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知青办副主任儿子纠缠的第三年,我收到了他写给兄弟的炫耀信:
村姑就是好骗,回城名额到手就甩了她。
我当着他的面把信折成纸飞机,掷出窗外。
告诉你个秘密——去年恢复高考的文件,是我故意藏在你爸抽屉最底层的。
看着他骤然惨白的脸,我轻笑:你以为,我为什么要挑副主任的儿子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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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一九七五年的秋,比往年更冷一些。黄土高原的风像钝刀子,刮过光秃秃的塬峁,卷起尘土,扑打着牛家湾知青点那几孔破旧的窑洞。
我攥着刚从小邮差手里接过的信,指尖冰凉,那薄薄的一张纸却烫得吓人。
信封上的字迹张扬跋扈,是刘建军的,知青办刘副主任的那个宝贝儿子。
他返城回县里已经半个月,这是来的第一封信。
心里头说不上是什么滋味,三年了,我围着他转,听他那些甜得发腻的保证,看他画下一个个回城后如何如何的大饼,像个揣着微薄铜板仰望柜台里昂贵糖果的傻孩子。
周遭不是没有过风言风语,说我林朝朝眼皮子浅,攀高枝,想靠着刘建军跳出这农门。
我大多沉默。
没什么可辩解的,路是自己选的,是苦果还是甜汤,都得咽下去。
指腹摩挲着信封的边角,心里那点虚浮的期盼,像风中残烛,晃得厉害。
深吸了口带着土腥气的冷风,我正要撕开信封,动作却猛地顿住。
信封口没粘牢,翘起一个小角。
像是被什么人匆忙塞进去,或者……根本就没在意它是否妥帖。
一种强烈的不安攫住我。
我捏着那角,轻轻一抽,里面滑出的不止一张信纸。
还有另一张,叠得随意,露出小半截,上面是更潦草、更熟悉的字迹——刘建军给他那帮狐朋狗友写的。
鬼使神差地,我先展开了那一张。
……哥们儿放心,回城名额铁定跑不了!那村姑真好骗,三两句好话就哄得她找不着北。等手续办利索了,谁还认得她是谁早甩八百里远了!到时候县纺织厂那女的,哥们儿介绍你认识……
后面的字,模糊了。
不是眼泪,我眼里干涩得发疼。
是那股子从脚底板猛地窜上头顶的寒气,瞬间冻僵了四肢百骸。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眼里,钉进心里。
原来不是风言风语。
是我蠢。
信纸在指尖簌簌地抖,发出细微的脆响。
远处传来几声狗吠,夹着生产队上工的破钟声,闷闷的,一下下敲在耳膜上。
我站在原地,很久没动。
塬上的风刮得更猛,吹得我单薄的衣裳紧贴在身上,透心凉。
那点残烛,噗一下,彻底灭了。
也好。
心里某个地方反而奇异地定了下来。
空落落的,但不再晃荡。
我把那两张纸仔细叠好,塞回信封,揣进兜里。
拍了拍身上的土,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转身朝知青点走去。
脚步一开始是沉的,像灌了铅,一步步碾过坑洼的土路。
走着走着,却渐渐轻快起来。
第二天下午,刘建军回来了,骑着他那辆崭新的二八大杠,车把手上挂着个网兜,里面装着几样县城里买的点心果子,招摇过市。
他径直找到我时,我正坐在窑洞门口的矮凳上搓玉米棒子。
金黄的玉米粒从指缝间簌簌落下。
朝朝!他声音带着一贯的张扬,下车,支好,提着那兜点心走过来,等急了吧县里事多,刚忙完就赶紧来看你。瞧,给你带的,富强粉蛋糕,香着呢!
