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时我为太子绣了枝梅花,他说以后要娶我做太子妃。
三年后太子大婚,新娘却不是我。
据说,太子妃送给太子的第一件礼,是块绣着梅花的帕子,太子极为珍惜。
又过一年,太子继位成为皇帝。
我被推荐入宫为妃,皇上已不记得我,他的眼里只有皇后。
第一次侍寝,他连碰都不愿碰我。
第二天早上,我又一次绣起梅花,被皇上看见。
他的目光极冷,问我：为何要绣梅
我说：听闻皇后娘娘喜爱梅花,臣妾想奉于娘娘。
1
我娘曾经是宫中尚工,掌管织造活计。
受她影响,我自幼手巧,尤其擅长刺绣。
我爹是刑部尚书,与朝中权贵多有往来。
那年我随爹爹拜会王爷,在王府花园遇到一名与我年龄相仿的少年。
他在树上,双脚勾住枝丫,倒吊着冲我扮鬼脸。
可能是想吓唬我。
我只觉得有趣,不自觉地大笑。
爹娘教育过我,在外该矜持一些,别什么都写在脸上。
可我就是开心,一开心就想大笑。
他跳下来,与我在园中追逐。
这是我第一次肆无忌惮地跟同龄人玩闹。
我没注意跌了一跤,他用自己的帕子帮我擦拭身上的脏污。
那帕子很素,一点纹样都没有。
我找王妃娘娘借来针线,没一会儿工夫,在上面绣出一枝梅花。
他看起来很高兴,收回手帕后,对我说：过几年你来当我的太子妃吧
我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同样不正经地附和：好啊,如果是太子殿下,就来娶我吧。
不想一刻之后,太子府的人真的登门,称来寻太子。
才知他确实是太子,只因一时无聊,偷溜出府。
太子离开前,悄悄回头,望着我笑了下。
我想起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约定,垂下了脸。
之后爹爹问起来,太子是否对我说了什么。
我一味摇头,只道在园中玩耍。
我没想过做太子妃,也不希望给爹娘带来烦恼。
2
四年之后,太子大婚。
新娘是卫国大将军的女儿。
大将军当年辅佐圣上打下江山,之后继续开疆拓土,扫除中原及周边一切不安分势力。
爹爹受邀参加婚宴,回来说起太子和太子妃郎才女貌。
这样也能稳定时局啊。爹爹补充。
我虽为女子,爹娘却允许我随兄长读书,朝中时局略懂一二。
卫国大将军功高震主,皇上对他有所忌惮,结亲是有效的牵制手段。
然而坊间有传闻,太子和太子妃是自由恋爱。
太子妃曾送给太子一块手帕作为定情信物,帕上是她亲自绣的一枝梅花。
太子妃喜爱梅花,将军府上上下下的人都知道。
这块手帕,太子十分珍惜,总是带在身上。
第二年,皇上驾崩,太子继位,太子妃被封为皇后。
新皇和皇后婚后一年,始终没有子嗣。
太后甚为焦虑,有老臣进言,可选适龄的臣子女儿为妃,充实后宫。
王爷向太后举荐了我。
爹爹虽然不舍,但太后说服皇上同意纳妃。圣旨降下,不得不从。
入宫那日,天空中飘着几星雪。
再过一两个月,家中的梅花就要开了。
太后对我的印象甚佳,称我端庄大体,富有教养。
于是我被册封为庄妃。
我远远地望见皇上,大殿上的一抹明黄让我想起多年前的午后。
但他给我的感觉和以前不一样了,更没有多看我一眼。
只交代女官带我去安置的宫院,便匆匆离去。
一连数日,我没再见过皇上。
3
我居住的凝涵殿位于皇宫幽僻的一隅,远离皇上和皇后的寝宫。
虽然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也有侍候我的宫女陪伴,我仍常感冷清孤寂。
独自在宫中的时候,我靠刺绣打发无聊,有时也到皇宫花园中走走。
就这样,我在花园中又一次瞥见皇上。
