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妈把我的人生,复制给了妹妹》
导语:
妈,为什么当年我艺考你死活不同意,却花五十万给妹妹请名师
因为你试过了,不行啊。
她脱口而出的瞬间,我们俩都愣住了。
01.
在师范学校读书的第二年,比我小一岁的妹妹林尤顺利考上了国内顶尖美术学院。录取名单公布那天,妈妈喜极而泣,紧紧拥抱住妹妹,
随即订下本市最好的酒店,给妹妹庆祝。
饭桌上她一次又一次的举杯,大声地宣告周围的人自己有个多么出色,多么优秀的女儿,其他桌的人频频侧目,但没有人会阻止一个骄傲的母亲。
妹妹林尤从小被妈妈送去学习跳舞,甚至登上过上万人的场子,沐浴在他人的目光这件事对她而言简直是舒适区,因此并没有因为妈妈的大声喧哗而尴尬,反而放下筷子昂起头来,如同一只天鹅般,高贵的展现自己的优秀。
她的确看起来赏心悦目,多年的健康饮食让她的身材一直保持在完美状态,优秀的生活管理令她的皮肤白皙细腻,剪裁得体的衣服更是让她的气质更上一层楼
——而我呢
我是妈妈的大女儿,林薇,三岁那年没放好的开水让我的手臂上有一大块的丑陋的烫伤,在烈日炎炎的六月份,即使是室内我也不会把冰袖脱下来;青春期和升学的巨大压力让我毫无节制的饮食,因糖分摄入过高而泛黄的皮肤在大学才渐渐恢复。
我是丑小鸭,她是白天鹅。
我坐在餐厅里,低头老实地吃饭,耳朵却不受控制的飘向妈妈高昂的声音下那些抑制不住的讨论声:
一家人吗
看着不像啊!俩女儿差距这么大
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啊
这妈是怎么养的
啧!这还看不明白,偏心呗!
……
这些话,显然是被我妈听去了,她的脸色闪过一丝不自然,随后目光转向我,狠狠地剜了我一眼,冲妹妹那边努努嘴,质问道:妹妹的大喜事,你不开心就没什么想说的
我在她目光的逼迫下站起身,为自己添满杯子,勉强地咧出一个笑容,双手捧着杯子,一边看妈妈的脸色,一边说:妹妹,恭喜你上了这么好的学校。姐姐为你感到开心。随后我一饮而尽。
林尤点了点头,坐着和我碰了杯,刚把杯子放到嘴边,就被妈妈叫停。
欸,别喝多了,你马上要上台表演的,保持体重的事儿忘啦
妹妹冲妈妈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将嘴边的杯子挪开,放回桌面,吐了吐舌头调皮地向妈妈保证自己会保持体重。
妈妈看着凑过来搂住手臂撒娇的妹妹,宠溺地抚摸她的头发,一边亲捏她的脸,一边随口说道:幸好没让你死磕学业,不然现在哪有大学上啊。
哎呀!这不多亏了妈妈的英明神武,料事如神嘛!
两人母女情深的氛围感染了周围的人,大家的目光变得友善,却让离温情最近的我如坠冰窟。
原因无他,我曾在高二的时候也向妈妈提出过参加艺考的请求。我还记得那天妈妈发了好大一顿火,她先给妹妹钱出去买新舞鞋,关上门的一刻,仿佛有冲天的火光从她身后冒出来。
她指着我的鼻子骂,从我胳膊上烫伤的丑陋,骂到我泛黄的皮肤,最后拍着大腿懊恼自己怎么不早早将我支出去打工,这样就不会生出来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
我在她的暴怒中瑟瑟发抖,却仍然坚定地站直身子,颤抖着在她的谩骂中插上一两句我的想法,我企图告诉她这条路真的可行——我的成绩不差,但是高考只能考一个本科;我学画画的老师跟我讲我很有天赋,参展的作品也说明我可以深挖这条路……
没用,她根本听不进去我在说什么。
她只知道我要花她的钱,要花好多好多她的钱。
谈话最终是被外出归来的妹妹结束的,她出门没带钥匙,敲了门,敲门声让妈妈安静下来,拿着衣架的手停止了。她将衣架随意地丢到沙发上,冲我吼了一句回房间去,然后理理头发,片刻就换上慈母的表情,去给妹妹开门。
我跪在地毯上,身体在抽打下止不住地颤抖,我不知道后背见没见血,我只知道好痛,好痛啊……
还不回去!
