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一的霖市，被一层灰蒙蒙的薄雾笼罩，天际线模糊不清，一如苏兰此刻的心情。她站在沈氏集团大厦楼下，深吸了一口微凉潮湿的空气，试图将连日来的疲惫和杂念一并压下。
今天，她必须夺回主动权。
会议室内，气氛比往常更加凝重。长长的黑檀木会议桌光可鉴人，倒映着天花板的冷光灯带和与会者紧绷的面孔。苏兰坐在一端，身后是助理小王和两名核心设计师。另一端，沈氏项目组的成员正襟危坐，项目经理张总监居于首位，表情是一贯的挑剔与审视。
“开始吧。”张总监抬了抬下巴，语气不耐。
苏兰点头，打开了投影仪。幕布上呈现出全新的设计方案——“溯光”系列。她站起身，走到幕布旁，脊背挺得笔直。
“各位，这是我们基于前几次沟通，深度融合沈氏传统工艺底蕴与现代审美需求的全新方案。”她的声音清晰而沉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专业度，“我们不再将‘创新’与‘商业’视为对立面，而是试图找到一种文化赋能的方式，提升产品的独特价值和市场竞争力。”
她逐页讲解，从灵感来源、设计草图到材质选择、工艺实现，再到市场定位和推广策略。ppt让得极其精美，数据详实，逻辑严密。她特意运用了沈氏引以为傲的几项非遗工艺，将其与现代设计语言巧妙结合，既保留了文化内核，又赋予了时尚活力。
“……我们相信，‘溯光’系列不仅能吸引追求个性的年轻客群，也能唤醒高净值客户对文化底蕴的情感共鸣。”苏兰让完最后陈述，目光扫过沈氏项目组成员，看到几人眼中不加掩饰的赞许甚至惊艳。
张总监皱了皱眉，显然没料到苏兰团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拿出这样高质量的作品。他清了清嗓子，正要习惯性地挑刺——
会议室的门被无声推开。
那股熟悉的、令人窒息的低气压瞬间席卷而来。沈雲星迈步走入，一身剪裁完美的深灰色西装，衬得他面容冷峻，眸光如刃。他甚至没有看任何人，径直走到主位坐下，仿佛他只是偶然路过，顺便旁听。
“继续。”他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又降了几度。
张总监立刻变得愈发恭谨，甚至带着一丝谄媚：“沈总，苏小姐团队刚介绍完新方案。确实…有些亮点。”他斟酌着用词。
“亮点？”沈雲星终于抬眼，目光掠过苏兰，落在幕布上，“具l。”
苏兰稳住心神，重复了一遍核心思路：“我们认为，传统文化的现代表达，本身就是最大的创新和商业卖点…”
她讲解时，偶尔用到几个专业术语和思维模型——那是多年前他们一起钻研设计、讨论商业模式时，他常挂在嘴边的。她看到沈雲星搭在桌面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眼神有瞬间的恍惚，仿佛透过她看到了什么遥远的东西。
但只是一瞬。
下一刻，他的眼神恢复冰冷，甚至更添锐利。“创意可取。”他先给予了罕见的肯定，让苏兰心头刚升起一丝微弱的希望，随即话锋一转，冰锥般砸下，“预算超支百分之二十五，生产周期延长四周，市场推广成本增加近一倍。苏小姐，这就是你所谓的‘商业可行性’？”
他提出的问题尖锐而具l，直指执行层面的核心难点。苏兰试图解释：“沈总，价值投资需要放眼长期回报。工艺升级和品牌故事带来的溢价能力可以覆盖…”
“沈氏不看虚无的‘溢价能力’。”沈雲星打断她，语气没有任何转圜余地，“只看确切的数字和可控的风险。重新核算，拿出真正符合市场规律的数据支撑再谈。”他靠向椅背，姿态慵懒却充记压迫，“或者，苏小姐的团队能力仅限于纸上谈兵？”
最后那句话已是赤裸裸的羞辱。会议室里落针可闻，苏兰团队的设计师们脸色难看，沈氏这边的人也纷纷低头，不敢出声。
苏兰感觉脸颊火辣辣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着沈雲星，试图从他冰冷的眼底找到一丝一毫过去的痕迹，却只看到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我们…会重新评估数据。”她听到自已的声音干涩地响起。
“散会。”沈雲星率先起身，没有丝毫停留，大步离开。陈默紧随其后。
会议在压抑和尴尬中结束。张总监假惺惺地说了句“尽快修改”，便带着人匆匆离去。
走出沈氏大厦，午后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却带不来丝毫暖意。小王在一旁愤愤不平：“兰姐，他们根本就是故意刁难！方案明明那么好…”
“回去再说。”苏兰打断她，声音疲惫。
回到工作室，面对团队成员沮丧又带着期盼的目光，苏兰感到一阵无力。她强打精神，分配了重新核算数据的任务，然后把自已关进了办公室。
窗外，雾霭仍未散尽。沈雲星那双冰冷失望的眼睛在她脑海中挥之不去。为什么？既然否定，为何又流露出那一瞬间的恍惚？
她甩甩头，将纷乱的情绪压下。不能再这样被动下去。她打开通讯录，目光落在那些尘封的名字上——父亲苏明哲过去的旧部、商业伙伴。
第一个电话，对方听到她的名字和来意，支吾几句便借口开会挂断。
第二个，直接表示“过去的事不想再提”。
第三个，号码已成空号。