他把网兜往我眼前递,脸上是那种施舍般的、笃定的笑。
阳光照在他簇新的的确良衬衫上,有些刺眼。
我没接,也没抬头看那蛋糕,只是慢条斯理地把手里最后一根玉米搓完,颗粒归筐。
然后我站起来,从兜里掏出那封信。
刘建军的笑容僵了一下,眼神有些闪烁,似乎想解释信封没粘牢的事。哦,信啊,走得急,可能没封好……
我不说话,只是看着他,慢慢将信纸展开,把他写的那一页,亮在他眼前。
他的笑彻底垮了下去,脸色变了几变,先是慌,随即强自镇定,甚至试图带上一点恼怒:朝朝,你听我解释,这就是写着玩的,哥们儿之间吹牛……
声音在我平静的注视下越来越低,最终消音。
我手指灵巧地翻动,将那张写满背叛的信纸,三下两下,折成了一只尖头的纸飞机。
举到唇边,轻轻哈了口气。
手臂一扬,纸飞机乘着塬上永不止息的风,滑出一道平稳而决绝的弧线,越过他的头顶,越过低矮的土墙,向着崖畔外那片空旷的沟壑飞去,越来越小,最终变成一个小点,消失在黄土苍茫的背景里。
刘建军傻愣愣地扭头看着飞机消失的方向,张着嘴,像是没明白发生了什么。
我拍了拍手上沾的纸屑,声音不大,却清晰得能敲碎空气里的每一粒尘埃。
刘建军,我叫他全名。
他猛地回过头,脸上血色尽褪,瞳孔里映着我的影子——那个他口中好骗的、可以随手甩掉的村姑。
我朝他笑了笑。
告诉你个秘密。
去年十月,那份关于恢复高考的内部征求意见文件,是我故意藏在刘副主任抽屉最底层,那摞积灰的学习材料底下的。
他的眼睛骤然瞪大,难以置信地死死盯着我,嘴唇开始哆嗦,像是突然被扔进了冰窖,冻得牙关都在打颤。
我往前凑近半步,欣赏着他脸上每一寸惊骇和骤然的惨白,声音轻快,甚至带着点笑意:
不然你以为,我这三年伏低做小,忍着恶心陪你演你侬我侬的戏码,是图你这个人——
还是图你这个,我顿了顿,一字一句,能让我‘不小心’看到点内部消息的,副主任公子的身份呢
风卷起尘土,打着旋儿从我们之间穿过。
他像被抽掉了脊梁骨,猛地后退一步,手指着我,抖得不像话,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那眼神,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我这个人。
我不再看他,转身拿起墙根下的锄头,扛上肩,径直朝田埂走去。
身后,是什么东西摔在地上的闷响,还有点心滚落一地的声音。
大概还有他粗重混乱的喘息,被风撕碎了,听不真切。
黄土高原的天很高,很蓝,云扯得一丝丝的。
远处有人唱着信天游,调子拉得老长,苍凉,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豁亮。
我踩着自己的影子,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走出他的视线,也走出那个被定义为好骗村姑的林朝朝。
2
身后传来刘建军失态的咆哮和点心匣子摔烂的闷响,像一出蹩脚戏码的最高潮,却被塬上大风一卷,碎得七零八落,什么也没剩下。
我扛着锄头,脚步没停。田埂上的土坷垃被晒得硬邦邦,硌着脚底,却有一种奇异的踏实感。
地头已经聚了几个人,都是知青点的,看见我过来,眼神都有些躲闪,夹杂着探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悯。显然,刘建军刚才那番动静,他们都瞧见了。
王娟凑过来,压低声音:朝朝,没事吧刘建军他……
没事。我打断她,声音平静得让自己都有些意外,抡起锄头开始刨玉米茬子,吵了几句,散了。
散了旁边一个男知青插嘴,语气带着点看热闹的兴味,我看他气得脸都绿了,车子蹬得跟风火轮似的跑了。你真把他甩了
锄头砸进土里,发出沉闷的咚声。我直起腰,擦了把额头上并不存在的汗,看向他:怎么,我甩不得
那男知青被我看得一噎,讪讪地缩回头去。
王娟拉了我一把,忧心忡忡:你可想清楚,他爸是副主任……回城名额……
回城名额,我重复了一遍,嘴角扯出个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弧度,靠谁都不如靠自己。
这话像颗小石子投进死水,激起细微的涟漪。众人面面相觑,不再说话,各自埋头干活,气氛却莫名有些沉滞。
接下来的几天,牛家湾意外地风平浪静。刘建军没再出现,关于我和他的种种猜测在知青点暗地里流传了几轮,也渐渐失了新鲜劲。大家更关心的是日渐稀薄的口粮和越来越重的农活。
但我能感觉到,某种无形的压力正在悄然凝聚。
先是知青点负责人老支书找我谈话,拐弯抹角地问我是不是思想上有了波动,要注意团结,不要影响集体。话里话外,透着上级领导的关怀。
接着是去公社领粮食,往常都能顺利批下来的条子,这次却被卡了又卡,办事员耷拉着眼皮,打着官腔,说要多研究研究。
甚至我去井边打水,都能感觉到身后有指指点点和压低的议论。
瞧,就是她,得罪刘副主任家了……
啧啧,以后日子难喽……
心气高呗,也不看看自己啥身份……
王娟替我着急,偷偷告诉我:听说刘建军回去就病了,躺床上不起来,刘副主任发了大火,放话要……要给你点颜色看看。
颜色我低头看着自己被黄土染得粗糙发黑的手背,心里冷笑。无非就是卡我回城,压我工分,在各种细枝末节上刁难,让我在这黄土沟里熬干心血。这套路,我上辈子……不,我早就看透了。
但我没料到,刘家的颜色来得这么快,这么脏。
那是个阴沉的下午,天闷得像是要滴下水来。公社突然来了人,直接闯进我们女知青宿舍,领头的正是公社革委会的那个钱干事,一脸严肃,身后跟着两个戴红袖标的。
林朝朝同志,钱干事声音硬邦邦的,有人反映你私藏、传播违禁书籍,散布不良思想,跟我们走一趟,接受审查!
