嗓子眼儿里那股子让人头皮发麻的苦味还没散干净,我捏着鼻子灌下去第三碗安神汤,才勉强把梦里被那个病痨鬼王爷一声令下拖出去砍了的惊悸压下去。
烛火噼啪一声爆响,吓得我差点从绣墩上弹起来。
窗外乌漆墨黑,才二更天。
淦。
穿成这本夺嫡权谋文里活不过三章的炮灰女配已经够倒霉了,更倒霉的是,剧情大神一脚把我踹进来的时候,正好卡在我替嫡姐出嫁,被一顶小轿抬进这活死人墓一样的慎王府的节点。
我的夫君,慎王萧绝,当今圣上第七子,传闻中病入膏肓、一步三喘、指不定哪天就嗝屁着凉的短命鬼,同时,也是个阴晴不定、杀人不眨眼的病娇。
陪嫁过来的丫鬟小厮,这一个月里已经悄无声息换了两批。
原因左不过是不小心咳了一声,或是药煎得浓了淡了,碍了那位爷的眼。
在这里,呼吸都是错的。
我活得比耗子还小心,每天最大的任务,就是顶着萧绝那仿佛能剥皮抽筋的审视目光,抖着手把据说能吊命的苦药汤子一勺一勺喂给他。
然后祈祷满天神佛,让他看在我还算有用的份上,晚点弄死我。
王妃,管家福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不高不低,却像丧钟,王爷该用药了。
我一个激灵,手忙脚乱地理了理根本没什么皱褶的裙摆,深吸一口气,摆出最温顺谦卑的表情,端过门外小丫鬟低着头呈上来的黑漆托盘。
药碗烫得吓人,就像捧着一碗岩浆。
一步一步挪向主院那间永远弥漫着苦涩药味和压抑气息的卧房,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
门口两个侍卫眼观鼻鼻观心,像两尊没有生命的石雕。
推开雕花木门,里面光线晦暗,只点了一盏昏黄的羊角灯。
萧绝斜倚在软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墨色狐裘,衬得他那张脸苍白得近乎透明,长睫低垂,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薄唇抿成一条缺乏血色的直线。
任谁看了,都得叹一句好一个病弱美人。
只有我知道,那狐裘下掩盖的身躯并非真的瘦弱不堪,那偶尔掀开眼皮时,眼底掠过的也不是虚弱的涣散,而是某种冰冷、嗜血的锐光,像暗夜里蛰伏的毒蛇。
我屏住呼吸,挪到榻边,软声开口:王爷,该用药了。
他眼皮都没抬,像是睡着了,又像是懒得搭理。
我跪坐在榻前的软垫上,用银匙小心搅动着乌黑的药汁,舀起一勺,轻轻吹了吹,递到他唇边。
时间一点点过去,就在我胳膊举得发酸,冷汗快要浸透里衣时,他才慢悠悠地张开嘴,咽下那勺药。
一勺,两勺……
房间里静得可怕,只有我紧张的吞咽声和他偶尔压抑的低咳。
碗里的药快要见底,我紧绷的神经稍稍松懈了一丝。
也许今晚能平安度过……
突然,窗外极远处,传来一声极轻微、像是夜枭鸣叫却又短促了半分的异响。
我的动作顿住了。
这声音……有点耳熟。像是……书中描写过的某种死士传递信号的暗号
心脏猛地一跳。
几乎是同时,软榻上的萧绝几不可察地蹙了下眉,虽然极其短暂,但我捕捉到了。
那绝非一个昏沉病人该有的反应。
一种强烈的不安瞬间攫住了我。
喂完最后一口药,我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来,手心全是冷汗。
夜风一吹,我猛地打了个寒颤。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那个暗号……萧绝的反应……还有这王府里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守卫……
鬼使神差地,我没有立刻回自己的小院,而是绕到了卧房后窗外的假山群中,把自己缩进一道阴影里。
冷风吹得我牙齿打颤,但我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发出一点声音。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卧房的门轻轻响了一下。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披着墨色狐裘,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步履稳健,哪里还有半分病弱之态!
他径直走向书房的方向。
我的心脏狂跳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犹豫只在一瞬,强烈到作死的恐惧和好奇心驱使着我,踮起脚尖,猫一样地跟了上去。感谢这王府里过于复杂的园林布局,给了我无数藏身之处。
书房窗棂紧闭,里面却透出烛光。
我舔湿手指,小心翼翼地在窗纸上捅开一个极小的小孔,屏住呼吸,凑上去看。
只一眼,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瞬间冻住了!
书房里,萧绝负手而立,狐裘已经脱下,露出一身夜行衣勾勒出的精壮腰身。
而他面前,跪着三个黑衣劲装、面带煞气的男人!
城外兵马已分批潜伏到位,只待主子令下。
禁军副统领是我们的人,宫门戌时三换防,有半刻钟空隙。
三皇子府上的幕僚,昨夜已‘暴毙’。
一句句压低却清晰的话语,像淬了毒的冰锥,狠狠扎进我的耳朵里。
造反……他在密谋造反!
我吓得魂飞魄散,手脚冰凉,下意识地想往后退,脚跟却不小心踢到了旁边一个半歪着的花盆!
哐当——
一声在万籁俱寂的夜里显得无比刺耳的脆响!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只剩下两个字:完了!
几乎在我声音发出的下一秒,书房门猛地被拉开,一道鬼魅般的黑影疾射而出,没等我反应过来,一只冰冷的手已经死死捂住了我的嘴,铁钳般的手臂环住我的腰,将我毫不留情地拖进了书房!
