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跟着陈锐走下楼。
小区花园的深夜,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
他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脸看起来比平时成熟了几分。
「都听到了?」他问。
我没说话,只是看着他。
他嗤笑一声:「别用那种眼神看我,好像我抢了你什么一样。我拿的,都是我应得的。」
「什么意外?」我问,声音干涩。
「想知道?」他吸了一口烟,慢悠悠地吐出来,「行啊,你求我,我就告诉你。」
我转身就走。
「哎,别急啊。」他一把拉住我,「开个玩笑而已,姐姐这么不经逗。」
他收起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眼神变得幽暗。
「我两岁的时候,从楼梯上摔下去了。磕到了头。」
我的心一紧。
「是妈没看好我。」他轻描淡写地说,「医生说,可能会有后遗症,比如,影响智力发育,或者情绪不稳定。」
他弹了弹烟灰,看着我。
「从那天起,她就觉得欠了我。她觉得是我毁了我。所以,她要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都给我,来弥补我。」
「包括你的一生。」
我如遭雷击。
原来,这就是她偏心的根源。
不是不爱,是愧疚。
是一种扭曲的,自以为是的补偿。
「那你呢?」我看着他,「你真的有后遗症吗?」
陈锐笑了,笑得无比灿烂。
「你觉得呢,姐姐?」
他掐灭了烟,凑到我耳边,
「我聪明得很。我知道怎么让她开心,怎么让她愧疚,怎么让她心甘情愿地把你的东西,一样一样,全都给我。」
他直起身,拍了拍我的肩膀。
「所以,别再挣扎了。你斗不过我的。因为在妈心里,你永远是那个健康、完美、不需要补偿的女儿。而我,是那个被她伤害过的,可怜的儿子。」
8、
我开始学着「懂事」。
我不再反抗,不再争辩。
林敏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她让我把暑假打工挣的钱给陈锐还债,我眼睛不眨地转了过去。
她让我把新买的手机给陈锐用,说他的旧了,我笑着说好。
我的顺从让林敏很满意。
她开始夸我:「小曦终于长大了,懂事了,知道心疼弟弟了。」
陈锐却开始不安。
他习惯了看我愤怒、不甘的样子。
我的平静,让他觉得失控。
他开始变本加厉地试探我的底线。
他会故意在我学习的时候,把音响开到最大。
我只会默默戴上耳塞,内心盘算着录音笔该放在哪里最隐蔽。
他会把我刚洗干净的白衬衫,用墨水画上涂鸦。
我只会把它扔进垃圾桶,再买一件,然后在心里的账本上,给他又记上一笔。
他找不到任何可以向林敏告状的理由。
他开始变得烦躁,易怒。
而我,在暗中收集着一切。
我用攒了很久的钱,买了一个微型录音笔,藏在客厅的盆栽深处。
我录下了他半夜打电话,和那些「朋友」高谈阔论,商量着怎么从林敏那里骗出下一笔钱。
「我妈那个蠢女人,我说什么她信什么。我说我头疼,她就给我钱。我说我心情不好,她也给我钱。反正她欠我的,花她的钱,我心安理得。」
「我姐?那个书呆子?别提了,最近跟换了个人似的,也不知道在憋什么坏。不过没事,只要我一哭二闹三上吊,妈还是会向着我的。」
我还查到了他所谓的「后遗症」。
我去我们家搬家前住过的社区医院,找到了当年的病历。
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患儿头部轻微擦伤,ct显示无颅内损伤,观察24小时后无异常,准予出院。医嘱:无需特殊治疗,正常生活即可。」
没有后遗症。
从来就没有。
呵呵。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9、
陈锐的债主,终于找上了门。
是几个纹着花臂的男人,堵在我们家门口。
为首的刀疤脸,一脚踹开门。
「陈锐呢!欠了我们二十万,说好今天还,人呢?」
林敏吓得脸都白了,把我护在身后。
「你们是什么人!私闯民宅是犯法的!」
刀疤脸冷笑:「犯法?他借高利贷的时候怎么不说犯法?今天见不到钱,我们就把他腿打断!」
陈锐从房间里冲出来,躲在林敏身后,浑身发抖。
「妈!救我!我不想死!」