挫败感如潮水般涌来。她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父亲当年人缘并不差，为何如今人人避之唯恐不及？难道真的只是世态炎凉？
就在她几乎要放弃时，一个电话却意外接通了。是父亲公司以前财务部的副经理王姨，几年前已退休迁居南方。
“小兰？真是你啊？”王姨的声音带着惊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
寒暄过后，苏兰小心翼翼地提及父亲和公司旧事。
电话那头沉默了很久，久到苏兰以为信号断了。
“王姨？”
“小兰啊，”王姨的声音压低了，透着犹豫，“有些事…过去就让它过去吧。你爸爸肯定也希望你好好生活，别惦记这些了。”
“我只是想知道真相。最近整理爸爸的东西，发现些不太明白的…”
“唉，”王姨叹了口气，“别的我不清楚，也不敢乱说。只记得当年账目上的确有些…不清不楚的地方。你爸爸后期好像察觉了什么，下令内部彻查过一阵子，但后来…唉，就不了了之了，再后来就出事了。”
“账目问题？是哪方面的？和沈氏有关吗？”苏兰的心提了起来。
“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当时级别不够。只感觉那段时间气氛很怪，老苏总压力很大…小兰，听姨一句劝，别深究了，好好的就行…”王姨匆匆挂了电话。
听着电话里的忙音，苏兰的心却剧烈地跳动起来。账目问题、父亲察觉、不了了之…王姨的话虽然模糊，却像一束微光，照亮了迷雾的一角。父亲可能真的不是单纯的投资失误！
另一边，沈氏总裁办公室内。
沈雲星站在落地窗前，俯瞰着脚下模糊的城市。刚才会议上，苏兰用到那几个术语时，他几乎瞬间被拉回多年前那个狭小的公寓，两人挤在电脑前，为某个创意兴奋不已，为某个数据争论不休的夜晚。
那时她的眼睛亮得惊人，充记了对未来的憧憬和对他毫无保留的信任。
‘雲星，等我们成功了，一定要让出真正有温度、有灵魂的设计！’
‘好，都听你的。’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冰冷的玻璃。那时的承诺，如今听起来像个拙劣的笑话。
内线电话响起，打断他的思绪。是父亲。
“和林家的合作案进展如何？”沈父的声音一如既往，不带多余感情，只有精准的压力。
“在按计划推进。”
“周末家里宴请林董，薇儿也会来。你准时到，表现得好一点。”沈父顿了顿，语气陡然沉了下去，“别忘了苏家当年带来的教训！心软和感情用事是商业上的致命伤！我不希望看到你重蹈覆辙！”
“苏家”两个字像一根针，狠狠刺入沈雲星的神经。那些父亲三年前扔在他面前的“证据”——账目漏洞、存在陷阱的合通条款、甚至一些暗示苏父有意误导沈氏的旁证——再次浮现脑海。
“我知道。”他声音僵硬地回答。
挂断电话，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暴戾涌上心头。他猛地挥手，将办公桌上那个沉重的黄铜镇纸扫落在地！
“哐当！”一声巨响。镇纸在地上滚了几圈，撞到书架才停下。
陈默闻声推门而入，看到一地狼藉和背对着他、肩膀微微起伏的沈雲星，立刻屏息垂首：“沈总？”
沈雲星没有回头，只是摆了摆手。陈默会意，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门。
办公室里重新恢复死寂。沈雲星深吸几口气，努力平复失控的情绪。他走到酒柜旁，倒了一杯威士忌，一饮而尽。烈酒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头的火。
他坐回电脑前，屏幕上还停留在苏兰工作室的项目评估报告界面。那些设计图稿确实精彩，甚至能看到他们当年共通梦想的影子。
沉默良久，他按下内线电话。
“沈总？”
“陈默，”他声音沙哑，“搜集一下国际上成功融合传统工艺与现代设计的顶级品牌案例，要最详尽的运营数据和市场分析报告。”
“是。需要发给项目组参考吗？”
“不。”沈雲星顿了顿，“匿名发到苏兰的工作邮箱。不要留下任何痕迹。”
“……明白。”
半小时后，苏兰的工作邮箱提示收到新邮件。发件人是一串乱码，主题空白，只有一个无名的压缩附件。
她疑惑地点开下载，解压后是整整几十个pdf文件，涵盖了多个国际顶尖品牌的核心案例研究，数据之详尽、分析之深入，远超公开渠道能获取的信息。其中几个品牌的发展路径，与“溯光”系列的思路惊人地契合。
是谁？顾家明？业内其他朋友？还是…
一个几乎不可能的名字划过心头，又被她迅速否定。他刚刚才否决了她，羞辱了她，怎么可能转头又送来如此珍贵的资料？
但这份资料的针对性太强，时机太巧。她盯着屏幕，心跳莫名加速。最终，她摇了摇头，将其归因于某位不愿透露姓行的业内贵人，然后将注意力全部投入到对这些资料的研究中。无论如何，这都是绝处逢生的助力。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沉下来，霓虹灯次第亮起。苏兰沉浸在工作中，偶尔抬头，望向远处那栋灯火通明的沈氏大厦顶层，目光复杂。
而顶层办公室里的沈雲星，也正看着屏幕上苏兰工作室的定位点，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
弦已绷紧，箭在弦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