又一声怒喝。
我站起身来,一步一瘸地回了房间。
02.
那天的疼痛如有实质地附上今天的我,在餐厅中央,温情的氛围旁,我既痛苦,又从未如此清醒。
妹妹去上厕所,妈妈杯子里的酒喝了大半,神智已然不太清醒,这是我问出口的最好时机。
妈,为什么当年我艺考你死活不同意,却给妹妹花五十万请名师
因为你试过了,死磕学业这条路不行啊。
她脱口而出的瞬间,这大半的酒,瞬间就醒了。
我看着她,人生从未像此刻一样,如此无畏地坚定地看着她,我知道,心虚的不是我,也不该是我。
看什么看她不自然地先一步挪开了眼,然后压低声音警告我道,今天你妹妹大喜的日子,在外面别逼我抽你啊!
妈……你为什么对我动辄打骂,对妹妹却从来没有过我鼓足了勇气,追问下去。
哼!她从鼻腔里闷出一个声音,似乎重新回到了制高点,微微坐直身体,斜睨着我,说道,你总不听话,不打你打谁妹妹乖的很,我为什么要打她
明明就不是这样的,小时候我被别人抢走了玩具哭闹,她只会训斥我不懂礼貌,而妹妹经历同样的事情,却不会被这样对待,她总是站在妹妹那边,帮妹妹拿回那个玩具。
长大一点,青春期都会有的叛逆,我顶嘴一句就会挨一句的打,妹妹顶嘴却会让妈妈放下手上的事情陪她娱乐,直到妹妹气消了再冷静的探讨先前发生的事情。
……
从小到大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在这个晚上,在这张餐桌前,像死后的走马车一样在我脑海里迅速的闪过,我很快就将时间点对齐,意识到一个十九年来我从未细想过的事情:
妈妈将我当成了妹妹人生的草稿,先在我身上试错,正确的才会拿给妹妹。
不会再这样了。
我低着头轻声地对自己说。
姐,你跟我讲讲呗,大学要注意什么,要带什么,我先提前做好准备。
回到餐桌前的妹妹还不知道我和妈妈之间公开了一个十九年的秘密,我不敢细想这个我疼爱的妹妹有多大程度上知道这件事情——也许,在我妈妈正确教育下的妹妹,会成长为一个具备所有美好品质的人吧。
我抿了抿嘴角,还没开口,就被妈妈打断。
她那个二本,跟你这国内顶尖的学校不一样的。还是妈妈给你在网上找找学哥学姐分享,妈妈肯定让你准备万全的去学校。
妹妹甜甜地应了下来,这顿晚饭也在这场对话中落下帷幕。
03.
回到家,妈妈进了我的房间,将房门反锁。
我坐在床上,只一眼就知道她要干什么。
我警告你,你不要没事找事。
妈妈站在我的床边,低头俯视着我,眼神中是藏不住的冷漠。
没事找事我嘲讽地笑了笑,问出那个我深埋已久的问题,我只是想知道,都是女儿,为什么你对我和妹妹的态度、方法完全不一样。我是妹妹的试错吗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这么难听!她狠狠地皱了下眉,眉毛之间的沟壑深得可以埋下一把锋利的刀,你是姐姐,生你的时候我也第一次养孩子,有很多事情不懂,做错了就去找正确的改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难道你希望你妹妹和你小时候一样,经过那么多的苦
你也知道我苦啊!我还是没抑制住,豆大的泪珠断了线的珍珠一样滴落到被子上,我难以抑制地尖叫出声,尖锐的声音中黏着恨意和悲伤。
你小声点!她依旧皱着眉,似乎很不满意我这副不体面的样子,哭哭啼啼的像什么话!你要是像你妹妹一样开朗大方,多好!
