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挣?”
王奎粗犷的嗓音里带着迷茫,打破了议事厅内的沉寂。
他看着角落里那个浑身缠着绷带,连坐直都费劲的年轻人,蹙着眉头道:
“将军,俺们都是粗人,除了上阵杀敌,啥也不会。这咋挣?难不成去街上卖牛肉干?”
“是啊,咱们是兵,不是商贾!”
“跟那帮阉人讲道理,不如直接砍了他!”
怒火再次被点燃,众将七嘴八舌,矛头却不再是狂怒,而是对叶凡提出质疑。
叶凡没有理会这些喧嚣。
他只是抬眼,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主位上面沉如水的林战脸上。
“大都督,”他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安静下来,“钦差大人千里迢迢来一趟,咱们不能让他空着手回去,对吧?”
这话听着像是在服软,几名性急的将校脸上露出失望之色。
叶凡却懒洋洋地换了个姿势,牵动了伤口,他“嘶”了一声之后,继续说道:
“他想要功劳,咱们就给他功劳。他想要战利品,咱们也给他战利品。”
“可凭什么!”王奎的独眼瞪得像铜铃。
“就凭……”叶凡的嘴角,勾起一抹戏谑的弧度,“他得买。”
“买?”
整个议事厅,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看着叶凡,就连林战的眼皮,都颤了一下。
叶凡环视一圈,将众人的惊愕尽收眼底。他享受这种将所有人都带进沟里的感觉。
“钦差大人奉的旨意,是‘核实’战功,不是来‘领赏’的。这份功劳太大,朝廷不敢认,更不敢赏。可他李洵是钦差,总得给京城一个交代。”
顿了顿,叶凡继续说道:
“他此行的目的,无非两个。第一,把咱们拿命换来的战利品,变成他为国库‘追缴’回来的功绩。第二,顺便给我们安个‘拥兵自重’的帽子,好回去交差。”
几句话道出了神京那位天子的真实意图。
众将的脸色愈发难看,这些他们隐约感觉到的东西,被叶凡彻底摆在了台面上。
“所以,咱们得帮帮他。”叶凡话锋一转,语气里满是“善意”。
“既然他想要这份泼天大功,那就卖给他。匈奴王室成员和那些匈奴的官眷都不是战利品,是‘商品’。”
“他李洵不是嫌朝廷给的赏银少吗?没关系,让他自己掏腰包,从咱们手里把这些‘商品’买回去。
他花钱买下的东西,自然就是他的功劳。他带回神京的牛羊越多,功劳就越大,他那个老师户部尚书的脸面也越有光。”
“如此一来,他为国库‘挽回’了巨大损失,咱们呢,也拿到了应得的抚恤。他得了名,我们得了利。这叫公平交易,童叟无欺。”
叶凡靠在椅背上,一番话说完,气息有些不稳。
议事厅内,依旧是一阵沉默。
可这一次不再是愤怒和绝望,而是极度的兴奋。
抢劫钦差?
不,是和钦差做生意!
这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草原上的野火,烧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上。
一名将领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随后赶紧捂住嘴,拼命压制住颤抖的肩膀。
王奎的独眼,从最初的迷茫,到震惊,再到恍然大悟,最后,那只独眼里闪烁着璀璨的光芒。
还能这么玩?
这个男人,不仅能把匈奴人玩弄于股掌之间,还能把朝廷派来的钦差当成肥羊来宰!
“可是他会买吗?”一名将领说出了关键,“他要是恼羞成怒,直接给咱们定个‘胁迫钦差’的罪名怎么办?”
“他会的。”叶凡笃定道,“因为他比我们更需要这份功劳。而且,他贪。”
“咱们卖的不是牛羊,是他的官帽子,是他背后张尚书的脸面。他要是不买,空手回去,怎么交代?说我们镇北军拥兵自重,不尊皇命?可以啊。”
“那牛羊呢?十万头牛羊,他一头都没带回去,是他无能,还是我们藏起来了?这盆脏水,他李洵自己也得掂量掂量,接不接得住。”
“最重要的是,”叶凡的目光望向林战,“我们不是在造反,我们是在‘配合’钦差大人,为国分忧。”
他把“配合”两个字,咬得极重。
林战一直沉默着。
他的手指,在桌面上敲击着,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看着叶凡那张苍白却闪烁着精光的脸,仿佛看到了尸山血海中,独自背回帅旗的背影。
勇,是为将之本。
智,是为帅之魂。
这个年轻人,两者兼备。
许久。
他紧绷的嘴角,忽然松动,浮现出一抹笑意。
“咚!”
林战猛地一拳,砸在了帅案上!
那张由百年铁木打造的桌案,发出一声巨响。
厅内所有的声音,瞬间消失。
“好!”
林战缓缓站起身,虎目之中,爆发出骇人的光亮。
“我倒要看看,他李洵的钱袋子,够不够买下我镇北军一千一百三十七条人命换来的功劳!”
他环视众将,声如洪钟。
“传令下去!明日辰时,大校场,‘清点’战利品,恭请钦差大人,莅临指导!”
……
翌日,辰时。
钦差李洵,在驿馆里被一阵嘈杂声吵醒。
一名小吏连滚带爬地跑进来,脸上满是惊慌。
“大人,不好了!镇北军……镇北军他们……”
“慌什么!”李洵不耐烦地坐起身,接过侍女递来的热茶,撇去浮沫,“一群丘八,还能翻了天不成?”
“他们……他们在校场上,把所有缴获的牛羊财宝都拉出来了,说是要请您过去,当面清点交接!”小吏结结巴巴地说道。
李洵一愣,随即抚掌大笑。
“哈哈哈,好!算他林战识相!”
他得意洋洋地站起身,心中一阵舒畅。看来自己昨日的敲打起效了。这林战终究是个武夫,不敢真的和朝廷撕破脸。
“更衣,备轿!”
李洵心情大好,换上了崭新的绯色官袍,坐上四抬大轿,在一众绣衣卫的簇拥下前往大校场。
他已经想好了,等会儿接收了战利品,定要再训斥林战几句,让他知道,谁才是这幽州城的主人。
轿子穿过长街,来到大校场。
李洵刚刚在小吏的搀扶下走出官轿,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他预想中,跪地奉上财宝的场景,没有出现。
宽阔的校场之上,人山人海。那幸存的七百多名玄甲军,分列两旁。
他们的目光,没有敬畏,没有顺从,只有森然的冷意。
而在校场的正中央,临时搭起了一个高台。
高台之上,没有香案,没有圣旨。
只有一个穿着普通士兵的服饰,左臂吊着绷带的青年,懒散地靠在一张椅子上。
他的脚边,摆着一面破旧的铜锣。
他的手中,握着的,是一柄在阳光下闪着寒光的匈奴弯刀。
看到李洵的官轿出现,那青年缓缓站起身。
他冲着李洵的方向,露出一抹和煦的微笑。
随即,他举起手中的弯刀,用刀背敲在了那面铜锣上。
“当!”
清越的锣声,响彻整个校场,也敲碎了李洵脸上的血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