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北王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是我五年来挥之不去的梦魇。
他闯进侯府那日,腰间佩剑甚至未曾出鞘,只单手拎起我的衣领,声音冷得像是腊月寒冰。
侯爷,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父亲站在廊下,面色苍白却一言不发。我那庶弟林文修躲在他身后,嘴角还带着未擦干净的血迹——那是镇北王小儿子临死前挣扎留下的痕迹。
王爷,此事尚有疑点...父亲终于开口,声音干涩。
镇北王根本不听他说完,只冷冷看我一眼:林家长子林知白,谋害吾儿,罪证确凿。今日不取你性命,非因你侯府权势,而是要你生不如死。
下一刻,我被粗绳捆住手腕,系在他那匹乌云踏雪的骏马后。
青石板路粗糙不平,我被拖行其上百米,后背血肉模糊。意识模糊间,只听镇北王掷地有声:流放三千里,吾亲自押送。此生此世,定要你血债血偿。
五年过去了,那些伤痕早已结痂成疤,刻在背上,也刻在心里。
北地苦寒,风如刀割。
我蜷在破旧的茅草棚中,数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又是一年冬,我的咳疾愈发重了,胸口闷痛得几乎喘不过气。
知白,吃药了。老陈头端着一碗黑糊糊的药进来,满脸担忧。
他是这流放之地唯一关心我死活的人,曾经是军中的医官,因得罪上司被发配至此。
我勉强撑起身子,接过药碗一饮而尽。药很苦,但比起身体的疼痛,算不得什么。
老陈,我还有几日我问得直接。
老陈头眼神闪烁:胡说什么,开春就好了...
告诉我实话。我平静地看着他,我的身体,我自己清楚。
沉默良久,老陈头长叹一声:最多...三日。知白,你五脏六腑都已受损太重,能撑到今日已是奇迹。
三日。
我轻轻点头,并无太多惊讶。五年前被拖行时,我就没想过能活多久。镇北王盛怒之下力道惊人,我肋骨断了三根,内腑受损,能活过流放之路已是侥幸。
有劳您这些年照顾了。我诚恳道谢。
老陈头眼圈发红:别说这些,等你阿姐派人来接你,回京好好医治...
我笑了笑,没说话。五年了,侯府从未有人来看过我一眼,如今怎会突然来接我回去
正想着,外面忽然传来马蹄声和喧哗。这在流放之地极不寻常。
林知白!林知白何在有人高喊。
老陈头扶我起身,慢慢走出茅棚。只见一队锦衣人马停在院外,为首的是个面容姣好却神情倨傲的女子,披着华贵的狐裘披风,与这荒凉之地格格不入。
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姐姐,林婉清。
知白,你怎么...她看到我时明显吃了一惊,眼中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愧疚,但很快被不耐烦取代,快收拾东西,跟我回京。
我站在原地不动:何事劳阿姐亲自来此荒芜之地
林婉清蹙眉:文修三日后要与苏小姐定亲了,父亲说家中子弟需得到场。
苏小姐。我的未婚妻苏晴。
五年前我被定罪时,她哭着说相信我,说会等我清白。不过一年,就听闻她与林文修越走越近。
如今,都要定亲了。
我忽然明白了为何此时接我回去——林家要面子,嫡子不在场,庶弟与前任未婚妻定亲,难免惹人闲话。
阿姐可知,我若回京,镇北王不会善罢甘休。我平静道。
林婉清脸色微变,随即强自镇定:王爷近年深居简出,不再过问世事。况且此事已过去五年,谁还会提及
她说得轻巧。镇北王幼子惨死,怎会轻易忘记
但看着她闪烁的眼神,我忽然改了主意。
好,我随你回去。
老陈头紧张地拉我衣袖,我对他轻轻摇头。
横竖只有三日性命,在哪死不是死但有些账,得回去算个明白。
回京路上,林婉清对我并不亲近,甚至有些回避。
我理解她。我有一个被镇北王亲自定罪、拖行流放的弟弟,于她名声无益。如今肯来接我,无非是为了维持林家表面和睦的假象。
马车颠簸,我咳得厉害,绢帕上渐见血丝。
你怎么病成这样林婉清终于注意到我的异常,语气中带着一丝真实关切,尽管转瞬即逝。
北地寒苦,落下的病根。我简略回答。
她沉默片刻,递来一个水囊:喝点热水吧。回京后请太医看看。
我接过水囊,没有告诉她,太医也救不了将死之人。
行程匆匆,第三日黄昏,我们抵达京城。
侯府依旧朱门高墙,与我离开时别无二致。但看门小厮见到我时那惊疑不定的目光,提醒着我早已物是人非。
大公子...老门房认出我,声音哽咽。
我对他轻轻点头,随林婉清走入府中。
父亲林正则端坐正堂,五年不见,他鬓角已染霜白,但目光依旧锐利。见到我时,他眼中闪过一丝复杂情绪,很快恢复平静。
回来了就好。他语气平淡,仿佛我只是出门游学归来,一路辛苦,先去歇息吧。
没有问候,没有歉意,没有解释。
我站在原地,轻声问:父亲可知,我为何同意回来
林正则皱眉:婉清没与你说文修要与苏晴定亲,你作为兄长...