她还是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或者说她完全不觉得自己有哪里错了。
我已经明白和她是沟通不了的,因为她从来不跟我这个具体的人说话,她说话的对象一直是她丑陋敏感愚笨不听话的大女儿,即便她早已忘了这个人设前要加上用血肉刻出来的她造成的。
是我不想开朗大方吗被撕碎写满心事的日记本,因没记全亲戚称呼就被当众扇的巴掌,考砸了就被退掉的补习班,又有哪个孩子能在这样的境遇下成为一个开朗大方的人呢
话已至此,如果说饭桌上模棱两可的话语还让我留存一些词不达意的幻想,那么这个晚上的对话则彻底的让我看清了母亲的意思。
这个家,我想我不应该回。
04.
我在学校附近找了个家教的兼职,用兼职的名义糊弄过去了妈妈的盘问,顺利的从家里搬出来,第一次拥有了自己的生活。
幸亏,幸亏这所师范学校离家远,不然我恐怕至今仍未逃离那个名为家的牢笼,继续扮演着妹妹完美人生的草稿纸。
搬出来的日子,呼吸到的空气都带着自由的味道,尽管这自由掺杂着兼职的疲惫和算计生活费的窘迫。我租了一个小小的单间,墙壁有些发黄,但我努力的将它装扮得温馨整洁。我用第一个月的家教工资买了一小套最便宜的水彩,在某个不用工作的周末下午,阳光透过窗户洒在纸上,我颤抖着拿起笔,画下了第一道色彩——背后不再有母亲的贬低声,不再有渴望证明自己能力的压力——这道色彩的背后只有我自己。
母亲的电话如期而至,频率越来越高。开头永远是抱怨我不懂事,中间必然穿插着妹妹又取得了何等辉煌的成绩,最后总是以你什么时候回来结尾。我学会了在她开始抱怨时就关掉免提,把手机放在一边,继续为我手上的三个学生备课或者全凭兴趣的看书,偶尔嗯一声表示我在听。她的声音仿佛来自一个遥远的、与我无关的剧场。
我不是没注意到在我敷衍的一声嗯后,她会停顿片刻,所有话被堵回喉咙,然后她的声调会再往上拔,她的言辞会越来越激烈,不加修饰;但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
直到那天,妹妹林尤突然给我发了一条微信,一个哭泣的表情包。
:姐姐,你在哪里住啊这个暑假我能不能去你那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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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盯着屏幕,愣了许久。这不像她。在我的记忆里,她永远是那个被精心呵护、无忧无虑的公主。
于是我回复她:怎么了在家住的不好吗
她突然打过来一个语音通话,我犹豫再三,还是点了接听。
姐——
电话刚接通,林尤就拖长音的喊我,声音中掺杂着从未听过的委屈。
怎么了怎么好端端的要跑出来
我跟妈妈住不下去了,简直了!我准备跟同学出去旅游的,跟妈好说歹说都不让我去,不让我去也就算了,这几天甚至发展到半夜进我房间看我在不在家,有没有偷偷跑出去。你知道我半夜被她弄醒,看见她披头散发站在我床边有多可怕吗!
妹妹还在那边喋喋不休地吐槽母亲令人窒息的控制欲,我的思绪却忍不住跑向另一个地方:我胆小畏缩,高中毕业也没几个说得上话的朋友,因此从未有过要跟同学出去玩的请求——母亲这是没处理过这种情况,所以不自觉地将对我的方式挪到妹妹身上了吗
我抿了抿嘴唇,无法抑制地在心里偷偷的开心。
清清喉咙,我掩下笑意,用疑惑的声音问她:怎么会这样的妈妈不是最疼你了吗是不是你最近惹妈妈生气了
我哪有啊!她大呼冤枉,她给我报的舞蹈比赛,我拿了金奖;她带我去各舞团首席舞者的聚餐,我表现得也很好……她说的每一件事我都完成好了,绝对绝对绝对没有惹她生气啊!
姐——你把我带走吧——她把我生活费都停了,就为了不让我去旅游,我现在出去跟朋友吃顿饭都成问题。
还是算了吧。妈妈要是知道她的宝贝女儿在我这,不得连夜飞过来把我们俩都揪回去我还有兼职在这里呢。
05.
我话音未落,妹妹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哭腔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愤怒:兼职你还在做兼职妈不是跟我说,她每个月给你足够的生活费,让你在外面活着不惹事就行吗!
