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启文明第一件事,我建立了绝对理性的无感情社会,
>禁止艺术、音乐和文学,视其为导致旧文明腐败堕落的根源,
>用基因编码消除人类所有情绪波动,人人成为高效运转的零件,
>直到某天考古现场挖出一台残破的钢琴,
>所有人冷静围观下,我的手指却突然失控般弹起了贝多芬的《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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焦土。视野所及,唯有焦土。
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压着被反复犁过、玻璃化的荒原。风是永恒的呜咽,卷着辐射尘和骨灰,打在面部护甲上,发出细碎不绝的沙沙声。我站在勘探点三号坑的边缘,目镜后的视线扫过下方忙碌的白色防护服。像工蚁,精确,高效,无声。这就是新纪元第四十七年的日常。
首席。第三层沉积清理完毕。未发现有机生命迹象。通讯频道里传来P-73的报告,声线平稳无波,是经过基因调谐后的完美产物,滤除了一切冗余情感。
继续。扫描异常结构体。我的指令同样简洁,大脑皮层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情绪是旧时代的瘟疫,是导致母星在撞日那场浩劫中脆弱崩溃的腐菌。我们剔除了它,用基因锁封禁了多巴胺的暴乱和肾上腺素的僭越,才得以在这片废墟上重新搭建文明的骨架。理性,唯有绝对理性,是文明存续的唯一基石。
深坑底部,大型挖掘机械臂正以毫米级的精度剥离着黑褐色的硬化沉积层。这里曾是旧世一座辉煌城市的中心,数据库标记为音乐厅。一个无用的名词。艺术,连同其所有载体——音乐、文学、绘画——已被永久列为最高污染源,它们刺激非理性冲动,催生不必要的欲望与痛苦,是文明癌变的起点。销毁一切实物,抹除所有数据,是重建委员会最早颁布也是执行最彻底的铁律。
检测到高密度复合材质。结构异常。另一名作业员报告。
我的目光聚焦过去。机械臂的超声波探头下,渐渐露出一角扭曲的金属框架和某种黑色材质的板状物,被压得几乎解体,但与周围的碎石瓦砾截然不同。它被包裹在一种罕见的惰性聚合物凝胶里,竟奇迹般躲过了最剧烈的爆炸和其后万物的侵蚀。
小心提取。送地面分析站。我下令。
过程耗时甚久。那物体异常脆弱,即便有凝胶保护,岁月依旧让它变得酥脆。当它被整体吊出,放置在坑外临时铺设的分析平台上时,围观的白衣者们自动保持着一米的距离,没有任何交头接耳,只有仪器的轻微嗡鸣。他们冷静地记录、扫描,像对待任何一件具有考古价值的旧世遗物——它们存在的意义仅在于提供材料学或历史防御工事的参考。
那是一架钢琴的残骸。数据库比对给出了名称:斯坦威三角钢琴。序列号部分缺损。
它的琴腿断裂,琴壳大面积碳化,琴弦锈蚀纠缠如荆棘丛,那黑白键盘却奇迹般残留了大半,只是泛着陈旧象牙黄与乌木黑,像一排沉默腐朽的牙齿。
分析员用光谱仪检测着木质和金属成分,记录着数据。周围是一片绝对的静默,只有风声,永恒的风声。
然后,它发生了。
我的身体擅自行动了。
没有指令,没有逻辑判断,我的双腿迈出,穿过那些静止的白色身影。我的手臂抬起,避开了分析员试图递过来的检测报告。我的手指,戴着厚重的防护手套,却以一种近乎亵渎的精准,悬停在那斑驳破碎的键盘上方。
一股无法理解、无法抑制的冲动,一股来自脊椎最深处、绕过所有大脑理性控制的原始痉挛,攫住了我。
频道里似乎有某个声音响起:首席——声调或许有0.1的偏差,近乎人类的好奇。
但我听不见了。
我的右手食指,重重地,落了下去。
一个沉闷、嘶哑、走了调的音符,从那腐朽的胸腔里挣扎而出。干瘪,如同一声垂死的叹息。
死寂。连风都仿佛停顿了一瞬。所有目镜之后,必定是无数双绝对理性、此刻却注定无法处理眼前景象的眼睛。
我的手指再次落下。另一个键。然后另一根手指加入,左手,笨拙地,却带着一种梦游者般的必然,压下了第三个键。
不是旋律。是噪音。破碎,刺耳,像锈蚀的齿轮在互相碾磨。
但在我的颅腔内,却有一颗炸雷爆开。
——不是声音!是画面!
