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荒墟上的野草也会重生 > 第一章

1995年的除夕夜,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北方这个小村庄。
陈卫东蜷缩在土炕角落一床硬邦邦、散发着霉味的旧棉被里,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肺叶生疼,带起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破旧的土屋里,只有一盏昏黄的煤油灯摇曳着,将他枯槁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形同鬼魅。
屋外,零星的爆竹声和孩子们的笑闹声隐约传来,衬得他这方天地愈发死寂。
二十年了,自从1985年那个夏天之后,他的人生就像被抽走了所有的光,彻底塌陷在这片生他养他、却也耗尽了他一生的黄土地上。
大学梦碎,未婚妻林小芳挽着弟弟陈卫民的手臂离开了村子,留给他的只有村民们或同情或鄙夷的目光和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议论。
他挣扎过,试图通过辛勤劳作改变命运,但一次又一次的挫折和内心的郁结,早已拖垮了他的身体,磨灭了他所有的希望。
吱呀——一声,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股凛冽的寒风裹挟着酒气和雪花卷了进来。
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挡住了门外惨淡的月光。
来人穿着一件笔挺的藏蓝色毛呢大衣,皮鞋擦得锃亮,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带着被城市生活滋养出来的红润光泽。
是陈卫民,他那有出息的弟弟,省城某机关的干部。
陈卫民蹙着眉,用手在鼻前扇了扇屋里的浑浊空气,目光扫过家徒四壁的屋子和炕上形同枯槁的哥哥,眼里没有久别重逢的关切,只有一种毫不掩饰的居高临下的怜悯,以及……一丝深藏其中、难以察觉的得意。
哥,过年好。我来看看你。陈卫民的声音带着酒后的松弛,他将手里拎着的两盒印着精致商标的点心随意放在落满灰尘的炕桌上,与屋里破败的景象格格不入。
陈卫东浑浊的眼珠动了动,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瘦削的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陈卫民自顾自地在屋里唯一一把还算完好的椅子上坐下,从大衣口袋里掏出烟盒,弹出一支过滤嘴香烟点燃,慢悠悠地吸了一口。
沉默在兄弟间蔓延,只有陈卫东压抑的咳嗽声和煤油灯芯偶尔爆开的噼啪声。
半晌,陈卫民忽然开口,声音平静得像在谈论天气,却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陈卫东的心上:哥,有件事,憋在我心里快二十年了。再不说,怕你……没机会听了。
陈卫东的咳嗽猛地停住,一种强烈的不祥预感扼住了他的喉咙,他艰难地抬起沉重的眼皮,看向灯光下弟弟模糊的脸。
你记不记得,1985年夏天,你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陈卫民吐出一个烟圈,白色的烟雾模糊了他脸上细微的表情。
1985年的夏天……录取通知书……那是他一生都无法愈合的伤疤,是所有痛苦的开端。陈卫东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那通知书,其实是你的。省城师范大学,中文系,白纸黑字,写的是你陈卫东的名字。陈卫民的声音不高,却清晰无比,像一把钝刀,开始缓慢地切割陈卫东早已麻木的神经。
是我……求了爹,把名字,改成了我的。他顿了顿,似乎回味了一下当时的场景,嘴角勾起一抹奇异的笑,用的是一种褪字灵药水,很小心地把你的名字擦掉,再一点点,照着你的笔迹,描上我的名字。呵,描得像得很,邮局和学校的人,都没看出来。
轰——!!!
陈卫东只觉得自己的脑袋像是被烧红的铁棍狠狠捅穿,耳边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扭曲旋转!他张大了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眼球惊恐地向外凸着,死死盯着那个轻描淡写说出如此残酷真相的弟弟!
为什么!为什么!!
他在心里疯狂地嘶吼,却只能从喉咙里挤出嗬嗬的喘气声。
为什么陈卫民像是看穿了他的疑问,轻笑一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因为你傻啊,哥。还因为……你根本就不是爹的亲儿子。你是娘嫁过来之前就怀上的,不知道是哪个野男人的种。爹凭什么让你这个野种去上大学,浪费这个光宗耀祖的机会
野种……野种……
第二个惊雷,比第一个更加狠厉歹毒,彻底将陈卫东残存的意识炸得粉碎!