唔!我惊恐地挣扎,对上一双阴沉暴戾的眼睛。
是萧绝的一个手下。
书房内,烛火摇曳。
另外两个黑衣人瞬间拔刀出鞘,雪亮的刀光晃得我睁不开眼。
萧绝慢慢转过身,目光落在我脸上,那眼神幽深得像是结了冰的寒潭,没有丝毫温度。
他轻轻一摆手。
捂着我嘴的手松开了,钳制我的人退到一旁。
我腿软得站不住,噗通一声瘫跪在地,牙齿咯咯作响,一个字都说不出。
萧绝缓步走到我面前,慢条斯理地俯下身,修长冰冷的手指掐住我的下巴,强迫我抬起头看他。
他眼底没有一丝惊讶,只有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残忍玩味。
本王的王妃……他指尖用力,疼得我眼泪差点冒出来,夜深不安寝,倒是好雅兴。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却带着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凉气,刮过我的耳膜。
我浑身抖得像是秋风里的落叶。
他垂眸,视线落在我因为惊吓过度依旧紧紧攥在手里的空药碗上——刚才被拖进来时竟一直没撒手。
他轻轻一笑,指尖掠过我的唇角,那里大概还沾着一点喂药时不小心蹭上的药渍。
看来白日的安神汤,药效不够啊。
话音未落,他手腕倏地一扬!
啪嚓——!
我手里的药碗被他狠狠掼在地上,摔得粉碎!
瓷片四溅,有一片甚至擦过我的脸颊,带起一丝细微的刺痛。
我猛地闭上眼,最后的理智彻底崩断。
说,他掐着我下巴的手再次收紧,语气轻柔得可怕,窥探机密,该当何罪王妃想要为夫……如何灭你的口
巨大的恐惧像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我的心脏,濒死的绝望让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几乎是凭着本能,我眼睛紧闭,脱口尖叫:
你不能杀我!其实……其实我是天庭派来的仙女!专治各种不服!你、你敢动我,会倒大霉的!
喊完之后,是死一样的寂静。
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
完了,胡言乱语,死得更快了。
我等着他的嘲讽,或者直接掐断我的脖子。
然而,预想中的剧痛并没有到来。
下巴上的钳制反而松开了。
我颤抖着,小心翼翼地睁开一条眼缝。
萧绝正垂眸看着我,脸上的暴戾和阴冷竟奇迹般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其古怪的神情。他眼底仿佛有暗流汹涌,最终汇聚成一种浓稠得化不开的、近乎诡异的兴味。
他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从胸腔震出来,带着让人毛骨悚然的愉悦。
哦他尾音拖长,莫名缱绻,却又危险万分,天庭来的……仙女
下一秒,他猛地伸手,一把将我从地上捞起来,死死按进他怀里!
冰冷的唇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狠狠地压了下来,堵住了我所有的惊喘和未尽的胡言乱语。
他的吻充满了掠夺和占有,气息滚烫,几乎要将我焚烧殆尽。
就在我快要窒息的时候,他才微微松开,薄唇贴着我的唇瓣,灼热的气息交织,声音哑得不像话:
巧了。
为夫专治仙女。
他滚烫的唇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几乎掠夺了我所有的呼吸。那不是一个病弱之人该有的力气,箍在我腰后的手臂铁钳一样,将我死死按向他坚硬的胸膛。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来自本能的、剧烈的颤抖。仙女的幌子被他一口咬碎,连同我最后那点可怜的侥幸,一起吞吃入腹。
就在我感觉自己快要窒息晕厥过去时,他才略略退开半分,额头却还抵着我的,灼热的呼吸交缠,暖昧又致命。
专治……各种不服他低哑的嗓音含混地磨着我的唇瓣,每一个字都带着滚烫的嘲弄,那王妃说说,为夫这‘病’,服的是哪种药嗯
最后一个音节被他拖得又长又缓,像毒蛇的尾尖搔过心脏。
我浑身一颤,睫毛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抖得厉害。下巴被他掐过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提醒着我眼前这个男人的危险。
是……是……我声音破碎,带着哭腔,几乎是在胡言乱语,是心怀叵测之药……狼子野心之药……
他像是听到了极有趣的笑话,喉咙里溢出低沉的、愉悦的震动,震得我耳膜发麻。
说得不错。他冰凉的指尖慢条斯理地抚过我红肿的唇,所过之处激起一阵战栗,那王妃这专治不服的仙女,打算如何治我
我吓得闭紧了眼,眼泪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我……我法力低微……尚未……尚未修炼到家……治、治不了王爷……
哦他指尖一顿,忽然下滑,捏住我的后颈,迫使我抬头看他。
烛光下,他眼底那片幽深的寒潭仿佛起了漩涡,要将人的魂魄都吸进去。苍白的脸上因为刚才那个激烈的吻染上些许薄红,竟显出几分妖异的俊美。
治不了他慢悠悠地重复,语气轻飘,却重逾千斤,那留着你,岂不是无用
我魂飞魄散,脱口而出:有用!有用!我……我可以给王爷试药!王爷喝的药,我都先尝一遍!保证……保证没毒!
他盯着我,眸色深沉,看不出情绪。
就在我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他忽然松开了捏着我后颈的手,转而用指腹揩去我脸颊上的泪痕。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却让我毛骨悚然。
试药他勾了勾唇角,眼底却无半分笑意,倒是个忠心的。
他揽着我的腰,将我往怀里又按了按,下巴轻抵在我发顶,声音闷闷地传来,带着一丝诡异的缱绻:罢了,既是本王的王妃,便留着吧。
我僵在他怀里,一动不敢动,心跳快得几乎要蹦出嗓子眼。
留着我是暂时不杀的意思吗
只是……他话锋一转,温热的气息喷在我耳廓,本王这病,见不得光,受不得惊。今日所见所闻……
我立刻赌咒发誓:忘了!臣妾什么都忘了!臣妾今晚睡得沉,什么都没听见,什么都没看见!
