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姑姥爷,我们这些小辈都叫他狗蛋爷。他活到九十七,临走前那几年,脑子时清时糊涂,但只要一提起民国十五年的事,那双浑浊的老眼立刻就亮了,亮得瘆人。他总爱攥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我肉里,用那种被山风刮了一辈子、又干又涩的嗓子,断断续续地讲:娃儿…那年头…黑石沟…邪性啊…他讲的故事,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脑子里,这么多年,阴魂不散。
民国十五年,我狗蛋爷十二岁。黑石沟,窝在晋西吕梁山脉的褶皱里,穷得叮当响。山是秃的,水是浑的,人,活得跟石头缝里的草一样,蔫头耷脑。那年头,外头乱成一锅粥。阎锡山的晋绥军、南边来的北伐军、东边窜的奉军、还有数不清的土匪杆子,像一群饿疯了的狼,在山西的地界上你撕我咬。今天听说哪个镇子被过兵了,明天又听说哪条道上土匪绑了肉票。枪炮声隔三差五就从山那边闷雷似的滚过来,震得我们窑洞顶上的土簌簌往下掉。村里能跑的壮劳力,要么被拉了夫,要么逃荒去了,剩下的,都是些拖家带口跑不动的老弱病残,还有我们这些半大孩子。人心惶惶,天还没擦黑,家家户户就闩紧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连狗都夹着尾巴不敢吠,生怕引来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是兵,是匪,还是别的什么,谁也说不清。
我们黑石沟,本就闭塞,加上这兵荒马乱,更是与世隔绝。消息全靠偶尔进山收皮货的货郎带进来,一传十,十传百,传到村里,早变了味儿。货郎说,东边的大村子,被兵匪洗劫了,粮食抢光,女人糟蹋了;西边的煤矿,塌了方,埋了好几十个窑黑子。这些消息像冰雹一样砸在村民本就紧绷的心上,让黑石沟的空气都变得灰扑扑、沉甸甸的,喘不过气。
我爹娘早年间得痨病没了,我跟着爷爷过。爷爷是村里唯一的半拉子木匠,手艺不精,只能修修农具,打打棺材。他沉默寡言,整天抱着个旱烟袋,吧嗒吧嗒地抽,烟雾缭绕中,那张沟壑纵横的脸,愁得能拧出水来。他常蹲在窑洞门口,望着村口那条被踩得光溜溜的土路,喃喃自语:这世道…老天爷不开眼啊…
开春那会儿,厄运就悄悄缠上了黑石沟。
第一个没的,是栓柱。栓柱大我两岁,是村里最壮实的半大小子,放羊是把好手。那天,他赶着村里十几只瘦骨嶙峋的山羊,像往常一样上了村后那片叫鹰嘴崖的坡地。日头快落山的时候,羊群自己回来了,咩咩叫着挤进羊圈,可栓柱,连个影子都没见着。
栓柱他娘哭得撕心裂肺,在村口土路上打滚,鼻涕眼泪糊了一脸。村里男人点起火把,举着锄头扁担,把鹰嘴崖翻了个底朝天。崖不高,但陡峭,下面是深不见底的沟壑。大家伙儿喊着栓柱的名字,声音在空旷的山谷里撞来撞去,只有风声和偶尔的狼嚎回应。找了三天三夜,连栓柱的一只鞋、一根头发丝都没找到。就像一阵风,把他从山坡上刮走了,无影无踪。
村里人议论纷纷。有的说,栓柱贪玩,不小心掉沟里摔死了,被野狗叼走了。有的说,怕是山里来了精怪,专吃童男童女。还有人压低了声音,眼神躲闪地说:怕不是…被‘过路’的兵或匪…掳走了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空气瞬间冻结。掳走一个半大小子做什么当壮丁还是…更可怕的用途没人敢往下想。
栓柱他娘疯了。她整日披头散发,穿着破烂的棉袄,在村里游荡,嘴里反复念叨:栓柱…我儿…回来…那凄厉的喊声,在死寂的村子里飘荡,听得人心里发毛。