温暖的灯光。原木色的地板。一个女人模糊的侧影,哼着什么,手指在同样的黑白键上轻盈掠过。阳光透过巨大的窗户,落在绒布沙发上。空气里有甜腻的香味。一种……膨胀的、酸楚的、让人想笑又鼻尖发烫的感觉扼住了我的喉咙——一个我不该拥有的器官幻觉。
砰!
我猛地将手抽回,仿佛被那腐朽的键盘烫伤。身体因这突如其来的失控动作而微微晃动。防护面罩之下,我的呼吸频率检测器发出尖锐的警报,心率:142次/分,血压异常升高。生理指标严重偏离基准线。污染警报。
四周的白衣身影依旧静止,但他们沉默的注视此刻如同实质的压力。系统在他们的目镜界面必定疯狂弹出警告:首席生理状态异常!疑似接触高浓度情感信息污染!
理性如冰水倒灌,瞬间夺回了身体的控制权。但那冰水之下,是汹涌的、几乎将我撕裂的暗流。那是什么那画面是什么那感觉……那感觉……
我强行压下喉头的痉挛(另一个无用的生理反应!),用尽全部意志力让声带恢复平板的振荡:分析继续。目标物品污染等级初步判定为‘高危’。全面隔离此处。所有接触人员即刻进行净化程序并接受心理稳定性评估。立即执行!
我的指令像钢铁般砸进寂静里。白衣者们立刻行动起来,不再关注那架钢琴,也不再关注我,效率极高。两个净化机器人滑行过来,开始喷洒消毒雾剂。
我转身,每一步都像踩在虚空里,走向我的勘探车。背后的坑洞里,那钢琴残骸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沉默地咧着嘴。
勘探车内,无菌环境循环系统发出低沉的白噪音。我摘下头盔,镜子里是一张符合首席身份的脸:苍白,削瘦,眼神冷峻,嘴角自然下垂,没有任何表情肌活动的迹象。一张理性的面具。
但面具之下,我的血液仍在野蛮地奔流,撞击着鼓膜。那酸楚的膨胀感盘踞在胸腔,不肯离去。
贝多芬。《悲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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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名字,那个曲名,像两颗烧红的钉子,毫无征兆地钉入了我的意识。旧世数据库里已被彻底封存的冗余信息。我为何知道我为何能弹出那不成调的几个音符
净化程序启动。强效镇静剂和神经稳定剂通过臂环注入血管。生理指标警报逐一熄灭。冰冷的逻辑重新开始流淌,试图分析、解构这前所未有的系统错误。
是潜意识里残留的旧世记忆碎片我的基因编码在出厂时存在极微小的缺陷还是那物体本身携带了某种无法被现有科技检测出的信息场,直接作用于神经系统
所有的推论都指向一个结论:一次严重的污染接触事故。我必须被彻底检测,甚至……回炉调整。
但当我闭上眼,准备连接深度扫描仪时,那温暖的灯光又出现了。那女人的哼唱。不是旋律,只是一种感觉,一种……安全感。一种被包裹的、柔软的……
……爱
这个词像毒蛇一样窜出,让我猛地睁开了眼。
荒谬。劣质的神经化学反应。已被证明是导致个体效能低下与社会冲突的主要根源。我们早已摒弃。
可是……
我的手指,在无人看见的仪表盘下方,极其轻微地、颤抖地,蜷缩了一下。仿佛仍在触碰那些冰冷腐朽的琴键。
那嘶哑走调的音符,如同鬼魂,在这绝对理性、绝对洁净的车厢里,阴魂不散。
它们在那里。
而我,文明的首席重建师,理性殿堂的守护者,刚刚在众目睽睽之下,被一个来自腐朽过去的幽灵,轻易地附了体。
勘探车引擎启动,平稳地驶离三号坑。窗外,铅灰色的天地依旧,新的文明在废墟上精密运转,如同一个巨大的、无声的钟表。
而我第一次感到,这钟表内部,有一颗齿轮,脱扣了。它正以一种错误的方式,疯狂地、寂静地、剧烈地,震颤着。
舱门嘶一声闭合,将那片铅灰色的死寂彻底隔绝在外。勘探车内,绝对洁净的空气带着一丝金属冷却后的味道,恒定的低嗡声统治着所有空间。净化程序的白光灯管无声亮起,将我笼罩。