我回来,我打断他,是因为只剩三日性命。想在死前,求个明白。
堂内顿时寂静。
林婉清倒吸一口凉气:你说什么
父亲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颤,茶水溅出几滴。他凝视我良久,声音低沉:何出此言
北地五年,伤病交加,大夫说内脏俱损,无力回天。我语气平静得像在说别人的事,离世前,只想问父亲一句:当年真相,您当真不知
林正则面色骤变,猛地拍案而起:放肆!事情已过五年,镇北王都不再追究,你还提它作甚!
看着他激烈的反应,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消散了。
他都知道。他一直都知道害死镇北王幼子的是林文修,而非我。
我明白了。我轻声道,转身欲走。
站住!父亲喝住我,既已回来,就安分守己。文修定亲在即,莫要生事。否则...他停顿片刻,语气稍缓,你身体既不好,就好生休养,府中会请太医为你诊治。
我回头看他一眼,微微一笑:父亲放心,儿子...自有分寸。
走出正堂时,我听到林婉清急切的声音:父亲,他说只剩三日...
胡言乱语!父亲打断她,不过是博取同情罢了。你看紧他,莫让他在宾客面前胡言乱语。
看,这就是我的至亲。
我被安置在西侧一处偏僻小院,显然不想让我多见客。
伺候的丫鬟叫小翠,约莫十四五岁,眼神怯生生的。她为我铺床时,小声说:大公子,您离府后,这院子一直空着,奴婢这就去领新被褥来。
我叫住她:小翠,你可知道二公子与苏小姐定亲之事
小翠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府里都在准备呢,三日后办定亲宴,请了许多贵人。
苏小姐...常来府上吗
每月都来好几回,与二公子吟诗作画。小翠声音越来越低,似乎觉得不该多说,奴婢去取被褥。
她匆匆离去,我站在窗前,看院中枯树摇曳。
曾几何时,苏晴也常来与我吟诗作画。她总说最爱我的诗才,说非我不嫁。
五年,果然什么都变了。
夜深人静时,我咳得难以入睡。忽然想起老陈头塞在我行囊中的几包药,说是能暂缓疼痛。
我起身找药,却无意摸到行囊底部一个硬物——是块半掌大小的黑色令牌,上面刻着奇怪的云纹。
这是何物我从不记得有这东西。
正疑惑时,窗外忽然传来细微响动。我迅速藏好令牌,低声问:谁
一道黑影悄无声息潜入室内,跪在我面前:暗影卫云七,参见主人。
我愣住了。
暗影卫主人
阁下是否认错人了我谨慎地问。
黑衣人抬头,是个面貌普通的年轻男子,但眼神锐利如鹰:三日前属下接到指令,持黑云令者即为主人。方才见主人手持令牌,特来拜见。
我下意识摸出那块黑色令牌:这是...黑云令
是。暗影卫乃先帝秘密组建,直属皇权,共三十六人,皆认令不认人。云七恭敬回答,主人有何指令
我心中震惊,表面却保持平静:你先起来。这令牌从何而来,我并不知晓。
云七站起身:属下只知持令者即为主人,不问来历。
我摩挲着手中令牌,心思电转。先帝秘密组建的暗影卫...为何会在我行囊中是老陈头放的可他只是个被流放的军医啊。
你们能做什么我问。
暗影卫擅潜行、追踪、刺探、护卫。虽不能公然与朝廷对抗,但可为主人解决许多...不便亲自出手之事。云七回答得滴水不漏。
我沉默片刻。天赐良机还是又一个陷阱
但将死之人,又何惧陷阱
好。我轻声道,正好有件事,需要你去查。
第二日清晨,我被一阵喧闹吵醒。
小翠急匆匆跑进来:大公子,二公子来了!
