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总裁替身囚宠 > 第一章

我不过是她眼里的替身,温顺乖巧,学着她白月光的模样。
甚至在他醉酒喊错名字时,也会柔声应一句我在。
直到体检单和白月光的婚讯同时传来。
我沉默地烧光所有与她相似的衣裙,留下离婚协议消失。
下属慌张来报:夫人她…什么都没带走。
他冷笑:她那种贪慕虚荣的女人,玩不出什么花样。
翻过协议背面,却看见一行小字:确诊胃癌四期,终于不用再学她了。
---
水晶吊灯的光线碎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像撒了一层廉价的糖霜。容磊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晚宴香水的冷冽。
林微和往常一样,赤着脚踩过那片冰冷,接过他脱下的、沾染着寒露的外套。她的动作轻柔熟练,像演练过千百遍。西装面料上,除了酒气,还沾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栀子花调香水味,不是她用的那种。她垂着眼,像是没闻到。
怎么又这么晚她声音温软,带着恰到好处的、模仿出来的关切,伸手想去扶他微晃的身体。
容磊却猛地一挥手,避开了她的触碰。他眼底醉意朦胧,视线落在她脸上,却又像是穿透了她,在看另一个遥远的人。他轮廓分明的下颌线绷得很紧,忽然伸出手,有些粗鲁地捏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脸对着灯光。
他的指腹带着夜色的寒,硌得她生疼。
安静…他低喃,声音含混不清,滚烫的呼吸带着酒精的灼烧感喷在她脸上,别闹…
林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瞬。那名字像一根烧红的针,猝不及防地刺进她心口最嫩薄的肉里。
客厅里巨大的落地玻璃窗映出他们的影子,她穿着和苏安静风格相似的丝质睡裙,学着苏安静平日里温婉顺从的神情。灯光下,她的脸确实有几分像那个人。
只静了一秒。
随即,她眼底那点细微的僵滞便化开了,融化成一滩更温顺、更柔媚的水光。她甚至极轻地弯了一下唇角,用一种放得更轻、更缓,几乎能滴出水来的声音回应:我在。
两个字,吐气如兰,完美无瑕。
容磊似乎满意了,又或许是醉得彻底,松开了手,高大的身体重重陷进沙发里,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含糊地命令:倒杯水来。
好。她应着,转身走向厨房。
流理台上放着今早送来的财经日报,副刊版面巨大而醒目——海外音乐才女苏安静载誉归来,与未婚夫琴瑟和鸣,佳期已定。照片上的苏安静笑靥如花,依偎在一个英俊男人身旁,无名指上的钻戒光芒璀璨,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
林微的视线没有任何停顿,平静地掠过那张报纸,仿佛那只是最寻常不过的油墨印迹。她打开橱柜,拿出他常用的那个水晶杯。指尖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水温调得不烫不凉,正合适。
端过去时,容磊已经闭着眼,像是睡着了。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让他平日里凌厉的轮廓显得稍微柔和了些。只有在这种时候,林微才敢让目光稍微放肆地停留片刻。
她轻轻将水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刚要直起身,手机在睡袍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拿出来,是一条新的短信,来自市医院。
【林微女士,您的病理检查及胃镜复查报告已出,确诊为胃癌(IV期)。请务必尽快携带报告来院,与主治医生商讨后续治疗方案。祝您安康。】
屏幕的光在昏暗的客厅里显得有些刺眼。
IV期那几个字母,像淬了毒的冰碴,猛地钉入她的瞳孔。
她站在那里,拿着手机,一动不动。背影单薄得像一张纸,仿佛窗外漏进来的一丝夜风就能将她吹走。
沙发上的容磊动了一下,似乎因为不适而蹙紧了眉头,薄唇无声地翕动了一下。
即使没有声音,林微也知道那口型是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一直都知道。
她沉默地站了足足一分钟,然后,极其缓慢地,按下了手机侧面的锁屏键。
屏幕彻底黑了下去。
映不出她此刻脸上任何一丝表情。
——
第二天容磊醒来时,头痛欲裂。宿醉的钝痛盘踞在太阳穴,一下下地敲打。客厅早已被收拾得一丝不乱,空气里弥漫着清淡的早餐香气。
林微穿着一条浅杏色的及膝连衣裙,腰线收得极细,正背对着他,在开放式厨房的岛台前摆弄餐碟。晨光透过玻璃窗,给她周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暖晕。那侧影,那微微低头时脖颈弯出的弧度,像极了某个人记忆中美好的模样。
容磊眯着眼看了一会儿,心头那点因为宿醉而升起的烦躁奇异地被抚平了些许。
他走到餐桌前坐下。牛奶的温度正好,煎蛋的火候完美,全麦面包烤得恰到好处,连配餐的水果都被细致地切成了容易入口的小块。
一切都和他过去的每一天一样,精准、完美,符合他所有的喜好和习惯。
就像她这个人。
他拿起银叉,金属磕碰在骨瓷盘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昨晚……他开口,声音还带着宿醉后的沙哑,试图从那片混沌的酒后记忆里打捞起一些片段。他只隐约记得自己似乎说了什么,做了些什么。
林微将一小碟蜂蜜推到他手边,闻言抬起头,唇角漾开一抹极浅淡、极温顺的笑意,打断了他:昨晚你睡得很沉。她的眼神清澈柔和,看不出任何异样,头疼吗要不要喝点醒酒汤我一直温着呢。
她的表现无懈可击。就像一个最称职、最体贴的太太,照顾一个醉酒晚归的丈夫,没有丝毫怨怼,只有全然的包容和关怀。
容磊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他看了她两秒,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掠过一丝极淡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索然无味。太乖了,乖得有些……乏味。
他嗯了一声,不再追问,低头开始用餐。餐桌上一时只剩下细微的咀嚼声和餐具碰撞的轻响。
