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初入城关
陕北的春天来得迟,直到四月,山峁上的野草才怯生生地探出点绿意。
苏晓慧站在窑洞前,望着远处光秃秃的山梁,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院里的老桃树绽开了第一簇花苞,粉嫩嫩的点缀在灰褐色的枝头。
这是父亲在她出生时种下的,每年结的果子不多,却格外甜。
慧啊,进城了可要仔细些。
母亲往她包袱里又塞了两个馍,
你表姑说那姚家是城里人,咱攀不上,但人家不嫌弃咱农村的,就是造化。
苏晓慧低头摆弄着衣角,蓝布衫的袖口已经洗得发白。
她想起表姑上次回村时的光景:烫着卷发,穿着皮鞋,说话时总夹杂着几句普通话。
姚刚在省城有正经工作,人长得精神,就是年纪大了点,今年二十六了。
表姑磕着瓜子说,
要不是他爹妈去得早,自个儿耽误了婚事,哪轮得到咱乡下姑娘。
母亲在围裙上擦着手,小心翼翼地问:那姚同志,没啥毛病吧
能有啥毛病表姑吐掉瓜子皮,
就是在城里呆久了,眼光高。我跟他说了,咱晓慧虽然没文化,但手脚勤快,模样周正,配得上他。
此刻,苏晓慧摸着包袱里那对银耳环,是母亲昨晚悄悄塞给她的。
到了城里,别让人看轻了。
母亲说着,眼圈就红了,
要是受了委屈,就回来,妈养着你。
她拿起水瓢,仔细给桃树浇了水。
桃树喝水,明年结果。
她轻声念叨着,这是父亲生前常说的话。
第二天清晨,苏晓慧背着包袱上了去省城的班车。
黄土高原的沟壑在车窗外连绵不绝,她紧紧攥着衣角,心里既期待又害怕。
收音机里说城里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她想象不出那是什么光景,只知道从此再不用半夜摸黑去茅房了。
到了省城汽车站,表姑早已等在那里。
她穿着鲜亮的红裙子,与周围灰扑扑的人群形成鲜明对比。
可算到了!表姑拉着她的手,
姚刚今天加班,明天约在公园见。今晚先住我那儿。
表姑家住在一栋筒子楼里,厨房和厕所都是公用的。
苏晓慧第一次见到煤气灶,不敢碰那旋钮;自来水哗哗流出来时,她吓了一跳。
城里就是方便哈表姑得意地说,等你嫁过来,这些都能用上。
第二天,表姑翻箱倒柜找出一件碎花衬衫让苏晓慧换上:
穿精神点,姚同志喜欢利落人。
人民公园里柳絮纷飞,姚刚穿着中山装等在那里,头发梳得一丝不苟。
表姑推了苏晓慧一把,自己则退到不远处望风。
苏同志吧姚刚伸出手来,门牙旁边缺了个小角,常听王姐提起你。
苏晓慧低着头不敢看他,手心里全是汗。
姚刚倒很健谈,领着她沿湖边散步,讲城里的新鲜事,说以后要开个汽修店。
现在给公家干活,没意思。姚刚说,自己当老板,挣得多,也自由。
苏晓慧偶尔点头,心里却想着老家的桃树该开花了。
临走时,姚刚塞给她一包水果糖,包装纸上印着外文字母。
上海带来的,姚刚笑着说,你们乡下少见。
一周后,姚刚约她去百货公司。
表姑特意给苏晓慧梳了两条麻花辫,系上红头绳。
姚刚要是给你买东西,别急着要,表姑叮嘱道,推辞几下再收,显得矜持。
百货公司里商品琳琅满目,苏晓慧看得眼花。
姚刚在一处柜台前停下,指着一段红布问:喜欢吗
苏晓慧摇摇头。
姚刚却已经付了钱:上海来的最新款式,做件衬衫好看。
走出百货公司,姚刚突然说:苏同志,我觉得咱俩挺合适。我年纪不小了,想早点成家,你怎么看
苏晓慧捏着那卷红布,心跳得厉害。
表姑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笑着打圆场:姚同志真性急!我们晓慧脸皮薄,得想想。
回去的路上,表姑眉飞色舞:
姚刚条件多好,城里户口,有正式工作。你嫁给他,就是城里人了,你妈也能跟着享福。
苏晓慧夜里睡不着,摸着那段红布,料子其实一般,但印着城里时兴的花样。