宿舍里顿时鸦雀无声。所有女知青都吓得白了脸。
王娟壮着胆子问:钱干事,是不是搞错了朝朝她……
搞没搞错,搜了就知道!钱干事一挥手,那两个人立刻如狼似虎地翻箱倒柜起来。
我的心猛地一沉。违禁书籍我确实有,藏在最隐秘的角落——几本皱巴巴的高中数理化课本,还有一本好不容易淘换来的《代数习题集》。那是我的命根子,是我在黑夜里摸索前行的唯一光亮。
他们显然是冲着这个来的。刘家知道,掐断我学习的路,比什么都狠。
窑洞里一片狼藉,破旧的箱子、单薄的被褥都被粗暴地翻开。同屋的女伴们又惊又怒,却敢怒不敢言。
我攥紧了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强迫自己冷静。不能慌,慌了就正中了他们的下怀。
就在一个红袖标的手快要伸向我炕席底下那个微微鼓起的缝隙时——
找到了!
另一个红袖标却突然从靠门边那个空铺位——不久前刚因病回城的一个女知青的铺位底下,摸出两本用牛皮纸包得严严实实的书。
钱干事一把抢过去,三两下撕开牛皮纸。
空气凝固了。
一本是封面妖娆的《少女之心》,另一本更是露骨,连书名都不堪入目。是当时明令严禁的黄*色书籍!
所有人的目光唰地一下,全都聚焦在空铺位原来的主人,以及此刻站在铺位旁、脸色瞬间惨白的另一个女知青张春芳身上。那地方,分明更靠近她现在的床铺!
张春芳吓得魂飞魄散,尖声叫道:不是我的!不是我藏的!是……是有人陷害!
钱干事的脸也黑了。抓高中生复习资料和抓这种书,性质完全不一样,后者更臭,更脏,搞不好还要牵连他自己办事不力。他恶狠狠地瞪了领路来的那人一眼,显然对方情报有误。
胡说八道!证据确凿!钱干事骑虎难下,只能厉内荏地吼着,一把揪住几乎软倒在地的张春芳,把她带走!深入审查!
一场闹剧,草草收场。钱干事一行人灰头土脸地押着哭天抢地的张春芳走了。
宿舍里死一般的寂静。
我慢慢松开攥得发白的拳头,后背惊出一层冷汗。是谁在那千钧一发的时刻,用了这种极端的方式,替我挡了这一劫甚至不惜把水搅浑,把更脏的东西抛出来吸引火力
那两本毒草,绝不可能凭空出现。
我目光缓缓扫过惊魂未定的众人,最后落在窗外。
远处塬峁的轮廓在阴沉的天色下显得格外冷硬。一场暴雨,眼看就要来了。
刘家的打压不会停止,只会更狠。但经此一遭,我更加确信,这条独自搏杀的路,我走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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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山山倒,靠人人跑。
能救我的,只有我自己,和那场被藏在抽屉最底层、却终将席卷一切的——高考。
夜里,我摸出那本藏在砖缝深处、侥幸逃过一劫的《代数习题集》,就着如豆的煤油灯,一字一句地啃起来。
窗外的风越来越大,裹着黄土,拍打着窗纸,呜咽作响。
像困兽的咆哮,也像新时代到来前,最后的、最黑暗的震荡。
我知道,我必须在暴雨中,把自己淬炼成钢。
3
那场搜查风波像塬上骤起的沙尘暴,来得猛,去得也快,只留下满地狼藉和人心惶惶。
张春芳被带走了,据说家里托了层层关系,又咬死了是被人陷害,最终也没定下什么实质性的罪名,只是被狠狠批评教育了一番,记了一笔,灰溜溜送回知青点,整个人都蔫了,见了谁都躲着走。
没人再提搜书的事,仿佛那只是一个荒唐的梦魇。但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却绷得更紧了。
我知道,刘家这次失手,绝不会善罢甘休。他们就像潜伏在黄土坡下的饿狼,一次扑空,只会更耐心地等待着下一次机会,更致命的一击。
工分被刻意压低了。记分员是老支书的远房侄子,以前见了刘建军跟我在一起时,总会挤出几分笑,现在则耷拉着眼皮,在本子上划拉的数字,总能恰好卡在知青平均线以下,不给你争辩的余地。
去公社办事,更是难如登天。开个简单的介绍信,也能被晾上大半天,最后塞回来一句领导不在,改天再来。
甚至挑水浇地,分给我的那块自留地,水渠总是恰好在最需要水的时候断流。王娟偷偷告诉我,看见刘建军的跟班,那个叫猴三的,在前头闸口晃悠过。
这些龌龊的手段,像绵绵的针,刺不破皮肉,却专往你最难受的地方扎。若是以前那个满心指望靠着刘建军回城的林朝朝,恐怕早就被磨得没了心气,要么屈服,要么崩溃。
但现在,我只是觉得可笑。
他们以为掐断我这点活路,就能把我按死在这黄土沟里
晚上,煤油灯的火苗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风吹得忽明忽暗。我摊开数学习题集,手指划过一道道复杂的公式。那些数字和符号,在我眼里不是枯燥的功课,而是凿向冻土的冰镐,是能带我冲出这重重围困的唯一利器。
外面的打压越狠,我笔下的演算就越快,心也越沉静。
但刘建军显然没这份耐心。
那天下午,我在沟底玉米地里除草,日头毒得很,汗水淌进眼睛,又涩又疼。
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堵在了地头垄沟上。
是刘建军。他像是喝了酒,脸色酡红,眼珠子混浊,带着一股破罐破摔的戾气。崭新的的确良衬衫扣子解开了好几颗,露出瘦削的胸膛,沾着酒渍。
林朝朝!他哑着嗓子吼,声音被风吹得有些变形,你给老子过来!