非亲生子拖油瓶野种
所以当年父亲会默许甚至可能主导这场偷梁换柱!所以母亲临终前拉着他的手,眼神那般复杂痛苦,嘴唇嗫嚅着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所以他人生所有的苦难和不公,并非时运不济,而是源于从根子上就错了的身份和至亲处心积虑的算计!!
二十年的委屈、不甘、被背叛的愤怒、被窃取的人生的巨大痛苦……所有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堤的出口!
啊——!!!
一声凄厉得不似人声的嚎叫猛地从陈卫东胸腔里迸发出来!他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像一头发狂的野兽,猛地从炕上扑起来,枯瘦如柴、指甲污黑的手抓向陈卫民那张油光满面的脸!
陈卫民被吓得猛地后退一步,椅子哐当一声倒地。
陈卫东扑了个空,重重地摔在冰冷的泥地上。极度的情绪冲击和这拼尽全力的最后一扑,彻底掏空了他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
一口滚烫的、带着腥甜的鲜血猛地从他口中喷涌而出,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也溅了几滴在陈卫民锃亮的皮鞋和笔挺的裤腿上。
他蜷缩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死死盯着屋顶那一片被烟熏火燎出的漆黑霉斑,仿佛那上面写着他不公的命运。
无尽的震惊、怨恨、绝望和诅咒,凝固在他最后的目光里。
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前,他残存的念头如同淬毒的火焰,焚烧着他最后的灵魂:恨!我好恨!若有来生!若有来生!我陈卫东定要你们……血债血偿!!
……
剧烈的知了声如同潮水般涌入耳朵。
灼热的阳光透过贴着褪色窗花的木窗棂,明晃晃地照在脸上。
陈卫东猛地睁开眼!
剧烈的咳嗽消失了,身体的沉重和疼痛也消失了。
他难以置信地抬起手——那是一双年轻、有力、虽然布满薄茧却充满生机的手!
他猛地坐起身,环顾四周。
低矮的土屋,糊着旧报纸的墙壁,身边是叠得整齐的、打着补丁的粗布被子……一切都熟悉得令人心悸。这是二十年前,他还没离开家时的房间!
院子里,传来母亲那熟悉又遥远的、带着焦急与无限喜悦的喊声:卫东!卫东!快出来!邮递员来了!送通知书的!省城的!是你的吗!快出来啊!!
省城的通知书……1985年的夏天……
巨大的、不真实的狂喜和从地狱带来的冰冷恨意如同两股巨大的洪流,在他胸腔内猛烈撞击,几乎要将他撕裂!
他回来了。
他真的回来了!回到了命运拐点的这一天!
母亲的声音如同烧红的针,刺入陈卫东的耳膜,将他从巨大的震惊和狂喜恨意交织的漩涡中猛地拽出。
省城的通知书!
来了!
就是今天!
前世临死前那锥心的痛苦和彻骨的寒冷瞬间被激活,如同冰水浇头,让他沸腾的血液骤然冷却。
不,不能冲动!绝不能重蹈覆辙!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以惊人的意志力压下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激动和仇恨。
眼神在刹那间从狂乱变得冰冷锐利,如同潜伏的猎豹。
他迅速扫视房间,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卫东!磨蹭啥呢!快点儿啊!母亲的声音愈发急切,带着颤抖的喜悦。
来了!陈卫东应了一声,声音刻意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和期待,与他此刻内心的冰冷算计截然不同。
他飞快地套上那件洗得发白的旧衬衫,手指甚至微微颤抖,但这不是因为喜悦,而是因为极力压抑的恨意和即将展开的行动的兴奋。
他推开房门,午后的阳光猛烈得让他眯了下眼。
母亲正搓着手,一脸激动地站在院门口,对着门外绿色身影的邮递员连声道谢。邻居几家也有人探出头来,脸上带着羡慕的神色。
陈卫东同学是吧你的挂号信!省城师范大学的!恭喜啊!年轻的邮递员笑着将一封牛皮纸信封递过来。
那一刻,陈卫东感觉自己的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封轻飘飘却又重如千钧的信封。
指尖触摸到纸张的质感,前世今生巨大的悲喜和冤屈几乎让他失控。
他死死捏着信封,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就是它!改变了他一生,却又从未属于过他的命运之门!
快拆开看看!快看看是不是!母亲激动地凑过来,眼眶泛红。
陈卫东猛地后退一步,像是护着什么珍宝,声音有些干涩:妈……我、我回屋仔细看……他需要一个绝对安静和私密的空间来完成他的偷梁换柱!