我披衣起身,刚走到院中,就见林文修带着几个小厮大步走来。
五年不见,他变得更加俊秀了,锦衣华服,眉目间尽是得意。只是那双眼底深处,仍藏着我一向熟悉的怯懦与算计。
大哥终于回来了。他笑容满面,语气却带着讥讽,北地五年,倒是瘦弱了不少。
我淡淡一笑:比不上二弟养尊处优。
林文修脸色微僵,随即恢复如常:听说大哥病重,特来看望。三日后我与晴妹定亲,大哥务必到场啊。
他特意强调晴妹二字,观察我的反应。
我只是咳嗽几声,淡淡道:恭喜。
我的平静似乎让他意外,他打量我片刻,忽然凑近低声道:大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如今镇北王不再过问朝事,你安分守己,侯府还是能给你一口饭吃。
我抬眼看他:镇北王为何不再过问朝事
林文修眼神闪烁:丧子之痛,心灰意冷吧。总之,你莫要再生事端,否则...他没说完,但威胁之意明显。
我忽然问:二弟还记得那个八岁的孩子吗听说他被发现时,浑身是伤,脖子被掐断。
林文修脸色唰地白了,连退两步:你、你胡说什么!那是你...
我我轻轻摇头,那日我在书院,有先生和同窗为证。倒是二弟,你那日告假外出,说是探友,却无人能证明去向。
林文修眼中闪过恐慌,厉声道:休得胡言!父亲已查明真相,就是你因嫉妒镇北王偏爱幼子而下毒手!
镇北王何时偏爱过我我觉得可笑,他欣赏我的诗才,邀我过府几次,每次你都非要跟着去。
林文修像是被踩到尾巴,猛地抓住我的衣领:林知白!你最好记住现在的身份!一个罪人,侯府施舍你容身之处,别不知好歹!
他用力一推,我虚弱不堪,踉跄后退几步,扶住墙壁才稳住身子,却忍不住剧烈咳嗽起来,绢帕再染鲜血。
林文修见状,眼中闪过快意,整理了一下衣襟:病痨鬼一个,还是安分等死吧。
说罢,扬长而去。
小翠怯生生上前扶我:大公子,您没事吧
我摇摇头,望着林文修远去的背影,心中冷然。
第一日,还剩两日。
午后,我假意歇息,支开小翠。
云七如期而至,汇报调查结果。
属下调取了五年前的刑部卷宗,发现几个疑点。云七低声道,第一,案卷记载世子被拖行时一言不发,但实际上当时有路人听到他高声喊冤。
我心跳加速:证人何在
已找到其中一人,是个卖豆腐的老翁,如今仍在城南居住。他说当年官府来人,威胁他若敢作证,就砸了他的摊子。
好。我点头,还有其他吗
案发现场留下的玉佩,经查并非世子平日佩戴之物,而是二公子前几日新得的赏赐。这一点当年被刻意忽略了。
我记起那枚玉佩。是父亲因林文修通过书院考核赏他的,上面刻有文修二字。但发现尸体时,玉佩在一旁碎成两半,名字部分恰好缺失。
当时林文修哭诉说几日前不慎丢失此玉佩,定是我捡到后故意留在现场陷害他。
多么可笑的说辞,父亲却信了。
最奇怪的是,云七继续道,镇北王这五年来并非心灰意冷,而是暗中调查此事。他似乎...也开始怀疑真凶并非世子。
我怔住了:镇北王在调查
是。但他遇到诸多阻力,似乎有人不愿真相大白。
我沉思片刻。看来,这潭水比我想象的更深。
云七,我要你做两件事。我下定决心,第一,找到更多当年的人证物证;第二,查查镇北王近日行踪。
遵命。云七行礼,悄无声息地离去。
我站在窗前,心中五味杂陈。
镇北王若知自己冤错了人,该当如何这五年来,我无一日不恨他当众拖行我,让我尊严尽失。但如今想来,他丧子心痛,又受蒙蔽,何尝不是可怜人。
正思量间,小翠通报:大公子,苏小姐来了。
我微微一怔。苏晴她来做什么
苏晴比五年前更美了,眉眼如画,气质清冷。她穿着淡青衣裙,宛如初夏初荷。
见到我时,她眼中闪过明显的惊诧,似乎没料到我会病弱至此。
知白哥哥...她轻声唤道,仍是旧时称呼,却再无亲昵。
我请她入座,让小翠看茶。
听闻你病重,特来看看。她语气客气而疏离,这些年...你受苦了。
我淡淡一笑:劳苏小姐挂心。
她似乎被我的冷淡刺到,沉默片刻,道:三日后我与文修订亲,希望你能来。
二弟已亲自来邀请过了。我回答。
又是一阵沉默。
知白哥哥,你可是怨我她忽然问。
我抬眼看她:苏小姐何出此言
我...我曾说会等你。她声音低了下去,但五年太长,世事难料...