我直起腰,拄着锄头柄,冷冷地看着他。黄土坡上干活的人都停下了动作,远远地朝这边张望。
哟,这不是刘大公子吗病好了我语气平淡,像在问今天天气怎么样。
他被我这态度激得火冒三丈,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手指几乎戳到我脸上:你他妈少给老子装蒜!臭婊子!敢耍我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
酒气混着他嘴里的污言秽语扑面而来。
我告诉你林朝朝!离了我,你屁都不是!你想高考做梦!老子让你连名都报不上!你就烂在这吧!烂死在这土坷垃里!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那张曾经在我看来尚有几分人模狗样的脸,此刻扭曲得只剩下丑陋和恶毒。
还有你藏复习资料的事儿!别以为上次侥幸躲过了!老子迟早给你翻出来!到时候……到时候我看你怎么死!
我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像塞了一块冰,又冷又硬。
他见我不说话,以为我怕了,气焰更嚣张,甚至试图来抢我的锄头:看什么看不服气信不信老子现在就在这办了你!
他的手刚碰到锄头柄,我手腕猛地一翻,锄头尖噌一下砸进他脚边的土里,离他的解放鞋只有半寸。
刘建军吓得酒醒了一半,猛地后退一步,差点摔进垄沟里。
刘建军,我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风声,传到他耳朵里,也传到那些竖着耳朵听动静的人耳中,你除了会仗着你爹那点权势欺压人,还会什么
卡我工分断我水源去公社给我使绊子还是像现在这样,喝了二两猫尿就来撒泼打滚我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惧怕,只有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你就这点本事
他的脸由红转青,又由青转白,嘴唇哆嗦着,像是想骂,却又被我的目光钉在原地。
你尽管使手段。我往前逼近一步,迫得他又后退了半步,看看是你爹那个副主任的位子坐得稳,还是恢复高考——这项中央定了要推行的大政方针,铁板钉钉!
你……他瞳孔一缩,像是被中央两个字烫了一下。
至于我能不能报上名,考不考得上,我弯腰,慢条斯理地把锄头从土里拔出来,扛回肩上,目光掠过他,看向远处苍黄的塬梁,那是我的事,不劳你费心。
你最好祈祷别让我考上。我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带着冰碴子的寒意,否则,等我走出去……刘建军,你猜,我会不会忘了你今天,还有你们家做的这些好事
他僵在原地,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和嚣张,只剩下一种茫然的恐惧。酒彻底醒了,冷汗从他额角滑落。
我不再看他,扛着锄头,从他身边径直走过,沿着田垄,一步步往坡上走去。
黄土高原的风吹拂着我汗湿的鬓发,带来远处田野的气息。背后那道惊恐怨毒的目光,如芒在背,却又虚弱得可笑。
我知道,这场仗,还没完。
但我知道,我走的方向,是对的。
几天后,一个消息悄悄在知青点流传开来:刘副主任被县里叫去谈话了,据说是因为近期知青管理工作方式方法过于简单粗暴,引起了某些不好的反映。
虽然没点名,但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刘建军彻底消停了,再也没在牛家湾出现过。
卡工分、断水源那些小动作,也一夜之间消失了。
空气里那根紧绷的弦,松了不少。
我依旧每天下地,每晚在煤油灯下啃书到深夜。眼前的习题集越来越薄,笔记本越摞越高。
秋深了,黄土高原的色彩变得愈发厚重苍凉。但我知道,冻土之下,新的生机正在孕育。
就像我知道,那场决定无数人命运的考试,正踩着历史的车轮,不可阻挡地,越来越近。
4
刘副主任被县里谈话的消息,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漾开的涟漪不大,却足以让水面下的某些东西暂时缩回了爪牙。
牛家湾知青点的日子,仿佛又回到了某种表面的平静。工分恢复了正常,水渠也不再恰好在我需要时断流。去公社办事,虽然依旧得不到什么笑脸,但至少不会被人刻意刁难晾上大半天了。
刘建军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出现过。偶尔有从县里回来的知青带来零星消息,说他被他爹关在家里,据说整日萎靡不振,见了人就躲。
王娟替我松了口气,拍着胸口说:总算消停了!朝朝,还是你有办法!