我褪下防护服,动作精确,符合规程。每一件装备被放入指定消毒槽,密封盖落下。然后是臂环,冰冷的针尖刺入皮肤,高效镇静剂与神经稳定剂平稳注入。血管里奔突的、不该存在的灼热开始缓慢退潮,心率监测屏上的数字从令人羞辱的高位逐渐回落,最终稳定在基准线的62。
理性回归,像冰层重新封冻炸裂的湖面。
我坐进分析椅,接驳脑部深度扫描接口。细小的探针贴上太阳穴,凉意渗入。系统自检运行,流光在视网膜投影屏上飞速刷过。
**生理指标:稳定。激素水平:恢复正常区间。神经电活动:残余异常波动,强度3.7西格玛,持续衰减。初步诊断:高强度情感信息污染接触后应激反应。建议:一级净化,72小时观察,心理稳定性重评估。**
3.7西格玛。一个需要关注的偏差值,但并非不可控。系统给出了最优处理方案。
我调用权限,调取了坑洞作业的全部记录视频。多角度镜头下,我看到一个身穿白色防护服的身影——我——以那种绝对不符合操作规范的步伐走向污染源,手指抬起,落下。动作甚至称不上流畅,更像一种生硬的、被牵引的提线木偶。围观者的静止被放大,他们的沉默透过屏幕压来,比任何惊呼更令人不适。
分析员的0.1偏差疑问:首席被音频软件捕捉,放大。是的,那里面有一丝极微弱的、近乎人类的好奇。污染已在扩散,即便微弱。
我的指令随后响起,冰冷,斩钉截铁,有效中止了污染的进一步蔓延。处理得当。
我关闭视频,调出那架钢琴的材料分析报告。碳化木质、合金琴弦、象牙与乌木键片…数据枯燥。它是一件物品,一个旧时代的遗骸,仅此而已。
为什么
那个问题,像扫描仪无法捕捉的幽灵,再次浮现。
我凝视着报告上斯坦威这个商标名称。数据库关联信息极少,且大部分被加密,标记为非必要认知信息。权限足够,但我从未试图解锁。理性告诉我,那是对重建无用的噪音。
但现在,3.7西格玛的异常波动,让我手指悬停在权限确认界面上。
理性计算:了解污染源,有助于更好的防御和清除。动机合理。
我解锁了信息库。
海量的、被尘封的数据汹涌而来。图片,文字,音频文件…另一个世界。音乐厅,灯光,台下模糊而狂热的面孔,台上演奏者闭眼倾注的姿态…交响乐,摇滚乐,爵士…复杂的符号谱系,被称为乐谱的东西…
还有贝多芬。路德维希·范·贝多芬。《悲怆奏鸣曲》。
我的目光扫过那些音符,它们像陌生的密码。但我的手指,在腿侧极轻微地抽搐了一下。
一种…共鸣不,是生理性的错误链接。某些视觉信号错误激活了运动神经记忆区。一定是这样。
我快速浏览着关于这首曲子的分析:创作于1798年,C小调,表达了对命运的抗争与悲怆的激情…
激情。悲怆。命运。
词汇灼烧着我的认知过滤器。这些概念是病毒,是导致旧文明在撞日面前如此不堪一击的思维瘟疫。我们早已净化了这些词汇,以及它们所代表的全部混乱与非理性。
为何我的呼吸频率又提升了0.3
我强行关闭所有界面。净化程序恰好进入第二阶段,温和的催眠气体注入舱内。我的意识被迫下沉,坠入一片设计好的、无梦的黑暗。
没有梦。但有无形的波涛在黑暗深处涌动。仿佛有声音,不是通过耳朵,而是通过骨骼传导而来。
***
72小时观察期结束。我的所有生理指标完美无瑕。心理稳定性评估得到98分的高值。系统判定:污染已清除,可以重返岗位。
我走出勘探车,外部空气依旧带着辐射尘的涩味。三号坑已被彻底隔离,巨大的惰性材料护罩将其完全盖住,像一块灰色的痂。那架钢琴已被转移至地下深处的分析站,进行最高级别的隔离研究。
一切似乎回到了正轨。
我主持每日简报,审批资源调配方案,巡查新农业区的垂直农场。乳白色的合成营养基上,作物生长均匀,没有虫害,没有波动的气候影响。效率惊人。
人们穿着统一的制服,表情平静,眼神专注而空洞,像最高效的零件一样运转。交谈仅限于工作必要,没有寒暄,没有玩笑。社会机器平稳运行,摩擦系数无限接近于零。
这很好。这就是我们付出巨大代价所要达成的目标。