皇上和皇后一起。
隔着排矮树,他们没有注意到我。
皇后隐约说了什么。
接着是皇上的声音：她怎么能跟你相比。
我的呼吸一窒,脊背漫生冷意。
皇上的后宫,仅皇后与我两人。
如此对比,显然他口中的那个人指的是我。
陛下,臣妾惶恐。
那是皇后的声音。
陛下赐予臣妾至高的名号,命臣妾掌管后宫,受此偏爱,臣妾已别无所求,惟愿后宫和睦,勿生嫌怨。
臣妾看秋意妹妹性情温柔,颇有教养,若能让她和臣妾一起为陛下分忧,当是陛下之福啊。
我的确无法与皇后相比。
能够心平气和地将自己的夫君推给外人。
不过这些年过去,我已不是当年那个只懂玩乐的小女孩了。
皇上有他的天子之道,有他的偏爱。
我同样要为自己和家人考虑,不能给爹娘和兄长带来灾难。
心头的那丝哀凉,终究是被我压了下去。
如果这是宁儿希望的,朕答应便是。
听到皇上的这句话,我感受不到半分开心,仅有些恍惚。
待到回神,皇上和皇后已离开花园。
4
不久我便回宫了。
娘娘心情不好吗
蕊儿是入宫时皇后娘娘赏于我的侍女,听了她的话,我反问：何出此言
蕊儿不敢妄加揣测,只是今天娘娘散步的时间比平日短。
这倒是事实。
我无法完全否认自己被皇上的话搅乱心神。
但这些即便对爹娘都难以言明,何况外人。
没什么,今早降温,略觉寒凉。
今年冷得早。蕊儿接道。
她望着窗外青灰的天,又说：皇后娘娘宫中的梅花快开了……
她的声音不大,但还是被我听到了。
皇后娘娘很爱梅花吧
蕊儿意识到低语出声,连忙下跪道：蕊儿失言了。
无碍,我挽着她的手臂,扶她起身,你与皇后娘娘主仆情深,仍然念着她,说明你是个重情义的人。
她神色上的局促淡了些。
多跟我说说话无妨,我说,就当是消磨时光。
深宫寂寞,冷清得不止我一人。
其实皇后爱梅不是秘密,但今天才从蕊儿口中得知,皇上特意在皇后宫苑一角栽种了几株梅树。
若待大地覆雪,草木皆枯,苍茫纯白中独留一抹红艳。
那场景,想想便令人心动。
也是我爱梅的原因。
5
原以为那日在园中听到的话,是皇上敷衍皇后的。
谁料过了两天,皇上真来到我的寝宫。
我按照礼数相迎,外衣都忘了披。
不必拘礼。
皇上虽如此说,声音却十分冷淡。许是见我半垂着头,他有些不悦。
抬起头来。
我照做。
目光与他的在空中相撞。
他的五官轮廓较初遇时硬朗许多,褪尽了儿时的稚气。
一瞬间我感到陌生。
然而一旦那眉眼柔和下来,我又不禁联想到藏在树上吓我的少年。
朕的脸上有东西
经他提醒,我意识到自己盯着他过久。
连忙再次垂头,臣妾失礼了。
也是在此刻,我真正明白,他不记得我了。
朕累了,你来帮朕宽衣。
时辰已晚,我明白皇上的话意味着什么。
入宫后,我还没有过侍寝。
皇上不记得我,他于我便是最纯粹的夫君。
若当初我不知道他是太子,或许会更好。
孩童的玩笑话,就让它停留在那个年纪。
是。我答道。
毕恭毕敬。
6
皇上并没有碰我。
太晚了,睡吧。
他只说了这句话,在我身边躺下。
是状态欠佳,还是忠于皇后,我不得而知。
多半是后者吧。
但他答应过皇后来看望我,所以不得不走这一遭。
皇上愿意守着这份情义,我倒也乐得轻松。
不必费尽心思讨要恩宠,亦能享受平凡女儿家无从取得的嫔妃地位。
是夜降温。
我在睡梦中隐觉寒风入骨。
然而醒不过来。
我时而梦到幼时娘亲教我做女红,时而梦到与兄长一起读书,再后来,梦到那年在王爷府上和太子追逐……
他的面孔渐趋模糊,最后的一幕,是入宫前爹爹对我耳提面命。
在宫里务必谨言慎行。
所有的幻象都消失了。
现在的我,只属于皇上。
我掀开被子了吗总觉得外面的冷气更冲了,炉火难以抵御。
但是紧接着,有人重新帮我掖紧被子。
周身密不透风。
7