我摇摇头,没说话。狼挨了打,会暂时缩回窝里舔舐伤口,但绝不会改变吃人的本性。暂时的蛰伏,不过是等待更合适的时机。我反而更加警惕。
深秋的黄土高原,风里带了刀子的锋利。地里没什么活计了,大部分时间,知青们都窝在窑洞里,守着个小炭盆,搓麻绳、打毛衣、闲磕牙,打发漫长而无所事事的冬天。
我把所有能挤出来的时间,都投入了那几本已经被翻得毛了边的高中课本里。煤油灯的光晕染黄了纸张,那些公式、定理、文章段落,像刻刀一样,一字一句凿进我的脑子里。寒冷和疲惫像是隔了一层磨砂玻璃,变得模糊而遥远。
我知道,时间不多了。恢复高考的消息虽然已经从内部文件变成了街头巷尾的热议,但具体哪天报名,哪天考试,依旧悬而未决。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吊在无数渴望改变命运的人的头顶。
我必须准备好,在它落下之前,把自己磨成最锋利的刃。
然而,刘家的报复,到底还是来了。以一种更阴损、更难以防范的方式。
起初是些风言风语。
不知从哪天起,知青点里开始流传一些关于我的闲话。
说我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个村姑还想学人家考大学,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说我以前巴结刘建军不成,现在又不知用了什么手段,逼得刘副主任都吃了挂落。
甚至还有更下作的,暗示我一个女的,哪来的钱买那么多复习资料晚上经常溜出去,是不是找了什么野路子
这些话像潮湿角落里滋生出的霉斑,悄无声息地蔓延。起初只是窃窃私语,后来渐渐有人敢在我背后指指点点,目光里带着鄙夷和探究。
同屋的女知青,除了王娟还愿意跟我说话,其他人都下意识地避着我,仿佛我身上带着什么不洁的病菌。
我去井边打水,原本聚在一起说笑的几个妇女立刻散了,留下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和几声压抑的嗤笑。
我去灶房帮忙,负责做饭的大婶会把最脏最累的活派给我,嘴里还不干不净地嘟囔:哟,文化人儿也干这粗活别脏了您的手哟!
就连老支书见了我,也总是皱着眉头,欲言又止,最后叹口气走开。
这种全方位的孤立和软刀子割肉般的排挤,比直接的打压更让人窒息。它无声无息地侵蚀着你的空间,瓦解着你的意志。
我试图辩解,但流言如风,根本抓不住源头。你越是反应激烈,他们越是觉得你心虚。
王娟替我着急,偷偷去打听,回来气得眼睛发红:是猴三!刘建军那个狗腿子!他拿了刘家的好处,在底下到处散播谣言!还有张春芳!她肯定也记恨上次的事,没少添油加醋!
我心里一片冰凉。果然是他们。明的来不了,就来阴的。毁不掉我的前途,就先毁掉我的名声,让我在人群里无立锥之地,用唾沫星子把我淹死。
一天夜里,我从外面抱柴火回来,快到窑洞门口时,听见里面几个女知青正在说话。
……看她那样儿吧,整天捧着本书,装给谁看呢
就是,说不定那书里夹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听说她晚上老往村尾那个废弃的窑洞跑,谁知道去干什么勾当……
嘘!小声点!她快回来了!
我站在漆黑的夜里,冰冷的柴火硌着胸口,寒气却从脚底板一路窜到头顶。废弃窑洞那是我能找到的唯一一个稍微避风、可以让我大声背课文而不打扰别人的地方!
一股巨大的委屈和愤怒猛地冲上来,几乎要撞破我的胸膛。我死死咬着嘴唇,尝到一丝铁锈般的腥甜。
不能哭。不能闹。
哭了,闹了,就正合了他们的意。
我深吸了好几口凛冽的寒气,把那股翻腾的情绪硬生生压下去。脸上恢复成一潭死水般的平静,才抱着柴火,推门进去。
窑洞里瞬间鸦雀无声。刚才还说得兴高采烈的几个人立刻散开,假装铺床的铺床,收拾东西的收拾东西,眼神躲闪,不敢看我。
只有王娟担忧地望过来。
我没看任何人,默默地把柴火放到墙角,拍了拍身上的尘土,走到自己的铺位前,拿出脸盆准备去打水洗漱。
嘁,装什么清高……一个细小的、充满恶意的声音飘过来,是张春芳。
我端着脸盆的手顿了一下,指节捏得发白。
但最终,我还是什么也没说,端着盆,径直走了出去。
门外,北风呼啸,刮在脸上像小刀子割。漆黑的天幕上,零星挂着几颗冻得发抖的星星。
我走到井边,没打水,只是靠着冰冷的井沿,望着深不见底的黑暗。
孤独像这夜色一样,浓重得化不开,几乎要将我吞噬。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手段。杀人不用刀。
那一刻,我甚至产生了一丝动摇。这样坚持下去,真的有意义吗就算考上了,离开这里,这些污言秽语就会消失吗
就在这时,胸口贴身口袋里,一个硬硬的小东西硌了我一下。
我摸出来,是那枚已经磨得光滑的红色塑料帽徽,是很多年前,我那位曾是大学教授、后来被打倒、临终前偷偷塞给我的外公留下的唯一遗物。帽徽背面,他用极细的笔刻了两个字——争气。
冰凉的塑料贴着掌心,却仿佛有一股微弱的暖流,顺着血管,慢慢涌回几乎冻僵的心脏。
我猛地站直了身体。
不能认输。
他们越是想用流言把我压垮,把我按死在泥里,我越要站起来,走得更高,更远!