快吃完时,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语气随意地交代:安静下个月回国,那边的订婚宴,你记得提前备一份合适的礼。不必太贵重,但也别失礼数。
银叉的尖端划过盘底,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刺耳的吱嘎声。
林微的手指蜷了一下,随即松开。她垂下眼睫,盯着杯中微微晃动的牛奶,声音平稳得听不出任何波澜:好。我知道了。
容磊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站起身:今天会晚回。
他没有说去哪,去做什么,见什么人。她也从不会问。
林微跟着起身,替他拿过搭在椅背上的西装外套。她的指尖掠过他挺括的衬衫袖口,那上面或许还残留着昨夜不属于她的栀子花香。
他接过外套,手臂伸展开时,手机从西装内袋滑落,啪地一声掉在地板上。
屏幕朝上。
一条新消息的预览弹窗毫无遮拦地跳了出来——
【安静:阿磊,订婚宴的请柬设计稿发你邮箱了,你帮我看看喜欢哪个还是你喜欢我上次穿的那件Vera
Wang的……】
后面的字被折叠了,看不完整。
林微的目光落在那个亲昵的称呼上,只有一瞬。快得如同错觉。
她先于容磊弯下腰,捡起了手机。屏幕很干净,没有摔碎。她用手指极其轻柔地拭了拭并不存在的灰尘,然后才递还给他,脸上依旧是那副温婉的、仿佛什么都没看见的表情。
容磊接过,随意扫了一眼屏幕,神色没有任何变化,仿佛那只是再寻常不过的一条工作信息。他将手机收回口袋,转身走向玄关。
大门开了又关。
偌大的别墅里,最后一点属于活人的声响也消失了,只剩下死一样的寂静。
林微还站在原地,低着头,看着自己空荡荡的掌心。
很久很久。
她慢慢地、慢慢地收拢手指,指甲深深陷进柔嫩的掌心肌肤里,掐出一道道月牙形的白痕,然后又缓缓松开。
那里什么都没有。
——
巨大的衣帽间,几乎占据了半面墙的落地镜清晰地映出每一个角落。这里不像是两个人的衣帽间,更像是一个奢华的品牌展示厅。但仔细看去,便能发现蹊跷。
有一整排衣柜,里面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裙。蕾丝连衣裙、真丝衬衫、飘逸的半身长裙、优雅的套装……风格高度统一,无一不是温柔、雅致、带着某种特定的、精心修饰过的女人味。颜色也多以浅粉、鹅黄、米白、淡蓝为主。
这些,都不是林微自己喜欢的风格。她偏好更简洁、更利落、甚至带点冷感的剪裁和颜色。
她站在这一整排衣裙前,眼神空茫茫地扫过它们。然后,她伸出手,开始一件、一件地将它们从衣架上取下来。
柔软的丝绒裙摆,精致的刺绣衬衫,飘逸的雪纺长裙……它们曾一件件被穿在她身上,扮演着另一个人。
她抱着这堆沉重的、散发着不属于自身气息的衣物,沉默地走到别墅后院那片空旷的、用来举办露天烧烤派对的鹅卵石地面。
初秋的风已经带上了凉意,吹动她单薄的衣衫和散落的发丝。
她蹲下身,拿出一个铜质的旧火盆——那是容家老宅以前用来烧纸钱祭祖的,不知怎么被遗弃在了储物间的角落。
第一件衣服被扔进去时,她没有任何犹豫。
打火机咔哒一声,幽蓝的火苗蹿起,舔舐上柔软的布料。很快,火势变大,橘红色的火焰扭曲着向上攀升,贪婪地吞噬着那些昂贵的、象征着另一个人喜好的面料。
丝绒燃烧发出轻微的噼啪声,冒出滚滚浓烟,散发出刺鼻的气味。火焰扭曲跳跃,将那些温柔的浅色彻底吞噬,化为焦黑蜷曲的灰烬。
一件,又一件。
她沉默地看着,瞳孔里倒映着那跳跃的火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快意,也没有悲伤,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死水。
火光映亮她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也烘烤着她冰冷的皮肤。
她烧得很仔细,很彻底,仿佛要将过去那段伪装的人生,连同这些衣服一样,烧得干干净净,片甲不留。
直到最后一条苏安静同款的白色蕾丝裙被火焰吞没,化作一小撮黑色的残渣。
火苗渐渐微弱下去,最终熄灭,只留下一盆尚有余温的、丑陋的灰烬,和空气中弥漫的、难以散去的焦糊味。
她站起身,膝盖因为长时间蹲着而有些发麻。
回到冰冷空旷的别墅内部,她径直走向书房。
巨大的红木书桌上,放着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
纸张洁白,标题是几个醒目的黑色大字——离婚协议书。
她拿起笔,在女方签名处,一笔一划,签下自己的名字——林微。
字迹清晰,稳定,没有任何颤抖。
做完这一切,她环顾四周。这栋奢华得如同金丝鸟笼的别墅,每一处都精心布置,每一件摆设都价值不菲。
但她什么都没有拿。
没有带走任何一件首饰,任何一件物品,甚至没有多看任何一眼。
她只拿着那张轻飘飘的、却仿佛有千钧重的医院确诊短信截图打印纸,转身,赤着脚,一步步走出了这扇囚禁了她太久太久的鎏金大门。
门外秋意正浓,风卷起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
她单薄的背影消失在苍白的秋日阳光里,没有回头。
——
容磊是深夜才回来的。
别墅里一片漆黑,静得异乎寻常。往常,无论多晚,总会有一盏暖黄的壁灯在玄关亮着,那个温顺的身影会及时出现,接过他的外套,递上拖鞋。
今天没有。
黑暗和寂静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包裹了他。
他蹙紧眉头,不耐烦地抬手拍亮了客厅主灯。
刺眼的光线瞬间倾泻而下,照亮了一切,也照亮了空荡。
空气里,似乎隐隐飘着一丝奇怪的、若有似无的焦糊味。
他心里莫名地烦躁起来,扬声喊了一句:林微
声音在过分空旷的客厅里回荡,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扯开领带,换了鞋,大步走进去。客厅、厨房、餐厅……都没有人。
那种莫名的烦躁感越来越重。他几乎是踹开了卧室的门。
里面依旧空无一人。床铺整理得一丝不苟,冰冷得像没有人睡过。
衣帽间的门敞开着。
他走过去,视线猛地顿住。
那一整排,曾经挂满了按照她的喜好购置的衣裙的衣柜,此刻空空荡荡。一件不剩。
只留下光秃秃的衣架,密密麻麻地挤在一起,透着一种触目惊心的空茫。
他的瞳孔骤然缩紧。
就在这时,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是他助理打来的。
他不耐烦地接起,语气极冲:什么事!