后半夜没再做梦,只有些头痛。
我比平日醒得更早,睡意消尽之后,不再懒床。
今日没有早朝,皇上仍在休息。
我没有打扰他,独自在外间做绣活。
以前在家里,还时常跟随夫子上课,如今大把的闲暇时间,我在刺绣方面的手艺更好了。
儿时也曾跟娘亲说,希望长大后像她一样做掌管织造的女官。
娘亲说我比她命好,生在官宦之家,会有更显贵的未来。
可是娘遇到爹爹,不算命好吗
年幼的我什么都不懂,只知道爹娘恩爱。
娘亲的家境平凡,而爹爹只肯娶她一人为妻,我从未见他们对彼此说过一句重话。
也对,娘说错话了。娘亲红了脸。
但是秋意,你将来也会遇到良人。
良人吗
可惜我的良人,心另有所属。
念着娘亲,念着过去,我的绣布上不知不觉现出一朵梅花。
最早学习刺绣,娘亲说绣我最喜欢的东西就好。于是我央她教我绣梅。
我在绣好的那朵梅花周围又添了几朵,接下来绣了花枝。
过于投入,不知何时,皇上来到我身后。
感受到另一人的气息,我猛地回头。
皇上——
他以手势制止了我想说的话,似乎并不在意我的大意。
他的目光越过我,落在那块绣布上。
为何要绣梅
8
我半晌未言语,皇上重复了一遍。
为何要绣梅目色凌厉,不怒自威。
我缓缓开口：听闻皇后娘娘喜爱梅花,臣妾想奉于娘娘。
皇上像是没料到我的回答,眼底划过抹诧异,随即蹙起眉峰。
别做没必要的事。
他的语气生硬,刚要转身,似又想到什么,补充说：不过,你确实该去明春宫拜谒皇后,感谢她提点。
明春宫是皇后的寝宫。
是。
他最后瞥了眼我的绣帕,道：寻些平常器玩即可。
我再次应承。
爹爹常说君心难测,我如今有了实感。
若平常器玩便可奉与皇后,为何我亲手绣的帕子不可呢
不过,那本也是我一时情急,想到的说辞。
皇上不喜,我不拿去便是。
9
我采纳蕊儿的建议,为皇后准备了一柄折扇。那是先前从娘家带来的。
明春宫比我住的院落大得多,但内部装饰不算华丽。
宫中燃烧着异族进贡的香料,听蕊儿说,皇后喜欢那个味道。
妹妹不必拘束。
我甫一躬身行礼,娘娘便上前迎我,牵我至殿内坐下。
她本就是将军之女,现如今贵为皇后,言谈举止透着从容大气。
早就想唤妹妹来坐坐,一直脱不开身。
我连忙说：是臣妾失礼,没能早些来给娘娘请安。
不必客气,皇后说,妹妹才入宫,熟悉宫内的生活恐怕还需一段时日。
我点了点头：臣妾愚钝,日后若有行止不当之处,还请娘娘不吝教诲。
皇后微微笑开,笑容像初春的冰化开三分,但也仅仅是三分。
那么妹妹希望在哪方面接受我指点呢
她维持着这副表情,只是打量我的目光愈加黏着。
自是宫中事宜,臣妾大多无知。
圣意固然难测,皇后的心思却也不是我能轻易猜透。
妹妹可否坐到我身边来皇后指了指坐榻旁的位置。
我照她所说靠近过去。
莫名涌出的危机感萦绕心头。
前日我曾劝皇上看望妹妹,皇后收了笑,左手搭上我的手腕,轻轻捏着,不知他可曾到妹妹宫中
10
原来是姐姐替我求情,我无暇深思,故作惊喜,皇上确来过一次,仅稍作休息,他心系娘娘,日后臣妾恐怕也难以令皇上满意。
皇后松开了我的手。
唇角再度浮露笑意,尽管与方才有所不同。
三分的裂冰又化了一分。
妹妹过谦了,母后推举妹妹入宫,定是认可你的资质,她淡淡扫我一眼,切莫因一时不顺,在皇上面前懈怠,乃至使性子。
臣妾不敢。
屋内炉火烧得旺,我的后背氤出薄汗。
11
从明春宫回来的那天晚上,我开始发烧。
最近降温,患病的宫人不少。
生病的几日,我真正过上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隐居生活。
不过我的身体底子好,很快便退下热去,只是有点没精神。
这期间,我的寝宫迎来一位意想不到的人。