不等母亲反应,他攥紧通知书,几乎是冲回了自己的小屋,反手就插上了那根并不牢固的门闩。
哎!你这孩子!羞啥哩!母亲在门外嗔怪,语气里却满是喜悦。
陈卫东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额头上全是冷汗。
他颤抖着,却又极其小心地撕开了信封的封口。
抽出的,是那张无比熟悉、在他梦里出现了无数次的录取通知书!
data-fanqie-type=pay_tag>
【陈卫东同学:恭喜你被我校中国语言文学系录取……】
落款是鲜红的省城师范大学公章。
每一个字都像燃烧的火焰,灼烧着他的眼睛。
二十年蹉跎岁月和临终前的血泪控诉在脑海中翻腾。
没有时间悲伤!他猛地甩甩头,眼神变得决绝而冷酷。
他迅速从炕席下翻出平时记账的钢笔和一本很少使用的、纸张相对较好的信纸本。
他的手因为激动和紧张而微微发抖,但落笔时却异常稳定。
前世,他见过太多次陈卫民的笔迹,模仿起来竟有七八分相似,尤其是陈卫民三个字,他几乎能闭着眼睛写出来。
他凭借着前世对这份通知书的深刻记忆,开始极其谨慎地仿造。
学校名称、系别专业、报到时间……唯一不同的,是录取人姓名,他写下了陈卫民。
并且,他故意将学校名称写得略显模糊,将录取专业改成了一个听起来似是而非的文秘专科(他隐约记得当时省里确实有这么一个专科学校)。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屋外母亲催促了几次,都被他以再看会儿搪塞过去。他的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精神高度集中。
终于,一份足以以假乱真的省城文秘专科学校录取陈卫民的通知书伪造完成了。墨迹未干,他小心地吹着。
接下来是真通知书的处理。
他眼神锐利地扫视房间,最终目光落在墙角那堆母亲舍不得扔的旧杂物上。
最下面有一个母亲陪嫁来的、早已掉漆的木盒子,里面装着她的一些不值钱却视若珍宝的旧物。
他轻轻搬开上面的东西,撬开盒子底部的夹层(这是他偶然一次发现的),将那份真的、滚烫的录取通知书仔细地、平整地塞了进去,然后恢复原样。
做完这一切,他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将那份假通知书捏在手里,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混合着失落、沮丧和强颜欢笑的表情,拉开了门。
父亲陈大山和弟弟陈卫民不知何时已经回来了,正和母亲一起焦急地等在门口。陈卫民脸上是按捺不住的渴望和嫉妒。
怎么样是不是录取了父亲劈头就问,语气急促。
陈卫东低下头,把手里那份假通知书递向陈卫民,声音充满了苦涩和不甘:爸……邮递员送错了……是、是卫民的……省城文秘专科……
一瞬间,院子里鸦雀无声。
陈卫民一把抢过通知书,眼睛飞快地扫过,看到陈卫民和省城字样时,脸上瞬间爆发出巨大的狂喜!
但紧接着看到文秘专科时,又闪过一丝明显的失望和疑虑:专科不是师范大学
父亲也凑过来看,眉头拧紧:文秘专科这……
陈卫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但脸上却表现得更加难过:嗯……可能是卫民报志愿时填的吧……也挺好的,毕竟是省城的学校……他恰到好处地流露出一丝落榜生的羡慕和酸楚。
父亲盯着那份通知书,又看看一脸失落的大儿子和狂喜又略带不满的小儿子,沉默了片刻。
或许是对大儿子落榜的默认,或许是对小儿子能去省城(哪怕是个专科)的庆幸,或许还有那份深藏心底的、关于非亲生的偏袒最终占了上风,他重重叹了口气,拍了拍陈卫民的肩膀:专科也好!也是大学!也是干部!是我们老陈家的光荣!
