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妻许蔓的葬礼,下着雨。
我来了,穿着一身笔挺的黑西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倒像是来参加一场重要的商务会议。
妈的,真是可笑。
三年前,我们离婚的时候,她说：陈阳,我们性格不合,算了吧。
我当时正因为一个项目焦头烂额,头也没抬,说：行。
就这么一个字,七年的感情,断了。
后来听说她得了绝症,我心里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愧疚才冒了头。所以,今天我得来,装也得装出点悲伤的样子,不然别人怎么看我冷血无情的前夫我可担不起这个名声。
灵堂里气氛压抑,许蔓的黑白照片挂在正中,她还是那么笑着,眼睛弯弯的,像我们刚认识那会儿。我走过去,鞠了三个躬,动作标准得像教科书。
她哥哥许诚站在一旁,一双眼睛跟刀子似的刮着我,那眼神好像在说：你还敢来
我没理他,转身就想走。这地方,多待一秒都觉得窒息。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黑色小纱裙的小女孩,像颗小炮弹一样,突然从人群里冲了出来。
她跑得跌跌撞撞,目标明确,一下就撞在我的腿上,然后死死地抱住。
我愣住了,低头看着这个陌生的孩子。
她也就四五岁的样子,脸蛋儿惨白,一双大眼睛哭得又红又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然后,她用尽全身力气,哭着喊出了一句话,一句让整个灵堂瞬间死寂的话。
爸爸！你为什么才回来妈妈……妈妈她不等我了……
我脑子嗡的一声,炸了。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聚焦在我身上,有震惊,有鄙夷,有恍然大悟。
我看见许诚的脸,刷地一下变得惨白,嘴唇都在哆嗦。许蔓的爸妈,更是差点当场昏过去。
爸爸
我
我低头,看着这个死死抱着我大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小女孩,浑身的血液都凉了。
我终于明白了。
我他妈的终于明白了！
什么性格不合全是屁话！
原来我们离婚的真正原因,不是她烦了腻了,而是她他妈的早就跟别人生了孩子！
2
你给我滚出去！
许诚的咆哮像一头暴怒的狮子,他冲过来,一把将那孩子从我腿上扯开,护在身后。他指着我的鼻子,眼睛红得要滴出血来,陈阳！你还有没有一点人性这是阿蔓的葬礼！你来这里闹什么！
我看着他,忽然笑了。
笑得有些发冷。
我闹许诚,你他妈的跟我说我闹我一步步逼近他,声音压得很低,但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孩子,是谁的啊你别告诉我,她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
许诚的脸色更白了,他抱着孩子,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
跟你没关系！
没关系我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顶在墙上,几乎是吼出来的,我跟许蔓结婚七年！七年！她没给我生个一儿半女,离婚不到三年,孩子都他妈这么大了！你现在跟我说,跟我没关系！
灵堂里的人都看傻了,几个亲戚想上来拉架,又不敢。
那小女孩被吓坏了,在我身后哇哇大哭：舅舅,你别打爸爸……别打爸爸……
爸爸这两个字,像两根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
我甩开许诚,感觉自己像个天大的笑话。
我这三年,偶尔夜深人静的时候,还会想起许蔓,想起我们曾经的好。我甚至还在为那个性格不合的理由反思自己,是不是我当年真的太忙了,忽略了她。
结果呢
结果人家早就给我戴了一顶能绿到北极圈的帽子！
我算什么一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一个方便她金蝉脱壳的踏脚石
陈阳,你冷静点……许蔓的父亲,那个一向沉稳的老人,此刻也撑不住了,声音都在发颤。
冷静我指着那个还在哭泣的孩子,对着他们一家人,歇斯底里地吼道,你们让我怎么冷静！你们一家人,是不是早就知道了啊！就瞒着我一个傻逼！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今天还跑来假惺惺地悼念她！