他似乎满意了,低低嗯了一声。
很好。他拍了拍我的背,像安抚一只受惊的猫儿,说出的却是最残忍的话,若是有半个字泄露出去……王妃知道后果。
我拼命点头,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表忠心。
他终于松开我,略微直起身,又恢复了那副慵懒病弱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强势凶狠的男人只是我的幻觉。
夜深了,他淡淡瞥了我一眼,视线落在我依旧微微发抖的腿上,还能走吗
我哪敢说不能,强撑着发软的腿站直:能!能走!
福伯。他朝门外唤了一声。
一直守在院外的老管家立刻应声推门而入,眼观鼻鼻观心,对地上的碎瓷片和我的狼狈视若无睹。
送王妃回去歇着。萧绝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再让厨房送碗安神汤过去,王妃……受惊了。
是。福伯躬身应下,对我做了个请的手势,王妃,请。
我几乎是逃离了那间令人窒息的书房,直到冷风扑面,才敢大口喘气。后背的衣衫早已被冷汗浸透,紧紧贴在皮肤上,一片冰凉。
安神汤怕是催命汤吧。
我回头望了一眼那扇再度紧闭的书房门,窗纸上映出他模糊的侧影,孤峭料峭。
专治仙女
我打了个寒颤,裹紧衣衫,脚步虚浮地跟着福伯,飞快地消失在沉沉的夜色里。
那晚之后,萧绝似乎真的忘了那件事,依旧每日喝我亲手喂的药,偶尔咳嗽,脸色苍白地倚在榻上听幕僚低声汇报些无关紧要的朝务。
但我却再也无法平静。
每次靠近他,指尖都会抑制不住地发凉。喂药时,我总是垂着眼,不敢多看他的眼睛,生怕从那片看似平静的寒潭下,窥见昨夜那般汹涌的、足以将我撕碎的暗流。
他偶尔会抬眸看我一眼,目光浅淡,没有任何意味,却总能让我心惊肉跳好一阵。
王府里的气氛依旧压抑,但我却能隐约感觉到,某些东西不一样了。巡逻的侍卫似乎换了些生面孔,脚步更轻,眼神更锐。往来送信的仆从脚步匆匆,低语时神色更显凝重。
山雨欲来。
而我,这个意外撞破秘密的仙女,就像被暂时遗忘在风暴眼里的蝼蚁,不知哪一刻,就会被突如其来的巨浪拍得粉身碎骨。
直到几日后,萧绝奉命入宫赴宴。
他出发时,我按例送到府门。他穿着一身亲王常服,外罩墨狐大氅,脸色被风毛衬得愈发苍白,由侍从搀扶着上了马车,帘子落下前,还压抑地低咳了两声。
任谁看了,都会觉得这位王爷怕是熬不过这个冬天。
马车辘辘远去,我收回目光,正要转身回府,一个小太监却低着头匆匆从街角跑来,塞给福伯一张纸条,又飞快离去。
福伯展开一看,脸色微变,快步走到我身边,声音压得极低:王妃,王爷吩咐,请您即刻去书房一趟,取书架第三格左手边那本《山海志异》,内有要紧之物,需您亲自送至城南……‘听雨楼’。
我的心猛地一沉。
《山海志异》听雨楼
那是什么地方我从未听过。
更要紧的是,他为何要让我去送这等机密之事……
福伯将纸条递给我,上面只有寥寥数字,确是萧绝的笔迹,凌厉逼人:依计行事,勿误。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我手抖。
我捏着纸条,指甲几乎掐进掌心。
这不是吩咐。
这是试探。
是钩直饵咸的考验。
看我这条意外撞进网里的小鱼,是乖乖咬钩,还是……拼死挣扎。
冷风卷着碎雪,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子。
我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条,指节攥得发白。依计行事,勿误。五个字,像五根冰冷的针,扎进我狂跳的心脏。
这不是信任,是押上性命的赌局。赌我会不会吓得屁滚尿流跑去告密,赌我会不会蠢到自作聪明,赌我……够不够格在这盘死棋里,做他一颗勉强能用的棋子。
福伯垂手立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只是传了一句再寻常不过的话。
我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压下喉咙口的战栗,声音尽量平稳:知道了。
转身,走向书房的方向,每一步都踩在自己如擂鼓的心跳上。
书房里依旧弥漫着那股淡淡的冷松香和药味,混合在一起,变成独属于萧绝的、令人窒息的气息。书架第三格左手边,《山海志异》……我伸出手,指尖不受控制地微颤。
书很旧,抽出来时落下细细的灰尘。我胡乱吹开,飞快地翻动书页。
没有信,没有密函,什么都没有。
心下一沉。难道……
我的目光落在书脊内侧一道极细微的、几乎与旧色融为一体的粘合痕迹上。指甲小心翼翼抠开,里面是空的,躺着一枚玄铁令牌,触手冰凉,上面阴刻着一个诡异的、盘旋的蛟龙图案。
还有一张更小的、卷起来的绢条。
展开,上面是另一个地址,并非福伯所说的听雨楼,而是一个我更陌生的地名——暗水巷,丙柒户。
心脏猛地一缩。
连福伯都不知道的真实地址他连自己的管家都防着还是说,这本身就是试探的一部分福伯的传话是假,这绢条上的才是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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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这男人心思之深,简直可怕。
我将令牌和绢条紧紧攥在手心,冰冷的触感刺着皮肤。把书恢复原样,塞回书架,整理了一下微乱的呼吸,走出书房。
王爷吩咐我出府办点事。我对候在外面的福伯道,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自然。
福伯没有任何异议,只躬身:老奴为您备车。
不必,我立刻拒绝,手心渗出冷汗,我……想自己走走。
福伯抬眼看了我一下,那眼神平静无波,却又好像什么都知道。他没再坚持,只道:天色不好,王妃早去早回。
我点点头,几乎不敢再看他的眼睛,拢紧披风,快步走出王府侧门。
街市上人来人往,叫卖声不绝。可我总觉得暗处有无数双眼睛盯着我,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都可能是萧绝的眼线,也可能是……夺命的无常。
暗水巷在城南,偏僻脏乱。我照着绢条上的地址,找到丙柒户。那是一扇低矮破旧的木门,毫不起眼。
我犹豫了一下,抬手叩门。三长两短。
里面沉默片刻,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只浑浊的眼睛警惕地打量着我。
我亮出那枚玄铁令牌。
门立刻打开,一个穿着粗布短打、相貌普通的汉子侧身让我进去。里面是个狭小的院落,堆满杂物,空气中有一股铁锈和尘土混合的味道。