她想,姚刚虽然年纪大点,但人还算周到。
第二次见面,姚刚带她去看电影。
黑漆漆的影院里,他悄悄握住她的手。
苏晓慧僵着身子不敢动,直到电影散场才松了口气。
咱们处对象吧,姚刚送她回表姑家时说,我保证对你好。
苏晓慧点了点头。
回到表姑家,表姑拍手笑道:
成了就好!姚刚可是抢手货,要不是我跟他妈有点交情,哪轮得到咱
婚礼办得简单,姚刚在国营饭店摆了两桌。
苏晓慧穿着红衬衫,是用那段上海花布做的。
表姑做证婚人,喝得满脸通红。
新房是姚刚分的宿舍,只有一间屋,但刷得雪白,玻璃窗亮堂堂的。
苏晓慧摸着崭新的搪瓷盆,心里涌起一丝甜。
头两个月,姚刚确实像个模范丈夫。
他在汽修厂上班,下班就回家,偶尔带点厂里发的劳保用品。
苏晓慧去食堂做了临时工,虽然累,但想着是在为自己的家忙碌,也不觉得苦。
周末,姚刚教她认公交线路,带她逛公园和商店。
苏晓慧学着城里女人的样子,把头发挽成髻,说话也放低了声音。
变化始于一个周六晚上。
姚刚说厂里聚餐,很晚才回来,身上带着酒气。
赢了点小钱,他掏出三十块钱塞给苏晓慧,给你买双皮鞋。
苏晓慧从没拥有过这么多钱,小心翼翼收在枕头下。
第二天,姚刚果然带她买了双黑皮鞋,鞋跟敲在水磨石地上,嗒嗒作响。
然而好景不长,姚刚开始频繁晚归,回家时常常带着酒气和莫名的淤青。
苏晓慧在他裤袋里发现过揉成团的彩票,也在深夜听到过催债电话的嘶吼。
妇人之见!每当苏晓慧劝说,姚刚就不耐烦地挥手,
赌钱怎么了运气来了,一把就能赢回半年工资!
第一个耳光落在腊月二十三,小年前夜。
苏晓慧炖了鸡汤,想劝他回家过年。
姚刚输光了准备年货的钱,回来就掀了桌子。
就知道吃!他眼睛通红,要不是养着你,我能这么背运
瓷碗碎在地上,混着鸡肉的油星溅到苏晓慧脸上。
疼不是最难受的,是看着他陌生的眼神,她突然想起母亲的话:城里人心思深。
她忍了。
村里的规矩,嫁鸡随鸡。
她想,等有了孩子,他总会变好的。
二
桃桃失踪
女儿出生那天,姚刚在产房外打了通宵麻将。
护士把皱巴巴的小婴儿抱给她看,说孩子腋下有块红胎记,像朵小小的桃花。
苏晓慧摸着那点温热的红,眼泪掉在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她给孩子起小名叫桃桃,希望她的人生能像老家院里的桃花般灿烂。
桃桃满月时,姚刚破天荒买了只烤鸭回家。
他笨拙地逗着孩子,手指碰到那胎记时愣了愣,随即嘿嘿笑了:这记号好,丢不了。
苏晓慧那时还不知道,这句玩笑会成日后剜心的刀。
桃桃三个月那天,下着濛濛细雨。
苏晓慧抱着孩子喂奶,姚刚突然闯进来翻箱倒柜。
把你陪嫁的金镯子给我。他头也不回地翻找着。
那是我娘给我的......苏晓慧下意识护住手腕。
少废话!他一把推开她,孩子吓得哇哇大哭,不给我拿什么翻本
姚刚没找到镯子,眼睛红得吓人:你不给是吧行,我有别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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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摔门而去,整夜没回。
第二天清晨,苏晓慧被冻醒,发现身边的小被子空了。
她像疯了一样冲出家门,雨水混着泪水糊住了视线。
街坊四邻被她凄厉的呼喊惊动,有人告诉她,凌晨看到姚刚抱着孩子上了辆面包车,手里攥着厚厚的红票子。
苏晓慧跑遍附近的汽车站、火车站,最后在一家隐蔽的麻将馆找到了姚刚。
他正把一沓钱拍在桌上,嘴里叼着烟,满脸亢奋。
她扑过去撕打他,声音嘶哑:我的桃桃呢你把桃桃弄哪儿去了
你疯了!姚刚一脚把她踹倒在地,
不就是个丫头片子卖了钱翻本,以后给你挣个儿子回来!