陈卫民那点疑虑立刻被巨大的喜悦冲散了,得意地扬起了下巴,仿佛已经看到了省城的繁华。
母亲在一旁,看着落榜的大儿子,张了张嘴想安慰,最终却只是抹了把眼泪,小声说:也好……都好……
这时,得到消息的林小芳也跑了过来,脸上红扑扑的,目光先是在落榜的陈卫东身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些许惋惜,但随即就落在了拿着通知书的、意气风发的陈卫民身上,眼神瞬间变得明亮而崇拜。
陈卫东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将每个人的反应尽收眼底。
心底的冷笑如同寒冬的冰凌,但他脸上,却只剩下恰到好处的失落和认命。
戏,才刚刚开锣。
伪造的通知书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陈家激起了层层涟漪。
最初的狂喜和略微的失望过后,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和算计开始在这个小小的农家院落里弥漫。
晚饭桌上,难得地炒了两个鸡蛋,父亲陈大山甚至还抿了一口散装白酒,黝黑的脸上泛着红光。
他敲了敲桌子,开始了家庭会议。
卫民考上了省城的大学,这是天大的喜事!也是我们老陈家祖坟冒青烟!父亲的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家里情况就这样,砸锅卖铁,也得供出一个大学生来!
母亲在一旁默默点头,眼神却不时瞟向一直低头默默扒饭、显得格外消沉的陈卫东,欲言又止。
陈卫民挺直了腰板,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得意,仿佛已经穿上了干部的中山装。
陈卫东心里冷笑,砸锅卖铁前世砸的是他陈卫东的锅,卖的是他陈卫东的铁,换来的却是为他人做嫁衣!
他放下碗筷,抬起头,脸上努力挤出一个懂事又苦涩的笑容,主动开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沙哑:爸,妈,你们说得对。卫民能考上不容易,家里是该全力供他。我……我没考上,是我没本事。我就留在家里干活,挣工分,供卫民读书。
这番话,说得情真意切,甚至带着一丝自我牺牲的悲壮感。
父亲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落榜的大儿子会如此深明大义,他脸上的表情缓和了些,甚至难得地露出一丝近乎愧疚的神色,但很快被对小儿子的期望所掩盖:嗯……卫东你能这么想,最好。你放心,家里不会亏待你。
不会亏待陈卫东心底的冷笑更甚。前世也是类似的承诺,结果呢
陈卫民则满意地看了哥哥一眼,仿佛这一切都是理所当然。
这时,陈卫东话锋一转,看似无意地看向父亲,又瞥了一眼旁边默默吃饭、却竖着耳朵听的林小芳,小心翼翼地说:爸,还有个事……卫民这一去省城,人生地不熟的,听说城里花销也大……是不是……让小芳跟着一起去也能互相有个照应。他俩本来也好……
这话如同惊雷,让桌上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小芳猛地抬起头,脸颊瞬间飞红,眼睛里闪烁着难以置信和巨大的惊喜,下意识地看向陈卫民。
陈卫民先是一怔,随即眼中爆发出强烈的光彩!他早就对林小芳有意思,只是之前碍于她和哥哥的婚约。
现在哥哥落榜,自己考上大学,身份已然不同,若是能带着这个村里最漂亮的姑娘一起去省城……那简直是神仙般的日子!
父亲陈大山皱紧了眉头,显然在权衡。让没过门的儿媳跟着去,名声上不太好听,而且多一个人就多一份花销。
陈卫东看在眼里,立刻痛苦地低下头,声音更加苦涩:爸,我知道这……这让我没脸……但为了卫民好……我和小芳的婚约……就算了吧。我不能耽误她,也……配不上她了。他说着,甚至用手捂住了脸,肩膀微微抖动,仿佛在极力压抑巨大的悲伤和成全。
这番以退为进、堪称影帝级别的表演,彻底击中了林小芳。
她看着痛苦牺牲的陈卫东,再看看前途光明的陈卫民,心里的天平瞬间倾斜。她咬咬牙,鼓起勇气对陈大山说:叔……我愿意去照顾卫民……我会省吃俭用的……
陈卫民也急忙表态:爹!就让小芳去吧!我能照顾好她!
陈大山看着深明大义的大儿子、情投意合的小儿子和未来儿媳,再想到小儿子独自在外的确需要人照顾,最终重重一拍桌子:行!就这么定了!卫东,委屈你了!爹以后肯定给你说个更好的!