祸不单行。栓柱失踪还不到半个月,东头李老汉家的小孙女翠儿,也没了。翠儿才八岁,扎着两个羊角辫,眼睛水灵灵的,特别爱笑。那天下午,她娘在窑洞里揉面,翠儿就在门口的枣树下玩泥巴。她娘进屋舀了瓢水的功夫,再出来,枣树下空荡荡的,泥巴人还捏了一半,翠儿却不见了。
李老汉家顿时炸了锅。全村人又惊又怕,再次倾巢而出,把村子附近搜了个遍。水井、地窖、废弃的窑洞…连村外那片乱葬岗都翻了个底朝天,还是一无所获。翠儿她娘哭晕过去好几次,醒来就捶胸顿足地嚎:我就进屋舀瓢水啊!就一瓢水!娃儿咋就没了娃儿咋就没了!那绝望的哭喊,像钝刀子割肉,割得每个村民的心都在滴血。
恐惧像瘟疫一样在黑石沟蔓延。家家户户门窗紧闭,白天也挂着厚厚的门帘。孩子们被严令看管,不准离开院子半步。大人们下地干活,都三五成群,手里攥着镰刀、锄头,神经高度紧张,风吹草动都能吓出一身冷汗。村子里死气沉沉,连鸡鸣狗吠都少了,只剩下男人压抑的喘息和女人压抑的哭泣。爷爷抽旱烟更凶了,窑洞里整天烟雾弥漫,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担忧。他把我看得更紧了,几乎寸步不离,晚上睡觉,都要让我睡在他脚头,仿佛这样就能护住我。
就在黑石沟被恐惧的浓雾彻底笼罩,人人自危,连呼吸都带着颤抖的时候,一个外乡人,像幽灵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村子。
那天是个阴天,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山头,空气湿冷黏腻。午后,村口那棵老槐树下,突然出现了一个身影。那人穿着一身洗得发白、打满补丁的灰布长衫,背着个看不出颜色的旧包袱,头上戴着一顶破毡帽,帽檐压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他瘦得像根竹竿,佝偻着背,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一截枯死的树桩。
最先发现他的是在井边打水的王二婶。她吓得妈呀一声,水桶都扔了,连滚带爬地跑回村里喊:来…来人了!村口!站着个人!村民们立刻骚动起来,男人们抄起家伙,女人们把孩子死死护在身后,小心翼翼地聚到村口,远远地围着那个外乡人,像一群受惊的麻雀。
那人似乎并不在意村民的敌意和恐惧。他缓缓抬起头,帽檐下露出一张蜡黄干瘪的脸,眼窝深陷,眼神浑浊,带着一种说不出的诡异。他咧开嘴,露出一口焦黄的牙,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各位…乡邻…莫怕…小的是个跑江湖的,会点…小把戏…讨口饭吃。
说着,他慢吞吞地从包袱里掏出一个东西。那是一个紫檀木做的匣子,不过一尺见方,但一看就年头不短,木色深沉,包浆油亮。最让人头皮发麻的是,匣子四周,密密麻麻地刻满了看不懂的符号!那些符号扭曲怪异,像虫子爬,又像某种诡异的文字,透着一股子邪气。匣子正面,有一个小小的铜锁孔,但没有锁。
后来我们才知道他叫张三。
诸位!外乡人举起匣子,声音带着一种蛊惑人心的腔调,我这匣子里,藏着个…稀罕物儿。给几个铜板,就让大家开开眼!
村民们面面相觑,既好奇又害怕。栓柱和翠儿才失踪不久,这节骨眼上冒出个刻满邪符的匣子,谁心里不发毛但张三那浑浊的眼睛扫过人群,似乎带着某种魔力,再加上他口中稀罕物儿的诱惑,终于有几个胆大的、或是家里实在揭不开锅的男人,犹豫着摸出了几个铜板,扔在张三脚下的破碗里。
张三满意地咧嘴一笑,露出更加焦黄的牙。他深吸一口气,神情变得异常庄重,甚至带着点狰狞。他伸出枯瘦如柴、指甲又长又黑的手指,在匣子上的那些诡异符号上,以一种极其怪异的顺序,飞快地点了几下!嘴里还念念有词,发出嘶嘶的、如同毒蛇吐信般的声音。
咔哒!
一声轻微却异常清晰的机括声响起,匣盖应声弹开一条缝!