周围的人拉劝着,没人知道苏晓慧心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彻底碎裂。
她爬起来,目光扫过墙角散落的啤酒瓶,抄起一个完整的,看着姚刚还在嬉笑的脸,那缺角的门牙此刻像淬了毒的獠牙。
玻璃破碎的声音很响,盖过了所有人的惊呼。
邻居们的证词堆了半尺高。
有人说看见姚刚常年打老婆,有人说他赌输了就拿孩子撒气。
妇联的同志来看守所时,苏晓慧正对着墙发呆,手指无意识地划着桃桃两个字。
苏晓慧,女同志把一杯热水放在她面前,
法院考虑到你是防卫过当,加上有自首情节,可能会从轻判决。
她抬起头,眼里空荡荡的:我女儿......能找回来吗
女同志叹了口气:我们会尽力,但人贩子流窜得快,你要有心理准备。
在等待审判的日子里,表姑曾来监狱外徘徊三次。
最终没敢探视,只托人捎去一床旧棉被——正是当年苏晓慧进城时带的那床。
苏晓慧摸着被子上熟悉的补丁,把脸埋进去,闻到的只有监狱消毒水的味道。
判决书下来那天,阳光透过铁窗照在地上,像块冰冷的金子。
七年三个月,减去羁押的时间,再表现好点,也许五年多就能出去。
苏晓慧把判决书画了个圈,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出去,找桃桃。
监狱的日子像磨盘,缓慢地碾着时光。
苏晓慧被分到服装车间,学会了缝纫,针脚又细又密。
她总是下意识地选择红线缝补,仿佛那鲜艳的颜色能给她一丝渺茫的希望。
她攒下每月发的几块零花钱,用干净的布包好,藏在枕头下。
那是给桃桃的,她想,找到孩子时,要买块最软的糖给她。
同监室有个叫刘姐的,因拐卖儿童被判了无期。
苏晓慧起初见了她就浑身发抖,夜里常做噩梦。
后来有次刘姐犯了哮喘,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苏晓慧鬼使神差地递了颗药,那是她省下来备用的。
夜里,刘姐咳着说:谢谢啊......我也是被逼的,男人赌钱,输了就拿孩子出气......
闭嘴!苏晓慧猛地坐起来,你不配提孩子!
那之后,她更加沉默。
闲暇时,她就盯着墙上的日历,一天天数着。
有时教不识字的狱友写寻字,一笔一画,写得格外认真。
服装车间来了批新活儿,做儿童棉袄。
苏晓慧分到的是件红棉袄,她摸着柔软的面料,想起桃桃要是穿上该多好看。
针一次次扎破指尖,血珠渗出来,染在红布上,很快不见了痕迹。
减刑的消息传来那天,她正在操场拾棉花,突然蹲在地里哭了。
不是因为难过,是急着要去一个地方。
就这样她熬了五年一个月,终于迎来了自由。
出狱那天,天刚蒙蒙亮。
她穿着出狱时发的蓝布褂子,手里攥着那包皱巴巴的钱,站在监狱门口,不知该往哪走。
城市变了模样,高楼比记忆里更高,车也更多,喇叭声吵得她心慌。
她循着记忆找到表姑家,却被告知表姑早就搬走了,据说是因为愧疚,没脸见人。
苏晓慧找了个最脏最累的活,在建材市场扛水泥。
一袋水泥五十公斤,压得她直不起腰,但一天能挣三十块。
晚上就睡在市场角落的棚子里,和几个流浪汉挤在一起。
她把省下来的钱都用来买地图,在可能的地方打勾、画圈。
她去过火车站,举着写着寻找女婴,腋下有红胎记的牌子,被保安赶过,被骗子骗过。
有次遇到个说知道线索的,要她先交五百块钱。
那人眼神闪烁,脸上有道疤,说起孩子特征却异常详细。
苏晓慧掏出所有积蓄,结果那人拿到钱就没了踪影。
后来她才听说,这人曾是人贩子的同伙,因分赃不均转行诈骗。
那晚,骗子对着女儿的照片发了一夜呆,而苏晓慧在桥洞下哭到天明。
在火车站,她遇到了同样寻子的张大姐。
两人结伴去郊区排查,听说有户人家三年前买了个女婴。
张大姐看到那孩子腋下也有块胎记,激动得晕厥过去。
结果一打听,孩子是从另一处买来的,年纪也对不上。
苏晓慧默默垫付了医药费,张大姐醒来后抓着她的手哭:妹子,我找了八年了,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那晚,苏晓慧在桥洞过夜,遇到个捡垃圾的老人。
老人递给她半个馒头,絮絮叨叨地说:我孙女也丢了,十年了,我还在等。说不定明天就找到了呢
苏晓慧捏着馒头,眼泪直流。
第二天,她在报纸上看到打拐专项行动的新闻,辗转找到专案组。
她从衣角里取出桃桃的胎发,那是入狱前偷偷藏起来的。