电话那头,助理的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慌张和不确定:容总……夫人、夫人她今天下午去了银行,不是您常用的那几家,是一家很普通的商业银行……然后,然后她去了机场……
容磊的眉头死死拧紧:说重点!
助理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我们调了监控和记录……夫人她……把她自己账户里所有的钱,包括您婚前定期转入的那笔生活费,一共一百二十七万五千四百块……全部转到了一个账户上。备注是……‘医疗费’。
什么医疗费容磊的心猛地往下一沉,一种极其不好的预感攫住了他。
不、不清楚……然后她就直接去了机场,买了最近一班飞往云城的机票,经济舱。我们查过了,她在云城没有任何亲属或产业记录……容总,夫人她……什么东西都没带走。别墅里的珠宝、信用卡副卡,甚至您放在衣帽间保险柜里的现金,她都没动……就好像、就好像是……
助理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困惑:……净身出户。
净身出户
容磊愣住了。这四个字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认知上。那个温顺的、柔弱的、依附他而生的女人,那个他认定了贪慕虚荣、离了他便活不下去的女人,竟然会选择净身出户甚至留下了他给的所有东西
这简直荒谬!
震惊过后,一种被冒犯、被挑衅的怒火迅速涌了上来。玩这种欲擒故纵的把戏她以为这样就能让他另眼相看就能让他后悔
可笑!
他猛地攥紧了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对着电话那头厉声嗤笑,语气里充满了惯有的、冰冷的嘲讽和不屑:玩不出什么新花样!以为这样就能引起我的注意真是越来越能耐了!不用管她!她身上那点钱,在外面撑不了几天!等她吃够了苦头,自然会像条狗一样乖乖爬回来求我!
data-fanqie-type=pay_tag>
他狠狠掐断了电话,胸口却因为莫名的怒气而剧烈起伏着。
空荡死寂的别墅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将他困在其中。那焦糊味似乎更清晰了些。
他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衣帽间,扫过这栋奢华却冰冷得没有一丝人气的房子,最后,落回了书房的方向。
他阴沉着脸,大步走过去,一把推开了书房的门。
果然。
在那张宽大的红木书桌正中央,端端正正地放着一份文件。
《离婚协议书》。
他一把抓起来,怒火中烧,看都没看就想将其撕得粉碎!
装模作样!她怎么敢!
就在纸张即将被撕裂的瞬间,他的动作却猛地顿住了。
协议书的背面,似乎有一行极其细小的、打印出来的字迹。
像是什么文件的备注,或者复印件附带的说明文字不小心印上去了
鬼使神差地,他停住了撕毁的动作,将纸张翻了过来。
背面朝上。
那行小字清晰地映入眼帘——
【患者林微,确诊结果:胃癌(IV期)。病情告知书已签收。建议:立即入院进行姑息治疗。】
日期,就是今天。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容磊脸上所有的愤怒、不屑、嘲讽,甚至那惯有的、掌控一切的冷漠,瞬间冻结、崩碎、化为一片全然的空白和难以置信的骇然。
他死死地盯着那行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冰锥,凶狠地、残忍地、毫不留情地刺进他的眼球,捅进他的大脑,碾碎他所有的认知!