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着陈年朽木、浓重药味和一丝若有若无血腥味的怪异气息,猛地从匣缝里溢了出来!离得近的几个村民,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后退了一步。
张三小心翼翼地,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将匣盖完全打开。
所有围观的村民,包括躲在爷爷身后、偷偷张望的我,都倒吸了一口冷气,血液仿佛瞬间冻结了!
匣子里,竟然蜷缩着一个小人儿!
那小人儿只有尺把长,浑身赤裸,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死气沉沉的灰白色,仿佛被抽干了血液。他的四肢扭曲地折叠着,关节处肿大变形,像被强行折断又接上一样。最可怕的是他的脸!那是一张孩童的脸,五官轮廓依稀能辨,但眼睛紧闭,眼窝深陷,嘴唇干裂发黑,紧紧抿着,没有一丝生气。整个人,就像一个被强行压缩、扭曲、风干了的…人形标本!一股巨大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攫住了我,让我浑身冰冷,动弹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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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好了!张三嘶哑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他伸出手指,在匣中小人儿的头顶轻轻一点!
啊——!
一声极其微弱、却尖锐得如同鬼哭般的呻吟,从匣中传出!那小人儿竟然猛地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没有眼白,只有一片浑浊的、如同蒙尘玻璃般的灰绿色,里面空洞洞的,没有一丝神采,只有无尽的痛苦和绝望!他的嘴巴也张开了,发出那种非人的、断断续续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声音:
月…月儿…弯…弯…照…照…窗…前…
是童谣!是我们黑石沟的孩子都会唱的那首《月儿弯弯》!但此刻,从这匣中扭曲怪物的嘴里唱出来,却变得无比诡异、凄厉,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人的耳朵里,直刺心底!
村民们彻底炸了锅!惊恐的尖叫、倒吸冷气的声音、孩子被吓哭的嚎啕混成一片!好几个女人当场就瘫软在地,尿了裤子。爷爷死死捂住我的嘴和眼睛,把我往他身后拽,力气大得差点捏碎我的骨头。
栓…栓柱!人群中,突然爆发出一声撕心裂肺、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巨大恐惧的尖叫!
是栓柱他娘!她不知何时挤到了最前面,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匣中那个扭曲的小人儿,那张灰败的脸因为极度的激动和恐惧而扭曲变形。她认出来了!她认出了那小人儿脸上,栓柱小时候摔跤留下的那道浅浅的疤痕!
栓柱!我的儿啊!是栓柱!栓柱他娘疯了一样扑向张三,伸出枯瘦的手要去抢匣子,你个天杀的!你把我儿怎么了!你还我儿!还我儿!
张三显然没料到会这样,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一个趔趄,差点把匣子摔了。他脸上闪过一丝慌乱,但随即被凶狠取代。他猛地将匣子盖死,咔哒一声锁上,栓柱那凄厉的童谣戛然而止。他恶狠狠地推开扑上来的栓柱他娘,嘶吼道:疯婆子!胡说什么!这是我养的‘傀儡童’!你认错人了!滚开!
栓柱他娘被推倒在地,趴在地上,嚎啕大哭,捶打着地面:栓柱啊…我的儿…你变成了什么样子啊…那哭声,比鬼叫还凄惨。
村民们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巨大的愤怒压倒了恐惧。栓柱他娘的哭喊像一桶油,浇在了熊熊燃烧的怒火上。
把他抓住!
他是个妖人!是他抓了栓柱!
还有翠儿!肯定也是他干的!
打死他!为孩子们报仇!
男人们红着眼睛,挥舞着锄头、扁担、镰刀,一步步逼向张三。女人们则死死护住孩子,眼中喷着怒火。张三脸色煞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上滚落。他抱着那个紫檀木匣子,像抱着烫手的山芋,惊恐地看着围上来的村民,眼神里充满了绝望。
都…都别过来!张三声音发颤,抱着匣子步步后退,后背已经抵住了村口那棵老槐树粗糙的树干,我…我告诉你们!告诉你们!别动手!
村民们的脚步停住了,但愤怒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他身上。村里的老秀才,李先生,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到前面。他虽然也吓得脸色发白,但强自镇定,指着张三的鼻子,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你丧尽天良!快说!你把栓柱怎么了翠儿呢还有那些失踪的孩子,是不是都被你…都被你炼成了这…这等非人的东西!
