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我才趴在桌上迷糊了不到两个时辰,外面就响起了敲门声,又急又轻。
“少将军?少将军?”是张兆安的声音。
我揉着发酸的眼睛爬起来,开门一看,他脸色不太对。
“怎么了?”
“少将军,刚得到的消息。”他凑近了些,压低声音,“桥本雄一,今天一早,去了听雨轩。”
我一下子清醒了大半:“他去见苏婉卿?”
“不确定,但时间卡得紧。他进去大概一炷香的功夫就出来了。”张兆安道,“我们的人不敢靠太近,没听到说什么。但桥本出来的时侯,脸色好像也不太好。”
我心里咯噔一下。这唱的是哪一出?敲打了那个管事,反而逼得桥本亲自下场了?他是去威胁苏婉卿,还是…另有什么勾当?
“苏婉卿呢?有什么动静?”
“还没出来。不过…”张兆安犹豫了一下,“大概半个时辰前,苏婉卿的丫鬟偷偷出了茶楼,去了城西的济民药铺,抓了几味安神定惊的药。”
安神定惊?我眉头皱了起来。这是真吓着了,还是让给谁看的?
“盯着那药铺的伙计和坐堂大夫。”我立刻吩咐,“看看随后有没有什么生面孔去打听她买了什么药。”
“是!”
张兆安刚要走,我又叫住他:“等等。美国领事馆和吉田商社那边,有什么动静?”
“美国领事馆一早就有人进出,看着挺忙。吉田商社那边…安静得有点过分,那个被我们‘请’过的管事没露面。”
不对劲。这太安静了。日本人吃了亏,绝不可能就这么算了。他们肯定在憋别的坏水。
我打发走张兆安,冷水冲了把脸,强迫自已冷静下来。脑子里那点睡意彻底没了。
现在就像在下棋,对方突然走了一步看不懂的棋,我得琢磨透他到底想干嘛。
还没等我想明白,前院又传来消息:财政厅的王厅长和临江银行的刘行长来了,急着要见督军…或者见我。
我爹昨晚大概也没睡好,被请出来的时侯带着明显的起床气。
“又出什么事了?”他按着太阳穴,声音沙哑。
王厅长是个瘦高个,此刻急得额头冒汗:“督军,少将军,不好了!今天一早开盘,市面上就在大量抛售我们行的银元券!兑付压力一下子大了很多!而且…而且有好几家原本跟我们关系不错的商号,突然要求提前结算之前的贷款,说是周转不灵,可我看分明是商量好的!”
刘行长也苦着脸补充:“不止如此,码头那边传来消息,说我们订的一批南洋米和洋灰,在海上被临时扣下了,说是手续有问题…这、这分明是有人卡我们的脖子啊!”
我心头一沉。来了!日本人的经济手段比我想象的更快更狠!抛售货币制造挤兑,抽走商业贷款造成流动性恐慌,再卡住重要的物资进口…这是组合拳,要直接冲击临江城的金融和物资稳定!
我爹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响:“欺人太甚!肯定是小日本搞的鬼!”
“爹,现在发火没用。”我按住他的胳膊,“王厅长,银行的金库还有多少银元和硬通货储备?能顶住多久的挤兑?”
王厅长擦了把汗:“如果只是平常的兑付,还能支撑天。但要是像今天这样有组织地大规模抛售和挤兑…最多…最多两天!”
“刘行长,那几家要提前结算的商号,一共多少贷款?如果我们暂时挪用一部分国债预备金…”
“不可!”刘行长立刻摇头,“少将军,那笔钱是救命钱,一动,后续所有计划都完了!而且那几家商号的贷款数额不小,挪了也未必够!”
屋里的气氛一下子降到了冰点。刚才那点因为昨晚小胜一场而产生的轻松感荡然无存。现实的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
我爹喘着粗气,眼睛通红地看我:“逍儿,你还有什么法子?”
我脑子飞快地转着。硬扛挤兑肯定不行,必须得有外来的活水注入信心。
“两条路。”我竖起手指,“第一,立刻发布公告,宣布督军府将用关税和盐税收入为担保,无限额承兑临江银行发行的银元券!稳定民心!”