胃癌……IV期……
姑息治疗……
那个永远温顺、永远低着头、永远学着别人模样、在他醉酒喊错名字时会柔声应着我在的女人……
那个他认定贪慕虚荣、离了他活不下去、一定会爬回来的女人……
她不要他的钱,不要他的东西,烧光了所有扮演别人的戏服,只带着这一纸轻飘飘的、却预示着无尽痛苦和死亡边界的判决书。
净身出户。
消失了。
啪的一声轻响。
那份沉重的、足以决定无数人命运的离婚协议,从他瞬间脱力、冰冷彻骨的手指间滑落,掉在光洁冰冷的地板上。
发出空洞而巨大的回响。
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
别墅里死一般的寂静。
只剩下窗外呼啸而过的、带着初冬寒意的风声。
地板上那份离婚协议书,像一具苍白的尸体,静默地躺着。背面那行小字,每一个笔画都淬着剧毒的冰棱,狠狠扎进容磊的眼底。
胃癌。IV期。姑息治疗。
这些词汇在他的认知里,原本只与衰老、衰竭、遥远他人的悲剧相关联。此刻却粗暴地、不容置疑地,和林微那张总是温顺苍白的脸捆绑在一起。
IV期……癌症的最后阶段。扩散,无法根治,一切治疗只为减轻痛苦,拖延那必然到来的终点。
姑息治疗。
他忽然想起,最近这几个月,她似乎是瘦得厉害。裙子的腰身总是空荡荡的。他偶尔触碰到的指尖,总是冰凉的。她的食量变得很小,有时吃着饭,会突然掩住嘴,轻微地干呕一下,然后在他蹙起眉头前,立刻
apologetically
地笑笑,说:没事,可能有点着凉。
他信了。或者说,他从未真正费心去深究。
他只当她是为了保持那种弱不禁风的、更像那个人的体态。
空气里那丝若有似无的焦糊味,此刻变得无比清晰,带着焚烧过往的决绝,钻进他的鼻腔,扼住他的呼吸。
他猛地弯腰,捡起那份协议,手指不受控制地颤抖,纸张发出簌簌的哀鸣。他死死盯着那行诊断,眼球几乎要凸出眼眶,血丝迅速蔓延。
不是真的。
这一定是她新想出来的手段,一种更极端、更过火的把戏,目的是为了让他恐慌,让他愧疚,让他……
他的大脑疯狂地寻找着一切可以否定这个事实的理由,可心脏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攥紧,越收越紧,窒息般的疼痛尖锐地蔓延开。
他跌跌撞撞地冲进卧室,冲向衣帽间。
那排空荡荡的衣柜张着黑洞洞的口,嘲笑着他过往的笃定。他发疯似的拉开其他抽屉,她的首饰盒安静地躺在那里,里面他送的珠宝一件不少,甚至包括那枚他随手扔给她、她却从未戴过的婚戒。保险柜的密码锁闪着冷光,他输入密码打开,里面成沓的现金、重要文件,纹丝未动。
净身出户。
她真的什么都不要了。不要他的钱,不要他给的身份,不要这优渥的一切。
只要自由。哪怕是用所剩无几的生命换来的自由。
玩不出什么新花样……
他不久前对着电话的咆哮冷笑,此刻像一记记响亮的耳光,反反复复抽在他自己脸上,火辣辣地疼。
那个他认定贪慕虚荣、离了他活不下去的女人,用最彻底的方式,碾碎了他所有的傲慢和偏见。
他猛地转身,像一头困兽在空旷的别墅里横冲直撞。客厅,厨房,后院……最后,他的脚步停在了后院那片鹅卵石地面上。
那个铜盆还歪倒在那里,里面是厚厚一层灰烬,一些没有烧尽的布料边缘蜷曲着,呈现出焦黑的硬块。夜风吹过,扬起细小的灰屑,扑打在他的西装裤脚上。
空气里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衣物焚烧后特有的焦臭。
他仿佛能看到她蹲在这里,沉默地、一件一件地,将那些他或明或暗要求她穿上的、模仿另一个女人的衣裙,投入火中。火焰舔舐着她的苍白,她的单薄,她所有被压抑的喜怒哀乐。
她当时……是什么表情
是终于解脱的平静还是被绝望吞噬的木然
他发现自己竟然想象不出来。他从未真正试图去读懂过她的表情,只要她表现得温顺、乖巧、像她,就够了。
手机又响了,尖锐地划破死寂。是他派去调查林微下落的人。
他几乎是扑过去接起,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找到她没有!在哪个医院!
电话那头的手下被他的语气吓住,顿了一下才小心翼翼汇报:容总……查、查到了夫人下午的航班信息,确实落地云城。我们也查了云城所有大小医院的急诊和肿瘤科入院记录……没有……没有找到林微夫人的名字。
不可能!容磊低吼,额角青筋暴跳,她那种情况不可能不去医院!给我查!私立医院,小诊所,哪怕是黑市药贩子,都给我挖出来!她一定需要治疗!
容总……手下声音发颤,我们……我们还调取了机场出口和沿途的监控……夫人她……她出了机场后,上了一辆长途巴士。那辆车……是开往云城下面一个很偏远的县级市的,叫清源县。那边医疗资源极其匮乏,最大的医院也只是个二甲……
清源县……
容磊的脑子嗡地一声。
他记得那个地方。很久以前,林微刚跟他的时候,似乎提过一两次,那是她外婆的老家,一个偏僻、贫穷、几乎与世隔绝的山间小县城。她外婆去世后,她就再也没回去过。
她选择了那里。
她宁愿拖着IV期癌症的病体,跑去一个医疗条件落后、举目无亲的偏远小县城等死。
也不要留在他身边。
哪怕只是……占用他一点资源,接受最好的
palliative
care,让她最后的日子稍微好过一点。
她都不要。
她宁可一无所有地死在那个偏僻的角落里。
彻底的,完全的,想要抹去关于他的一切痕迹。
也包括……她自己的生命。
巨大的、前所未有的恐慌,如同最深最冷的冰海暗流,瞬间将他吞没。他握着手机,站在那堆冰冷的灰烬前,浑身抑制不住地开始发抖。
他错了。
错得离谱。
她不是在玩花样。
她是真的……不要他了。
在他无数次忽略她、透过她看着别人、甚至醉酒喊错名字之后,在他理所当然地享受着她的温顺和模仿,却从未给予半分真心之后——
她沉默地、决绝地、押上自己仅剩的生命作为最后的筹码,给了他最响亮的回应。
容总容总您还在听吗电话那头,手下忐忑地追问。
容磊猛地回过神,胸腔里那股窒息般的疼痛几乎要炸开。他对着电话,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破碎而扭曲,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恐慌和狠厉:
找!立刻安排直升机!去清源!给我把云城和清源所有能调动的资源都调动起来!翻遍每一寸土地,也要把她给我找出来!立刻!马上!