许诚擦了擦嘴角的血沫,眼神里满是恨意,他一字一句地说：是,我们早就知道。那又怎么样阿蔓已经走了,你还想怎么样你现在知道了,满意了可以滚了吗
他的话,像是一把重锤,把最后一丝情面砸得粉碎。
我看着他们一家人同仇敌忾的样子,看着那个孩子躲在许诚身后,用又怕又怨的眼神看着我。
一股恶心和屈辱感,从胃里翻涌上来。
我什么都没说,转身就走。
再待下去,我怕我会忍不住在这里,把许蔓的骨灰盒给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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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逃也似的离开了那个地方。
雨还在下,冰冷的雨水打在脸上,我却感觉不到一点凉意,心里那股火烧得我五脏六腑都在疼。
我在街上漫无目的地开了很久的车,最后停在了一家酒吧门口。
我要喝酒,我要把自己灌醉,我要忘了那张哭泣的小脸,忘了那句刺耳的爸爸。
手机响了,是个陌生号码。
我烦躁地挂断,它又响了起来,锲而不舍。
喂谁啊！我没好气地接通。
是陈阳先生吗我是汇诚律师事务所的张律师。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公式化,关于您前妻许蔓女士的遗嘱,需要您过来一趟。
我愣住了。
遗嘱
她给我留了遗嘱
一个给我戴了绿帽子的女人,死了还不安生,又想搞什么花样
我没空。我冷冷地回答。
陈先生,我建议您还是来一趟。张律师的语气不容置疑,许蔓女士将她名下唯一的房产,指定由您继承。如果您放弃,按照流程,我们将进行无主处理。
唯一的房产
我心里咯噔一下。
那套房子,是我们的婚房。
当年我们一起攒钱付了首付,房本上写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名字。离婚的时候,她说她什么都不要,只要这套房子,她说那里有回忆。我当时还挺感动的,想着她念旧情,二话没说就把我的名字划掉了。
现在想来,这回忆可真够特别的。
是不是她和那个野男人,就在我们曾经的婚床上,孕育了那个孩子
一股恶心感再次涌上来。
但我还是去了。
我倒要看看,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拿到钥匙,我站在那扇熟悉的门前,犹豫了很久。
三年了,我一次都没回来过。
打开门,一股淡淡的灰尘味,混杂着熟悉的、属于许蔓的馨香,扑面而来。
屋子里的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家具的位置,阳台上的绿植,甚至我随手扔在沙发上的那本建筑杂志,都还在原来的地方。
好像我只是出了个差,今天刚回来。
我走到卧室,墙上还挂着我们的结婚照,照片上的两个人笑得那么甜。
可现在看来,这张照片就像一个巨大的讽刺。
我伸手想把它摘下来,却碰到了旁边的一个小相框。
相框掉在地上,玻璃碎了。
我弯腰去捡,看到了里面的照片。
那是一张孩子的画。
画上,一个简笔画的小人,牵着另一个更高大的小人。旁边用歪歪扭扭的字写着：爸爸和念阳。
那个高大的小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镜,穿着格子衬衫。
和我,一模一样。
我的手,开始抖了。
44
这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
这只是巧合。
我这么告诉自己,可心脏却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
我发疯似的在屋子里翻找,我想找到更多的证据,来证明我的猜想是错的。
我要找到那个野男人的东西,一根头发,一件衣服,什么都行！
可我翻遍了整个屋子,除了我的东西,和许蔓的东西,什么都没有。
这里干净得,就像一个被时间封存的标本,一个只属于我和她的标本。
我瘫坐在地上,汗水浸透了衬衫。
怎么回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如果她真的有了别人,为什么这里没有一丝一毫那个人的痕跡
我忽然想起了什么,冲进书房。
许蔓有写日记的习惯,从我们谈恋爱的时候就开始了。她说,她要把我们之间的点点滴滴都记下来,等老了以后,坐着摇椅慢慢看。
我拉开书桌的抽屉,那个熟悉的、带着密码锁的日记本,果然静静地躺在那里。
密码……
我试了我的生日,不对。
试了她的生日,不对。
试了我们的结婚纪念日……
咔哒一声,锁开了。