张三被李先生那悲愤质问的眼神看得心虚,抱着匣子的手抖得更厉害了。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环视了一圈周围一张张因愤怒和悲伤而扭曲的脸,知道今天不说实话是过不去了。他咬了咬牙,声音嘶哑而急促地说:
是…是我干的!但…但不是我一个人!我…我只是个跑腿的!我…我有个师父!他…他精通‘拘魂缩骨’的邪术!专门…专门抓童男童女,用秘药…用秘药把他们的魂魄拘在体内,再用…再用符咒和秘法,把他们的身体…硬生生…缩成这样!变成…变成‘傀儡童’!听话…好使唤!能唱…能跳…能…能干活!我们…我们带着他们,走南闯北…给那些…那些有钱有势的大老爷们…取乐!换…换大钱!
畜生!畜生啊!李先生气得浑身发抖,拐杖狠狠戳在地上,那些孩子…那些活生生的孩子…被你们…被你们当成玩物!
不止…不止是玩物!张三似乎被逼急了,带着一种病态的炫耀口吻,声音里透着一丝疯狂,缩骨之后…他们的魂魄被符咒锁住,痛不欲生!只能…只能听我们驱使!而且…而且他们身体里…蕴藏着…巨大的‘阴气’和‘怨气’!有些…有些大人物…就喜欢这个!说…说能辟邪!能…能延寿!甚至…甚至能用来…害人!
啊——!村民们发出一片惊恐的呕吐声。这真相太过骇人听闻,超出了他们最疯狂的想象!抓孩子,不是为了当壮丁,不是为了勒索,而是为了炼成这种扭曲的、充满痛苦和怨气的傀儡童,供人取乐、驱使,甚至作为邪术的材料!这比直接杀了他们还要残忍万倍!
翠儿呢!翠儿她娘从人群中冲出来,扑通一声跪在张三面前,死死抓住他的裤腿,涕泪横流,我闺女…我翠儿…是不是…是不是也被你…
张三低下头,不敢看翠儿她娘那双绝望的眼睛,声音低了下去:她…她身子骨太弱…炼…炼到一半…就…就撑不住…散了…散了…他做了个消散的手势。
我的儿啊——!翠儿她娘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嚎,当场昏死过去。
还有呢!还有哪些孩子!李先生厉声追问,声音因愤怒而嘶哑。
张三抱紧了匣子,像抱着救命稻草,声音带着哭腔: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我师父…他…他有好几个据点!抓来的孩子…都送到不同的地方去炼!我…我只负责带着炼好的‘傀儡童’出来…赚钱!栓柱…栓柱是上个月才炼好的…本来…本来是要送到省城去…献给…献给一个大人物的!我…我路过这里…想…想多赚几个盘缠…没想到…没想到…
他的话还没说完,栓柱他娘再次爆发出惊人的力量,从地上爬起来,不顾一切地扑向张三,双手死死抠向那个紫檀木匣子:把栓柱还给我!还给我!
张三被这不要命的扑击吓破了胆,抱着匣子猛地一闪。栓柱他娘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地上,额头磕在石头上,血流如注,但她的眼睛,依旧死死盯着那个匣子,里面燃烧着疯狂的母爱和刻骨的仇恨。
把他捆起来!李先生怒吼一声,声音因极度的悲愤而颤抖。
几个壮汉立刻上前,七手八脚地将瘫软在地、面如死灰的张三结结实实地捆了起来。他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到村中央那块晒谷的空地上。那个刻满邪符的紫檀木匣子,被李先生用一根长长的木棍,小心翼翼地挑着,放在了空地中央的一块大青石上。匣子紧闭着,但所有人都知道,里面蜷缩着他们熟悉的、如今却面目全非的栓柱。空气沉重得如同灌了铅,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愤怒、悲伤、恐惧、还有一丝对未知的敬畏,在每个人心头交织、翻腾。
夜幕降临,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惨淡的星星,像鬼眼一样嵌在墨黑的天幕上。山风呜咽着穿过光秃秃的山梁,吹得村口的破旗猎猎作响,更添几分凄厉。村民们点起了火把,火光摇曳,将一张张悲愤、扭曲、又带着恐惧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孩子们都被关在家里,用棉被捂住了耳朵,但那压抑的气氛,还是透过门缝窗棂,渗进了每一个角落。
怎么办李先生有人颤声问。李先生是村里唯一识字、懂点古书的人,此刻,所有人都把目光聚焦在他身上,把他当成唯一的依靠。
李先生拄着拐杖,围着那青石上的紫檀木匣子,缓缓踱步。火光映照着他花白的胡须和紧锁的眉头。他停住脚步,看着匣子上那些在火光下仿佛在蠕动的诡异符咒,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沉重得像压着一块巨石:此物…邪祟至极!栓柱娃儿的魂魄被拘在其中,受尽折磨,不得解脱。这匣子,就是囚笼,也是邪术的载体。留着它,祸患无穷!唯有…唯有彻底焚毁,或许…或许能让栓柱娃儿解脱,也能…也能断了这邪术的根!