他吼完,狠狠掐断电话,巨大的无力感和恐惧感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他支撑不住,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玻璃门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他抬手捂住脸,呼吸粗重滚烫,指尖冰冷。
脑海里不受控制地闪过无数画面。
她学着苏安静的样子插花,手指被玫瑰刺扎出血珠,却只是默默含进嘴里;她穿着并不适合自己风格的浅色长裙,在晚宴上努力应对,回来后在卫生间偷偷揉站得酸痛的脚踝;他醉酒喊错名字时,她那一瞬间僵硬的背影,和随即变得更加柔顺的回应……
每一次,每一次!他明明都看到了那些细微的裂缝,却选择了忽视,甚至享受那种将她塑造、掌控的感觉。
他一直以为,她是柔软的泥,可以随意捏成他想要的形状。
却从未想过,泥也会干涸,也会碎裂。
而当她彻底碎裂开来,露出的内核,竟然是如此决绝的、宁为玉碎的刚烈。
林微……
两个字从他那总是发出冰冷命令和嘲讽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从未有过的、连自己都感到陌生的绝望和痛楚。
可是,这座奢华、冰冷、空旷的别墅里,再也没有那个会柔声回应我在的人了。
只有一地冰冷的灰烬。
和一纸判了他死刑的诊断。
直升机巨大的旋翼劈开云城潮湿的夜空,轰鸣声震耳欲聋。机舱内,容磊脸色铁青,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的弓弦。手机屏幕的光映着他猩红的眼,屏幕上不断刷新着下属发来的、关于清源县那家破旧二甲医院的零星信息。
再快一点!他对着内部通讯设备低吼,声音嘶哑。
飞机降落在清源县唯一一个勉强能起降直升机的废旧操场时,凌晨的寒意刺骨。几辆黑色的越野车早已等候在此,引擎未熄,车灯像野兽的眼睛,划破县城的沉寂。
容总,当地被紧急调动起来的人迎上来,脸上带着敬畏和惶恐,医院那边已经打点过了,值班的医生护士都在等您。
容磊一言不发,拉开车门钻进去。车子碾过坑洼不平的路面,溅起泥水,疯了一样冲向县医院。
那栋白色的旧楼在黎明前的灰暗里显得格外破败。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某种陈旧腐朽的气息,浓郁得令人作呕。走廊灯光昏暗,墙壁斑驳,几个穿着不合身白大褂的医生和睡眼惺忪的护士忐忑地站在走廊里。
人呢容磊的声音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在…在楼上病房……院长声音发颤,亲自在前面引路。
楼梯狭窄而阴暗。每上一级台阶,容磊的心臟就像被重锤砸一下。空气里那种疾病和死亡的气息越来越浓。
病房门被推开。
一股更浓重的药味和一种难以形容的、生命流逝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里有三张病床,靠窗的那张被浅蓝色的帘子半围着。一个护士正低头调整着输液管的速度。
容磊的脚步顿在门口,几乎有些不敢上前。他深吸了一口气,那口气里满是绝望的铁锈味。
他猛地伸手,哗啦一声扯开了那道隔帘。
病床上的人被这动静惊扰,睫毛颤了颤,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
视线对上的那一刹那,容磊整个人像是被瞬间冻结,连血液都停止了流动。
那是林微。
却又根本不是他记忆里的林微。
她瘦得几乎脱了形,曾经莹润的脸颊深深凹陷下去,皮肤是一种近乎透明的苍白,底下青色的血管清晰可见,脆弱得像一碰即碎的薄瓷。宽大的病号服空荡荡地套在她身上,仿佛只剩下了一副纤细的骨架。她的手背扎着针,透明的液体一点点输入她枯槁的身体。
唯一熟悉的,是那双眼睛。
可那双曾经总是盛着温顺、模仿着柔情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了一片枯寂的空茫。没有惊讶,没有怨恨,没有悲伤,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波动。就像深秋落尽叶子的寒潭,看不到底,也映不出任何光亮。
她看着他,像是看一个完全陌生的人。
容磊的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烙铁堵住,所有准备好的质问、咆哮、甚至是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想要将她强行拽回的狠话,全都哽在那里,烧得他五脏六腑剧痛。
他张了张嘴,发出的声音破碎得连自己都陌生:……为什么
为什么不说为什么宁可跑到这种地方等死为什么用这种方式惩罚他
林微的视线在他脸上停留了几秒,然后极其缓慢地移开,望向窗外。天光未亮,窗外只有一片沉沉的灰色。
她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干裂的嘴唇,声音气若游丝,却像一把最锋利的冰锥,精准地刺穿他最后的防御:
因为……不想再骗你了。
也不想再骗我自己了。
她的声音太平静了,平静得令人窒息。没有控诉,没有委屈,只是在陈述一个最简单不过的事实。
容磊踉跄着后退一步,脊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他看着那个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晨光里的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
那个会对他笑、会回应他、甚至在他喊错名字时也会柔顺地说我在的林微,真的被他杀死了。
在他日复一日的忽视、冷漠和透过她凝视别人的目光里,一点点地磨灭了。
剩下的,只是这具被病痛吞噬、等待最终解脱的躯壳。
而她,连最后一点虚假的温顺,都吝于给他了。
医药费……他猛地想起助理的话,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声音急促,你账户的钱……
