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翠微市的初雪来得猝不及防。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向山峦,傍晚时分,细碎的雪粒子已变成鹅毛大雪,顷刻间覆盖了青石巷的棱角。
麸木的暖黄灯光在风雪中晕开一团模糊的光晕,像一块搁浅在白色荒原的琥珀。
顾青提早关了店门。老狗阿黄贴着炉壁趴着,喉咙里发出满足的咕噜声。
她清点着明日陶艺课要用的泥料,窗外呼啸的风声里,隐约夹杂着几声焦急的呼喊。
她撩开棉布门帘一角,只见巷口昏黄的路灯下,一个单薄的身影正徒劳地拍打着书页修补所紧闭的木板门。
是隔壁小学徒小茶。
女孩没带伞,肩上落满积雪,怀里紧紧护着一个帆布包,里面露出书籍的棱角。
顾青没有犹豫,抓起门后一把大黑伞冲进风雪。
冰碴子打在脸上,生疼。
“小茶!”她提高声音盖过风声。
女孩回头,冻得通红的脸上满是焦急,打着手语:
顾老师,沈师傅好像不在这些书是明天要还给山区小学的,我我答应今天一定修好。
她帆布包边缘洇开深色水痕,显然是书角被雪浸湿了。
顾青心头一紧。
书是孩子们的,湿了损了,小茶怕是要内疚很久。
她环顾四周,风雪肆虐,书页修补所门窗紧闭,毫无人迹。沈嘉屿去了哪里?她不知道,也无从联系。
“别急,先跟我回店里。”
顾青用伞护住小茶,半搂着她深一脚浅一脚回到麸木。
暖意扑面而来,阿黄凑过来蹭小茶冰冷的裤腿。
顾青拿来干毛巾给她擦头发,又倒了一杯滚烫的姜茶塞进她手里。
“书给我看看。”
顾青接过帆布包,小心翼翼取出里面的三本书。两本童话集的封面边缘已经湿软卷曲,一本自然图鉴的书脊开了线,内页粘连。
湿冷的纸张触感,让她想起很久以前,沈嘉屿书房里那些被他视若珍宝的初版书,也曾因一场意外漏水而让她手忙脚乱地抢救过。
小茶打手语:还能修吗?
小茶捧着姜茶,眼巴巴地看着她,像等待宣判。
顾青深吸一口气。
她不是修书匠,但多年陶艺练就的耐心和细致还在。
她找出吹风机调到最低档暖风,用毛巾垫着,一点点地、极其小心地吹拂湿润的书页边缘,再用干净的吸水纸隔着,轻轻按压。
开线的书脊,她用最细的针和近乎透明的鱼线,凭着修复陶器裂缝的专注,尝试着缝合。动作笨拙,但异常耐心。
时间在暖风机低沉的嗡鸣和窗外呼啸的风雪中流逝。
不知过了多久,门被轻轻叩响。
顾青抬头,愣住了。
沈嘉屿站在门外,帽檐和肩头积了厚厚一层雪,像个移动的雪人。
他手里提着一个工具箱,呼吸间喷出白气,目光第一时间落在顾青手中那本正在缝合的书上,又扫过桌上摊开的湿书和吹风机,最后落在小茶身上,带着询问。
小茶像看到了救星,立刻站起来。
沈嘉屿没说话,径直走了进来。
他脱下厚重的外套抖落积雪,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工装夹克。
他没看顾青,目光专注地落在桌上的书,手指轻轻抚过被水浸皱的封面边缘,又检查了一下顾青缝合的书脊线迹。
“吹风温度高了点,纸纤维会脆。”
他声音低沉,带着室外进来的寒气,却没有责备,只是陈述事实。
他打开带来的工具箱,里面是顾青从未见过的各种精巧工具:
不同硬度的修复纸、特制无酸胶水、微型夹板、薄如蝉翼的垫片。
他拉过一张凳子,坐在顾青刚才的位置,动作流畅地接手。
他用镊子夹起特制的吸水纸,替换掉顾青用的普通纸巾,覆盖在湿润处。
他调了一小碟近乎透明的胶水,用极细的毛笔蘸取,点在开线的书脊内部,再用微型夹板轻轻固定。
他的手指修长稳定,每一个动作都精确而轻柔,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仿佛捧着的不是几本普通的童书,而是易碎的稀世古籍。
顾青退到一旁,静静地看着。
炉火的光跳跃在他低垂的眼睫和专注的侧脸上,风雪声被隔绝在外,小店内只剩下他极轻的、近乎无声的操作声,以及阿黄偶尔的呼噜。
小茶也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看着那些书本在沈嘉屿手中一点点恢复平整。
时间无声流淌。当最后一处破损被修复如初,沈嘉屿轻轻合上书页,用一块软布拭去封面残留的水渍。
三本书并排放在桌上,除了纸张边缘一点不可避免的细微褶皱,几乎看不出曾经历劫难。
“好了。”他声音依旧平淡,收拾工具。
小茶抱着失而复得的书,眼圈又红了,这次是如释重负的喜悦。
风雪未停。
沈嘉屿重新穿上外套,戴上帽子。
“太晚了,我送她回去。”
这话是对顾青说的,目光却落在小茶身上。小茶家住在半山腰,这段风雪夜路并不好走。
顾青点点头:“路上小心。”
沈嘉屿没再言语,示意小茶跟上。
他撑开自己的伞,大半倾斜到女孩头顶,高大的身影将她严实地护在里侧。
一大一小两个身影,很快融入门外白茫茫的风雪幕布中,消失不见。
顾青站在门口,望着他们离去的方向,直到风雪彻底吞没了最后一点影子。炉火映着她沉静的脸。
刚才那短暂共处的几十分钟,没有寒暄,没有对视,甚至没有一句关于彼此的话。只有破损的书页在沉默中被修复。
他来了,做了该做的事,然后离开,如同执行一项无声的契约。
她关上门,插好门栓。
屋内暖意融融,面包的余香混合着书籍特有的纸墨味和淡淡的胶水味。
她走到桌边,指尖拂过那三本被修复好的书。
针脚细密,几乎隐形。
他修补的不仅是书,也是小茶今晚的惊慌失措,或许,也是这风雪夜里一点微不足道但确实存在的暖意。
她拿起自己缝合的那本,对比之下,针脚确实粗陋。
她拆开自己缝的线,找出沈嘉屿留下的那种近乎透明的鱼线,学着他专注的样子,重新缝合。动作很慢,很笨拙,但很认真。
风雪拍打着门窗,屋内炉火噼啪,时间仿佛被拉长,沉淀出一种奇异的安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