林敏抱着他,哭着求那些人。
「求求你们,再宽限几天,我们一定想办法还钱!」
「宽限?」刀疤脸吐了口唾沫,
「行啊。拿房子抵押。不然,就拿你这个漂亮的女儿抵债。」
他的目光,落在我身上。
猥琐,又露骨。
我感到一阵恶心。
林敏死死地把我护在身后,整个人都在颤抖。
「不行!你们不能动我女儿!」
那一瞬间,我以为她终于记起了她也是我的母亲。
可她下一句话,就让我彻底心死。
她拉着我的手,哀求道:「小曦,你不是考上名牌大学了吗?你去找你的同学,你的老师,去借钱!你这么优秀,他们肯定愿意帮你!快去啊!救救你弟弟!」
我看着她,突然笑了。
我慢慢地,一根一根地,掰开她抓住我的手。
「好啊。」我说,「我去借。」
我没有去借钱。
我报了警。
警察来得很快,把那几个催债的男人都带走了。
屋子里一片狼藉,林敏和陈锐瘫坐在地上。
林敏看到我,像看到了救星,连滚带爬地过来。
「小曦,钱借到了吗?他们还会不会再来?」
我没理她,径直走到陈锐面前。
他看到我,眼神躲闪,往林敏身后缩。
我把一张纸,拍在他面前的茶几上。
是那份来自社区医院的,十六年前的病历复印件。
「后遗症?」我冷冷地看着他,「影响智力?情绪不稳?」
陈锐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林敏也看到了,她愣住了,一把抢过去,眼神癫狂地扫视着上面的每一个字。
「假的!这不可能!这是伪造的!」
她歇斯底里地尖叫,指着我,「林曦!是你!是你为了毁了你弟弟,联合外人伪造了这份东西!你安的什么心!」
我不说话,只是拿出那支录音笔,按下了播放键。
「我妈那个蠢女人,我说什么她信什么」
陈锐阴阳怪气的声音,清晰地在客厅里回响。
「我姐?那个书呆子」
「反正她欠我的,花她的钱,我心安理得」
「只要我一哭二闹三上吊」
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从歇斯底里,到难以置信,最后变成惨白。
她缓缓地,缓缓地转向她身后那个瑟瑟发抖的儿子。
她的嘴唇颤抖着。
「锐锐你你一直在骗妈妈?」
陈锐恼羞成怒地跳起来,指着我骂。
「林曦!你这个毒妇!你居然算计我!」
他疯了一样冲过来想打我,被我一脚踹在肚子上。
他大概没想到,一向忍气吞声的我,居然会还手。
他捂着肚子,疼得龇牙咧嘴。
「我算计你?陈锐,你扪心自问,这些年,你从我这里,从这个家,骗走了多少东西?」
「那枚金镯子,那五千块医药费,那笔一万块的奖学金」
「还有你欠下的二十万高利贷。你以为警察带走他们就没事了?你借钱的合同还在,这是合法的债务关系。要么还钱,要么坐牢。」
「不!」林敏发出悲鸣,猛地抓住自己的头发,喘不过气。
她看着陈锐,又看看我。
「我瞎了眼啊!我真是个蠢货!我他妈养了个什么东西!我亲手我亲手害了我的女儿啊」
她抱头痛哭。
陈锐彻底慌了。
他扑过去抱住林敏的腿,嚎啕大哭。
呵呵,这最熟练的伎俩。
「妈!你救救我!我不想坐牢!你别听她的,她是想毁了我啊!妈,我头好疼,真的好疼你不是最心疼我了吗」
林敏浑身一僵,她看着儿子涕泪横流的脸,那张她看了二十年的脸。
「卖房子?给你还债?」
她一字一句,咬牙切齿。
「你做梦。」
10、
最终,房子还是卖了。
但钱不是用来给陈锐还债的。
林敏用那笔钱,把他送进了一家全封闭的戒断中心。
不仅是戒赌,更是戒掉他的寄生虫本性。
送他走的那天,陈锐哭得撕心裂肺。
他被两个护工架着,还在不停地咒骂。
「林曦你这个毒妇!你不得好死!林敏你这个狠心的老太婆!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林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被拖走,一滴眼泪都没掉。
家里空了,只剩下我和她。
我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她好像一夜之间老了十岁,头发白了大半,背也驼了。
她开始学着做饭,但总是做得很难吃。
她会把菜盛好端到我面前。
「小曦,尝尝尝」
我只是看一眼,就转身回房。
我没有原谅她。
我可能,永远都不会原谅她。
我把我的大学志愿,从那所离家两千公里的学校,改成了本地的一所师范大学。
不是为了她。
是为了外婆。