打水,洗漱,回到窑洞。在那些或鄙夷或好奇的目光中,我平静地做完一切,然后吹熄煤油灯,躺下。
黑暗中,我睁着眼睛,听着外面呼啸的风声。
那些恶意的低语,像风一样,来了,终究也会散。
而我要做的,就是像这黄土高原上的白杨树,把根扎进更深的泥土里,任凭风吹沙打,只管向着天空,拼命生长。
第二天,我起得比往常更早。揣上书和笔记,顶着刺骨的寒风,再一次走向村尾那个废弃的窑洞。
流言依旧在飞。
但我堵不上别人的嘴。
我能做的,就是走自己的路,让那些嚼舌根的人,最终连我的背影,都望不见。
5
流言是钝刀子,割不断筋骨,却能让人时时刻刻处在一种细密的、无所不在的痛楚里。
我不再试图辩解,也不再在意那些躲闪或鄙夷的目光。每天天不亮就起身,揣上冰冷的窝窝头和几本书,顶着能把人耳朵冻掉的寒风,走向村尾那个塌了半边的废弃窑洞。
那里避风,安静,除了偶尔有几只老鼠窸窣跑过,再没别的活物来打扰。呵出的白气在破败的窗棂上结成霜花,手指冻得僵硬发红,捏不住笔的时候,我就塞进怀里暖一暖,或者站起来跺跺脚,对着破窗外苍茫的塬梁,大声地背诵古文和政治题纲。
声音被黄土吞没,只有风卷着雪沫,回应着我的固执。
知识像烧红的烙铁,一下下烫进冻僵的脑髓里。疼,却让人清醒地知道自己还活着,还在挣扎。
王娟有时会偷偷塞给我一个烤热的红薯,或者几块碎煤核,眼神里满是担忧:朝朝,别太拼了,身子垮了怎么办
我接过,朝她笑笑,没说话。垮不了。心里的那团火憋得太久,烧得也太旺,足以抵御这世间所有的严寒。
日子就在这种极致的压抑和极致的专注中,一天天滑过。腊月到了,年关逼近,空气里多了点躁动不安的气息。回城探亲的名额开始讨论,知青点里暗流涌动,各种小算盘打得噼啪响。
没人再在我面前提刘家,但那种无形的排挤依旧像一道透明的墙,把我隔绝在外。我乐得清静,把所有心思都埋进了书本。
然而,腊八那天早上,一个炸雷般的消息突然传来,把整个牛家湾,乃至整个公社都掀了个底朝天——
刘副主任被县里来人带走了!
不是谈话,是直接带走!据说问题很严重,涉及知青回城名额买卖、克扣知青安置粮款,还有生活作风问题!上面成立了专门的工作组,要彻查!
消息像长了翅膀,瞬间传遍了每一个角落。人们惊愕、窃喜、议论纷纷。曾经巴结过刘家的人,顿时慌了神,脸白得像纸;平时受过气的,则暗暗拍手称快。
知青点里更是炸了锅。
真的假的刘副主任……倒了
老天开眼啊!让他卡我回城证明!
听说光卖名额就收了这个数!有人神秘地比划着手指。
还有作风问题跟谁不会是……
各种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我这边,带着重新评估的惊疑和探究。
我正坐在炕沿上缝补一件旧衣服,针尖一顿,刺破了手指。一颗鲜红的血珠冒出来,我下意识地含进嘴里,舌尖尝到一丝铁锈味。
心跳得有些急,像擂鼓。
不是我做的。我还没那个能力扳倒一个盘踞多年的地头蛇。
但那封我让王娟想办法匿名寄到县革委会、市知青办的信……那些关于刘建军炫耀他爹如何操作回城名额、如何克扣粮款的细节……难道真的起了作用
还是说,上面早就注意到了这条线上的蛀虫,只是需要一个由头,或者一根导火索
活该!王娟挤到我身边,兴奋得脸颊发红,压低声音说,叫他使坏!报应!朝朝,这下好了,没人再敢欺负咱们了!