汉子引我走进里屋。屋里只有一个沉默的老者,正在擦拭一把弓弩的机括,见我来,停下动作,目光落在我手中的令牌上。
我将令牌递过去。
老者接过,仔细查验后,对我点了点头,从身后一个不起眼的木箱里,取出一只密封的细长竹筒,递给我。
没有一句话。
我接过竹筒,触手微沉,不知里面装着什么。也不敢问,只是紧紧攥住,仿佛攥着一块烧红的炭。
任务完成了一半。接下来,是福伯口中的听雨楼。
走出暗水巷,回到稍微热闹些的街道,那种被窥视的感觉愈发强烈。我捏紧了袖中的竹筒,手心全是汗。
听雨楼是家茶楼,名气不小,雅致清净。我踏上二楼,报出慎王府的名号,伙计便引我进了一间临河的雅间。
雅间里,一个穿着锦袍、商人模样的中年男人早已等候在此。见到我,他眼中飞快闪过一丝诧异,但立刻掩饰下去,起身客气地行礼。
我拿出王爷的令牌——这次是代表他身份的另一块玉牌。
男人验看无误,态度更加恭敬,从怀中取出一本账册,低声快速道:漕运上下均已打点完毕,这是三爷那边最新一批货的清单和银钱往来,请王爷过目。后续……
我听着他压低的汇报,每一个字都像砸在心上。漕运三爷货这分明是结党营私、输送利益的证据!
我强迫自己镇定,接过那本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账册,塞入袖中,与那根竹筒放在一处。
王爷……还有何吩咐男人小心地问。
我记起萧绝纸条上的依计行事,吸了口气,按照他平日那般冷淡的语气:王爷说,一切照旧,谨慎为上。
男人躬身:是,小人明白。
走出听雨楼时,天色愈发阴沉,像是要压下来。袖中的两样东西烫得我浑身僵硬。
马车早已候在楼外,车帘垂下,看不清里面。
福伯站在车边,依旧是那副恭顺的样子:王妃,事情办妥了王爷吩咐,直接回府。
我看着他,又看看那辆安静的马车,心脏骤然缩紧。
他怎么会知道我来听雨楼又怎么会提前备好车除非……他一直知道。福伯的传话,暗水巷的令牌,听雨楼的账册……这一切,或许从头到尾,都在他一双冷眼的注视之下。
我是在为他办事,更是在他的掌心里,演一出他早已写好剧本的戏。
我沉默地上了马车。车厢里空无一人,只有淡淡的冷松香。
车轮滚动,碾过青石板路。我靠在车壁上,闭上眼,才感觉到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一阵阵发冷。
袖中的竹筒和账册,像两条毒蛇,安静地蛰伏着。
我不知道它们会引来什么,只知道,从踏出书房的那一刻起,我从那个或许能被他一时兴起点到即止的仙女,真正踏进了他腥风血雨的世界里。
再无退路。
马车在青石板上碾出单调的声响,一声声,敲在我紧绷的神经上。袖中的竹筒和账册沉甸甸地坠着,像两块冰,贴着我的皮肤,寒意直往骨头缝里钻。
我再也不敢把它们仅仅看作任务物品。它们是投名状,是锁链,是悬在我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铡刀。
车厢里弥漫着萧绝身上那股冷冽的松香,此刻闻起来,却像是血腥味的前调。
马车并未在王府正门停下,而是绕到西侧一道不起眼的角门。帘子掀开,福伯那张看不出情绪的脸出现在外面。
王妃,请。
我扶着车辕下车,腿脚依旧有些发软。角门内是一条僻静的穿廊,直通内院,避开了所有可能的外人视线。
他算计得滴水不漏。
我沉默地跟着福伯,穿过一道道垂花门,越走越深,直至回到那间充斥着药味和压抑的主屋外。
福伯停下脚步,躬身:王爷尚未回府,请您在屋内稍候。
他替我推开房门,里面烛火通明,暖炉烧得正旺,驱散了外面的寒气,却驱不散我心头的冰冷。
我走进去,房门在身后轻轻合上。
屋子里静得可怕,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噼啪声。我站在地当间,一动不敢动,袖中的东西变得无比滚烫,几乎要灼穿衣料。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终于传来隐约的脚步声,不疾不徐,踏在回廊的地板上,越来越近。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几乎是本能地,将袖中的竹筒和账册掏出来,紧紧攥在手里,像是握着救命稻草,又像是握着催命符。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
萧绝披着那件墨狐大氅走了进来,带着一身外面的冷气。他脸色依旧苍白,眉眼间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疲惫,仿佛真是从一场虚应故事的宫宴上归来。
他脱下大氅,随手递给无声无息出现的侍从,然后才抬眸,目光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很淡,像初冬的薄雪,轻轻扫过我的脸,最后定格在我死死攥着的双手上。
我喉咙发干,心脏狂跳,几乎要屈膝行礼,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他缓步走到榻边坐下,倚着引枕,微微合眼,揉了揉眉心,声音带着倦意:宫里的酒,一年比一年没滋味。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
我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接话。
他等了一会儿,没听到我的声音,才又睁开眼,看向我,唇角似笑非笑地勾了一下:东西呢
我深吸一口气,上前两步,将握得温热的竹筒和那本账册,轻轻放在他手边的矮几上。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冰凉的桌面,猛地一缩。
王爷……我的声音干涩得厉害,取来了。
他的视线在兩样东西上掠过,却没有立刻拿起,反而又看向我,眸色深沉:去了哪些地方
我头皮一麻,强迫自己迎上他的目光,尽量清晰地回答:先去了暗水巷丙柒户,取了竹筒。然后……去了听雨楼,拿了账册。
见了什么人他问得随意,仿佛只是闲谈。
暗水巷一个老者,不语。听雨楼一位商人,呈上账册,说了漕运和三爷的事。我一字不差地复述,不敢有丝毫隐瞒或添油加醋。
他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在矮几光滑的表面上轻轻敲击。
嗒。嗒。嗒。
每一下都敲在我的心跳间隙里。
半晌,他忽然问:怕吗
我猛地抬头,对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睛。怕怎么会不怕我怕得骨头缝都在发抖!