电话两端,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我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骤然冷却,又在下一秒疯狂涌向心脏的轰鸣声。
原来如此。
原来妈妈是用这种方式,既阻止了妹妹可能产生的投奔姐姐的念头,又在我这里扮演了施恩者的角色。她精准地切断了我们姐妹之间任何可能互通有无的渠道,将我们分别困在两个不同的信息茧房里,方便她操控。
我握着手机,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刚才那一丝隐秘的开心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凉的悲哀和愤怒。我们姐妹俩,竟然都活在她精心编织的谎言里。
更可怕的是,当我知道妹妹第一次遭受母亲的控制而感到开心时,她的谎言,她的操控居然无比成功!
姐姐你说话啊!妈是不是……是不是根本没给你钱妹妹的声音颤抖着,充满了困惑和一丝开始崩塌的信任。
我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却不可避免地带上了一丝嘲讽:生活费从大学开始,我就再没收到过家里一分钱。妈当时说,家里钱紧,妹妹学艺术花销大,让我自己想办法勤工俭学。
怎么可能!林尤失声叫道,妈明明跟我说……她每个月都给你打很多钱,还说你总是不够花,暗示我别乱花钱,告诉我名师课的钱要多么多么不容易地填补……她说……只有我是她的希望了…………
看,多么精妙的操作。用给我的匮乏来告诫妹妹要感恩,又用给妹妹的成就来向我证明她的偏爱有多么理所当然。我们俩就像天平的两端,而母亲的手,一直在拨动筹码,从未允许我们真正平等地交流过一次。
林尤。我如此连名带姓地叫她,声音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陌生的冷静,你以前是不是觉得,你的姐姐,是个废物,所以活该被妈妈放弃。
电话那头沉默了,只剩下压抑的呼吸声。
我……她的话开了头便停下来,这句问话的答案了然了,我一直以为……我以为只是你性格不好,跟妈合不来……我以为她为你操碎了心……
现在你知道了。我深吸一口气,感觉胸腔里那块压了十几年的巨石似乎松动了一丝,她为你铺的每一条康庄大道,下面都垫着我的碎石。林尤,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要搬出来。我不是在赌气,我是在自救。
沉默再次蔓延,但这次的沉默不再是隔阂,而是一种共享了可怕秘密后的、沉重而粘稠的寂静。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喃喃道,像是在问我,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她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控制。我斩钉截铁地说,仿佛也是在对自己下定论,她需要一切都按照她的剧本走,她需要一个证明自己是个完美母亲的完美女儿。在她第一次在我身上发现自己教育理念的错误时,我就被放弃,成为你人生的草稿纸;而你一直走在我走过的路上,她当然每一次都是对的,当然对你的人生有清晰的规划,你就是她母亲生涯的成品。草稿不能拥有自己的想法,成品更不能脱离她的掌控。你现在想自己出去旅游,在她看来,是一道没有在‘草稿’上算出正确答案的题目。她当然会恐慌,会用尽一切手段把你拉回以前的样子。
……所以,她不是不爱我,她是太‘爱’我了,爱到不能忍受我有任何她意料之外的想法妹妹的声音里充满了迷茫。
不,我纠正她,话语冰冷而残酷,这不是爱。这是所有权。她认为她对我们拥有绝对的所有权和处置权。
又是一阵长长的沉默。
姐……再次开口时,林尤的声音里少了几分娇气,多了些沉重和试探,你那……真的不能收留我吗就几天……我想……我想静一静。
我的心防在她这句带着一丝脆弱和真诚的姐中松动了一角。我意识到,这或许不是一个麻烦,而是一个契机——一个让妹妹亲眼看看母亲谎言之外世界的契机,一个或许能让我们这对被离间的姐妹真正站在一起的契机。
但我不能轻易答应。代价我们必须都说清楚。
我这里很小,很旧,没有家里舒服。而且,我顿了顿,加重语气,如果妈妈发现了,你知道后果吗她的怒火可能会超出你的想象。你确定你能承受吗或者说,你确定你要开始选择‘不承受’了吗
我把选择权交还给她。逃离控制的第一步,必须是自己的清醒和抉择。
电话那头的呼吸声沉重了片刻,然后传来林尤异常坚定的声音,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决绝: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承受……但我只知道,我再在那个家里多待一秒,我就要疯了!地址给我!