苏小姐不必解释。我打断她,婚约早已名存实亡,你与二弟两情相悦,自是良配。
她看着我,眼中情绪复杂:你可是因当年之事怨恨于我但那事...终究是你做错了。
我忽然觉得可笑至极:苏小姐认为,我真会杀害一个八岁孩童
她避开了我的目光:证据确凿,镇北王亲自定案...
那你可知,那日我根本不在现场我平静地问,可知留下的玉佩是文修所有可知有路人听到我喊冤
苏晴脸色微变:这些...这些文修都解释过,是你陷害于他...
你信了我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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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咬唇不语。
我忽然觉得很累。五年过去,物是人非,我曾倾心的女子,不过是轻易听信谎言、背弃诺言的普通人。
苏小姐请回吧。我下了逐客令,三日后的定亲宴,我会到场。
苏晴起身,犹豫片刻,道:知白哥哥,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文修说...你若安分,侯府不会亏待你。
又是同样的话。看来这是林文修一贯的说辞。
我微微一笑,没有回答。
她转身离去时,我忽然问:苏小姐,你可还记得镇北王幼子叫什么名字
她怔在原地,久久不语。
他叫萧辰。我轻声道,八岁,喜欢诗词,最爱吃城南李记的桂花糕。
苏晴背影一僵,匆匆离去。
我看着她的背影,心中冷然。连受害者的名字都记不得,却口口声声说着正义与真相。
多么讽刺。
当夜,云七再次来报。
属下查到,明日镇北王会前往西山寺庙祭奠小公子。云七道,这是每年此时的惯例。
我沉思片刻。或许,这是个机会。
安排一下,明日我要去见镇北王。
云七震惊:主人,您的身体...
无妨。我摆手,备车马,不要让人知晓。
云七犹豫片刻,领命而去。
我站在镜前,看自己苍白瘦削的面容。五年折磨,早已不复当年模样,只怕镇北王也认不出来了。
但有些话,必须说清楚。
第二日,我借口休养,闭门不出。午后悄悄从后门离开,乘上云七准备的马车,前往西山。
山路崎岖,我咳得越发厉害,不得不数次停车休息。
云七担忧不已:主人,不若改日...
没有改日了。我平静道。
抵达寺庙时,已近黄昏。云七提前打探清楚,镇北王通常在偏殿静室独处片刻。
我让云七在外等候,独自一人慢慢走向偏殿。
夕阳西下,寺院钟声悠扬。偏殿外果然有侍卫守候,我绕到后窗,见窗扉微开,隐约可见一个挺拔背影。
是镇北王。五年过去,他背影依旧挺拔,但鬓角已白,难掩沧桑。
我正思索如何开口,忽听室内传来对话声。
王爷,证据确凿,当年之事确有蹊跷。一个低沉男声道,属下调査发现,林家二公子那日确实出现在现场附近,且有路人目睹他与小公子争执。
我屏住呼吸。
镇北王声音沙哑:继续说。
当年作证指认林知白的几个下人,后来都被林家悄悄打发走了,如今下落不明。而威胁路人不许作证的,似乎是侯府的人。
室内沉默良久。
镇北王缓缓道:所以,可能冤错了人
属下不敢妄断,但...可能性很大。
我心跳加速,正待现身,忽听镇北王冷笑一声:即便如此,又如何本王的辰儿终究是死了!林知白无辜,但那日拖行他时,他可曾说出文修的名字没有!他宁愿自己受罪也要保护弟弟,这种愚孝之人,冤了也不可惜!