林微的目光依旧望着窗外,没有丝毫转动。她的呼吸很轻,轻得几乎看不到胸膛的起伏。
捐了。她吐出两个字,轻飘飘的,却砸得容磊耳膜嗡鸣,给县里的孤儿院。
那是她自己的钱。婚前工作攒下的,还有他当初为了让她看起来更体面而定期打入她账户,她却几乎从未动过的生活费。她甚至,不愿意用与他有丝毫关联的钱,来支付自己走向死亡的费用。
彻底的切割。干干净净。
容磊再也支撑不住,高大的身躯沿着冰冷的墙壁滑下去,半跪在满是消毒水味的地面上。他伸出手,想要去碰碰她那只放在被子外、瘦得见骨的手,指尖却抖得厉害,悬在半空,不敢落下。
他怕一碰,她就像幻影一样碎了。
治病……他仰起头,眼睛里布满了血丝,近乎哀求地看着她,语气是从未有过的慌乱和卑微,我们回去治病……用最好的药,最好的医生……我……
林微终于缓缓转过头,枯寂的目光再次落在他脸上。她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动作轻微,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更改的决绝。
她累了。
不想再配合他玩任何游戏了。
无论是扮演别人的游戏,还是……活下去的游戏。
窗外,第一缕惨白的晨光,终于艰难地穿透了厚厚的云层和污浊的玻璃,落在她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
没有带来丝毫暖意。
只照见她眼底那片万籁俱寂的、冰冷的荒原。
容磊半跪在冰冷的地上,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所有的话语、权势、财富,在这一刻全都化为虚无的粉末。
他第一次,真正地、彻底地,失去了她。
在她还呼吸着的时候。
晨光惨白,透过污浊的窗玻璃,切割着病房内凝滞的空气。那光没有温度,只照亮了漂浮的尘埃,和病床上那张瘦削得近乎嶙峋的侧脸。
容磊半跪在冰冷的地面上,伸出的手就那样僵在半空,指尖离她枯槁的手背只有寸许,却仿佛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天堑。他不敢碰。她看起来那么脆,像一件冰裂的瓷器,似乎稍微一点触碰,就会彻底崩散成粉末。
治病……他又哑声重复,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陌生的乞求,像濒死之人抓住最后一根虚幻的稻草,我们回去……一定有办法……我认识最好的专家……
林微的视线从窗外那片灰蒙蒙的天空收回,再次落在他脸上。那目光里空无一物,没有恨,没有怨,甚至没有嘲讽,只是一种极致的疲惫,仿佛看透了所有,也厌倦了所有。
她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干裂的嘴唇翕动,气音微弱,却清晰地砸进他耳膜:
容磊。
她叫了他的名字。不是阿磊,不是任何带着模仿意味的亲昵称谓,而是连名带姓,冰冷,疏远,剥去所有伪装。
放过我吧。
六个字。轻飘飘的,没有重量,却像六把烧红的钝刀,一字一句,缓慢地捅进他的心脏,然后残忍地搅动。
放过我。
他所有的言语,所有的权势,所有试图挽回的举动,在她这句平静到可怕的请求面前,都变成了最可笑、最不堪的纠缠。
她不要他的救赎,不要他的忏悔,甚至不要他迟来的痛苦。
她只要他放手。让她安安静静地,按照自己的意愿,走向终点。
容磊悬在半空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砸在冰冷的水磨石地上,指骨传来一阵闷痛,却远不及心口那毁灭性的窒息。
他看着她重新闭上眼,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连多看他一眼都觉得厌倦。她的呼吸变得轻浅而急促,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正忍受着某种内部的、无法言说的剧痛。
他却连为她叫一声医生的资格,都在她那句放过我里,被彻底剥夺了。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一个穿着洗得发白护士服的中年女人端着药盘走进来,看到半跪在地上的容磊,吓了一跳,随即露出戒备又有些怜悯的神色。
先生,您……护士看了看病床上闭目的林微,放低了声音,探视时间最好不要太长,病人需要休息。
容磊像是被惊醒,猛地抬起头,眼底的血丝狰狞可怖。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抓住护士的胳膊,力道大得让对方痛呼出声。
她怎么样啊你们用的什么药止痛呢为什么她看起来这么痛!他的问题又急又乱,带着一种失控的恐慌。
护士挣扎了一下,没挣脱,看着这个衣着昂贵却狼狈不堪的男人,叹了口气:晚期癌痛……没办法的。杜冷丁也不能一直用,会有依赖性,而且效果……也越来越差了。她压低声音,病人自己拒绝了更激进的治疗方案,也签了放弃抢救同意书。我们现在做的,只是尽量让她……稍微舒服一点。
放弃抢救同意书。
容磊的手指猛地松开,踉跄着后退,后腰撞在冰冷的铁质床栏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她连最后被强行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的可能,都亲手斩断了。
彻彻底底,不留余地。
护士揉了揉发疼的手臂,绕过他,走到床边,轻声对林微说:林小姐,该吃药了。
林微的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她没有看容磊,只是极其困难地,借着护士的搀扶,微微抬起头,就着温水,吞下那把五颜六色的药片。整个过程,她闭着眼,眉头紧锁,吞咽得十分痛苦,仿佛那些不是救命的药,而是穿肠的毒药。
吃完药,她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重重跌回枕头上,喘着气,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护士替她掖好被角,同情地看了她一眼,又警惕地瞥了一下失魂落魄的容磊,端着空药盘快步离开了。