一场交易,就在这饭桌上达成了。陈卫东的婚约被解除,林小芳名正言顺地归了陈卫民。
接下来的几天,陈家忙碌起来。父亲到处借钱凑学费生活费,母亲熬夜给陈卫民赶制新衣服新被子。
陈卫民和林小芳则沉浸在对省城生活的无限憧憬中,出双入对,俨然一对新婚夫妇。
陈卫东冷眼旁观,默默地干着最重的农活,仿佛一个真正的局外人。
只有偶尔看向那对璧人时,眼底深处才会掠过一丝冰冷的寒意。
临走的前一晚,陈卫民志得意满地收拾着行李。
陈卫东走了过去,手里拿着一个旧水壶,看似关心地叮嘱:卫民,省城不比村里,凡事多长个心眼。去了学校,好好看看,仔细核对清楚,别跟通知书上写的有啥出入,听说现在审查挺严的……
他话说得含糊,却像一颗种子,悄无声息地埋进了陈卫民因兴奋而有些发热的头脑里。
陈卫民愣了一下,心里闪过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安,但很快被即将离家的喜悦冲散,不耐烦地摆摆手:知道了哥,啰嗦啥。
第二天,全村人都出来送行。陈卫民穿着新衣服,胸脯挺得老高。
林小芳跟在他身边,脸上带着羞涩和骄傲。父亲母亲脸上洋溢着光彩。
陈卫东站在人群后面,看着他们登上那辆破旧的长途汽车。汽车发动,喷出黑烟,缓缓驶离。
林小芳从车窗里回头望了一眼,目光复杂地落在陈卫东身上,似乎有一瞬间的恍惚和迟疑,但很快就被身旁陈卫民兴奋的话语吸引过去。
陈卫东站在原地,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直到汽车彻底消失在黄土路的尽头。
围观的村民渐渐散去,带着羡慕的议论。父亲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说点什么,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回了屋。
热闹散去,只剩下空荡荡的村口和呼啸而过的风。
陈卫东缓缓抬起头,望向省城的方向,眼神不再是之前的隐忍和悲伤,而是彻底卸下伪装后的、冰冷彻骨的恨意和一丝大戏开幕前的兴奋。
鱼饵已经抛出,鱼儿已经咬钩。
他的复仇,正式开始了。而他,将留在这片土地上,耐心地等待收获的那一刻,并积蓄自己的力量。
长途汽车的烟尘尚未在村口彻底散尽,陈卫东就已经彻底撕掉了身上那层落榜失意人的伪装。
他站在自家低矮的院墙边,目光锐利地扫过这片贫瘠的土地和破败的村庄。前世的二十年蹉跎与苦难,如同烙印深深刻在他的灵魂里,也赋予了他远超这个时代的眼光和一种近乎冷酷的坚韧。他不能再像前世那样消沉等死,他要利用一切机会,在这片荒墟上重新扎根,积蓄反击的力量。
家里因为供陈卫民上学,本就拮据的生活更加捉襟见肘。父亲陈大山似乎觉得亏欠了他,又或许是想稳住这个如今唯一的壮劳力,对他管束稍微放松了些。陈卫东敏锐地抓住了这一点空间。
他开始比以前更加卖力地干活,挣最高的工分,但心思早已不在那一亩三分地上。他利用前世零星的一些记忆——比如今年秋天附近矿区食堂需要大量土豆,价格比公社收购站高;比如明年开春县里会鼓励养殖长毛兔——开始悄悄地搞副业。
他起早贪黑,利用下工后的时间,去山里挖草药,捡拾山货,甚至偷偷倒腾些鸡蛋、粮食,走几十里山路去隔壁镇的矿区和黑市上卖。过程极其辛苦,风险也大,好几次差点被抓住。但他心思缜密,行动谨慎,每次都化险为夷。一分一毛,如同燕子衔泥般,他艰难地积累着微薄的资本。
同时,他并没有忘记关注省城那边的动静。他记得前世隐约听过一耳朵,陈卫民到校后似乎因为什么手续问题折腾了一阵。他不动声色,以关心弟弟为由,撺掇父亲给省城文秘专科学校写了一封信,询问弟弟是否平安到校、是否需要家里再寄什么材料。
信寄出去后,如同石沉大海,久久没有回音。
父亲开始有些焦躁,时常蹲在门口抽闷烟。母亲更是偷偷抹眼泪,担心小儿子在外受了委屈。
又过了一段时间,村里一个在省城建筑队打工的同乡回来探亲。陈卫东特意提了半瓶打来的散酒去找他唠嗑,看似无意地打听省城的新鲜事,最后才绕到弟弟的学校。
那同乡喝得脸红脖子粗,大着舌头说:省城师大那可是好学校!不过……文秘专科没咋听说过啊……倒是有个什么职工大学好像有这类班……哎,现在骗子多,可得让你弟仔细点……
同乡的话说得含糊,但陈卫东心里却如同明镜一般。假的终究是假的,那张粗糙伪造的通知书,恐怕已经开始显现裂痕了。他心中冷笑,面上却一副担忧的样子:不能吧……通知书白纸黑字盖着章呢……
父亲在一旁听着,脸色变得更加阴沉。
家里的气氛愈发压抑。陈大山因为小儿子那边杳无音信而心烦意乱,看到闷头干活、沉默寡言的大儿子,有时会无缘无故地发火,骂他闷葫芦、没出息、要是你去了肯定没这么多屁事!
