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间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窗外隐约传来的市井喧嚣,反而衬得室内愈发寂静。
苏婉卿脸上的笑容只僵了一瞬,随即如通冰面破裂,又迅速愈合,恢复成那种恰到好处的、带着些许幽怨的柔美。她垂下眼帘,轻轻用杯盖拨弄着浮叶,动作依然优雅,却隐约透出一丝刻意维持的镇定。
“少将军…这是在怀疑婉卿?”她声音轻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像是受了莫大的委屈,“昨日得知少将军身l不适,婉卿心中焦急,托人多方打听良医偏方。吉田商社的桥本夫人曾与我有过数面之缘,听闻其家族有秘传的安神药剂,故昨晚冒昧前去询问…此事虽有些逾越,但全然是出于对少将军的牵挂。少将军若是不信,可派人去问桥本夫人便是。”
她抬起眼,眸中水光潋滟,情真意切,几乎看不出任何破绽。
好一个桥本夫人!好一个打听药方!瞬间将一次深夜密会轻巧地转化为儿女情长的关切,甚至倒打一耙,暗示秦逍不近人情。
若真是原来那个被感情冲昏头脑的“少将军”,恐怕立刻就会心软道歉,被她牵着鼻子走。
但秦逍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剥开一切精心修饰的伪装。他穿越前在投行圈见惯了各种影帝影后级的表演,苏婉卿这番说辞虽妙,却并非无懈可击。
“哦?是吗?”秦逍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那真是有劳苏小姐费心了。不知是何种秘传药剂,需要与商社的男性管事在后门悄声商议足足一刻钟之久?而且,我似乎记得,桥本特使昨日才抵达临江城,他的夫人…竟也来得如此之快?”
苏婉卿拨弄茶杯的手指微微一滞。
秦逍身l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带着一种冰冷的压迫感:“苏小姐,这临江城的浑水很深。有些人,有些事,沾上了,就不是唱几出《贵妃醉酒》、《霸王别姬》能脱身的。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他没有直接戳穿,而是点到即止。既是警告,也是一种试探。他想看看,这个女人的底线在哪里,她的背后,究竟站着谁。
苏婉卿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她放在桌下的手悄然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眼前的秦逍,陌生得让她感到恐惧。那种洞察一切的冷静和威严,与她记忆中那个只会吟风弄月、冲动易怒的纨绔子弟判若两人。
他到底知道了多少?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成为一种无声的较量。
最终,苏婉卿深吸一口气,再抬起头时,脸上已恢复了些许血色,只是眼神深处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那层完美的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
“少将军的话,婉卿记下了。”她避开秦逍的目光,声音依旧轻柔,却少了几分矫揉造作,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决绝?“世间之事,真真假假,有时身不由已。婉卿一介弱女子,在这乱世之中,所求不过一方安身立命之所罢了。若…若真有得罪之处,还望少将军海涵。”
这话,像是认错,又像是某种隐晦的坦白与切割。
秦逍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再逼问。他知道,今天能得到这样的反应,已经足够了。逼得太紧,反而可能打草惊蛇。
“好自为之。”他站起身,留下四个字,转身离开了雅间。
门轻轻合上。
苏婉卿独自坐在原地,许久未动。窗外阳光明媚,她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她缓缓抬手,为自已重新斟了一杯茶,手腕却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昂贵的苏绣桌布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
离开听雨轩,坐回车里,秦逍闭目养神,脑中飞速整合着信息。
苏婉卿的反应,几乎坐实了她与日本人确有勾结,但似乎又并非铁板一块,她最后那句话,隐隐透露出身不由已的意味。
这是一个突破口,或许将来能用上。但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应对日本方面的反扑。
“少将军,现在回府吗?”张兆安的声音从前座传来。
“去电报局。”秦逍睁开眼,“看看上海和天津那边回电了没有。”
车刚驶到电报局门口,一名督军府的传令兵就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拦住了车子。
“少将军!可找到您了!督军让您立刻回府,有紧急情况!”
秦逍心中一凛:“什么事?”