我的心跳得更快了。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日记本。
前面的内容,都是我们曾经的甜蜜。
今天,陈阳给我做了他最拿手的可乐鸡翅,虽然有点咸,但还是全世界最好吃的鸡翅。
项目又失败了,陈阳抱着我,说没关系,有他在。那一刻,我觉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
我一页一页地翻着,那些被我遗忘的细节,像潮水一样涌回来,淹没了我的理智。
我翻得很快,直到翻到我们离婚前的那段时间。
她的字迹,开始变得潦草,甚至有些地方被泪水晕开了。
2022年3月15日,晴。
检查报告出来了。和爸爸一样的病。
医生说,是遗传性的,发病率很低,但偏偏让我赶上了。
我看着窗外的陈阳,他正在打电话,为了他们公司那个新项目,眉头一直皱着。
他那么好,那么努力,我怎么能拖累他
我不能告诉他。
绝对不能。
我的呼吸,停住了。
什么病
和她爸爸一样的病
我记得,她爸爸是在她上大学的时候,因为一种罕见的神经系统疾病去世的。
我继续往下看。
2022年4月2日,阴。
我必须和他离婚。
我不能这么自私,让他陪着我一起耗死。更不能……把这个可怕的病,遗传给我们的孩子。
可是我该用什么理由
我找不到理由。
陈阳,对不起。原谅我的懦弱。
2022年5月10日,雨。
我跟他提了离婚。我说,我们性格不合。
他愣了一下,然后说,行。
他甚至没有问我为什么。
也好。
这样,他大概不会太难过吧。
日记本从我手中滑落,掉在地上。
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原来……是这样。
原来,那句性格不合,是她编造出来的、最残忍的谎言。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傻逼,就这么信了。
我甚至,连一句为什么都没有问出口。
5
我像个傻子一样,坐在冰冷的地板上,坐了很久。
天色一点点暗下来,窗外的城市亮起了灯火,可这个屋子里,一片死寂。
我捡起那本日记,继续往下翻。
离婚后的日子,她的记录断断续续。
2022年8月20日。
今天去医院复查,医生说我的情况不太好。
也好,早点解脱。
只是,还是会想他。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项目顺利吗有没有按时吃饭
2023年1月1日。
新年了。
一个人过的。
给他发了一条新年快乐,他没有回。
可能,他已经有新的生活了吧。
挺好的。
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疼得无法呼吸。
我没有回。
我他妈的当时正在跟一群狐朋狗友在KTV里鬼混,我看到了那条信息,但我只是轻蔑地笑了一下,就把手机扔在了一边。
我以为,那是她不甘寂寞的骚扰。
我往下翻,翻到了最近的记录。
2024年6月12日。
我做了一个最大胆的决定。
医生说我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我不想就这么走了,我想给他留下点什么。
哪怕他永远都不知道。
我去了医院,用了我们当年存下的那个……
希望老天保佑我。
我的瞳孔,猛地收缩。
当年存下的……
我记起来了。
我们结婚前做过一次很全面的婚前检查,当时医院有一个项目,可以冷冻储存精子和卵子,以备不时之需。
我当时觉得没什么用,但许蔓坚持,说万一以后有什么意外呢。我就签了字,之后再也没想起过这件事。
我的手,抖得像帕金森。
我不敢再想下去。
我疯了似的往后翻,终于,在日记的最后几页,我看到了那个名字。
2025年2月28日。
宝宝出生了,是个女孩。
她好小,好软。
眼睛很像他,特别是那对眉毛。
我给她取名叫,念阳。
思念的念,陈阳的阳。
宝宝,对不起,妈妈可能没办法陪你长大了。
但你要记住,你有一个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虽然,他可能永远都不知道你的存在。
后面的日记,全都是关于念阳的。
她第一次笑,第一次翻身,第一次咿咿呀呀地叫妈妈。
许蔓用她生命最后的时间,记录下了女儿的每一个瞬间。
直到最后一页。
2028年8月15日。
我可能,撑不到明天了。
我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了哥哥。
我让他答应我,永远不要告诉陈阳真相。
就让他恨我吧。
恨,总比愧疚和悲伤要好过。
陈阳,如果还有下辈子,我不想再遇见你了。
这辈子,太苦了。
日记,到这里就结束了。