烧!烧了它!
烧了这妖匣!让栓柱娃儿安息!
烧了这妖人!
村民们群情激愤,怒吼声在山谷间回荡。
张三被捆在不远处的柱子上,听到烧字,吓得魂飞魄散,拼命挣扎,嘶声力竭地喊:不能烧!不能烧啊!烧了它!栓柱的魂魄会彻底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而且…而且会引动匣子里的怨气!会出大事的!你们…你们放了我!我知道怎么解!我知道怎么让他恢复!我发誓!我发誓!
他的哀嚎在愤怒的村民声中显得那么微弱和可笑。李先生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眼中充满了鄙夷和决绝:恢复他已经被炼成这副鬼样子,魂魄被符咒侵蚀,身体被药力扭曲,如何恢复就算能恢复,他也承受不了这炼狱般的痛苦!让他解脱吧!至于你…李先生转向村民,声音陡然拔高,这妖人,罪大恶极!留他一日,世上便多一日祸害!按老规矩,浸猪笼!沉进黑水潭!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好!浸猪笼!沉潭!村民们齐声怒吼,声音震得山谷嗡嗡作响。
几个壮汉立刻去准备猪笼和绳索。张三听到判决,面如死灰,彻底瘫软下去,只剩下绝望的抽泣。
李先生走到青石前,对着那紫檀木匣子,深深作了个揖,声音带着悲悯:栓柱娃儿,莫怪乡亲心狠。是这世道太黑,是这妖人太毒!今日焚你肉身,是为让你解脱,魂归地府,莫再受这非人折磨。乡亲们…送你一程!
说完,他猛地一挥手:点火!
一个壮汉立刻将手中熊熊燃烧的火把,狠狠砸向青石上的紫檀木匣子!
轰——!
火焰瞬间腾起!那紫檀木仿佛浸透了油脂,遇火即燃,发出噼啪的爆响!浓烟滚滚,带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刺鼻的焦臭和药味,还有一股…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怨气!火焰是诡异的青绿色,在夜风中狂舞,将周围的人脸映照得一片惨绿!
就在火焰升腾的瞬间,异变陡生!
呃啊——!!!
一声凄厉到极点、仿佛来自九幽地狱的惨嚎,猛地从燃烧的匣子中爆发出来!那声音根本不是人能发出的,充满了无尽的痛苦、绝望、怨恨!它穿透火焰,穿透浓烟,像无数根冰冷的钢针,狠狠扎进每一个人的耳膜,直刺灵魂深处!
啊——!
鬼叫!鬼叫啊!
村民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后退,有几个胆小的直接瘫软在地。我也被爷爷死死捂住耳朵,但那惨嚎声仿佛直接钻进了我的脑子里,让我头痛欲裂,眼前发黑。
燃烧的匣子里,那青绿色的火焰中,隐约可见一个扭曲的人形在疯狂地挣扎、翻滚!那正是栓柱!他被烈火吞噬,发出非人的哀嚎!他的身体在火焰中扭曲、变形,仿佛有无数只无形的手在撕扯他!
救…救我…娘…娘啊…栓柱那断断续续、充满痛苦和依恋的微弱求救声,竟然穿透了火焰和惨嚎,清晰地传了出来!