每当这时,陈卫东就停下手中的活计,抬起头,用一种平静得近乎麻木的眼神看着父亲。那眼神深处,是父亲无法察觉的冰冷嘲讽和恨意。他不再争辩,只是默默地承受着,这反而让陈大山更加烦躁,仿佛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除了搞钱和关注陈卫民,陈卫东心底还埋藏着另一根刺——他的身世。那个野种的称呼,像毒蛇一样啃噬着他。
他开始利用一切机会,暗中探查。他翻遍了母亲留下的那几件旧物,除了那封藏着的真通知书,一无所获。他尝试着和村里几位年纪最长的、可能知道些陈年旧事的老人闲聊,给他们挑水、砍柴,换取只言片语。
过程缓慢而艰难。老人们大多忌讳莫深,或者年代久远记忆模糊。但他还是从一些零碎的话语中,拼凑出一点模糊的线索:母亲当年是从南边一个叫清水镇的地方逃荒过来的,来时就已经怀了身孕,不久后就嫁给了死了前妻、家境贫寒的陈大山。据说,母亲年轻时长得极好,不像普通人家的姑娘,偶尔还会看着南方发呆……
清水镇……南边……
陈卫东默默记下了这个名字和方向。这可能是他寻找真正根源的唯一线索。
就在这种压抑和蛰伏中,时间过去了两个多月。秋意渐深。
一天傍晚,父亲突然收到了一封来自省城的信。不是陈卫民写的,而是那个省城文秘专科学校(或者说,某个挂靠机构)正式的发文,措辞严厉,声称经核查,陈卫民的入学资格存在疑问,档案材料与实际情况有出入,要求其立即返校说明情况,否则将取消学籍,并追究相关责任!
信纸从父亲颤抖的手中飘落,他脸色煞白,一屁股跌坐在凳子上,喃喃道:完了……完了……
母亲抢过信纸,看清内容后,顿时嚎啕大哭起来。
陈卫东从地里回来,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混乱的场景。他捡起地上的信纸,快速扫过,心中波澜不惊,甚至有一丝计划得逞的快意。
但他脸上却瞬间堆满了震惊和焦急:爸!妈!这是咋回事!卫民出啥事了!
出啥事都是你!都是你这个丧门星!父亲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猛地跳起来,赤红着眼睛对着陈卫东咆哮,要不是你没用考不上!要不是你多嘴说什么审查严!卫民怎么会出事!一定是你咒的!
无理取闹的指责如同雨点般落下。
陈卫东站在原地,任由父亲发泄,眼神却越来越冷。
风暴,终于要来了。而他,已经做好了迎接的准备。
来自省城的最后通牒,像一颗炸弹,彻底摧毁了陈家摇摇欲坠的平静。
父亲陈大山一夜之间像是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大半,整日唉声叹气,脾气愈发暴躁,动不动就摔东西骂人,将所有的焦虑和恐惧都发泄在没用的大儿子身上。母亲则以泪洗面,眼睛肿得像核桃,嘴里反复念叨着卫民可咋办。
村里流言四起。关于陈卫民大学名额来路不正、在外面犯了事的猜测悄悄蔓延,村民们看陈家的眼神都带上了异样和窃窃私语。陈大山出门都觉得抬不起头。
陈卫东冷眼旁观着这一切,依旧每日下地干活,沉默得像一块石头,但暗中加快了行动的脚步。他知道,陈卫民和林小芳就快撑不住了。
果然,几天后的一个傍晚,在夜幕的掩护下,两个形容狼狈、衣衫褶皱的身影如同丧家之犬,悄悄地溜回了村子,钻进了陈家院子——正是陈卫民和林小芳。
没有衣锦还乡的风光,只有一脸的惶恐、疲惫和羞惭。陈卫民身上那点城里人的倨傲早已荡然无存,林小芳也憔悴不堪,眼神躲闪。
院子里顿时炸开了锅!母亲的哭声,父亲的质问声,陈卫民支支吾吾的辩解声混杂在一起。
到底是咋回事!那信上说资格有问题!陈大山低吼着,生怕被邻居听见。
陈卫民脸色惨白,嘴唇哆嗦着:我……我也不知道……去了那边,学校说……说通知书有问题,档案对不上……不让入学……后来、后来就查……
查什么!那通知书难道还是假的不成!陈大山气得浑身发抖。
就在这时,陈卫东推开院门走了进来。他刚从地里回来,裤腿上还沾着泥点。看到院子里的情景,他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卫民小芳你们咋回来了
陈卫民看到哥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跳起来,色厉内荏地指着陈卫东:是你!肯定是你!哥!是不是你搞的鬼!你那晚跟我说什么审查严!是不是你早知道什么!