病房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
不,从来就没有他们。
只有他,和一个被他逼到绝路、如今连一丝目光都不愿再给予他的陌生人。
容磊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到地上。昂贵的西装裤沾染了地上的灰尘,他也毫无所觉。他只是怔怔地看着那张病床,看着那个深陷在枕头里、被病痛折磨得只剩下一把骨头的女人。
记忆像开了闸的洪水,带着尖锐的冰碴,疯狂地冲击着他早已千疮百孔的意识。
她第一次学着苏安静的样子,笨拙地给他泡咖啡,结果烫伤了手,却把手藏在背后,对他笑着说没事。
他生日时,她偷偷练了很久苏安静弹过的那首钢琴曲,弹得磕磕绊绊,他却因为商业伙伴一句容太太倒是多才多艺,有几分安静小姐的风范而心情大好,难得地给了她一个笑脸。她那晚高兴得眼睛发亮。
无数个夜晚,他醉酒归来,喊着安静的名字,她总是柔顺地应着我在,然后默默地伺候他睡下。他从未想过,在那些他沉沉睡去的深夜里,身边的她是睁着眼到天明,还是无声地流泪到天亮。
他甚至……记不清她原本应该是什么样子。记不清她喜欢什么颜色,爱吃什么菜,笑起来是不是真的有梨涡她在他面前,永远是一张精心描摹的面具,扮演着他想要的影子。
而他,心安理得地享受着这一切,从未想过面具戴久了,是会嵌入血肉,是会疼的。
直到她把面具连同血肉一起撕下,扔进火里,烧给他看。
他忽然发出一声极低极压抑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猛地抬手捂住了脸。肩膀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原来心真的可以这么痛。痛得像是被人生生剜了出来,扔在地上反复践踏。
可是,这痛楚是他应得的。是他亲手种下的因,结出的果。
如今,他连弥补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不要。
她只要他滚出她的世界,还她最后一片清净。
窗外的天色渐渐亮了一些,但那光依旧是冷的,毫无生气地洒满病房。
林微似乎睡着了,呼吸微弱而平稳,只是眉头依然轻轻蹙着。
容磊就那样坐在冰冷的地上,一动不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像。阳光慢慢移动,爬上他的肩头,勾勒出他僵硬颓唐的轮廓。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的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死寂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掏出手机,看也不看就直接按掉,生怕吵醒床上的人。
屏幕亮起又暗下。
但那瞬间的光亮,足够让他看清屏幕上来电显示的名字——
安静。
苏安静。
那个他曾经放在心尖上,无数次透过林微去凝视、去追寻的影子。
此刻这个名字,像最辛辣的讽刺,狠狠抽在他脸上。
他曾经为了这个名字,苛责林微笑得不够像,说话不够像,连穿衣打扮都要像。
现在,那个正牌要风光订婚,步入婚姻殿堂。
而这个被他强行塑造的影子,却在他看不见的地方,被病痛啃噬得面目全非,静静地躺在这家破败的医院里,等待着油尽灯枯。
手机屏幕彻底暗了下去。
容磊握着那冰冷的机器,手指收紧,指节泛出绝望的白。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再次望向病床上那个沉睡的身影。
这一次,他的目光里不再是震惊、恐慌和试图挽回的疯狂。
只剩下了一片无边无际的、沉沉的绝望。
和一种清晰的、凌迟般的认知——
他失去了。
永远地,失去了。
那个会在他喊错名字时,依旧柔声回应我在的林微。
被他,亲手杀死了。
时间在清源县这家陈旧医院的病房里,仿佛变成了某种粘稠而冰冷的胶质,缓慢地流动,将每一分每一秒都拉长得如同酷刑。
容磊没有再试图靠近。他只是像一尊沉默的、逐渐风化的石像,守在病房门口,或者坐在走廊里那张掉漆的长椅上。昂贵的西装皱巴巴地裹在身上,沾染了灰尘和消毒水的味道,下巴上冒出了青黑的胡茬,眼底的红血丝再也没有褪去过。
他动用了所能动用的一切资源。最好的肿瘤专家团队被专机接来,围着那张简陋的病床进行了一次又一次的会诊,带来的却只是一次比一次更沉重的摇头。最昂贵的靶向药、止痛泵、监护仪器堆满了小小的病房,它们能勉强延缓一些进程,却无法扭转那个注定的终点。
林微大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偶尔清醒时,眼神也是空茫的,望着窗外那棵枯了一半的老槐树,或者盯着天花板上某块斑驳的水渍。她不再说话,对喂到嘴边的流食和水,也只是机械地吞咽几口,然后便疲惫地闭上眼。
她彻底关闭了通往外部世界的门,也将他死死地锁在了门外。
容磊只能透过门上的玻璃窗,或者在她沉睡时,才敢极其短暂地走进病房,站在离床几步远的地方,贪婪又绝望地看着她呼吸时微弱起伏的胸口,确认她还存在着。
直到那天下午。
阳光难得地好了一些,透过窗户,在她苍白得几乎透明的脸上投下一小片暖光。她忽然缓缓睁开了眼睛,视线没有焦点地飘了一会儿,然后,极其缓慢地,落在了守在门口的容磊身上。
她的目光停留了几秒。
容磊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他屏住呼吸,一动不敢动。
她的嘴唇极其微弱地动了一下。
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但他听见了。
她说:…疼…
一个字。细微的,破碎的。却像一把巨锤,狠狠砸碎了容磊最后强撑的镇定。
他几乎是扑到床边的,膝盖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毫无知觉。他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碰碰她,却又不敢,只能悬在空中,语无伦次,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哪里疼微微哪里疼医生!医生!