栓柱!栓柱他娘不知何时挣脱了看管,披头散发地冲到火堆旁,伸着手就要往火里扑,我的儿!娘来救你!
拦住她!李先生惊叫。
两个壮汉死死抱住了疯狂挣扎的栓柱他娘。她眼睁睁看着儿子在火焰中痛苦哀嚎、扭曲变形,却无能为力,只能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嚎:栓柱啊——!我的儿啊——!
呃啊——!痛…好痛…张三…我…我恨你…我恨你们所有人…我要…我要拉你们一起下地狱…啊啊啊——!栓柱的声音突然变得怨毒无比,充满了刻骨的仇恨!那声音不再是一个孩子的声音,而是无数冤魂的诅咒!
随着这声怨毒的诅咒,燃烧的匣子猛地爆发出一团刺眼的青光!紧接着,轰隆一声巨响!匣子炸裂了!
无数燃烧的、带着诡异符咒的木屑,如同燃烧的毒蜂,四散飞溅!几个离得近的村民被烫得嗷嗷直叫,衣服上立刻冒起了青烟。更可怕的是,一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怨气,如同潮水般从爆炸的中心汹涌而出!所过之处,火把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空气的温度骤降,仿佛瞬间从初夏跌入了严冬!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和恐惧,笼罩了整个空地!
邪气!是邪气爆发了!李先生失声惊呼,脸色惨白如纸。
村民们惊恐地尖叫着,乱作一团,只想逃离这可怕的地方。就在这时,被捆在柱子上的张三,突然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惨叫:啊——!别过来!别过来!栓柱!不是我!是师父!是师父让我做的!饶了我!饶了我啊——!
张三像是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东西,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眼睛瞪得几乎要裂开,死死盯着那炸裂的火堆方向,脸上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突然,他身体猛地一挺,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头一歪,竟直接气绝身亡!脸上凝固着那副惊恐万状的表情,仿佛被无形的东西活活吓死了!
张三的暴毙,让混乱的场面瞬间死寂。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连栓柱他娘都停止了哭嚎,呆呆地看着张三的尸体。
火堆渐渐熄灭,只剩下几缕残烟和一堆灰烬。那诡异的青绿色火焰消失了,刺骨的寒意也慢慢退去。但空气中的压抑和恐惧,却达到了顶点。村民们面面相觑,脸色惨白,谁也不敢说话,只能听到彼此粗重的喘息和心脏狂跳的声音。
李先生拄着拐杖,颤抖着走到那堆灰烬前。火光熄灭后,灰烬中央,那块原本放置匣子的青石上,赫然留下了一道痕迹!
那不是普通的火烧焦痕!
那是一道深黑色的、仿佛烙印在石头上的印记!它呈现出一种极其怪异、扭曲的形状,像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毒蛇,又像某种古老而邪恶的咒文!线条流畅而诡异,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一种不祥的、油润的光泽。无论之前火焰如何猛烈,周围的石头都被熏得漆黑,唯有这道痕迹,清晰无比,仿佛不是烧出来的,而是从石头内部长出来的!