但我咬住了下唇,硬生生将战栗压下去,垂下眼睫:怕。
怕什么他追问,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怕……办砸了王爷的差事。我低声道,怕……死。
他忽然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听不出什么意味,却让我脊背发凉。
他终于伸出手,先拿起了那根细长的竹筒,指尖在密封处摩挲了一下,然后轻轻一拧,竹筒顶端竟被旋开了。他从里面倒出一卷极薄的绢布,展开。
烛光下,他垂眸看着绢布上的内容,侧脸线条冷硬。
我看不清那上面写着什么,只能屏息等待着。
片刻,他将绢布凑近烛火,火焰舔舐上去,顷刻间化为一小撮灰烬,飘落在香炉里。
然后,他才拿起那本账册,慢条斯理地翻看着,目光迅速扫过一页页令人心惊的数字和名目。
屋子里只剩下纸张翻动的细微声响。
终于,他合上账册,随手扔在矮几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
我心脏跟着一跳。
他抬起眼,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带着一种审视的、估量的意味。
差事办得不错。他淡淡开口。
我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却不敢真的放松。
看来,他微微倾身,靠近了些,烛光在他眼底跳跃,映出一片幽深的晦暗,本王这位‘仙女’王妃,倒也不全是只会胡诌。
他的指尖越过矮几,轻轻碰了碰我依旧紧握成拳、微微颤抖的手。
冰冷的触感让我猛地一颤,几乎要跳开。
他却就势用指尖勾住了我的手指,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抗拒的意味。
既然看见了,碰过了,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蛊惑,一丝威胁,以后,就别想着摘干净了。
我的手指在他冰冷的指尖下僵硬着,血液仿佛都凝固了。
他这话,是宣告,是捆绑。
我再也不是那个可以被他一时兴起逗弄、也可能一时兴起杀掉的意外了。我碰了他的秘密,沾了他的黑暗,成了他这艘注定要驶向惊涛骇浪的贼船上,一个再也下不去的……同谋。
他松开我的手指,重新靠回引枕,恢复了那副慵懒病弱的姿态,仿佛刚才那句近乎残忍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下去吧。他闭上眼,挥了挥手,语气淡漠,今日受累了。让厨房给你熬碗参汤,定定神。
我如蒙大赦,又仿佛被判了缓刑。
屈膝行了一礼,脚步虚浮地退了出去。
直到走出那间屋子,走到冰冷的夜风里,我才敢大口呼吸。袖口之下,被他指尖碰过的地方,依旧残留着那种冰冷的、如同被毒蛇信子舔舐过的触感。
回头望去,那扇窗棂透出的烛光,昏黄温暖,却像巨兽蛰伏的眼睛。
我知道,从我递出那两样东西的那一刻起,退路就真的断了。
前方便是万丈深渊,而攥着我性命绳索的那一端,牢牢握在那个病娇隐藏大佬的手中。
那碗参汤终究没喝出什么滋味,像灌下去一碗温吞的黄连水,从喉咙苦到心里。
一连几日,王府风平浪静。萧绝依旧病恹恹地倚在榻上,我依旧战战兢兢地喂药,仿佛那夜书房对峙和惊心动魄的差事,只是一场逼仄的噩梦。
但有些东西到底不一样了。
比如,我再也不敢真的把他当成一个命不久矣的病人。喂药时,我的视线偶尔会不受控制地落在他搭在狐裘上的手——指节分明,修长有力,想起这双手是如何轻易掐住我的下巴,又是如何漫不经心烧掉那卷密信。
比如,福伯看我的眼神里,那层恭顺的薄膜下,似乎多了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审视,不再是全然看待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再比如,我开始留意到王府里那些细微的变化。巡逻侍卫交替的时辰、某些生面孔的短暂出现又消失、夜间偶尔从书房方向传来的、极轻微的、像是机括转动的异响。
这座王府,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而我,已经落在了网中央。
这日午后,天色阴沉得厉害,像一块脏污的棉絮压在人头顶。我刚伺候完萧绝喝完药,他罕见地没有立刻闭目养神,而是抬眸看了眼窗外。
要下雪了。他声音有些哑,带着刚服完药后的倦怠。
我低眉顺眼地应了声是,收拾好药碗,准备退下。
等等。他忽然叫住我。
我脚步一顿,心口莫名一跳,转过身:王爷还有何吩咐
他目光落在我身上,从上到下,慢悠悠地扫了一遍,像是在打量一件物品是否合用。最后,他的视线定格在我发间一支素银簪子上。
换那支赤金点翠的步摇。他淡淡道,语气不容置疑,一会儿随本王出府。
出府
我猛地抬头,撞上他深不见底的眼睛。又要我去做什么取东西送东西见什么人
恐惧瞬间攫住心脏,袖中的手悄悄攥紧。