我摇摇头,心里那点最初的快意很快沉淀下去,变得冷静甚至有些沉重。刘副主任倒台,固然去了一个心腹大患,但也意味着,水被搅浑了。
接下来的动荡,是机遇,也是更大的风险。
果然,第二天,公社的工作组就进驻了牛家湾,召集全体知青开会。
来的组长是个四十多岁、面容严肃的女同志,姓雷,眼神锐利,说话干脆利落,一看就是干实事的人。她没多废话,直接宣布了县里的决定,要求大家积极配合调查,实事求是地反映问题。
会场里鸦雀无声,每个人脸上都写着紧张和揣测。
散会后,雷组长却单独叫住了我。
你是林朝朝同志
我心里一紧,面上保持平静:是我,雷组长。
她打量了我几眼,那目光像是能穿透皮肉,直看到人心里去:关于刘副主任的一些问题,我们希望能向你了解些情况。你不要有顾虑,如实说就行。
我跟着她走到临时办公室(原来是大队部),手心微微出汗。我知道,关键时刻来了。我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能被记录,被分析,甚至可能被某些残留的势力扭曲利用。
但我也知道,这是一个机会。一个彻底洗刷污名,甚至可能为自己争取到公平的机会。
我定了定神,开始叙述。从如何认识刘建军,到他那些炫耀的言语,再到后来刘家的打压、工分、水源、还有那些恶毒的流言……我尽量客观,只陈述事实,不加入个人情绪,但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具体。
雷组长听得非常仔细,偶尔插话问一两个关键点,旁边的记录员运笔如飞。
当我说到那些复习资料和流言时,她眉头蹙紧了:你说他们针对你,是因为你准备高考
我认为这是一个重要原因。我迎着她的目光,坦然道,刘建军亲口威胁过我,说绝不会让我有机会报名参加高考。
雷组长沉吟了片刻,忽然问:你复习得怎么样
我一愣,随即老实回答:一直在坚持自学高中课程,尽了最大努力。
她没再说什么,只是点了点头:好,情况我们了解了。你反映的问题很重要。先回去吧,安心复习,准备考试。国家恢复高考,是选拔人才的大好事,任何人不得阻挠!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斩钉截铁。
我走出大队部,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照在雪地上,反射出耀目的光。冷风刮在脸上,我却觉得浑身血液都热了起来。
雷组长那句话,像是一道护身符。
接下来的几天,形势飞速变化。
工作组雷厉风行,查账、谈话、取证。刘副主任的罪证一条条被挖出来,触目惊心。公社和县里牵连进去的人也不少,一时间风声鹤唳。
曾经嚣张的猴三,像霜打的茄子,见了人就躲着走。张春芳更是吓得告了病假,整天缩在宿舍里不敢出门。
而那些曾经疏远我、甚至参与传播流言的人,态度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转变。有人主动帮我打水,有人笑着打招呼,有人小心翼翼地打探我对高考的把握。
我依旧每天去那个破窑洞,心无旁骛。
只是窑洞的门框上,不知被谁悄悄挂上了一块厚实的旧棉帘,挡住了大部分寒风。墙角,也多了一小堆码得整整齐齐的干柴。
雪又开始下,纷纷扬扬,覆盖了黄土高原的沟壑纵横,也暂时掩盖了所有的污秽和不堪。
我知道,雪化之后,大地会露出本来的模样。
而我也一样。
必须在雪化之前,让自己足够强大,足够迎接那片新天地。
年关的脚步越来越近,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焕然一新的、躁动而充满希望的气息。
高考报名的具体通知,终于要下来了。
6
年关的爆竹碎屑还没被风吹干净,公社大喇叭里那条干巴巴的通知,却像一颗投入滚油的冷水,炸得整个牛家湾乃至方圆几十里的知青点都沸腾了。
高考报名,开始了。
地点就在公社大院,时间只有短短三天。
那天一大早,天还黑黢黢的,顶着料峭的春寒,无数颗被希望和焦虑灼烧的心,就从四面八方各个犄角旮旯里涌出来,踩着半融的雪水和泥泞的土路,沉默而急切地朝着同一个方向汇聚。
人流像一道道无声的溪流,汇入公社大院,很快变成一片黑压压的、涌动的潮水。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刻着相似的痕迹:长期的营养不良带来的蜡黄,被风霜粗糙了的皮肤,深陷的眼窝里却燃着两簇惊人的亮光。
男人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的旧军装或工装,女人们则裹着颜色暗淡的头巾,袖口磨得起了毛。他们手里紧紧攥着各种材质的袋子,里面装着比命还重的户口本、学历证明、介绍信,还有被翻烂了的复习资料。没人大声说话,只有粗重的喘息声、踩踏泥水的吧唧声、以及纸张摩擦的窸窣响动,混合成一种巨大而压抑的背景音,悬在公社大院的上空。
我裹紧了旧棉袄,把围巾往上拉了拉,遮住半张脸,汇入这片潮水之中。王娟跟在我身边,紧张得手心冰凉,不断小声重复着要带的材料名称。
队伍移动得极其缓慢。几张破桌子拼成的报名点后面,工作人员忙得满头大汗,声音嘶哑地吼叫着,反复核对着一份份身份证明,呵斥着那些材料不全、试图蒙混过关的人。
空气污浊不堪,汗味、土腥味、还有某种焦灼燃烧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几乎令人窒息。不断有人因为插队、或者材料问题爆发激烈的争吵,甚至推搡,但很快又被更多渴望沉默向前的人流吞没。
我排了整整四个小时的队,腿站得麻木,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只是死死护着怀里那个装着所有证明文件的破旧帆布包,像护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终于,轮到我了。
桌后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机械地伸出手:户口本,学历证明,公社介绍信。
我把东西一样样递过去。手指因为紧张和寒冷,有些微微发抖。
他仔细地核对着,翻来覆去地看那张薄薄的、盖着牛家湾大队红戳的介绍信。时间一秒秒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
他会不会故意刁难刘家的余毒是不是还在那个红戳,会不会突然变得无效
各种最坏的念头不受控制地往外冒。
工作人员终于抬起头,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或许是因为我的性别,或许是因为我过于平静的表情。但他没说什么,只是拿起蘸水笔,在一个厚厚的、写满了名字的本子上,缓慢而清晰地写下了林朝朝三个字。
然后,撕下一张小小的、盖着钢印的准考证,递了出来。
下一个!