我抱着那本日记,像个迷路的孩子,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
所有的愤怒,所有的怨恨,在这一刻,全都变成了无边无际的悔恨和心痛。
我恨的那个背叛者,原来是这个世界上,最爱我的人。
而我,都对她做了些什么
我这个混蛋！
我这个全世界最无可救药的混蛋！
6
天亮了。
我在地板上坐了一夜,眼睛又干又涩,嗓子也哑了。
但我脑子却异常清醒。
我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我拿着那本日记,开车去了许蔓父母家。
开门的还是许诚。
他看到我,愣了一下,眼神里的恨意没那么浓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
你来干什么他堵在门口,没让我进去。
我没有说话,只是把手里的日记本递给了他。
许诚疑惑地接过去,当他看到那熟悉的封面时,脸色变了。
你怎么会有这个
她留给我的。我沙哑地说,连同那套房子一起。
许诚的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沉默了,他让开了身子。
我走了进去。
许蔓的父母坐在沙发上,一夜之间,好像老了十岁。
念阳不在。
叔叔,阿姨。我走到他们面前,然后,噗通一声,跪了下来。
两个老人吓了一跳,许妈妈赶紧过来扶我：小陈,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
我没有起来,我跪在他们面前,重重地磕了一个头。
对不起。
我抬起头,眼泪再也控制不住地往下掉,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是我混蛋,是我对不起阿蔓。
许爸爸叹了口气,摆了摆手,示意许妈妈别扶我。
他看着我,浑浊的眼睛里,也泛起了泪光。
起来吧,孩子。这不怪你,是阿蔓……是她太傻了。
不,怪我。我摇着头,泣不成声,如果我当初多问一句,如果我当初没有那么冷漠,如果……就不会这样了。
可是,没有如果。
许诚站在一旁,看着我,眼神复杂。
他开口了,声音有些干涩：你……都知道了
我点了点头。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从房间里拿出了一个文件袋,递给我。
这是阿蔓留给你的。
我颤抖着手打开,里面是一沓厚厚的医疗报告。
从她确诊,到她怀孕,再到她生产,最后到她……离世。
每一张纸,都像一把刀,凌迟着我的心。
文件袋的最底下,是一张DNA鉴定报告。
是念阳的。
父亲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我的名字——陈阳。
鉴定日期,是她出生后不久。
许诚看着我,说：阿蔓早就做好了准备。她说,万一哪天她不在了,我们又养不起念阳,就把这个交给你。她说,你是孩子的亲生父亲,你有权利知道。但她又怕,怕你知道了会难过,会自责。所以她才让我们瞒着你。
她怕我难过我惨笑一声,我他-妈的现在,何止是难过啊……
我恨不得,现在就跟着她一起去了。
77
念阳呢我抬起头,看着他们,我想见见她。
许妈妈擦了擦眼泪,说：孩子昨天吓坏了,今天一早就送去她姥姥家了。
我点了点头,心里空落落的。
也是,昨天我那副样子,肯定把她吓得不轻。
她现在,一定很讨厌我吧。
我跪在地上,对两位老人说：叔叔,阿姨,把念阳交给我吧。
他们都愣住了。
我知道,我没资格说这种话。我看着他们,眼神是前所未有的坚定,我亏欠阿蔓的,这辈子都还不清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把我们的女儿抚养长大,让她成为一个快乐、健康的孩子。我会把我所有的爱,都给她。
许诚皱起了眉头：陈阳,你别冲动。养孩子不是那么简单的事,你一个大男人,工作又那么忙,怎么带孩子
我可以学。我说,我可以请保姆,我可以减少工作。许诚,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这是我欠阿蔓的,也是我欠念阳的。求求你们,给我一个赎罪的机会。
许爸爸看着我,看了很久很久。
最后,他疲惫地挥了挥手：让我们……再想想吧。
我知道,他们需要时间。
我从许家出来,没有回家,也没有去公司。
我开车去了墓地。
许蔓的墓碑前,摆着一束新鲜的白色雏菊。
我把那张DNA鉴定报告,和那本日记,一起放在了她的墓前。
我点了一支烟,蹲在地上,看着照片上她的笑脸。
阿蔓。
我开口,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我都知道了。对不起。