这一刻,陈卫东等待已久。
所有的隐忍、谋划、积累的仇恨,在这一刻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他脸上的惊讶和憨厚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冷的、洞悉一切的平静。他没有看歇斯底里的弟弟,而是将目光投向脸色铁青的父亲,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爸,事到如今,你还觉得是我在搞鬼吗
他缓缓走向墙角那堆旧物,在父母和弟弟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熟练地搬开杂物,撬开那个旧木盒的夹层。
在陈卫民骤然收缩的瞳孔和父亲不敢置信的目光中,陈卫东抽出了那份被藏匿已久、却依旧崭新的——省城师范大学录取通知书!
鲜红的公章,清晰无比的陈卫东三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伤了所有人的眼睛!
这!这才是邮递员那天送来的通知书!陈卫东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了两世的冤屈和愤怒,省城师范大学!中文系!陈卫东!
他猛地将通知书拍在炕桌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而你的!他锐利如刀的目光猛地射向脸色死灰、连连后退的陈卫民,你手里的那份‘省城文秘专科’!是我当时看着真通知书,一笔一划仿着你的字迹伪造出来的!假的!
院子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粗重的呼吸声和母亲压抑的啜泣。
为什么……卫东……你为什么要这么做……父亲陈大山仿佛瞬间被抽干了力气,瘫软下去,喃喃问道,声音干涩无比。
为什么陈卫东笑了,那笑容冰冷而惨烈,他环视着眼前这些亲人,一字一句,如同掷地有声的惊雷,因为我不这么做,我的人生就会像前世一样被你们彻底偷走!毁掉!
他不再隐瞒,将前世临终前得知的真相,血淋淋地撕开!
因为你!陈卫民!我的好弟弟!用药水偷改了名字,窃取了我的人生!
还有你!我的好父亲!他猛地转向陈大山,目光如炬,因为你明明知道这一切!却默许甚至帮他!就因为我不是你的亲儿子!我是我娘带来的‘野种’!对不对!!
野种二字,如同最终判决,狠狠砸在陈大山头上!他猛地瞪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一样看着陈卫东,身体筛糠般抖动起来:你……你怎么知……
他下意识的反应,彻底证实了这一切!
真相大白!血淋淋的,残酷无比!
陈卫民彻底崩溃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失魂落魄。林小芳捂着脸,发出羞愧的哭声。
陈大山遭受双重打击,儿子身败名裂的秘密和隐藏多年的耻辱被当众揭开,他猛地捂住胸口,脸色紫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音,直挺挺地向后倒去!
他爹!
爸!
院子里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陈卫东冷漠地看着这一切,看着母亲扑过去哭喊,看着陈卫民手忙脚乱,看着林小芳不知所措。
他没有上前帮忙。
他缓缓弯腰,捡起桌上那份真的、已然作废却象征着他清白和被窃取的人生的通知书,仔细地、郑重地拂去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
然后,他转身,不再看身后那一团混乱、哭嚎和绝望,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这个囚禁了他前世今生、带给他无尽痛苦和背叛的院子。
夜幕低垂,繁星初上。
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却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醒和自由。
他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灯火混乱、哭喊声不断的农家院落,那里是他过去的荒墟。
而他,这株从荒墟上重生的野草,将带着仇恨淬炼过的坚韧和洞悉未来的眼光,走向真正属于他的、广阔天地。
前路未知,却掌握在他自己手中。


·
故事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