专家和护士立刻冲了进来。
一阵忙乱的检查。止痛泵的参数被调整,新的药液被推入静脉。
她蹙紧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呼吸稍稍平稳,再次陷入了昏睡。
容磊却像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软在床边的地上,额头抵着冰冷的铁质床栏,浑身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
她喊疼。
她终于不再是那副彻底空茫、彻底隔绝的样子。她感受到了疼痛,并且……告诉了他。
可这短暂的、脆弱的连接,却是因为极致的痛苦。
巨大的悲恸和无力感像海啸般将他淹没。他宁愿她永远那样空茫地睡着,也不愿她清醒地承受这样的折磨。
不知过了多久,主治医生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容磊茫然地抬起头。
医生摘下口罩,脸色沉重,递过来一个小小的、密封的透明袋子。
里面是一把老旧的长命锁,小小的,银质,因为年代久远而有些发黑,上面刻着模糊的吉祥花纹。看起来像是很多年前,给小孩子戴的那种。
清理林小姐之前换下的旧衣物时,在贴身口袋里发现的。医生的声音很低,攥得很紧……应该是,很重要东西。
容磊僵硬地接过那个袋子。冰凉的金属隔着塑料膜硌着他的掌心。
他猛地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刚跟他时,似乎有一次,她拿着手机给他看一张模糊的老照片,照片里有个模糊的妇人抱着个小女孩,女孩脖子上好像就挂着个什么银闪闪的东西。
她当时眼睛亮晶晶的,带着一点他后来再也未见过的、属于她自己的鲜活气息,小声说:这是我外婆……唯一留给我的东西了……
他当时正忙着处理一封有关苏安静在国外演出情况的邮件,只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甚至没看清那张照片。
后来,她再也没有提起过。他也早就忘了。
原来她还留着。
在她烧光了所有他给的、象征着另一个女人的衣裙后,在她决定净身出户、彻底告别与他有关的一切后,她唯一带在身边的,是这把属于她自己的、锈迹斑斑的旧长命锁。
是她来处的一点微末念想。
容烨的指尖死死抠着那冰冷的塑料密封袋,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他看着病床上那个连呼吸都微弱的女人,心脏像是被这把生锈的锁狠狠砸穿,撕扯出一个血淋淋的、永远无法填补的空洞。
他以为他掌控一切,原来他什么都不曾拥有,连她最珍视的是什么,都从未知晓。
……
又过了几天,一个快递文件袋被送到了医院,寄件人是云城某律师事务所。
里面是两份文件。
一份是已经公证过的、关于容磊名下部分股权和不动产无偿转让给林微的法律文件。只要她签下名字,哪怕她第二天就离开人世,这些东西也会按照她的意愿处置。
另一份,是打印出来的苏安静订婚宴的精致电子请柬。日期就在三天后。烫金的艺术字写着一对璧人的名字,婚纱照上的苏安静笑靥如花,幸福几乎要溢出屏幕。
容磊看着那两份同时抵达的文件,只觉得荒谬得像一场黑色幽默。
他曾经求而不得的白月光,正风光大嫁,奔赴她的锦绣前程。
而他弃若敝履的替身,正躺在这家破败的医院里,生命进入倒计时,对他奉上的巨额补偿,恐怕连看一眼的力气都没有。
他将那份股权转让文件轻轻放在林微的枕边,哪怕知道她根本不可能抬手签字。
又将那份刺眼的订婚请柬,一点点,撕得粉碎,扔进了垃圾桶。
……
林微的状况急转直下。
多器官衰竭的征兆开始出现。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偶尔醒来,眼神也是涣散的,认不出任何人。
容磊寸步不离地守着,喂水、擦身、处理各种污物,所有的事情他都亲手来做,不让任何人插手。他变得沉默而熟练,仿佛这只是另一场他必须打赢的商战,尽管他知道,这是一场注定全军覆没的战争。
那天夜里,监控仪器突然发出刺耳的警报。
心率、血氧饱和度急剧下跌。
医生和护士冲进来进行抢救。
容磊被粗暴地推开,他僵在病房的角落,看着那些穿着白大褂的人围着她,电击板压上她瘦削的胸膛,她的身体在病床上弹起又落下,像一片无根的浮萍。
各种抢救药物被快速推注。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仪器上那些数字依旧顽固地向下滑落。
主治医生额角全是汗,最终,动作缓慢地停了下来,摘下了口罩,看向角落里的容磊,沉重地摇了摇头。
所有的嘈杂瞬间消失。
世界陷入一片死寂。
只剩下仪器上那根代表心率的线,最终拉成了一条平直冰冷的直线。
发出漫长而单调的——
滴——————————————————
容磊一步一步,挪到床边。
她安静地躺在那里,仿佛只是睡着了。那么瘦,那么小,陷在白色的被褥里,几乎没有什么重量。所有的痛苦和挣扎,都从那张苍白的脸上褪去了,只剩下一种近乎圣洁的平静。
他慢慢地、慢慢地伸出手,极其小心翼翼地,握住了她尚且残留着一丝余温的手。
冰冷。枯槁。
他低下头,滚烫的额头抵住她冰冷的手背,喉咙里发出一种类似呜咽的、被彻底碾碎了的低沉声响。
却没有眼泪。
极致的悲痛,原来是无声的。
……
后来是怎么处理的后续,容磊的记忆是模糊的。
他只记得自己亲手替她换上了一套简单的、没有任何装饰的白色棉布裙子——那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不像苏安静风格的衣服。
他拒绝了所有仪式。火化后,他带着那个小小的、素白的骨灰盒,还有那把旧长命锁,离开了清源县。
他没有回那座充斥着虚假记忆的奢华别墅,而是去了另一处临海的、安静的房子。
一个月后,容氏集团传出震惊商界的消息:总裁容磊以远低于市值的价格,抛售了名下大量核心股权,彻底退出集团管理层,去向不明。
同一天,苏安静的盛大订婚宴如期举行,星光熠熠,轰动全城。只是新郎席上,始终空着一个位置。有传言说,那份天价彩礼和新娘指尖璀璨的钻戒,在订婚宴前夜,被原封不动地退了回去。
……
几年后,一个深秋的傍晚。
远离都市喧嚣的滨海墓园。
咸湿的海风吹拂着墓碑前新鲜的白菊。一块简单的黑色大理石墓碑上,没有照片,没有头衔,只刻着一个名字——
林微。
生卒年月之下,还有一行极小、却极其清晰的字迹:
原来你在这里。
一个穿着黑色大衣,身形颀长却显得格外清瘦的男人站在墓前。海风吹乱了他额前的发,露出底下过于苍白平静的额头和深邃的眼眸。那里不再有以往的凌厉和掌控欲,只剩下一种经历过彻底破碎后的沉寂。
他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几乎要融入身后那片无边无际的、灰蓝色的海。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蹲下身,伸出修长却不再稳定的手指,轻轻抚过墓碑上那个冰冷的名字。
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触碰一件稀世珍宝,又像是怕惊扰了一场来之不易的安眠。
海鸥在远处鸣叫,潮水一遍遍拍打着礁石。
天地浩大,时光漫长。
而他终于学会,在一个没有回应的名字面前,
长久地,
沉默地,
停留。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