如冰水泼面,我僵在原地。
原来...他早已怀疑真相,却因我的沉默而认为我活该
可笑!我那日明明高声喊冤,是他怒火攻心充耳不闻!后来流放路上,押送官兵受父亲打点,根本不给我开口机会!
愤怒与冤屈涌上心头,我剧烈咳嗽起来,再也隐藏不住。
谁在外面侍卫厉喝声起。
我扶墙站稳,深吸一口气:罪人林知白,求见王爷。
室内顿时寂静。片刻后,偏殿门开,镇北王萧远站在门前,目光如电射来。
五年不见,他面容苍老许多,但眼神依旧锐利如鹰。
林知白他上下打量我,似乎认不出这副病骨支离的模样,你怎会在此
我平静行礼:听闻王爷在此,特来一见。
萧远眼神复杂:你好大的胆子。就不怕本王杀了你
将死之人,何惧之有。我直视他,今日前来,只想问王爷一句:若当年真凶并非是我,王爷当如何
萧远瞳孔微缩,沉默片刻,冷声道:证据确凿,何来若非
王爷方才与下属的谈话,我听到了些许。我直接挑明,您既已怀疑真相,为何不愿彻查
萧远面色一沉:即便不是你亲手所为,你也脱不了干系!那日你若早早指认真凶,何至于此宁愿自己顶罪,不是帮凶是什么
我终于明白他为何恨我至此。在他看来,我的沉默是对弟弟的纵容,是对正义的亵渎。
王爷以为我不想说吗我声音忍不住提高,那日我被拖行百米,声声喊冤,您可曾听见流放路上,押送官兵受侯府指使,根本不给我开口机会!五年来,我无数次试图递状申冤,都被中途截下!王爷,不是我不说,是无人让我说!
萧远怔住了,眼中闪过一丝动摇。
我继续道:您丧子之痛,我万分理解。但我的命也是命,为何要为他人的罪付出代价
说着,我情绪激动,又剧烈咳嗽起来,绢帕掩口,鲜血渗出。
萧远看到血迹,眉头紧皱:你...
大夫说,我只剩两日性命。我惨然一笑,今日前来,非为求生,只求死后不留污名。令郎夭折,实为不幸,但真凶逍遥法外,才是对亡灵最大的不敬。
我将云七查到的线索简要告知,包括玉佩之事和豆腐老翁的证词。
萧远听着,面色越发凝重。
最后,我道:王爷若仍不信,三日后侯府定亲宴,我可当众与林文修对质。只求王爷...给我一个清白。
说罢,我躬身一礼,转身离去。
脚步虚浮,却挺直脊背。
走出很远,回头时,仍见镇北王站在原地,身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
孤独而沉重。
回到侯府,我已精疲力竭。
小翠焦急地在院中等候:大公子,您去哪了侯爷刚才来找您呢!
我微微一愣:父亲来了
是,见您不在,很是生气,让您回来后去书房见他。
我略作整理,便前往书房。
父亲坐在书案后,面色阴沉:你去哪了
病中烦闷,出去走了走。我敷衍道。
他打量我一番,忽然问:可是去见什么人了
我心中警觉,面色不变:父亲何出此言京城之中,我还有故人可访吗
林正则沉默片刻,语气稍缓:为知你病情如何太医明日过府,为你诊治。
不必了。我拒绝,北地大夫已说,药石无灵。
林正则皱眉:胡说!堂堂侯府嫡子,岂能容你自暴自弃
我忽然觉得可笑:父亲如今记得我是嫡子了五年前推我顶罪时,可曾记得我是嫡子
书房气氛顿时凝固。
林正则面色变幻,最终长叹一声:知白,为父也是不得已。文修他...一时糊涂,但林家不能有两个儿子都陷进去。你是兄长,理应担待。
好一个理应担待。好一个一时糊涂。
父亲可曾想过,那是一条人命一个八岁的孩子我轻声问,可曾想过,我这五年如何度过可曾想过,母亲若在天有灵,会如何看待您这般对待她的儿子
提到母亲,林正则脸色骤变:休得提你母亲!正是她将你宠得如此不识大体!