李先生伸出枯瘦的手指,想要触碰,却在离那道焦痕一寸远的地方停住了。他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从那痕迹中透出,让他指尖发麻。他猛地缩回手,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这…这是…李先生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咒文…是邪术的烙印…栓柱娃儿的怨气…还有这匣子本身承载的邪祟…都…都烙进这石头里了…
他抬起头,环视着惊魂未定的村民,声音沉重得如同宣判:烧了…烧了也好…栓柱娃儿解脱了…妖人也伏法了…但这…这东西…他指着那道深黑色的诡异焦痕,怕是…怕是消不掉了…它…它会一直在这里…提醒着我们…提醒着黑石沟…发生过什么…
张三的尸体,按李先生的意思,连夜用破草席裹了,沉进了村外那深不见底、终年不见阳光的黑水潭。村民们没有一个人为他说话,甚至没有一丝怜悯。他死有余辜。
栓柱他娘在儿子被焚毁、张三暴毙后,彻底疯了。她不再哭闹,也不再念叨栓柱的名字。她只是整天整天地坐在村口那棵老槐树下,呆呆地望着村中央那块晒谷的空地,望着空地上那块烙着诡异焦痕的青石。风吹动她花白的头发,她一动不动,像一尊没有灵魂的石像。偶尔,她会发出几声意义不明的、低沉的呜咽,那声音,比哭嚎更让人心头发毛。
黑石沟的失踪案,随着张三的死和栓柱的解脱,似乎画上了一个血腥而恐怖的句号。但村子里的气氛,却再也没有恢复过来。那道烙在青石上的诡异焦痕,像一个巨大的、无法愈合的伤疤,刻在了黑石沟的心上,也刻在了每一个村民的灵魂深处。
孩子们依旧被严令禁止靠近那块空地。大人们下地干活,宁愿绕远路,也绝不肯从那块青石旁经过。即使是大白天,只要一靠近那块空地,就能感到一股莫名的寒意,仿佛那焦痕在无声地散发着怨气。村里人说,每到阴雨天,或者夜深人静的时候,凑近了听,还能听到那块青石附近,传来若有若无的、极其微弱的哭声和童谣声,正是栓柱最后唱的那首《月儿弯弯》,调子依旧诡异凄厉,让人毛骨悚然。
我爷爷抽旱烟更凶了。他常常在深夜,坐在窑洞门口,望着村口的方向,一坐就是大半夜。烟袋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映着他沉默而忧虑的脸。他很少再跟我讲起那个晚上的事,但我知道,那晚的火光、惨嚎、还有那道诡异的焦痕,已经深深地烙印在了他的记忆里,成为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时光荏苒,军阀混战的年代终于过去,黑石沟也迎来了新的时代。村子通了电,修了路,年轻人大多走出了大山。老一辈的人,像李先生、我爷爷,还有栓柱他娘,都渐渐凋零。但那块烙着诡异焦痕的青石,依旧静静地躺在村中央的空地上。岁月流转,风雨侵蚀,青石本身变得斑驳不堪,但那道焦痕,却仿佛被时间遗忘了一般,颜色依旧深黑,线条依旧清晰诡异,甚至…似乎比当年更加深邃了几分。
我长大后离开了黑石沟,在城里安了家。但每次回乡,看到那块青石,看到那道焦痕,童年时那晚的恐怖记忆就会瞬间涌上心头,让我不寒而栗。村里的老人,偶尔还会在晒太阳时,压低了声音,给孩子们讲起民国十五年的那桩邪事,讲起那个装着小人的匣子,讲起那场焚邪的火,讲起那道永不消散的焦痕。孩子们听得瞪大了眼睛,既害怕又好奇。
狗蛋爷,我大姑姥爷,是那场恐怖事件的亲历者中,活得最久的一个。他晚年时,记忆时常混乱,但只要一提起那个匣子,提起那道焦痕,他的眼神就会瞬间变得异常清晰,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他拉着我的手,指甲掐进我的肉里,用那沙哑得如同破风箱的声音,一遍遍地重复:
娃儿…别靠近那石头…那上面…有东西…栓柱…还有那些孩子…他们…他们没走…他们还在那石头里…哭…唱…那童谣…阴冷…钻心的冷…黑石沟…从那以后…就没暖和过…
他浑浊的眼睛望向窗外,望向村口那片黑沉沉的山沟,仿佛穿透了时空,看到了那个火光冲天、鬼哭狼嚎的夜晚。他最后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笃定:
那焦痕…是咒…是栓柱他们…刻下的…诅咒…诅咒这世道…诅咒人心…诅咒…所有忘记他们的人…
狗蛋爷走了。他带着那个恐怖的秘密,带着对黑石沟无尽的恐惧和悲凉,永远地闭上了眼睛。他下葬那天,是个阴天。送葬的队伍经过村中央那块空地时,不知是谁,无意间瞥了一眼那块青石。
咦有人低低地惊呼了一声。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只见那块布满岁月痕迹的青石上,那道深黑色的、如同咒文般的焦痕,在阴沉的天光下,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清晰、更加深邃了几分。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个沉默的、永恒的见证者,见证着那段被血与火、邪与怨浸透的黑暗岁月,也无声地诉说着一个永不消散的、关于黑石沟的恐怖传说。
山风呜咽着吹过,卷起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焦痕旁。空气里,似乎真的飘来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血腥味的…童谣声。
月儿…弯弯…照…照…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