你这个傻瓜,你为什么那么傻你为什么不告诉我我们是夫妻啊,有什么事情,不能一起扛吗
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后悔。我后悔那天,为什么没有拉住你,为什么没有问你一句‘为什么’。
你给我留下这么大一个难题,你让我怎么办
念阳……我们的女儿,她很可爱,跟你小时候一样。
你放心,我不会再让她受一点委屈了。我会照顾好她,我会让她知道,她有一个爱她的爸爸。
阿蔓,你在那边,好好的。别再那么傻了。
……
我一个人,对着一块冰冷的石碑,说了很多很多话。
说到最后,烟燃尽了,烫到了手,我才发现,自己又哭了一脸。
8
接下来的几天,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推掉了公司所有的应酬,每天准时下班。
我把那套空了三年的房子,彻底打扫了一遍。
我上网查了很多关于如何照顾五岁女孩的资料,从做什么样的辅食,到讲什么样的睡前故事。
我甚至去商场,给念阳买了很多新衣服,新玩具,把那个小小的房间,布置得像个公主房。
做完这一切,我才又一次鼓起勇气,给许诚打了电话。
电话里,我没有多说,只是告诉他,我准备好了。
第二天,许诚把念阳送了过来。
他没有进门,只是把孩子送到门口,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说：陈阳,如果你敢对她不好,我就是拼了这条命,也不会放过你。
我点了点头：我知道。
许诚走了。
门口,只剩下我和念阳,大眼瞪小眼。
她穿着一身粉色的连衣裙,扎着两个小辫子,看起来像个洋娃娃。
但她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戒备和陌生,甚至还有一丝恐惧。
她再也没有叫我爸爸。
我心里一酸,蹲下身,努力挤出一个自以为和蔼的微笑：念阳,还记得我吗
她往后缩了缩,小手紧紧地抓着自己的裙角,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心里更难受了。
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好不好我指了指屋子,这里,也是你的家。
她不说话,只是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小皮鞋。
我知道,不能急。
我花了三年时间伤害她和她的妈妈,现在,可能需要更长的时间,来弥補。
我拉着她的小手,带她走进房间。
看,这是你的房间,喜欢吗
她看着那个堆满了娃娃和玩具的房间,眼睛亮了一下,但很快又黯淡了下去。
饿不饿我给你做了你最爱吃的鸡蛋羹。
我把她抱到餐桌前,把那碗我练习了十几次才做成功的鸡蛋羹推到她面前。
她拿起小勺子,小口小口地吃着,还是不说话。
一整天,我们之间的交流,不超过三句话。
晚上,我给她讲睡前故事,讲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
讲到一半,我发现她已经睡着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小小的眉头一直皱着,眼角还挂着泪珠。
我伸手,想帮她擦掉眼泪,可我的手刚碰到她的脸,她就猛地惊醒了,一脸惊恐地看着我。
那一刻,我的心,像是被针扎一样疼。
我这个父亲,在她心里,可能比故事里的大灰狼,还要可怕。
9
我和念阳的生活,就这么磕磕绊绊地开始了。
我每天早上起来给她做早餐,送她去幼儿园,下午再去接她放学。
幼儿园的老师和其他家长,看我的眼神都怪怪的。
大概是在想,这么年轻帅气的男人,怎么会有一个这么大的女儿
我不在乎。
我只想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念阳身上。
但她对我的态度,依旧是不冷不热。
她会乖乖吃饭,乖乖睡觉,却很少主动跟我说话。
她会抱着我买的洋娃娃玩,却从不会像别的孩子一样,抱着我的脖子撒娇。
我们之间,像是隔着一堵看不见的墙。
我知道,那堵墙,是我自己亲手砌起来的。
有一次,我带她去游乐园。
我给她买了最大的棉花糖,带她坐旋转木马,看海豚表演。
她看起来很高兴,脸上终于有了那个年纪该有的笑容。
我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终于破冰了。
可就在我们准备回家的时候,她看到别的小朋友被爸爸高高地举过头顶,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消失了。