我看着他,忽然觉得无比疲惫。
父亲若无他事,儿子告退了。
转身时,林正则忽然道:三日后定亲宴,你称病不必出席了。
我脚步一顿。这是怕我坏事
父亲放心,我回头微微一笑,如此好事,我怎能缺席必定准时到场,为二弟...送上大礼。
林正则眼中闪过疑虑,却不好再说什么。
我行礼退出,心中冷然。
最后一日,明日就是定亲宴了。
当夜,我辗转难眠。
离死亡越近,身体越发疼痛,呼吸都如刀割。
云七悄然出现,汇报最新进展:已找到当年侯府的两个下人,他们愿意作证,亲眼见到二公子与小公子争执。
很好。我点头,明日定亲宴,能否让他们到场
属下尽力安排。云七犹豫片刻,但主人,您的身体...
无妨。我摆手,镇北王那边有何动静
王爷回府后立即召集亲信,似乎重新调查此案。但...云七顿了顿,侯爷似乎也得到风声,今日加派了府中守卫,尤其是二公子院外。
我冷笑。父亲果然消息灵通,这是要保护真凶了。
云七,明日成败,在此一举。我轻声道,若事有不测,你自行离去即可。
云7跪地:暗影卫誓死护卫主人。
我扶他起来:不必如此。我本就是将死之人,只求真相大白。
云七离去后,我站在窗前,望着一弯冷月。
人生最后一日,该如何度过
忽然想起儿时,母亲尚在,常带我在院中赏月。她说月有阴晴圆缺,人有悲欢离合,但求问心无愧。
母亲,孩儿此生,无愧于心。
最后一日清晨,我被喧闹声吵醒。
侯府张灯结彩,宾客纷至。林文修与苏晴的定亲宴,果然是京城一大盛事。
我换上一身素净衣袍,慢慢走向宴客厅。
所经之处,宾客纷纷侧目,窃窃私语。
那不是林家嫡子吗怎么病成这般模样
听说流放刚回来,怕是熬不了多久了...
今日这种场合,他怎么出来了
我充耳不闻,径直走到厅中角落坐下。
林文修见到我,脸色一变,随即强装笑容走来:大哥怎么来了不是让你好生休养吗
我抬眼看他:二弟定亲,为兄怎能缺席
他凑近低声道:林知白,别耍花样。今日来的都是贵人,出了差错,父亲绝不会饶你。
我微微一笑:二弟多虑了。
吉时已到,宾客盈门。父亲与林文修周旋其中,满面春风。苏晴也到了,一袭红衣,美艳不可方物,却神色恍惚,似乎心事重重。
我安静地坐在角落,等待时机。
宴至中途,该是互换信物之时。忽然门外传来通报:镇北王到——
全场顿时寂静下来。
镇北王一身墨色常服,大步走入厅中,目光如电扫视全场,最终落在我身上。
父亲连忙迎上: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萧远摆手打断:不必多礼。听闻侯府喜事,特来观礼。说罢自行入座,气势逼人。
众人面面相觑,谁不知镇北王与林家恩怨,此时前来,绝非贺喜那么简单。
林文修脸色发白,强自镇定继续仪式。
我缓缓起身。
时候到了。
且慢。我声音不高,却让全场安静下来。
数百道目光聚焦在我身上。
父亲急声道:知白!休得无礼!
我却不理,一步步走到厅中,面向众人:今日良辰吉日,本不该扫兴。但有些话,再不说就来不及了。
林文修厉声道:大哥!你病糊涂了!来人,送大公子回房!
却无人动弹。镇北王在此,谁也不敢造次。
我继续道:五年前,镇北王幼子萧辰遇害,我蒙冤顶罪,被拖行流放。今日,当着诸位宾客的面,我想问问我的好弟弟——
我转向林文修:二弟,那日你与萧辰争执,失手将他推倒,致其后脑撞上假山碎石...这些,你可还记得
全场哗然。
林文修面色惨白:你、你血口喷人!明明是你...
