又长。
赵秀娥搬来一个小板凳,踮起脚去够。
板凳有些不稳,她伸手抓住黄瓜藤的瞬间,脚下一晃,整个人都失去了平衡。
她惊呼一声,身体朝后倒去。
预想中的疼痛没有传来。
一阵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在身后响起。
赵秀娥稳住身形,回头看去。
陆振华的轮椅停在她身后不到半米的地方,一只轮子因为停得太急,还在微微晃动。
他坐在轮椅上,上半身保持着前倾的姿势,一只手还伸在半空中。
他的呼吸有些急促,胸口起伏着。
赵秀娥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是想来扶她
陆振华也怔住了,他维持着那个姿势,片刻后,才缓缓收回手,若无其事地转动轮椅,回了屋里。
赵秀娥站在原地,看着他略显仓促的背影,心里有什么东西,悄悄融化了。
日子刚透进一点光,风波就来了。
邮递员在院子外喊。
陆振华的信!
赵秀娥走出去接过来。
信封上的字迹很熟悉,是妹妹赵秀丽的。
她拆开信,信纸上,赵秀丽娟秀的字迹里,透着一股压不住的炫耀。
信里说,她嫁的那个工人丈夫,马上要提干,当小组长了,到时候工资能涨一大截。
还说,等他提干的手续办下来,他们就准备来城里,看看她。
看看她这个当瘸子媳妇的姐姐,过得到底有多好。
好字被特意圈了起来,显得格外刺眼。
赵秀娥捏着信纸,指尖发凉。
陆振华从屋里出来。
谁的信
赵秀娥下意识地想把信藏起来。
没什么。
陆振华的轮椅滑到她面前,他没有多问,直接从她手里抽走了那封信。
他的视线落在信纸上,一寸寸地往下移。
屋檐下的光线很暗,可赵秀娥还是清楚地看见,陆振华的脸,一点点沉了下去。
那张原本就没什么温度的脸,此刻覆上了一层厚厚的霜。
他看完了信,没有说话,只是将那张薄薄的信纸,慢慢地,慢慢地,捏成了一团。
纸团在他手心被挤压变形,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最终,他松开手,纸团掉在地上。
他们要来
他问,声音很平,听不出情绪。
赵秀娥点点头。
嗯。
陆振华转动轮椅,背对着她。
院门被敲响的时候,赵秀娥正在给黄瓜藤搭架子。
三长两短,是母亲李桂芬惯用的敲门节奏。
她放下手里的竹竿,拍了拍手上的泥,走过去拉开院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
妹妹赵秀丽穿了一件崭新的天蓝色布拉吉连衣裙,衬得她皮肤雪白。
她身边站着一个男人,头发梳得油光锃亮,穿着的确良衬衫和一条笔挺的西裤,正是她的丈夫李强。
母亲李桂芬和父亲赵德山跟在后面。
李桂芬手里拎着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块用油纸包着的点心,还有一小袋水果糖。
姐。
赵秀丽先开了口,脸上挂着得体的笑,人却往后退了半步,避开了赵秀娥伸过来想接东西的手。
哎呀,你这手上都是泥。
她夸张地用手在鼻子前扇了扇。
在城里待久了,闻不惯这股土腥味儿了。
李强也跟着开口,他打量着这个朴素的小院,最后把视线落在赵秀娥打着补丁的裤腿上。
秀娥妹子,你怎么还在干这种粗活啊
女人还是得对自己好一点,城里女人可不干这个。
赵秀娥收回手,没说话,只是侧身让他们进来。
陆振华控制着轮椅从屋里出来,停在堂屋门口。
一家人的到来,没有让他有任何多余的反应。
哎哟,振华也在家呢。
李桂芬连忙堆起笑,把网兜递过去。
家里也没啥好东西,给你和秀娥带了点桃酥,尝尝鲜。
赵秀娥把人迎进堂屋,倒了四杯水。
饭菜她早就准备好了。
地里新摘的黄瓜拍了蒜,豆角炒了肉,还炖了个冬瓜汤。
饭桌上,李强成了主角。
我们厂里最近效益好,下个月,我就能从副组长转正了。
他夹了一筷子肉,放进赵秀丽碗里。
到时候工资又能涨八块,秀丽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赵秀丽一脸幸福地靠着丈夫。
强子对我可好了,说女人就该在家里享福,家务活都不让我多干。
李桂芬看着小女儿,满脸都是骄傲和欣慰。
她转头看向埋头吃饭的赵秀娥。
秀娥啊,你看你,就是命苦。
当初要是让秀丽嫁过来,有强子护着,哪会让你受这种罪。
成天跟泥土打交道,手都糙成什么样了。
她一句句说着,每一句都带着刺。
父亲赵德山依旧是老样子,闷头吃饭,偶尔喝一口自带的劣质白酒。