她站在原地,看着人家,眼神里充满了羡慕。
我走过去,试探地问她：念阳,要不要……也让你飞一会儿
她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然后默默地拉住了我的衣角。
回去的路上,她一句话都没说。
晚上,我听到她房间里有哭声。
我悄悄推开门,看到她抱着许蔓的照片,缩在被子里,哭得一抽一抽的。
妈妈……我想你……爸爸他……他不是我的爸爸……你回来好不好……
我的脚,像灌了铅一样,再也迈不动一步。
原来,在她心里,我根本就不是她的爸爸。
葬礼上那一声撕心裂肺的爸爸,也许只是她当时太悲伤,太需要一个依靠,所以认错了人。
而我,这个突然闯入她生活的陌生人,不仅没有给她带来安全感,反而让她更加想念她的妈妈。
我轻轻地关上门,靠在冰冷的墙上,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
陈阳啊陈阳,你真是个失败者。
你不仅是个失败的丈夫,现在,还是个失败的父亲。
10
我没有戳破念阳的幻想。
或许,让她以为我不是她的亲生父亲,对她来说,会更好受一些。
我开始改变策略。
我不再急于让她接受我,而是像一个朋友,或者说,像一个守护者一样,默默地陪在她身边。
她上绘画班,我就坐在教室外面等她,不管刮风下雨。
她想吃城东那家新开的蛋糕店,我就开车一个多小时去给她买。
她晚上睡觉踢被子,我就每隔两个小时起来一次,去给她盖好。
公司那边,我已经办了半停薪留职。我的老板,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听了我的故事后,拍了拍我的肩膀,什么都没说,就批了。
我知道,我失去的,不仅仅是晋升的机会,可能是整个职业生涯。
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念阳,才是我的一切。
有一天,幼儿园老师给我打电话,说念阳在学校跟人打架了。
我火急火燎地赶过去。
办公室里,念阳的脸被抓了好几道红印子,另一个小男孩哭得惊天动地。
老师一脸为难地跟我说：陈先生,我知道念阳平时很乖,但今天……她把人家推倒了。
我蹲下来,看着念阳,柔声问她：念阳,告诉叔叔,为什么打人
我用了叔叔这个称呼。
念阳咬着嘴唇,不说话,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那个小男孩的妈妈在一旁不依不饶：什么为什么你女儿就是个没家教的野孩子！没有妈妈,爸爸也不知道是哪来的！
我听到这句话,一股火噌地就冒了上来。
我站起身,冷冷地看着那个女人：这位太太,请你说话注意一点。
我怎么不注意了我说的是事实！
你！
好了好了,都少说两句。老师赶紧打圆场。
我深吸一口气,压下火气,再次蹲下来,看着念阳。
念阳,你告诉叔叔,是不是他先说你的
念阳终于忍不住了,眼泪掉了下来,她点了点头,带着哭腔说：他说……他说我妈妈死了……说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
我的心,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摸着她的头,一遍又一遍地说：对不起,是叔叔没保护好你。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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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我站起来,看着那个男孩的妈妈,一字一句地说：
第一,我的女儿,她有妈妈,她妈妈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人。第二,她有爸爸,我,陈阳,就是她亲生父亲。第三,为我女儿给你儿子造成的伤害,我道歉。但为你说的话,你,必须给我女儿道歉。
我的声音不大,但办公室里所有人都听见了。
那个女人,被我的气势镇住了,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最后,在老师的调解下,这件事不了了之。
我抱着念阳走出幼儿园。
怀里的小人儿,第一次,没有挣扎。
她把脸埋在我的脖子里,小声地问：叔叔,你……你真是我爸爸吗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我嗯了一声,说：是。我就是你爸爸。
11
从那天起,念阳对我的态度,终于有了一丝改变。