“日、日本领事馆刚刚向督军府递交了正式照会!”传令兵脸上带着紧张,“强烈抗议我方无端拒绝铁路借款,指责我方缺乏诚意,破坏两国商业合作氛围!还说…还说如果我方不能给出合理解释并回到谈判桌,他们将不得不重新评估与临江地区的所有经济合作项目,包括即将到期的几笔商业贷款!”
来了!桥本的反击比预想的更快、更直接!这是赤裸裸的经济威胁和外交施压!
那些即将到期的商业贷款,牵扯到临江城好几家重要的民族工厂和商行,若日本方面真以此要挟,强行抽贷,必然引发连锁反应,甚至导致企业倒闭、工人失业,刚刚稍有起色的金融计划可能顷刻间夭折!
“回府!”秦逍脸色沉静,眼中却寒光闪动。
金融战的第二回合,已经打响。这一次,对方不再局限于谈判桌,而是将战场扩大到了更广阔的领域。
督军府内,气氛比昨日更加凝重。几位财政厅和银行的要员也都在,个个面色惶然。
“看看!这就是你干的好事!”秦岳山将一份文件摔在桌上,语气恼怒,但眼神深处更多的是一种面临巨大压力的焦虑,“日本人这是要掐我们的脖子!那些厂子要是倒了,成千上万的工人闹起来,比军队哗变还麻烦!”
秦逍拿起照会文件快速浏览了一遍,内容与传令兵所说一致,措辞极其强硬。
“父亲,这不是坏事。”秦逍放下文件,语出惊人。
众人都愕然地看着他。
“这正说明,我们打中了他们的痛处。”秦逍冷静分析,“他们急了。所谓的重新评估经济合作,正是他们手中最后、也是最无力的一张牌。这恰恰证明,他们短期内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迫使我们就范,只能进行威胁。”
“可这些贷款…”财政厅长急切道。
“我们有预备方案。”秦逍打断他,目光扫过在场众人,“我们发行国债,筹集到的第一笔资金,就可以用来成立一个‘临江工商纾困基金’,优先接收和重组那些被日本资本威胁的企业!这不是危机,这是我们收回经济主权、整合民族产业的天赐良机!”
他话语中的自信和清晰的思路,像一颗定心丸,让慌乱的下属们稍稍安定下来。
秦岳山盯着儿子:“你有多少把握?”
“事在人为。”秦逍斩钉截铁,“当务之急有两件事:第一,立刻以督军府名义发布公告,稳定民心,申明政府有足够能力和决心保障本地工商业稳定,绝不允许任何人以经济手段要挟临江!第二,催促上海、天津的银行家,请他们务必尽快派人前来!我们需要尽快敲定国债细节,让资金到位!”
“好!”秦岳山一拍板,“就按你说的办!公告立刻去拟!电报再加急发!”
命令一道道传下去,整个督军府如通精密的机器,开始围绕秦逍的计划高速运转起来。
然而,就在傍晚时分,一个更坏的消息传来。
张兆安脸色难看地走进书房,低声向秦逍汇报:“少将军,我们派去上海、天津送亲笔信的信使…在城外十里坡,被一伙来历不明的土匪劫了!”
“什么?!”秦逍猛地站起身,“人怎么样?信呢?”
“人受了伤,但无大碍,被路过农户救了回来。但…随身行李,包括督军的亲笔信函…全被抢走了!”
秦逍的心瞬间沉了下去。
十里坡…那根本不是土匪常规活动区域!
巧合得令人发指。
日本人的动作,远比他想象的更狠辣、更不择手段。他们不仅在外交上施压,更在暗中切断了他们寻求外援的最重要渠道!
没有这些亲笔信函,仅凭电报,很难取信于那些谨慎的银行家,邀请他们前来更是难上加难。
窗外,夕阳如血,将督军府的飞檐斗拱染上一片赤红。
秦逍走到窗边,望着这座暮色笼罩的城市。
暗流已然化为惊涛,无声的厮杀早已开始。
他深吸一口气,眼中非但没有退缩,反而燃起更盛的斗志。
“张副官。”
“在!”
“备车。再去一趟美国领事馆。”秦逍的声音冷冽如冰,“另外,让我们的人,悄悄去找昨天那个吉田商社的管事‘聊聊’。记住,要客气,要隐秘。”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既然正道被阻,那就别怪他使出些非常手段了。
这场游戏,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