警察仔细查看了胎发,遗憾地摇头:保存不当,无法做DNA比对。
希望再一次破灭。
苏晓慧走出派出所,阳光刺得她睁不开眼。
她摸摸口袋,只剩下最后五块钱。
出狱已经两年多了,如果她的桃桃还在,现在已经是七岁十个月了。
三
重逢之缘
建材市场的活儿时有时无。
没活时,苏晓慧就坐在角落啃干馒头,一遍遍看桃桃的照片,边角已经磨烂。
大姐,你掉东西了。
一只粗糙的手捡起照片。
苏晓慧抬头,看见个黑瘦的男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眼睛很亮。
谢谢。她慌忙把照片揣进怀里。
你在找人男人没走,指着她手里的牌子,孩子丢了
苏晓慧点点头,眼圈又红了。
男人叹了口气:我叫秦军,在旁边工地干活。我......我也丢过孩子,后来找着了,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她就是我的命!
他说起三年前的事。
也是个雨天,他在护城河救了一个溺水差点被淹死的小女孩。
救活后一问才知道,这个小女孩没有家人,是被抛弃流浪的,为了摘果子吃才掉到河里。
他报警查不到来历,他就自己养着。
领养的过程也很繁琐,光办理各种手续就跑了半年多,还多亏派出所的老王帮他作证。
他给闺女取名叫秦思怡,盼着她长大能想起点什么。
孩子很懂事,这几年照顾下来,他已经当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一样。
那孩子......苏晓慧的声音发紧,有什么记号吗
没有吧,秦军挠挠头,当时又瘦又小,我也没注意。现在长得可俊了,就是胆子小,见了生人就躲。
那天之后,秦军常来找苏晓慧。有时带两个热馒头,有时帮她扛几袋水泥。他话不多,但总能在她累得站不住时递过一瓶水。
你别这么拼命,他看着她磨破的肩膀,身体垮了,怎么找孩子
苏晓慧低下头,眼泪滴在水泥袋上。
她何尝不想歇着,可一想到桃桃可能在哪个角落受苦,就觉得每多挣一块钱,就多一分希望。
秦军把她带到自己租的小屋,在城中村深处,低矮潮湿,但收拾得干净。
屋里有张小木床,铺着碎花褥子,墙角堆着半箱玩具。
思怡在邻居家呢,他有点不好意思,我怕她认生。
傍晚时,邻居把秦思怡送回来。
小姑娘穿着粉色连衣裙,扎着两个小辫子,看见苏晓慧就往秦军身后躲。
苏晓慧的心猛地一颤,那眉眼,让她莫名的就想起了自己的桃桃。
思怡,叫阿姨。秦军把她牵出来。
小姑娘怯生生地抬起头,大眼睛像受惊的小鹿。
苏晓慧蹲下来,想摸摸她的头,手伸到一半又停住了。
日子久了,秦思怡渐渐不怕苏晓慧了。
会把自己的糖果分给她,会拉着她的衣角要听故事。
苏晓慧给她梳辫子,编出好看的花样,看着她在院子里追蝴蝶,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
但有时,苏晓慧会给思怡织毛衣,织到腋下就走神;带思怡去公园,看到其他母女会突然沉默。
秦军察觉后,带她去思怡被弃的护城河,说:每个孩子都是老天爷派来的礼物,不管是谁的,先好好疼着。
邻居张大妈常送饺子过来,故意说:思怡跟晓慧越来越像,连笑起来嘴角的痣都一样。
有次思怡被狗吓到,苏晓慧下意识挡在她身前,张大妈对秦军说:这就是缘分,老天爷都看着呢。
秦军看在眼里,某天晚上递给她一个红布包:这是我攒的钱,你拿着,咱们一起找。
苏晓慧愣住了。
我知道你心里苦,他搓着手,脸有点红,我也没啥大本事,但我能陪你一起找。要是......要是万一找不到,咱们就带着思怡好好过,行吗
月光从窗棂照进来,落在秦军憨厚的脸上。
苏晓慧想起姚刚缺角的门牙,想起水泥袋的重量,想起无数个在街头游荡的夜晚。
她接过红布包,指尖触到他的温度,突然哭了,哭得像个孩子。
他们没办婚礼,就请邻居吃了顿饭。
苏晓慧把秦思怡的小辫子梳得格外整齐,小姑娘穿着新做的红棉袄,脆生生地叫她妈妈。
苏晓慧抱着她,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是热的。
秦军还是在工地干活,苏晓慧找了个家政的活,白天去雇主家打扫,晚上回来给父女俩做饭。
秦思怡上了小学,每天放学都要把得的小红花贴在苏晓慧手背上。
妈妈,老师说我长得像你。有天晚上,思怡趴在她怀里说。
苏晓慧笑着捏捏她的脸:是吗那我们有缘分。