她开始在早上我出门的时候,跟我说爸爸再见。
她会在我回家的时候,给我拿拖鞋。
她甚至有一次,在我看文件累得睡着在沙发上时,悄悄给我盖上了一条毯子。
这些微小的变化,对我来说,都像是天大的恩赐。
我知道,我和她之间的那堵墙,正在一点点融化。
一天晚上,她拿着一本画册,跑到我身边,指着上面的一座城堡,说：爸爸,妈妈说,等我长大了,就带我去这里玩。
我看着那座画得像童话一样的城堡,心里又是一阵刺痛。
这是许蔓永远无法兑现的承诺了。
我摸了摸她的头,说：好。等念阳放暑假,爸爸就带你去。
真的吗她的眼睛一下子亮了。
真的。我看着她,郑重地点了点头,爸爸答应你。
为了这个承诺,我开始做准备。
我查了那座城堡的原型,在德国。
我办了护照,订了机票和酒店。
我甚至还自学了一些简单的德语。
我想给念阳一个完美的旅行,我想替许蔓,完成她未完成的心愿。
出发前一天,许诚来了。
他给我送来了一个小小的行李箱,是念阳的。
他看着我忙碌的身影,眼神有些复杂。
陈阳,你……他顿了顿,说,你真的变了。
我笑了笑：人总是会变的。
阿蔓她……如果看到你现在这个样子,应该会很高兴吧。
提到许蔓,我们都沉默了。
过了一会儿,他说：这个,给你。
他递给我一个信封。
我打开一看,是一张银行卡。
这是阿蔓留下的。许诚说,她生病这几年,做了一些理财投资,攒了点钱。她说,如果有一天你愿意认念阳,就把这笔钱交给你,算是……算是她给孩子出的抚养费。
我看着那张卡,手都在抖。
那个傻女人。
她到死,都还在为我着想。
她怕我因为养孩子有经济压力,所以连这个都准备好了。
我把卡推了回去。
这个钱,我不能要。我看着许诚,说,照顾念阳,是我的责任,不是交易。你把这个钱,存起来,等念阳长大了,再交给她。就说是……她妈妈留给她的嫁妆。
许诚看着我,看了很久,最后,他点了点头,收回了那张卡。
他走的时候,对我说：陈-阳,好好对她。
我会的。
12
德国的旅行,很顺利。
那座城堡,比画册上还要美。
我牵着念阳的手,走在古老的石板路上,给她讲着王子和公主的故事。
她听得很认真,大眼睛里充满了好奇。
我们在城堡最高的塔楼上,看到了最美的日落。
金色的阳光洒在我们身上,我抱着她,感觉自己拥有了全世界。
晚上,我们住在城堡旁边的小镇上。
我给她洗完澡,把她抱到床上,准备给她讲睡前故事。
她却拉着我的手,说：爸爸,你给我讲讲妈妈的故事,好不好
我愣住了。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提起许蔓。
我看着她那双酷似许蔓的眼睛,心里百感交集。
我点了点头,说：好。
我从我们怎么认识,讲到我们怎么相爱,再到我们怎么结婚。
我把那些最美好的回忆,都讲给了她听。
我没有讲我们是怎么离婚的,也没有讲许蔓是怎么生病的。
我只想在她心里,留下一个最完美的妈妈的形象。
念阳静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等我讲完,她已经泪流满面了。
她抱着我,哭着说：爸爸,我是不是……是不是一个坏孩子如果不是我,妈妈是不是就不会死了
我心里一惊,赶紧抱紧她。
胡说！念阳是妈妈最爱的宝贝,怎么会是坏孩子呢
可是……可是舅舅说,妈妈生我很辛苦……
我明白了。
是许诚,在他不知道的时候,跟孩子说了什么。
我叹了口气,把她的小脸捧起来,认真地看着她。
念阳,你听爸爸说。妈妈生你,不是辛苦,是幸福。你是她生命中最宝贵的礼物。她从来没有后悔过生下你,她只是遗憾,不能陪你长大。
真的吗
真的。我亲了亲她的额头,妈妈现在,变成了天上的星星,每天晚上都会看着我们。所以,念阳要每天都开开心心的,这样,妈妈在天上才会放心,知道吗
她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把头埋在我的怀里,渐渐地睡着了。
我看着她熟睡的脸庞,心里做了一个决定。
等她再长大一些,我会把所有的真相,都告诉她。
她有权利知道,她有一个多么爱她、多么伟大的妈妈。
13
回国后,我们的生活步入了正轨。
念阳彻底接纳了我,她变得开朗了很多,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
她会像别的孩子一样,跟我撒娇,跟我耍赖,甚至会因为我没有给她买喜欢的玩具而跟我生气。
每一次,我都觉得无比幸福。
这才是一个家,该有的样子。
我开始慢慢地,把许蔓的东西,展示给她看。
我会拿出许蔓大学时画的画,告诉她,你的妈妈是一个很有才华的画家。
我会播放许蔓最喜欢听的音乐,告诉她,你的妈妈是一个很温柔的人。
我甚至找到了许蔓当年写给我的情书,一封一封地念给她听。
每一次,念阳都会听得很认真。