整个饭桌,都是他们一家人的炫耀和表演。
赵秀娥沉默地吃着饭,碗里的米粒被她数了一遍又一遍。
陆振华也一直没说话。
他坐得笔直,安静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菜,仿佛眼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对了,我们单位分的房子也快下来了,两室一厅,到时候把爸妈也接过去住。
李强又抛出一个重磅消息。
赵秀丽得意地瞥了赵秀娥一眼。
姐,你这院子是好,就是太偏了,还潮。
姐夫这腿脚不方便,住这种地方,对身体恢复可不好。
终于,话题还是引到了陆振华身上。
赵秀丽说着,假惺惺地站起来,夹了一块最大的肉,放进陆振华的碗里。
姐夫,你多吃点,补补身子。
虽然腿脚不方便了,但日子总要过下去不是
她的话说得体贴,可那份居高临下的施舍,比骂人的话还难听。
啪。
一声轻响。
赵秀娥放下了筷子。
她抬起头,看着赵秀丽那张妆容精致的脸。
我丈夫是保家卫国的英雄。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他这条腿,是为了保护我们这样的人才受的伤,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饭桌上的说笑声戛然而止。
李桂芬的脸沉了下来。
秀娥,你怎么跟你妹妹说话呢!
赵秀娥没有理会母亲,继续看着赵秀丽。
倒是有些人,自己过得不怎么样,非要踩着别人才能找到一点可怜的优越感。
靠着贬低别人的伤痛来抬高自己,才是真的让人看不起。
你!
赵秀丽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说不出话。
李强把碗重重一放。
赵秀娥,你什么意思!我们好心好意来看你,你这是什么态度!
屋子里的空气僵住了。
就在这片死寂中,一直沉默的陆振华,突然开了口。
他没有看赵秀娥,也没有看发怒的李强。
他的视线,平静地落在李强的脸上。
你叫李强,是吧
李强一愣。
是,是我。
陆振华继续问,语速很慢,每个字都咬得很清楚。
红星机械厂,二车间,钳工副组长。
最近,在申请提干转正
李强挺直了腰板,脸上的怒气变成了得意。
他以为陆振华这是在打听他的底细,被他的能力震慑住了。
是啊,我们厂长很看好我!不出意外,下个月文件就下来了!
陆振华听完,没什么表情。
他只是拿起手边的茶杯,喝了一口水。
然后,他才缓缓地,说出了下一句话。
是吗
可惜,你们厂长半小时前,刚刚打电话来我这里。
咨询你的家庭背景和个人品行。
陆振华顿了顿,放下茶杯,杯底和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我已经,如实告知了。
李强的脸色,由红转白,再由白转青。
赵秀丽脸上的笑容也凝固了。
陆振华继续说,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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组织上对于干部的提拔,个人能力是一方面,品行是更重要的一方面。
他停了一下,视线扫过赵秀丽和李桂芬。
像你们赵家这种背信弃义、骗婚换嫁的行为,我觉得有必要让组织上了解一下。
轰的一声。
李强和赵秀丽的脑子里炸开了。
骗婚换嫁。
这四个字,像四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们脸上。
李强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前途,他唾手可得的转正,就因为这几句话,变得岌岌可危。
你……你胡说!
赵秀丽尖叫起来。
我们什么时候骗婚了!是我姐姐自愿的!
李桂芬也慌了神,连忙帮腔。
对对对,振华啊,你可不能乱说,这事关强子的前途啊!
就在这时,院门被人敲响了。
咚咚咚。
敲门声不急不缓,打破了屋内的僵持。
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眼镜的中年男人推门走了进来,脸上带着笑。
振华,我过来给你送报告。
男人说着,径直走到陆振华面前,将一份文件递给他。
你的康复训练报告出来了,恢复得非常好!
