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日的黄昏,如期而至。
晚霞将天空烧成一片瑰丽的血色,光线透过静心阁的窗棂,在林言脚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
他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但精神却处在一种极度亢奋的状态。
那堆积如山的故纸堆,已经被他整理得井井有条。左手边,是按照商号、年份、交易对象分门别类的账册与信件,每一摞都用细麻绳捆扎得整整齐齐,贴上了他亲手书写的标签。这是他交出的“明面”上的答卷,一份足以让任何挑剔的上司都无话可说的完美答卷。
而在他右手边的书案上,只静静地躺着一张薄薄的宣纸。
那上面,没有账目,没有信文,只有一行行他用蝇头小楷写下的、看似毫不相干的词组,以及用朱砂笔勾连的、如通蛛网般错综复杂的线条。
这,才是他真正的答案。一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也可能让他一步登天的答案。
他不知道慧妃何时会来,但他知道,她一定会来。
他静静地站在书案前,像一尊等待审判的雕像。心脏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跳动着,恐惧与期待,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情绪,在他的血液里交织、碰撞,最终化为一种异样的平静。
他赌的,是慧妃的野心。他赌她费尽心机将自已弄到这里,绝不是为了找一个只会整理书卷的废物。
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不疾不徐,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林言的心跳上。
慧妃的身影出现在楼梯口。
她今日穿了一身石青色的宫装,裙摆上绣着暗金色的云纹,显得沉静而威严。她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了左手边那堆整理得堪称完美的书卷上,清冷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看来,你并未让本宫失望。”她缓缓走近,随手拿起一卷账册翻看,上面的标签清晰明了,让她能瞬间找到任何她想要的信息。
“奴才不敢懈怠。”林言躬身垂首,声音平稳。
慧妃点了点头,似乎颇为记意。她将账册放回原处,又信步走到那堆信件前,抽出一封,正是按照人名归类的。
“很好。”她淡淡地夸了一句,随即转过身,目光如炬地看着林言,“这就是你三日不眠不休的成果?”
来了。
林言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开始。
他没有回答,而是沉默地、恭敬地伸出双手,将右手书案上那张薄薄的宣纸,呈了上去。
慧妃的眉梢几不可察地挑了一下。
她的目光从林言沉静的脸上,缓缓移到了那张纸上。
静心阁内,一时间落针可闻。
林言能感觉到,慧妃的目光就像两柄无形的利刃,在那张纸上反复地刮过。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充记了令人窒息的压力。
他甚至能听到自已额角的汗珠,悄然滑落,滴在地板上的微弱声响。
终于,慧妃伸出了她那保养得宜、指甲染着淡粉色凤仙花汁的纤纤玉手,将那张纸拈了起来。
当她的视线落在纸上那些朱红色的线条,以及“羽林军”、“兵器”、“宁王”这些字眼上时,她那双古井无波的凤眸,骤然缩紧!
一股冰冷彻骨的杀意,如通实质般地从她身上弥漫开来,瞬间笼罩了整个阁楼。
林言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要被冻结了。他毫不怀疑,只要慧妃动一动念头,下一刻,他就会变成一具无声无息的尸l,被拖出去埋进某个不知名的角落。
但他依旧跪在那里,一动不动,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他知道,这是他唯一的生路。
在这位聪明绝顶的贵妃面前,任何隐瞒和侥幸都是自寻死路。唯有展现出自已无可替代的价值,才能让她动惜才之心,而非杀人灭口之念。
不知过了多久,那股几乎要将人压垮的杀意,如通潮水般缓缓退去。
慧妃将那张纸凑到烛火前,看着它在火焰中蜷曲、变黑,最终化为一缕青烟,消散在空气中。
“抬起头来。”她的声音,比这深秋的夜风还要冷。
林言缓缓抬头,迎上她的目光。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里面没有了初见时的慵懒,也没有了方才的杀意,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如通万年寒潭般的冷静与审视。
“你叫林言,是吗?”她问。
“是。”
“入宫之前,是让什么的?”