指尖触碰到那张粗糙的纸片时,我浑身几不可察地一震。像是一道微弱的电流,从指间瞬间窜遍全身,冲开了所有冻僵的血管和神经。
我紧紧捏着那张纸,捏得指节发白,像是捏着一块烧红的炭,又像是捏着一整个沉甸甸的未来。
挤出人群,走到大院角落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下,我才敢低下头,仔细地看着它。
准考证。林朝朝。编号:0***7。
简单的几个字,却重逾千斤。
王娟也拿到了,兴奋地跑过来,脸涨得通红,话都说不利索了:朝朝!拿到了!我们拿到了!
我抬起头,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模糊了眼前攒动的人潮,也模糊了远处苍黄的塬梁。
拿到了。
这一步,总算迈出来了。
接下来的日子,时间像上了发条,疯狂地加速旋转。复习进入了最后冲刺阶段。那个废弃的窑洞成了我的堡垒,墙上贴满了写满公式和诗词的旧报纸,地上堆满了演算的草纸。
雷组长来过一次,看到我这副阵仗,没多说什么,只是让大队给我每天多记两个工分,算是学习假。这是一种无声的支持,我知道。
考试前一天,我几乎彻夜未眠。不是紧张,而是一种极致的清醒。脑子里像过电影一样,把所有的知识点飞速地滤过一遍又一遍。
天蒙蒙亮时,我起身,用冰凉的井水洗了把脸,仔细地把准考证塞进贴身的衣兜里。吃了半个冰冷的窝头,然后背上那个装着钢笔和几张草纸的旧书包,走出了知青点。
考场设在县一中。路上,再次看到了那片沉默而汹涌的人潮。只是这一次,每个人的眼神都更加凝重,更加决绝。
走进教室,找到贴着自己名字的破旧课桌,坐下。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无数微尘。
铃声响了。
试卷发下来。油墨印刷的味道扑面而来。
我深吸一口气,拧开钢笔帽。
笔尖落在粗糙的试卷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那声音,像是春蚕在啃食桑叶,像是种子在破开冻土,像是蛰伏了整个漫长寒冬的生命,终于挣破了最后一层束缚。
所有的汗水和忍耐,所有的屈辱和挣扎,所有的孤寂和坚持,在这一刻,都找到了唯一的出口。
我一笔一划,写得极其认真,极其平静。
…………
发榜那天,县一中外面的围墙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围得水泄不通。红纸黑字的长长名单,像一道巨大的符咒,吸引着所有人的魂魄。
哭喊声、狂笑声、不敢置信的喃喃自语声、还有彻底崩溃的嚎啕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片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
王娟死死攥着我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我肉里,眼睛死死盯着红榜,从头扫到尾,又从尾扫到头,呼吸急促,嘴里胡乱念着:没有……没有……怎么会……
我比她平静得多,目光一行行扫过那些陌生的名字。
然后,在很靠前的位置。
我看到了。
林朝朝。
后面跟着的,不是省内的普通院校。
是清华大学。
像是一道闪电,劈开了所有的喧嚣和嘈杂。世界瞬间安静了下来。
王娟的尖叫炸开在耳边:朝朝!清华!是清华啊!我的老天爷!你考上了!考上清华了!!
她猛地抱住我,又哭又笑,几乎要蹦起来。
周围无数道目光瞬间聚焦在我身上,震惊、羡慕、嫉妒、难以置信……像探照灯一样,把我钉在原地。
我只是怔怔地看着那两个字,看了很久很久。
心脏在那一刻,像是突然停止了跳动,然后又以更加疯狂的节奏擂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
视线微微有些模糊。
我缓缓抬起手,用指尖,极其轻微地,隔空触摸了一下那四个墨黑滚烫的字。
触到的,是一片新天地的轮廓。
…………
离开牛家湾的那天,是个难得的艳阳天。
黄土高原露出了它粗犷而温暖的底色。我行李很简单,一个打了不少补丁的铺盖卷,一个网兜装着脸盆杂物,还有那个塞得鼓鼓囊囊、散发着油墨清香的录取通知书信封。
知青点的人都出来送行,眼神复杂。老支书搓着手,说了些到了首都好好学习,为咱牛家湾争光的场面话。王娟哭成了泪人,死死抱着我不放手。
张春芳躲在人群最后面,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我没看到刘建军,也没兴趣知道他的下落。他和他那个倒塌的世界,早已被我远远地甩在了身后,连同这片厚重的黄土,以及在这里流过的所有眼泪和汗水。
它们不再是我的枷锁,而是我走向远方的根基。
拖拉机突突地响着,载着我和几个同样考上的知青,驶向公社,再从那里转车去县里,坐上通往北京的绿皮火车。
车子发动,扬起一片尘土。
我没有回头。
风迎面吹来,带来远方陌生而自由的气息。
我把手伸进兜里,紧紧攥住了那枚红色的塑料帽徽。
掌心滚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