外婆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想离她近一点。
开学那天,林敏非要送我。
她提着我的行李,一路上欲言又止。
在宿舍楼下,她把一张银行卡塞给我。
「小曦,这里面是卖房子剩下的钱。不多,你留着当生活费。」
「密码是你的生日。」
我没有接。
我看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我嫌脏。」
那张卡从她手中掉在地上。
她整个人晃了晃随时都会倒下。
我拉着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进宿舍楼。
身后传来她的哭声。
大学生活比我想象的要好。
没有争吵,没有偏袒,没有无休止的索取。
我拿奖学金,做家教,生活过得平静而充实。
我很少回家。
偶尔外婆想我了,我会回去住一晚,但从不和林敏多说一句话。
大三那年,我接到戒断中心的电话。
说陈锐的情况很不好。
他拒绝合作,有严重的暴力和自残倾向,嘴里不停咒骂,说要报复我们。
医生建议,家属能去看看他,进行最后的沟通。
电话是林敏接的,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我。
「小曦,你去看看他吧。他他说只想见你。」
她带着哭腔哀求:「求你了,就当是为了妈」
我沉默了很久。
最终还是答应了。
我不是去给他机会,只是想去给我的过去,做一个了断。
我见到了陈锐。
他瘦得脱了相,穿着宽大的病号服,眼神呆滞,手腕上有清晰的伤痕。
看到我。
「姐」他哑着嗓子叫我。
我们隔着一张桌子,相对无言。
许久,他挤出几滴眼泪,开始了他的表演。
「姐,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让他们放我出去吧,我求你了」
他一边说,一边用头撞着桌子,发出砰砰的闷响。
「我出去以后,我给你当牛做马,我打工挣钱还你!我什么都听你的!」
他的眼神里满是急切和乞求,却唯独没有一丝悔意。
我看着他拙劣的演技,冷冷地笑了。
「演完了?」
他愣住了。
我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陈锐,你对不起的不是我,也不是妈。」
「你这种人,从来就没有对不起谁的概念。」
「你就是一条寄生虫,现在宿主不要你了,你就觉得活不下去了,对吗?」
「你就在这里,好好地待着。一直待到烂,待到死。」
我转身,再也没有回头。
外面的阳光很好,刺得我睁不开眼。
我好像,终于可以和过去和解了。
我的人生,不应该被仇恨和怨怼填满。
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毕业后,我成了一名老师。
林敏来看过我几次,每次都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
她租住在一个很小的房子里,听说为了帮陈锐还清所有债务,她卖房的钱所剩无几,又找了份在食堂洗碗的工作,手常年泡在水里,关节都变了形。
她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帮我打扫卫生,跪在地上用一块旧毛巾擦地,做一顿我小时候爱吃的饭菜,然后把它们放在门口,安静地离开。
有好几次,我看到她张了张嘴,像是想说「对不起」,却最终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远远地看着我。
我听说,陈锐从戒断中心出来后,彻底废了。
他去找过林敏几次,想要钱,被林敏报警赶走了。
后来,他跟以前的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又欠了新的债,被人打断了一条腿,在城中村的某个角落苟延残喘。
我们没有再见过面。
这才是我们最好的结局。
各自,得到应得的命运。
在一个晴朗的周末,我带着我的学生去公园春游。
看着他们一张张天真烂漫的笑脸,我突然想起了我妈的那句话。
「你弟弟就不这样,他总想着让我开开心心的。」
我笑了笑。
是啊,他总想着让她开心。
而我,只想让自己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