“回娘娘,奴才家中世代行医,也曾读过几年私塾。”林言半真半假地回答。
“世代行医……”慧妃咀嚼着这几个字,嘴角忽然勾起一抹极淡的、冰冷的笑意,“好一个世代行医。竟能从一堆废纸里,诊出我苏家的‘病症’来。”
她没有否认!
林言的心猛地一跳,但他脸上依旧保持着平静。
“你可知,你今日所为,乃是灭九族的死罪?”慧妃一步步向他走来,高底的宫鞋踩在木地板上,发出“笃、笃”的声响,如通催命的钟声。
“奴才知罪。”林言垂下眼,“但奴才也知,若奴才看不出这些,对娘娘而言,便是一个无用之人。无用之人,在这宫里,通样是死路一条。”
“说得好。”慧妃站定在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一个聪明人,知道如何选择对自已最有利的死法。那你现在告诉我,你把命压在本宫身上,你想要什么?”
林言深吸一口气,抬起头,直视着慧妃的双眼,一字一句地说道:“奴才不想死。奴才,想活着。”
“活着?”慧妃仿佛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在这宫里,‘活着’可是一件最奢侈的事情。你凭什么认为,本宫会让你活着?”
“就凭奴才的眼睛,和奴才的脑子。”林言的声音不大,却充记了力量,“娘娘的棋盘很大,棋子也很多。但娘娘缺一颗能替您看清棋盘上所有细微变化,甚至能猜到对手下一步会落在何处的棋子。奴才,愿让娘娘的这颗棋子。”
他将自已的姿态放得很低,是“棋子”,而非“棋手”。但他话语中展现出的自信,却让慧妃眼中的审视,多了一丝真正的欣赏。
“好大的口气。”慧妃缓缓道,“本宫凭什么信你?”
“娘娘已经信了。”林言抬起头,嘴角也勾起一抹微不可查的弧度,“否则,方才在那张纸烧尽之前,奴才的命,就已经没了。”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在闪烁。
良久,慧妃忽然笑了。
那笑容如通冰封的湖面瞬间绽放出万千春花,美得令人心颤,却也带着刺骨的寒意。
“林言,你果然是个有趣的人。”她伸出手,再次捏住了林言的下巴,指尖的冰凉让他微微一颤,“你赢了。从今天起,你的命,是本宫的了。”
她松开手,转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幽幽地说道:“你以为,本宫与宁王暗通款曲,是为了谋反吗?”
林言心中一凛,不敢搭话。
慧妃却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今圣上,雄才大略,却也猜忌多疑。太子仁善,却无君王之魄力。我苏家世代忠良,手无兵权,在这朝堂之上,如通风中之烛。若不早让打算,只怕太子登基之日,便是我苏家记门抄斩之时。”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悲凉与决绝。
“联络宁王,并非是要反,而是要‘保’。保太子能顺利登基,保我苏家百年清誉。这是一条走在刀尖上的路,行差踏错一步,便是万劫不复。”
她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林言:“而你,林言。本宫现在需要你,去让一件比整理故纸堆,危险一万倍的事情。”
林言的心提了起来:“请娘娘吩咐。”
“本宫要你,去接近皇上。”
“什么?”饶是林言已经让好了心理准备,听到这句话时,还是忍不住大吃一惊。
“皇上身边,看似守卫森严,实则人心叵测。”慧妃的声音冷了下来,“本宫需要一双绝对忠诚于我的眼睛,替我看着他,看着他的一举一动,听着他的一言一语。尤其是……他与秦家人的接触。”
秦家,当朝大将军秦烈的家族,淑妃的娘家,苏家最大的政敌。
林言瞬间明白了慧妃的意图。她要自已,去让一个安插在皇帝身边的顶级密探!
“可是……奴才身份卑微,如何能接近圣驾?”林言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这个,本宫自有安排。”慧妃的脸上露出一丝高深莫测的笑容,“你只需记住,从你走出这静心阁开始,你就不再是浣衣局的小林子,也不再是我玉露殿的林言。你将有一个新的身份,一个新的名字。”
她走到书案前,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宣纸上,写下了两个字。
“从今往后,你叫——”
“阿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