我沉默地给出了地址。挂断电话后,狭小的单间里只剩下我剧烈的心跳声。我去烧了一壶水,水流声在寂静中显得格外响亮。但奇怪的是,我并没有感到恐惧,反而有一种奇异的、带着刺痛感的兴奋。
如果说母亲教会了我什么,我想大概是忍耐。在没有养活自己的能力的时候,要忍耐给钱的人;在没有反抗的力量的时候,要忍耐压迫的人。我忍耐了十九年,像一棵被压在大石下的草,扭曲着、艰难地寻找任何一丝缝隙生长。
而现在,巨石裂开了一条缝,终于得见天日的顽强的草,怎么会放过这可遇而不可求的机会呢
水烧开了,蒸汽顶开桎梏,尖锐的响起,久久回荡;窗外轰隆一声雷响,侧目看去,天上乌云密布。
我想,暴风雨要来了。
06.
第二天中午,房门被敲响,林尤拎着一个陌生的包,出现在我出租屋门口。
姐。她的声音闷闷的,似乎是哭过一场,抬起头来看我一眼后又飞速的低下去。
进来吧。我侧身让她进来。
她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目光像受惊的小鸟,快速而慌乱地扫视着这个她从未想象过的家。她的视线掠过那张窄小的单人床、那张兼吃饭和学习的旧书桌、那个破旧老衣柜,最后定格在窗台上那套廉价的水彩颜料和几幅练习稿上。
她的目光在那里停留了很久,眉头微微蹙起,不是嫌弃,而是一种困惑,仿佛在解读一种她看不懂的文字。
你就……住这里她终于开口,声音里没有了尖锐,只剩下难以置信的沙哑。
我靠在书桌边,我们之间隔着不到两米的距离,却仿佛隔着一整个被谎言填充的十九年。
她弯下腰,用手捂住脸,肩膀开始剧烈地抖动起来。
她没有发出声音,但那种无声的哭泣,比任何嚎啕大哭都更能让人感受到她理智的崩塌。
我没有安慰她。
我只是看着。
看着她身上那件价值我几个月生活费的外套,因为她蜷缩起来的腰而起了褶皱。
看着她精心打理过的头发垂落下来,遮住了她曾经永远高昂着的脖颈。
看着母亲精心培育了十九年的完美作品,在她亲手揭开的真相面前,碎裂成一地迷茫的碎片。
我的心里没有快意,也没有多少同情,只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清醒。
她就这样,以一场默剧住进了出租屋。
林尤在我狭小的单间里度过了心神不宁的两天。她睡在床上,我打地铺。我们之间的对话依然有些尴尬,但那种剑拔弩张的陌生感渐渐被一种同病相怜的默契取代。她会看着我备课、改作业,眼神复杂;我也会在她对着手机里朋友的旅游照片发呆时,递给她一杯水。
07.
然而,平静注定是短暂的。
第三天晚上,一阵急促、粗暴的敲门声像重锤一样砸在门上,伴随着母亲尖利而熟悉的声音,穿透薄薄的门板:林薇!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把门打开!林尤!你是不是在里面!你给我出来!
林尤手里的水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水渍蔓延开来,她脸色惨白,惊恐地望向我,身体下意识地往后退缩,仿佛想找个地方藏起来。
我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但冷静迅速压倒了恐慌。
该来的总会来。
我深吸一口气,拍了拍林尤冰凉的手臂,低声道:别怕。
我缓缓打开门锁。门刚开一条缝,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猛地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巨响。
母亲站在门口,头发有些凌乱,眼神像淬了毒的刀子,先是在我脸上狠狠剜了一下,随即迅速扫视屋内,瞬间就锁定了缩在床边、瑟瑟发抖的林尤。
好啊!林尤!你真有出息!学会跟你姐合伙骗我了是吧!她猛地冲进来,一把抓住林尤的手腕,力道大得指甲几乎要掐进肉里,跟我回家!立刻!马上!