四
胎记之谜
那年夏天特别热,思怡晚上总踢被子,有点感冒。
苏晓慧烧了热水,要给她洗澡。小姑娘脱了衣服,背对着她坐在澡盆里玩水。
思怡,转过来点,妈妈给你搓搓背。
孩子转过身,水珠顺着脖颈往下流,流过腋下时,苏晓慧的手突然僵住了。
在那白皙的皮肤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红斑,像朵小小的桃花,在水汽里微微泛红。
苏晓慧觉得浑身的血都冲到了头顶,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快要碰到那胎记时,又猛地缩回来,像被烫到一样。
妈妈,你怎么了思怡歪着头看她。
没......没事。苏晓慧关掉水龙头,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水凉了,咱们擦干睡觉。
她用毛巾裹着思怡,手抖得连扣子都扣不上。
秦军回来时,看见她坐在床边发呆,眼圈通红。
怎么了思怡睡了
苏晓慧抬起头,眼里全是泪水:老秦,你看......你看思怡腋下......
秦军不明所以,走到床边轻轻掀起女儿的衣角。
那抹红色像烙铁一样烫了他的眼。他猛地回头,看着苏晓慧,嘴唇动了半天,才说出一句:像......像桃桃
苏晓慧点点头,泪如雨下:我记得清清楚楚,桃桃也有,就在同一个地方,一模一样......
那个晚上,两个人都没睡。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熟睡的思怡脸上。
他们坐在地上,隔着半米的距离,却觉得像隔了千山万水。
苏晓慧夜里偷偷翻看思怡的出生纸条,那是秦军一直夹在户口本里的。纸条上写的出生日期,与她记的桃桃出生日期只差三天。
她想起桃桃满月时,自己曾用胭脂在胎记旁点过红点,而思怡的胎记边缘确实有淡淡的印记。
第二天,她试探性问思怡:小时候有没有见过穿蓝布衫的阿姨
思怡眨着大眼睛说:梦里见过,她总哭。
秦军辗转找到当年收养思怡的派出所档案,发现记录是那家人因孩子总哭闹而弃养。
他想要再找那家人确认,结果被告知早已经搬走了,很多年都没回来过。
要不......就算了苏晓慧的声音很轻,思怡现在挺好的,我们......
不行。秦军打断她,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晓慧,不管她是不是,我们都得弄清楚。这对孩子好,对你也好。
去做DNA检测那天,苏晓慧把思怡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小姑娘不知道要去做什么,一路上都在唱学校老师教的歌。
抽血的时候,她皱着眉头没哭,只是紧紧攥着苏晓慧的手。
妈妈,不疼。她仰起脸,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苏晓慧别过头,眼泪差点掉下来。
等结果的那几天,日子像被拉长了。
苏晓慧不敢看思怡的眼睛,总觉得心里有个声音在骂她贪心。
秦军比平时更沉默,只是每天晚上都会给她掖好被角。
有次苏晓慧起夜,看见秦军站在思怡的涂鸦前,那画上是三个手拉手的小人。
他轻轻把画取下,又挂上,反复了三次。
通知下来那天,是个晴天。
秦军去取的报告,回来时脸色发白,手里紧紧攥着那张纸,指节都泛了白。
老秦,苏晓慧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怎么样
秦军没说话,把报告递过来。
苏晓慧抖着手翻开,看见结论那行字时,突然眼前一黑,栽倒在秦军怀里。
等她醒过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思怡趴在床边,睡得正香。
秦军坐在旁边,眼圈通红。
醒了他给她倒了杯温水。
苏晓慧出乎意料地平静。
她起身做了晚饭,给思怡换了衣服,甚至还洗了秦军换下的工装。
直到深夜,她整理房间时摸到思怡换下的小袜子,那柔软的触感突然击垮了她。
她蹲在地上,崩溃大哭,七年的寻找、等待和苦难在这一刻决堤。
思怡被哭声吵醒,揉着眼睛看着他们:妈妈,你怎么哭了
苏晓慧把她搂进怀里,紧紧地抱着,好像一松手就会再次失去。
桃桃......她哽咽着,我的桃桃......