她好像在通过这些遗物,一点点地,重新认识那个她只在照片上见过的妈妈。
有一天,她放学回家,神秘兮兮地递给我一个信封。
爸爸,这是什么我笑着问。
你打开看看就知道啦。
我打开一看,是一张贺卡。
上面用彩笔画了一个笑脸,旁边写着一行歪歪扭扭的字：
祝爸爸,父亲节快乐。
我愣住了。
我这才想起来,今天,是父亲节。
这是我人生中,收到的第一份父亲节礼物。
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湿了。
我抱住她,在她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谢谢你,宝贝。这是爸爸收到的,最好的礼物。
她被我的胡茬扎得咯咯笑。
晚上,我们一起吃蛋糕,庆祝我的第一个父亲节。
她把最大的一块,分给了我。
爸爸,你快许个愿吧。
我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我在心里,对天上的许蔓说：
阿蔓,你看到了吗
我们的女儿,长大了。
她很懂事,很可爱。
谢谢你,把她带到我的世界。
我的愿望是,希望我们的女儿,一生平安喜乐。
还有……
阿蔓,我想你了。
14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两年过去了。
念阳七岁了,上小学一年级了。
她长高了很多,也越来越像许蔓了。
特别是笑起来的时候,那嘴角的弧度,简直一模一样。
我正式辞去了建筑师的工作,用许蔓留下的那笔钱,加上我自己的积蓄,在家附近开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
这样,我就有更多的时间,可以陪她。
每天早上,我送她去上学,然后去店里。下午,我接她放学,带她来咖啡馆,她就在靠窗的位置写作业,我就在一旁煮咖啡。
日子平淡,但很温馨。
许诚和叔叔阿姨,也经常来看她。
他们对我,早已没有了当初的怨恨。
我们现在,更像是一家人。
念阳的生日快到了。
我问她想要什么礼物。
她说,她想去看看妈妈。
我点了点头,说：好。
生日那天,我没有买蛋糕,也没有准备派对。
我带着她,买了一束许蔓最喜欢的百合花,去了墓地。
这是她懂事后,第一次来。
她没有哭。
她把花,轻轻地放在墓碑前,然后对着照片,小声地说：
妈妈,生日快乐。我来看你了。
妈妈,我叫念阳,今年七岁了。
我现在跟爸爸住在一起,他对我很好。
我上小学了,认识了很多新朋友。我的成绩也很好,老师经常表扬我。
妈妈,你不用担心我。我会乖乖的,会听爸爸的话。
妈妈,我想你了。
说完,她对着照片,甜甜地笑了一下。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斑驳地洒在她脸上。
那一刻,我仿佛看到了许蔓。
我走过去,蹲下来,把她抱在怀里。
爸爸,妈妈她……能听见吗她问我。
我点了点头：能。她一定能听见。
而且,她一定会很欣慰。
15
回家的路上,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念阳牵着我的手,忽然问我：爸爸,你还爱妈妈吗
我愣了一下,随即笑了。
我看着她,认真地回答：爱。爸爸会爱妈妈,一辈子。
那……你还会娶别的阿姨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我摇了摇头。
不会了。
我的心里,再也装不下第二个人了。
许蔓一个人,就已经占满了。
她好像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
太好啦！她欢呼起来,这样,爸爸就是我一个人的啦！
我看着她天真烂漫的样子,也笑了。
是啊。
以后,我们父女俩,就要相依为命了。
回到家,我给她做了一碗长寿面。
她吃得很香。
吃完面,她从自己的小书包里,拿出了一个包装得很漂亮的盒子,递给我。
爸爸,这也是给你的礼物。
今天不是爸爸生日啊。我笑着说。
我知道。她一脸认真地说,这是……我替妈妈送给你的。
我的心,猛地一颤。
我打开盒子,里面静静地躺着一块手表。
是我曾经很喜欢,但因为太贵一直没舍得买的那一款。
盒子里,还有一张小卡片。
上面是念阳的字迹：
爸爸,辛苦了。——爱你的,阿蔓和念阳。
我再也忍不住了。
我抱着我的女儿,这个许蔓用生命留给我、这个世界上最珍贵的礼物,泪流满面。
我知道,这不是结局。
这是我和念阳,还有远在天国的许蔓,我们一家三口,新生活的开始。
我的救赎之路,还很长。
但这一次,我不会再放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