妈!你弄疼我了!林尤痛呼出声,试图挣扎。
疼你知道我找你找得有多疼吗电话不接,消息不回,你翅膀硬了是不是!母亲的声音拔得极高,充满了暴怒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慌。
妈,你放开她。我上前一步,挡在了她和林尤之间,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母亲似乎这才真正把注意力集中到我身上,她的怒火瞬间找到了新的、更主要的靶子。
放开她林薇,我就知道是你!是你撺掇她的是不是你自己烂泥扶不上墙,就见不得妹妹好,非要把她也拖下水,拖到你这种肮脏破烂的地方来!你安的什么心!
她的辱骂像毒液一样喷射而出,字句恶毒,试图用惯常的方式摧毁我的意志,让我重新变回那个瑟缩的、认错的女儿。
但这一次,不一样了。
我没有低头,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反而迎着那毒辣的眼神,平静地开口,声音盖过了她的咆哮:我安的什么心我只是让她看看,她衣食无忧的废物姐姐,到底活成了什么样子。
母亲的声音戛然而止,脸上的愤怒瞬间凝固,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
你……你胡说什么!
我有没有胡说,你心里清楚。我步步紧逼,不再给她编织谎言的机会,你给她看过假的转账记录,告诉她我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那你告诉她,那张根本不存在的银行卡,卡号是多少开户行是哪里
母亲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你告诉她,我‘挥霍’的钱,买了什么名牌衣服,还是交了什么样的不三不四的朋友我的目光扫过这间一无所有的屋子,扫过桌上吃了一半的便宜面包,是在这间月租五百的房子里挥霍的吗
你闭嘴!母亲尖声叫道,试图用音量压过我,我是你妈!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们好!我辛辛苦苦把你们拉扯大,你就是这么报答我的联合起来气我!
又是这一套。永远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用为你好和养育之恩来合理化一切伤害。
但这一次,她的武器失效了。
为了我们好我笑了,为了我们好,所以在我身上试错,然后把所有资源给她为了我们好,所以对我动辄打骂,对她无限溺爱为了我们好,所以编造谎言,让我们姐妹互相敌视,老死不相往来妈,你这到底是为了我们好,还是为了你自己‘完美母亲’的掌控欲好
我的话像一把尖刀,剖开了她所有华丽的借口,露出里面丑陋的控制内核。
她被我堵得哑口无言,胸口剧烈起伏,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某种类似于溃败的神情。她习惯了我的沉默和顺从,从未想过我会如此清晰、冷静、一刀见血地撕破她的面具。
姐……林尤在一旁只顾惊恐。
母亲猛地转向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声音变得哀切:尤尤,你跟妈妈回家,好不好妈妈错了,你想去哪里旅游都行,妈妈给你钱……我们回家,你还是我的好女儿。
林尤看着母亲近乎哀求的表情,又看看我,眼神挣扎痛苦。
我没有再说话。这是她的选择。我已经做了我能做的一切。
时间仿佛凝固了。
几秒钟后,林尤慢慢地、一点一点地,把自己的手腕从母亲手中抽了出来。
她抬起头,脸上还挂着泪痕,但眼神却出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
妈,她的声音还在发抖,却清晰无比,那张银行卡,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句话,像最终判决一样,敲响了母亲控制的丧钟。
母亲彻底愣住了,她看着林尤,看着这个她一手打造、从未质疑过她的完美作品,眼中最后一丝希望也熄灭了。她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所有的气势、愤怒、伪装,在这一刻全部消散,只剩下一种精疲力尽的苍白和……茫然。
她没有再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我们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有愤怒,有失败,或许还有一丝极快掠过的、无人能懂的痛苦。然后,她转过身,像一下子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脚步有些虚浮地、沉默地离开了。
没有争吵,没有答案,只有一声沉重的、关门的回响。
屋内,只剩下我和林尤,以及一地狼藉的真相。
过了很久,林尤慢慢地滑坐到地上,抱住膝盖。我走过去,没有安慰她,只是坐在她身边。
我知道,这件事并没有解决。母亲不会就此罢休,未来的路依然布满荆棘。我们姐妹的关系也仍需漫长的时间去修复和重建。
但,最坚固的那道枷锁,已经在今晚的爆发中,被我们共同砸开了。
风暴暂时平息,而我们,终于站在了同一片废墟上,拥有了选择如何重建的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