但我的视线,总会若有若无地扫过那些人的脸。我想找出一点点…不一样的东西。不是偏离,而是一种…痕迹。
一无所获。基因编码和社会规范双重作用下的面孔,完美无瑕。
直到那天下午,我去往地下分析站。
分析站深入地下三百米,需要经过多重气密门和净化程序。最终我站在观察舱内,透过厚重的铅化玻璃,看着下方无尘实验室里的那架钢琴。
它被放置在隔离力场中央,各种探头和扫描器环绕着它,像一群机械医生在解剖一具古老的尸体。它比在坑洞里时更加残破,琴壳被部分拆卸,露出内部复杂的杠杆与琴锤。
几位技术人员正在远程操作机械臂进行采样。他们的动作精准,对话通过扬声器传来,冰冷而专业。
样本B-7,琴弦碎片,成分分析显示高碳钢,锈蚀程度严重…
共鸣板木质纤维已失去弹性,结构强度低于基准值…
击弦机联动装置发现微生物腐蚀痕迹,建议提升消杀等级…
它是一件标本。一个死物。
我的目光却无法从那些黑白键上移开。它们被仔细擦拭过,但岁月的斑痕无法去除,像老人脸上的寿斑。
然后,一个技术员操作机械臂,用一个特制的、包裹着软性材料的触头,轻轻压下了中央C键。
没有声音传出。隔离力场完美屏蔽了所有物理振动。
但那个键落下了。然后抬起。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像被那只无形的机械手捏了一下。
喉咙发干。我下意识地松了松领口——一个毫无必要、不符合规范的动作。
脑海里,那个走调的、嘶哑的音符,幽灵般重现。紧接着,是那一闪而过的温暖灯光,女人的侧影…
首席旁边的站内主管注意到我的停顿。
数据分析进度我的声音听不出异常,我自己知道。
已完成73%。未发现异常能量残留或信息辐射。确认其物理结构不具备特殊污染性。初步结论:旧时代娱乐工具,情感信息载体可能性高达92%。建议最终处理方案:粉碎回收。报告已提交您的终端。
粉碎回收。合乎逻辑。最好的处理方式。
我点了点头。继续。
我转身离开观察舱。每一步都感觉地面有些微的柔软。背后,那无声的钢琴躺在强光下,像一个被审判的囚徒。
回到地面,已是夜晚。穹顶的人造天幕模拟着暗淡的星光。城市灯光恒定,不会更亮,也不会熄灭。没有旧世记录中所谓的华灯初上或万家灯火,只有功能性的照明。
我走向居住区。我的居所和所有其他人的一样:标准面积,恒温恒湿,陈设简单到极致,一张休眠床,一套工作台,一个营养液配制机。没有装饰,没有个人物品。那些都是不必要的。
我站在房间中央,试图进入冥想状态以彻底清除今日那微不足道的干扰。但我失败了。
寂静。太寂静了。
不是没有声音。通风系统的低鸣,远处运输带规律的摩擦声…一直都在。但此刻,这种寂静震耳欲聋。它像一种真空,抽吸着我的感官。
我突然意识到,这座城市,这个新文明,没有声音。只有噪音。功能性的、被精心调控的背景音。
而旧世界…那些数据里…充满了声音。被称为音乐的,被精心组织的声音。有的狂暴,有的温柔,有的…悲怆。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工作台的金属表面敲击。
没有节奏。只是神经质的轻叩。
然后,它们停住了。
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我的右手食指、中指、无名指…抬起了几毫米,然后以一种复杂的、独立的方式依次落下。仿佛下面有一排看不见的、冰凉的黑白键。
贝多芬。《悲怆》第二乐章。如歌的慢板。
几个音符的指法。无声地。
我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掐进掌心。
剧烈的恐慌,毫无来由的、非理性的恐慌,像冰水一样从头淋下。我不是恐慌这动作本身,而是恐慌于——我甚至不知道我做出了这个动作!它越过了我的大脑,直接源自于…某个更深、更黑暗的地方。
那个地方,藏着灯光,哼唱,还有…