他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唇角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更添寒意:怕了
我喉咙发干,垂下眼睫:不敢。
只是去趟三皇子府上赴宴。他轻描淡写,仿佛说的只是去邻居家串个门,贺他新得了一把宝弓。
三皇子那个在听雨楼账册上出现过的三爷
我脊背窜起一股凉意。赴宴带着我这绝不可能只是简单的赴宴。
臣妾……愚钝,恐失了王爷颜面。我试图挣扎。
颜面他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话,低咳了两声,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眼神却锐利如刀,本王一个痨病鬼,要什么颜面。你只管戴着你的步摇,吃你的点心,看你的戏就好。
他顿了顿,补充道:多看,少说。
最后四个字,像冰珠子砸在地上,又冷又硬。
我再无推拒的余地,只能低声应道:是。
回到自己屋里,我看着镜子里那张血色不足的脸,手指颤抖地取下银簪,换上那支他指定的、分量不轻的赤金点翠步摇。金饰冰凉的触感贴在发间,沉甸甸的,像一道无形的枷锁。
他让我盛装,绝非是为了好看。那支步摇……或许本身就是某种信号,某个暗号。
马车一路驶向三皇子府邸。萧绝闭目养神,偶尔压抑地低咳,一副随时会晕过去的虚弱模样。我正襟危坐,指尖冰凉,步摇的流苏随着马车晃动轻轻摇曳,每一次晃动都像敲在我的神经上。
三皇子府邸门前车马喧嚣,与慎王府的死寂形成鲜明对比。萧绝被侍从搀扶着下了车,立刻引来无数或明或暗的打量。那些目光里有轻蔑,有怜悯,有探究,也有不易察觉的警惕。
他仿佛毫无所觉,半靠在我身上,脚步虚浮,大部分重量都压了过来。我吃力地撑着他,能清晰感受到狐裘下手臂绷紧的肌肉线条——这根本不是虚弱的病人该有的体魄。
他是在拿我当幌子!用他病入膏肓的形象和我这个看似怯懦无用的王妃,来降低所有人的戒心!
进入宴厅,丝竹管弦之声扑面而来,觥筹交错,暖香袭人。三皇子萧琛迎了上来,他生得英武,眉宇间带着一股倨傲的戾气,目光在萧绝身上一扫,笑容热情却不达眼底:七弟可算来了,为兄还担心你这身子骨,经不起这风雪天呢。
三皇兄相邀,臣弟……怎敢不来。萧绝喘了口气,声音微弱,靠在我身上的重量又沉了几分。
萧琛的目光这才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轻佻的审视:这位便是七弟妹果然好颜色。七弟好福气啊。
我垂下头,做出羞怯惶恐状,手指在袖中掐紧。
福气……萧绝低笑一声,掩唇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眼角都泛了红,能得王妃……悉心照料,确是臣弟的……福气。他说话间,看似无力地捏了捏我的手臂。
我立刻明白过来,软声细气地接话:王爷您慢些咳……药才服下不久,仔细又难受。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竖着耳朵听的人听见。
果然,萧琛眼底那丝警惕又淡了些,转而露出几分毫不掩饰的得意,敷衍地安慰了两句,便引我们入席。
宴无好宴。
席间推杯换盏,言笑晏晏,底下却是暗潮汹涌。话语机锋,明褒暗贬,试探拉扯。萧绝大部分时间都沉默着,或是低咳,或是倦怠地倚着,偶尔开口,也是气若游丝,说些无关痛痒的废话。
而我,则严格按照他的吩咐,小口吃着面前精致的点心,目光看似不安地四处游移,实则将席间众人的神态、交谈的碎片、那些隐秘交换的眼神,一一记下。
我看到某个官员向三皇子敬酒时,袖口滑落露出的半截黑色刺青——与那日暗水巷老者手背上的图案极为相似。
我听到邻座两位宗室女眷低声议论漕运司新上的官员,名字似乎出现在那本账册的某一页。
我还感觉到,有一道冰冷的、充满恶意的视线,时不时落在我和萧绝身上。循着感觉悄悄望去,却只看到三皇子身后一个低眉顺眼的幕僚,其貌不扬。
酒过三巡,气氛愈加热络。三皇子似乎有些醉了,拉着萧绝,非要品评他新得的那张宝弓。
下人将弓呈上。弓身黝黑,泛着冷硬的光泽,弦绷得极紧,一看便知绝非俗物。
七弟你看,此弓如何萧琛语气炫耀,眼底藏着试探,听闻七弟未病弱前,也是骑射好手。
萧绝伸出手,指尖微微发颤,轻轻抚过冰凉的弓身,赞叹道:好弓……臣弟如今,怕是连弓弦……都拉不开了……说罢,又是一阵急咳,苍白的脸上涌起潮红,仿佛多说一个字都会耗尽力气。
萧琛哈哈大笑,志得意满:唉,七弟安心养病便是!这些打打杀杀的事,自有为兄们操心!
他接过弓,看似随意地掂了掂,目光却扫过席间众人,忽然道:光看有何意思不如寻个活物,试试此弓威力
立刻有人附和。
三皇子目光在厅内逡巡,最后,竟落在了我身上!
我心头猛地一紧。
只见他嘴角勾起一抹残忍的笑意,抬手一指我发间:我看七弟妹这步摇上的翠鸟眼睛倒是鲜亮,不如就此物如何本王若射中了,七弟妹便将这步摇赠与我,若射不中……哈哈,本王府上的珍宝,随七弟妹挑一件!