小姑娘愣了愣,然后用小手拍着她的背,像平时她哄自己那样:妈妈不哭,思怡在呢。
那天晚上,苏晓慧给思怡讲了个故事。
讲一个叫桃桃的小女孩,讲她的妈妈有多爱她,讲她们分开后,妈妈有多想念她。
思怡听得很认真,大眼睛眨呀眨的。
妈妈,她听完问,那个桃桃,就是我吗
苏晓慧点点头,眼泪又掉下来。
那我以后叫桃桃,也叫思怡好不好小姑娘搂住她的脖子,我既有妈妈,也有爸爸。
秦军站在门口,悄悄抹了把脸。
月光落在他身上,像件温暖的衣裳。
第二天,思怡用彩纸做了两个小旗子,一面写桃桃插在花盆旁,一面写思怡插在杂货铺门口。
这样两个名字就都有家了。她得意地说。
在美术课上,思怡画了自己的胎记,旁边画了条红线,一头连着手拿奶瓶的婴儿,一头连着扛水泥的女人。
老师问是什么,她说:是妈妈找我的路。
五
团圆花开
后来,他们带思怡去了姚刚的坟前。
那里荒草丛生,连块像样的墓碑都没有。
苏晓慧把一束野菊花放在地上,拉着思怡的手说:不管怎么样,他是你血缘关系上的父亲。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
思怡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在地上摘了朵小黄花,也放在了草丛里。
秋天的时候,秦军的工地完工了,他用攒的钱开了个小小的杂货铺。
苏晓慧守着铺子,思怡背着小书包去上小学。
每天傍晚,父女俩都会去学校门口接她,看着她蹦蹦跳跳地跑过来,扑进他们怀里。
杂货铺门口挂了红灯笼,映得每个人脸上都喜气洋洋的。
苏晓慧在门口种了棵盆栽桃树,冬天时枯枝像寻字的笔画,春天开花时,思怡总说像妹妹在枝头笑。
秦军的工具箱里依然放着那块红布,现在用来垫杂货铺的秤盘。
苏晓慧缝补时还是下意识用红线,仿佛那鲜艳的丝线能缝补过往的所有伤痕。
有天晚上,思怡突然说:妈妈,我腋下的小红花,是不是你给我盖的章呀
苏晓慧笑着点头:是呀,是妈妈怕找不到你,特意盖的章。
那它会一直都在吗
会的,秦军摸着女儿的头,声音温柔,会一直陪着你,就像爸爸妈妈一样。
多年后,思怡带着自己的孩子回陕北老家。
老院的桃树依然枝繁叶茂,树下埋着苏晓慧那对银耳环——那是姚刚抢走后,邻居偷偷捡回来还给她的,她一直没舍得戴。
这是姥姥种的,思怡对怀中的孩子说,树下睡着姥姥最宝贝的东西。
孩子咿呀学语,伸手去够枝头绽放的桃花。
春风拂过,花瓣纷纷扬扬落下,像一场粉红色的雪。
窗外的月光正好,落在思怡脸上,也落在她腋下那抹淡淡的红痕上。
那是命运盖下的印章,曾经刻着分离的痛,如今却成了团圆的证。
苏晓慧看着身边的父女俩,心里像揣着个暖炉,慢慢热起来。
七年寻寻觅觅,绕了一个大圈,她们终于找回了彼此。
那朵小小的桃花胎记,如同一条看不见的红线,终究将分离的人儿重新系在了一起。
这不是命运的捉弄,而是生命的馈赠。
她知道,往后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