我我轻笑,那日我在书院,有数十人作证。而你...告假外出,无人知你去向。
父亲猛地站起:逆子!休得胡言!
镇北王忽然开口:让他说下去。
声音不大,却震慑全场。
我继续道:你发现闯下大祸,匆忙逃离,却遗落了父亲赏你的玉佩。事后父亲为你遮掩,收买证人,威胁路人,将罪名推于我身。这些,父亲可是否认
林正则气得浑身发抖:荒唐!荒唐!
我咳嗽几声,稳住呼吸:今日,人证物证俱在。当年目睹你与萧辰争执的豆腐老翁,亲眼见你逃离现场的两个侯府下人,都在门外等候。
林文修踉跄后退,跌坐在椅上:不...不可能...
苏晴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又看看我,脸色苍白。
父亲怒吼:都是诬陷!王爷,切莫听这逆子胡言!他因流放心生怨恨,故意陷害文修!
我惨然一笑:父亲事到如今还要护着他吗您可知我这五年如何度过可知我伤病交加,只剩今日性命一个将死之人,何必诬陷他人
全场寂静。众人看着我病骨支离的模样,皆露不忍之色。
镇北王缓缓起身,走到林文修面前:林二公子,你有何话说
林文修浑身发抖,语无伦次:不是我...是他是他...
忽然,他猛地站起,指着我尖叫:都是你!若不是你总是抢我风头!若不是镇北王只赏识你!我也不会...我也不会...
话一出口,他自知失言,顿时瘫软在地。
无需再多言了。
镇北王闭目片刻,再睁开时,眼中尽是痛楚:果然...如此。
他转向我,深深一礼:林公子,萧远冤屈你五年,罪该万死。
我侧身避礼:王爷不必如此。只求还我一个清白。
父亲面如死灰,跌坐椅中。苏晴看着林文修,眼中尽是失望与厌恶,忽然一把扯下订婚信物,掷在地上,转身离去。
场面一片混乱。
我静静看着这一切,心中并无快意,只觉一片空虚。
五年冤屈,终于洗净。但逝去的时光,失去的生命,再也回不来了。
胸口剧痛袭来,我咳出大口鲜血,身子摇摇欲坠。
一只有力的手臂扶住我。是镇北王。
太医!快传太医!他急声道。
我轻轻摇头:不必了...时候到了。
视线逐渐模糊,耳边嘈杂声远去。
最后看到的,是镇北王悲痛的眼神,和林文修瘫倒在地的狼狈模样。
清白已还,再无遗憾。
意识沉入黑暗。
再次醒来时,我竟发现自己还在房中。
小翠趴在床边睡着,窗外天光微亮。
我...没死
轻轻一动,小翠立即惊醒:大公子!您醒了!她喜极而泣,您昏睡了一天一夜,太医说您...说您...
说我将死无疑我微微一笑。
小翠哽咽难言。
门被推开,镇北王萧远走进来,面色复杂:你醒了。
我欲起身,他摆手阻止:不必多礼。顿了顿,道,林文修已收押候审,你父亲...辞去了爵位,由你继承侯府。
我怔住了。没想到一夜之间,变故如此之大。
王爷不必如此...
不是为你。萧远语气沉重,是为公正。林正则包庇真凶,诬陷嫡子,不配为侯爵。陛下已准他辞爵。
他沉默片刻,又道:太医说,你身体受损太重,虽暂时保住性命,但...至多只有一年可活。
一年。比起三日,已是恩赐。
多谢王爷。我诚恳道。
萧远摇头:该道谢的是我。若非你勇敢站出来,我永远活在错误中,让真凶逍遥法外。他眼中痛楚清晰可见,这五年...委屈你了。
我微微一笑:都过去了。
是啊,都过去了。冤屈已雪,真凶伏法。尽管生命短暂,但至少不再背负污名。
镇北王离去后,我看着窗外渐亮的天空。
新的一天开始了。
生命只剩一年,但这一次,我可以为自己而活。
小翠,备车。我轻声道,我想去看看母亲。
晨光中,马车缓缓驶出侯府。
经过市集时,我听到孩童嬉笑声,闻到糕点香气。
生命如此短暂,却又如此美好。
我轻轻闭上眼睛。
至少,我终于自由了。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