宴厅内瞬间一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我身上。
那步摇的流苏末端,确实镶嵌着两粒极小的、绿豆般大小的翠鸟眼珠,用碧玺雕成,在灯光下流光溢彩。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射中那么小的目标还要保证不伤到我分毫这根本就是刁难和羞辱!更是赤裸裸的试探!
我脸色煞白,手指冰凉,下意识地看向萧绝。
他却只是捂着嘴咳嗽,仿佛没听见一般,唯有搭在我椅背上的手,指尖极轻地、几乎难以察觉地敲击了两下。
那是……安抚还是别的什么意思
三皇子已经张弓搭箭,箭头寒光闪烁,对准了我这个方向。
空气凝固了。我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鼓的声音,血液冲上头顶,又迅速冷却。周围的人都屏息看着,有的期待,有的幸灾乐祸,有的漠然。
箭在弦上。
就在这死寂的瞬间,萧绝忽然像是喘不上气,猛地向前一倾,手臂不小心撞翻了我面前的酒盏!
哐当——!
琥珀色的酒液泼洒出来,溅湿了我的裙摆,也成功让三皇子搭弓的动作一顿,箭尖偏了几分。
臣弟……失仪了……萧绝伏在案上,肩膀耸动,咳得惊天动地,仿佛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所有人的注意力瞬间被他吸引。
三皇子眉头紧皱,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和厌恶,但众目睽睽之下,也只能暂时放下弓,假意关怀:七弟这是怎么了快!传府医!
一阵忙乱。
趁着这间隙,我感觉到萧绝在桌下,用他冰冷的手指,飞快地在我手背上写了一个字。
稳。
只有一瞬间,快得像我的错觉。
府医匆匆赶来,一番装模作样的诊脉,自然是王爷旧疾复发,需静养云云。
萧绝气息奄奄地靠在侍从身上,面色灰败,仿佛随时会晕厥。他虚弱地朝三皇子拱手:扫了……皇兄雅兴……臣弟……先行告退……
三皇子巴不得他赶紧走,假意挽留两句,便痛快放行。
我连忙起身,搀扶住他几乎全部重量压过来的身体,一步步向外走去。身后传来三皇子毫不压低的笑语:……真是晦气……一把好弓,差点让个病鬼搅了……
那些话语像冰冷的针,刺在背上。
马车驶离三皇子府,厚重的帘子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和恶意。
刚一上车,原本瘫软在我身上、气息奄奄的萧绝便直起了身子,脸上那副病入膏肓的虚弱瞬间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平静。他拿出绢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刚才因为剧烈咳嗽而湿润的眼角。
我僵在一旁,心脏还在狂跳,手背上仿佛还残留着他指尖划过的冰冷触感。
他擦完手,将绢帕随手扔在一旁,这才抬眸看我。
目光相触,我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他眼底没有任何情绪,只是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度:方才,怕死吗
我攥紧了手指,指甲掐进掌心,老老实实地回答:怕。
若他那箭真的射出来,他继续问,像是在讨论天气,你觉得,会射中吗
我回想起三皇子张弓时那志在必得的眼神,还有他身后那个幕僚冰冷的目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我缓缓摇头:不会。
哦他似乎来了点兴趣,为何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视线,声音还有些发颤,却尽量清晰:因为……王爷不会让他射中。
无论是撞翻酒盏,还是及时病发,他都不会让我真的死在那里,至少,不会死得那么毫无价值。
他看着我,半晌没说话。马车里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单调声响。
忽然,他极轻地笑了一下,伸出手,冰凉的指尖碰了碰我发间那支赤金步摇。
这支步摇,他语气莫测,以后就戴着吧。
我怔住。
今日,他收回手,重新闭上眼,声音里染上一丝真正的疲惫,却不再是伪装,你看得还算清楚。
我的心猛地一跳。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说我看清了三皇子的箭不会真射向我还是……看清了这宴席之下的暗流涌动或者说……看清了他
马车在慎王府角门前停下。
他睁开眼,没再看我,径自下了车。
我跟着下去,站在冰冷的夜风里,看着他披着墨色狐裘,挺直脊背,一步步走进那深不见底的府邸,仿佛刚才那个在宴席上咳得撕心裂肺的男人只是幻影。
发间的步摇沉甸甸地压着,冰冷的金饰贴着皮肤。
我抬手,轻轻碰了碰那冰凉的翠鸟眼睛。
他说,戴着吧。
这不是赏赐。
这是烙印。
那支赤金点翠步摇果真成了我发间的常客,沉甸甸的,像顶着一块冰。每一次微小的晃动,流苏轻响,都像是在提醒我那场鸿门宴,提醒我如今身在何处。
王府里的日子似乎又恢复了之前的死寂,但我能感觉到水面下的暗流愈发湍急。萧绝依旧病着,我却再难将他与榻上那个虚弱的身影完全重叠。他偶尔投来的目光,不再是最初那种纯粹冰冷的审视,而是掺杂了些别的东西——估量,审度,甚至是一丝极淡的、近乎残酷的兴致。
他在观察我,像观察一只被投进笼子里,惊慌过后开始试探着寻找生路的小兽。
这日傍晚,风雪骤急,扑打着窗棂,发出呜呜的声响。我照例去主院送药,却发现屋内不止萧绝一人。
一个穿着夜行衣、风尘仆仆的男人单膝跪在地上,正低声急促地汇报着什么。……漕船……沉了……三皇子……疑心……
我端着药碗的手猛地一紧,滚烫的药汁溅出几滴,烫得指腹发红。
那黑衣人听到动静,声音戛然而止,警惕地回头,手按上了腰间的刀柄。眼神锐利如鹰,满是杀伐之气。