白大褂的男人拍了拍陆振华的肩膀,很是高兴。
照这个进度,下个月就能扔掉轮椅了。
扔掉轮椅。
这几个字,像一道天雷,劈在了赵家人和李强的头顶。
他们全都呆住了,直勾勾地看着陆振华那双被裤管包裹着的腿。
不是瘸子
不是一辈子的废人
白大褂没有察觉到屋里的怪异气氛,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又拿出一个红色的文件夹。
对了,军区给你的二等功勋章和提拔文件也下来了。
恭喜你啊,陆营长!
陆……陆营长
赵家人和李强如遭雷击,呆若木鸡。
他们死死地盯着陆振华。
原来他的残疾只是暂时的。
他不仅没有被部队放弃,反而因为战功要被重用!
他们费尽心机想要逃离的火坑,原来是他们攀都攀不上的高枝!
李桂芬的身体晃了晃,差点没站稳。
赵德山手里的酒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赵秀丽的脸,瞬间血色尽失。
她看着坐在轮椅上,面容沉静的陆振华,又看了看旁边穿着打补丁旧衣服的赵秀娥。
一股巨大的悔恨和嫉妒,瞬间吞噬了她。
凭什么!
凭什么这样的好事,落到了赵秀娥这个闷葫芦身上!
这本该是她的!
是她的营长丈夫,是她的荣华富贵!
是你!
赵秀丽猛地伸出手指,直直地指向赵秀娥,整个人都在发抖。
都是你算计我!
她尖叫着,漂亮的脸蛋因为嫉妒而扭曲。
你早就知道他会好起来!你故意抢我的婚事!你这个毒妇!
赵秀娥看着状若疯癫的妹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她只觉得荒唐,又可悲。
陆振华的脸彻底沉了下来。
他转动轮椅,挡在了赵秀娥身前。
送客。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那个送文件的军医这才察觉到不对劲,他看了看陆振华,又看了看这乱糟糟的一家子,识趣地退了出去。
李强第一个反应过来,他现在只想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去厂里打探消息。
他拉了一把还在尖叫的赵秀丽。
走了!
赵秀丽不肯走,还想再骂。
李桂芬也回过神,她看着陆振华那张毫无温度的脸,心里一阵发毛。
她知道,今天这梁子,是结下了。
她拽着赵秀丽,连拖带拽地往外走。
秀丽,别闹了,快跟妈回家!
赵德山默默地捡起地上的网兜,一瘸一拐地跟在后面。
一家人灰溜溜地走出了院子。
院门外,隔壁的李嫂和几个军嫂正探头探脑地看热闹。
看见他们狼狈的样子,都忍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那些嘲笑的,看好戏的视线,像针一样扎在赵秀丽的背上。
门被关上了。
屋子里只剩下赵秀娥和陆振华两个人。
一桌子的残羹冷炙,一片狼藉。
赵秀娥默默地开始收拾碗筷。
陆振华转动轮椅,来到她的面前。
轮椅停下了。
赵秀娥收拾的动作也停下了。
一只手伸了过来,握住了她泡在冷水里,有些粗糙的手。
那只手很大,很温暖,带着薄薄的茧。
赵秀娥的身体僵了一下。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碰她。
秀娥。
他低声叫她的名字。
委屈你了。
赵秀娥的鼻子一酸,有什么东西涌上了眼眶,又被她强行逼了回去。
她摇了摇头。
陆振华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以后,有我在。
没人敢再欺负你。
屋门关上,将外面所有的嘈杂都隔绝。
这句话,轻轻地落进了赵秀娥的心里,将过去那些年的委屈和辛酸,都抚平了。
赵家人走后,这个小院才真正安静下来。
日子变得平缓又踏实。
陆振华的话比以前多了。
他不再整日待在里屋,偶尔会摇着轮椅到院子里,看她给菜地浇水。
我刚入伍的时候,比你还笨。
他看着她笨拙地给豆角藤搭架子,忽然开了口。
分不清麦苗和韭菜,拉练的时候把水壶都跑丢了,被我们班长罚着绕操场跑了二十圈。
赵秀娥停下手中的活,回头看他。
阳光落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那份拒人千里的疏离感,不知不觉间已经消散了。
晚上,他从房间里拿出一本旧书,还有一支钢笔。
来。
他拍了拍自己身边的板凳。
赵秀娥走过去坐下。