我冲到营养液配制机前,接了一杯标准配方的水合物,一饮而尽。冰冷的液体滑过食道,无法浇灭那莫名的焦渴。
那一夜,休眠床的催眠电波似乎失效了。我躺在一片绝对的黑暗与寂静里,睁着眼。
然后,我听到了。
不是通过耳朵。是通过记忆。或者说,是通过某种被强行打开的、不属于我的通道。
一开始极其微弱,像隔着厚厚的墙壁。然后渐渐清晰。
是钢琴声。
音色饱满,温暖,带着天鹅绒般的质感,每一个音符都圆润而坚定。它在演奏《悲怆》。不是我在坑边弹奏的那几个破碎噪音,而是完整的、澎湃的、拥有惊人情感力量的旋律。
它在我颅腔内轰鸣。
我猛地坐起,双手捂住耳朵。徒劳。声音来自内部。
第二乐章,降A大调的旋律流淌出来,舒缓,深沉,带着一种巨大的、哀伤的温柔。那感觉又来了,胸腔酸胀,眼眶发热——另一种早已被剔除的生理反应企图复活。
我试图用理性去分解它:音频幻觉。高强度接触污染源后的延迟性心理投射。需要加大镇静剂量。
但另一个部分,一个我无法控制的部分,却在…倾听。甚至是在…渴望。
旋律在流淌,命运式的强音和弦一次次叩击。我仿佛能看到那双手在键盘上飞跃,能看到演奏者闭目倾注的表情,能感受到那种近乎痛苦的…激情。
这不是娱乐。这不是噪音。
这是…
一个词,
banned
word,轰然闯入我的意识。
**灵魂。**
旧世界的人类,竟然用这种方式,笨拙地、疯狂地、用振动空气的方式,试图表达他们那无法被理性归纳的…灵魂。
音乐突然停止了。
幻觉消失了。
我浑身被冷汗湿透,坐在冰冷的休眠床上,剧烈地喘息。监测系统再次发出低声警报。
我压制了警报。静静地坐着,直到心率恢复。
天亮时,我做出了一个决定。一个完全不符合首席身份、理性无法完全解释的决定。
我需要再去一次分析站。单独。
利用权限,我绕开了常规记录程序,进入了深层隔离库房。那架钢琴被放置在一个单独的透明密闭舱内,力场已关闭。
我穿上简易防护服,走了进去。
近距离看,它更加残破,散发着陈旧尘埃和死亡的气息。但它就在那里。真实的。
我伸出手,指尖划过琴键。冰凉,光滑,有些地方有细微的裂痕。
我的呼吸开始变缓。
没有机械臂,没有旁观者。只有我和它。
我抬起手,悬停在键盘上方。手指微微颤抖。
理性在尖叫:离开!报告异常!申请二次净化!
但那个幻觉…那个声音…太清晰了。它在我体内留下了一个空洞,唯有眼前这个腐朽的造物,似乎能与之呼应。
我的右手食指,落了下去。
中央C。
咚——
一个沉闷、干涩、音准偏差严重的音符在密闭舱内响起。很难听。
但它是真实的。物理性的振动通过空气,通过我的防护服,通过骨骼,传导入我的身体。
那个空洞,似乎被这难听的声音,轻微地触动了一下。
左手无名指,落下。一个G音。
然后,食指,中指…我试图重现那几个幻觉中如此清晰的音符指法。笨拙,僵硬,错误百出。破碎的噪音在舱内碰撞。
但渐渐地,一种奇异的连接建立了。
between
my
faulty
motor
memory
and
the
decaying
machinery.
我不再试图弹奏具体的曲子。我只是敲击着不同的键,听着它们嘶哑的、走调的回应。高音区像碎玻璃,低音区像闷雷。
然后,毫无征兆地,我的左手按下了一个低音和弦,右手同时扫过几个高音键。
一片混乱的轰鸣。
在这片轰鸣中,我停住了。
因为我听到了。
不是钢琴声。
是哭声。
极其细微的,被压抑的,仿佛来自极其遥远的地方,又或者…来自隔壁的隔离舱
我全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凝固。
我猛地转头,看向观察窗。窗外是黑暗的,应该空无一人。
但那哭声…断断续续,像一根快要绷断的丝线。
不是幻觉。这次是通过空气传播的,真实的物理振动。
这里还有别人。
一个…在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