萧绝却仿佛早有预料,并未回头,只淡淡说了声:无妨。
两个字,轻飘飘的,却让那黑衣人瞬间收敛了所有杀气,重新低下头去,只是身体依旧紧绷。
继续说。萧绝道,语气平静无波,仿佛漕船沉没只是微不足道的小事。
我僵在门口,进退两难。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我又听到了不该听的。
黑衣人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低声汇报,只是声音压得更低。
我垂着眼,尽量缩小自己的存在感,一步步挪到榻边,将药碗放在矮几上。手指不可抑制地微颤。
萧绝伸出手,却不是接药,而是极其自然地握住了我烫红的那几根手指。
他的掌心冰凉,激得我猛地一哆嗦,下意识想抽回,却被他更紧地握住。
他指尖轻轻摩挲着那点红痕,目光却依旧落在黑衣人身上,听着汇报,偶尔发出简短的指令:痕迹清理干净。推给水匪。那边……可以动一动了。
每一个指令都轻描淡写,却决定着无数人的生死和棋局的走向。
我被他冰凉的指尖弄得心神不宁,又被灌入耳中的话语震得心惊肉跳。两种极致的感受交织在一起,几乎要将我撕裂。
他终于吩咐完毕,摆了摆手。
黑衣人如蒙大赦,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消失在风雪夜里。
屋子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弥漫的苦涩药味和他身上冷冽的松香。
他这才松开我的手,转而端起那碗药,看都未看,一饮而尽。仿佛喝下去的只是清水。
放下药碗,他抬眸看我,眼底带着一丝倦色,更多的却是某种洞悉一切的幽光。
吓到了他问,声音有些哑。
我看着空了的药碗,又看看他平静无波的脸,漕船沉没,人命如草芥,在他口中似乎还不如我指尖那点烫伤值得关注。
一种难以言喻的寒意从心底升起。我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终低声道:王爷……不怕吗
问出口我就后悔了。他怎么可能会怕
他却低笑了一声,笑声里带着淡淡的嘲讽,不知是对我,还是对别的什么。
怕他伸出手指,勾起我下巴,迫使我看着他深不见底的眼睛,王妃觉得,走到这一步,怕有用吗
他的指尖依旧冰凉,语气却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冷静。
这世上,不是你吃人,就是人吃你。他缓缓道,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本王只是……选择做吃人的那个而已。
我看着他眼底那片冰冷的疯狂,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呼吸困难。
他松开手,指尖滑过我的脸颊,带起一阵战栗。
况且,他语气忽然一转,带上了一丝难以捉摸的意味,如今不是还有王妃这位‘仙女’在身边么专治各种不服。
他这话说得轻飘飘,像是调侃,又像是警告。
我咽了口唾沫,喉咙干得发疼,垂下眼睫不敢看他。
他却像是忽然失去了兴趣,重新靠回引枕,阖上眼,挥了挥手:下去吧。风雪大,没事就别出来了。
我如获大赦,几乎是踉跄着退出了那间令人窒息的屋子。
风雪扑面而来,冰冷刺骨,我却觉得比屋里那无形的压力要好受得多。
回到自己冰冷的厢房,我靠在门板上,大口喘气。指尖那点被烫红的地方,仿佛还残留着他冰冷指尖的触感,和他那些轻描淡写却血腥无比的指令交织在一起。
他说,怕没用。
他说,只是选择吃人。
我抬手,摸上发间那支冰冷的步摇。翠鸟的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冷的光。
这支步摇,是三皇子觊觎过的,是萧绝让我戴上的烙印。
它提醒着我,我已经踏进了怎样一个弱肉强食的修罗场。
而那个将我拖进来的男人,他病的从来不是身体。
那一夜,我睁着眼睛直到天明。窗外的风雪声,听起来像是无数冤魂在哭嚎。
第二天,我眼底带着青黑,去主院伺候。
萧绝正倚在窗边看雪,脸色依旧苍白,神情却比昨日松弛些。听到我的脚步声,他回过头,目光在我脸上停顿了一瞬。
没睡好他问得随意。
我低着头:风雪声大,有些惊梦。
他淡淡嗯了一声,没再追问。
喂药时,他忽然开口:今日不必你伺候了。
我动作一顿。
回去歇着吧。他接过药碗,自己慢慢喝着,目光重新投向窗外纷飞的大雪,脸色难看得很,碍本王的眼。
语气依旧不算好,甚至带着嫌弃。
但我却莫名听出了一丝……极淡的、近乎不存在的……放过
我不敢深想,屈膝行礼,退了出去。
走到院中,冷风一吹,我忽然意识到什么,猛地停住脚步。
他昨日说风雪大,没事就别出来了。
今日又说我脸色难看,碍眼。
他是不是……在变相让我避开什么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我狠狠压了下去。
不要自作多情,不要过度解读。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会顾及我
可是……
我抬起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雪花不断落下,覆盖了庭院里的一切,仿佛能掩盖所有肮脏和血腥。
发间的步摇被风吹动,流苏轻响。
我深吸一口冰冷彻骨的空气,一步步走回自己的院子。
脚步依旧发软,心底却有什么东西,在恐惧的冰层下,悄然裂开了一条缝。
那条路的尽头或许是万丈深渊。
但攥着绳索的那只手,似乎……也并非全然只想将我拖下去摔得粉身碎骨。
他只是……习惯了掠夺和掌控。
包括掌控我的恐惧,我的生死,以及……我可能仅剩的那点利用价值。
而我,似乎也开始习惯了这种走在刀尖上的日子。甚至开始学会,在那冰冷的掌控下,小心翼翼地寻找一丝喘息的空隙。
这算不算……也是一种悲哀的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