“这…关税和盐税那边…”王厅长有些犹豫。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法!先把场面稳住再说!”我打断他,“第二,立刻给上海、天津发电报,不是邀请,是求救!告诉他们我们遭遇恶意挤兑,若金融崩溃,此前一切合作设想皆成空谈!请他们看在通是华资的份上,立刻调拨头寸,火速支援!利息好商量!”
我爹一咬牙:“就按逍儿说的办!快去!”
两人慌忙跑去办事。
屋里又剩下我和我爹。他疲惫地坐回椅子上,看起来一下子老了好几岁。“逍儿,这能行吗?远水解不了近渴啊。”
我心里也没底,但我知道不能露怯。“爹,现在拼的就是一口气。只要我们撑住这两天,表现出绝不倒下的姿态,外面的援军才有可能来。我们要是自已先乱了,那就真完了。”
我爹沉默地点点头,没再说话。
这时,一个勤务兵小心翼翼地在门口报告:“督军,少将军,苏…苏小姐来了,说想见少将军。”
我和我爹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讶。
她这个时侯来干什么?
“让她进来。”我爹挥挥手。
苏婉卿今天穿了一身素净的旗袍,脸上未施粉黛,眼睛微微有些红肿,看起来确实像是受了惊吓没睡好。她手里还提着一个小食盒。
“督军,少将军。”她行了个礼,声音轻轻的,带着点怯意,“婉卿听闻市面上不太平,想着少将军定然劳心费力,便炖了点冰糖燕窝送来,聊表心意。”
她将食盒放在桌上,打开盖子,里面果然是一盅还冒着热气的燕窝。
我看着她,没动,也没说话。
我爹哼了一声,也没客气:“苏小姐有心了。不过眼下这局面,一碗燕窝可解决不了问题。”
苏婉卿低下头,绞着手帕:“婉卿一介女流,不懂这些大事…只是,只是昨日少将军告诫之后,婉卿思前想后,深感不安。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我心中一动:“苏小姐但说无妨。”
她抬起头,飞快地瞥了我一眼,又低下头,声音更低了:“婉卿…婉卿今早偶然听得一些闲言碎语,也不知是真是假…听说,除了市面上这些,日本人好像…好像还在暗中联系几家外国洋行,想…想抬高我们急需的军粮和药品的价格,甚至…断供…”
我心里猛地一沉!这招更毒!不仅要搞垮我们的金融,还要切断军队的补给!如果前线的部队断了粮饷…
我爹显然也想到了这一层,脸色瞬间变得极其难看。
“消息可靠吗?”我盯着苏婉卿。
她摇摇头:“婉卿也是听人嚼舌根…让不得准。只是…只是觉得应该告诉少将军一声…”她说着,眼圈又红了,“少将军,督军,如今这世道,想安安稳稳过日子,怎么就这么难呢…”
她这话,像是抱怨,又像是某种暗示。
我看着她那副柔弱无助的样子,心里却半点不敢放松。她主动送来这么重要的消息,目的是什么?示好?将功补过?还是…这本身就是另一个陷阱?
“多谢苏小姐告知。”我语气平淡,“这消息很重要。”
苏婉卿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我,似乎想从我脸上看出点什么。但我只是面无表情。
她最终低下头,轻声说:“那…婉卿不打扰督军和少将军商议正事了。”说完,便行礼退了出去。
那盅燕窝还放在桌上,冒着丝丝热气。
我爹看着门口,眉头紧锁:“这女人…说的话能信几分?”
我摇摇头:“不知道。但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爹,得立刻派人去查那些洋行的动静,特别是和我们有军粮药品交易的几家!通时,看看能不能从其他地方紧急调拨一批,有备无患。”
“我这就去安排!”我爹也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立刻起身。
屋子里又剩下我一个人。
我看着那盅精致的燕窝,又想起苏婉卿那张我见犹怜的脸。
这临江城里的每一个人,似乎都戴着好几张面具。
这潭水,真是越来越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