他摊开一张干净的纸,用钢笔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赵秀娥。
字迹苍劲有力,笔锋锐利。
这是你的名字。
他握住她的手,带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地在纸上描摹。
我教你认字。
他的手心很热,包裹着她的手,那股热度顺着皮肤,一直传到心里。
从那天起,教她认字成了每天晚上的固定项目。
赵秀娥学得很快,也学得很认真。
她把自己的名字,把陆振华的名字,写了一遍又一遍。
大院里的风言风语也渐渐变了风向。
没人再用怜悯的眼光看她,取而代之的是探究和羡慕。
隔壁的李嫂,再也没靠在墙头说过风凉话。
对门的年轻军嫂,送来了自家孩子穿小了的衣服,让她拆了做鞋垫。
秀娥,你可真是好福气。
军嫂拉着她的手,真心实意地说。
我们陆营长,那可是个顶天立地的好男人。
赵秀娥只是笑笑,没说话。
她知道,这份福气,是她自己一点点挣来的。
一个月后,天气彻底暖和起来。
陆振华的腿,在军医的指导和赵秀娥的悉心照料下,恢复得越来越好。
他已经可以丢开拐杖,自己扶着墙慢慢走了。
这天下午,赵秀娥从外面洗衣回来,推开院门,就看见堂屋里站着一个人。
那人穿着一身崭新的军装,肩章在阳光下闪着光。
身形挺拔,站得笔直。
是陆振华。
他没有坐轮椅,也没有扶墙。
他就那样稳稳地,站在屋子中央。
赵秀娥手里的洗衣盆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和衣服洒了一地。
她顾不上去捡,只是定定地看着他。
陆振华朝她走了过来。
一步,两步。
走得很稳。
他走到她面前,停下。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多,赵秀娥需要仰起脸才能看清他的表情。
他没有笑,神情严肃又郑重。
他抬起右手,对着她,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赵秀娥同志。
他的声音清晰,有力。
感谢你,在我人生最低谷的时候,没有放弃我。
赵秀娥的眼睛湿了。
他放下手,往前走了一小步,离她更近了。
现在,我以陆振华的身份,正式请求你。
做我一辈子的爱人,好吗
泪水终于从眼眶里滚落下来,一滴一滴,砸在胸前的衣襟上。
她没有说话,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
关于娘家的消息,是从对门军嫂的闲聊里听来的。
听说了吗红星机械厂那个叫李强的,提干的名额被人顶了。
听说是个人品行有问题,作风不正。
他那个媳妇,就是你那个妹妹,在婆家天天被骂,日子也不好过呢。
赵秀娥正在择菜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恢复了动作。
那些人,那些事,都离她很远了。
又过了几天,李桂芬和赵德山找来了。
这次开门的是陆振华。
他穿着军装,高大地站在门口,将整个门都堵住了。
李桂芬看见他能走了,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有震惊,有懊悔,还有一丝畏惧。
振华……我们,我们来看看秀娥。
李桂芬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不用了。
陆振华的回答简单又直接。
秀娥现在过得很好,你们就别来打扰她了。
说完,他便关上了门。
门外,李桂芬的叫骂声隐约传来,但很快就消失了。
陆振华转身,看见赵秀娥站在他身后。
他走过去,牵起她的手。
都过去了。
赵秀娥嗯了一声,靠在他的胸口。
他的胸膛宽阔又结实,让人觉得安心。
又是一个春天。
赵秀娥亲手开辟的菜园里,黄瓜藤爬满了架子,西红柿也结出了青色的果子。
整个小院,都充满了勃勃的生机。
赵秀娥提着水壶,正在给新种下的辣椒苗浇水。
一双有力的手臂从身后环住了她的腰。
熟悉的体温和气息将她包裹。
陆振华从身后拥住她,下巴轻轻搁在她的肩窝。
他的手,越过她的腰,轻轻地,覆在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上。
掌心下的那个地方,正孕育着一个新的生命。
阳光暖暖地照在身上,岁月安稳,现世静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