我爹爹与七王爷交好,我在入宫前也数次去过王府,与皇上的初遇就是在王爷府上。
来探望我的就是七王妃。
我感到意外,是因为王爷一家并不住在宫中,照理不清楚我的身体状况。
但王妃没有解释,我无意多问,毕竟来者是客。
她带了亲手制作的梅花糕,我一看见,乍然恢复了几分精神。
梅花糕外形酷似梅花,实际是豆沙和面做成,味甘不腻。
儿时嘴馋,在王爷府上吃到这点心,总是惦念。爹娘在铺子里寻过,都不如王妃做得味美。
可我不能总到王爷府上,那味道便成了皎皎明月般的存在。
我早就想念娘娘的手艺了！
这回其实啊——
她忽然停住,我奇怪地抬起头：怎么了
没什么,娘娘立即转移话题,你这丫头又来哄我！
谁让娘娘偏爱小女呢。
我自小受到王爷与王妃的喜爱,在娘娘面前毫无拘束,与她一起分吃糕点。
娘娘待的时间不长,我的身体基本痊愈,送她到门口。
至四下无人处,王妃又忽然牵住我的手,面色凝重。
秋意,在宫中当真适应吗
嗯,我下意识地点头,娘娘放心,小女自当留意。
她移开目光,按着我的手腕,低声说：王爷和你爹爹有话托我带给你。
什么话
近来多事之秋,独自在宫中务必保重。
她语焉不详,离开时轻拍了下我的手背。
12
我身居后宫,爹爹特意求人带话,说明多半与皇后有关。何况我对朝局的暗流涌动并非一无所知。
卫国大将军梁奕,手握大量兵权,广结政客,自先皇起,便是足以震慑朝堂的存在。
人在高位,容易飘。
这些年,七王爷、爹爹和兄长已对将军有所提防,并为此奔走。
仅维持表面的和气。
若起风波,大致便是梁奕派与倒梁派的较量,某些力量渐渐按捺不住,亟待破土。
只是梁将军贵为国丈,他若有问题,皇后娘娘又将如何自处呢
毕竟她和皇上是对恩爱夫妻。
我挂心爹爹,也没能放下对皇上的在意。
就在这个当口,意外发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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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上遇刺了。
13
那名刺客皇上狩猎时突然出现,当时皇上的身边,只有两名贴身侍卫。
据说刺客当场被擒获,随即服毒自尽。
皇上躲过了暗箭,但受了惊,狩猎就此作罢。
皇上回宫后,对外称受惊后身体抱恙,于寝宫中卧床休息。
听到消息的那刻,我赶到了皇上所在的福央宫门外,被照顾他的公公拦下。
皇上需要休息,娘娘请回吧。
话音刚落,皇后娘娘踏出内殿,朝我走来。
她见到我,没有太多意外。
妹妹来等皇上
我点头应下,向她行礼：臣妾见过娘娘。
妹妹还是回去吧,皇上没有大碍,只是他现在——她冲我一笑,不想见客。
我是客,而她不是客,所以皇上见了她,没有见我。
言语未能表达的含义,分明呈现在这张脸上。
面对皇后,我第一次产生了较劲的念头。
直觉告诉我,皇上的情况不是受惊那样简单。
臣妾明白,也不会打扰皇上,说着示弱的话,我直视她的双眼,臣妾只想在这里等皇上康复。
是吗。
皇后移开视线,不再看我。
劳妹妹操心了,皇上交代本宫安抚母后,那就改日再与妹妹闲叙。
她在说完这句之后离开,福央殿外只剩下我和陪我而来的蕊儿。
你先回去吧。我交代蕊儿。
蕊儿推脱一番,不敌我的坚持,也离开了。
天色已暗,宫人手中的提灯在夜色中发出幽微的光。
约莫二刻过去,皇上身边的李公公又来了。
这回却是对我说：皇上请娘娘进殿。
14
内殿中弥漫着药味。
这味道很苦,我闻着难受。
越过层层幔帐,我看到了那个半卧着的人影。
我立在原地,一动不动。
过来啊,他开口说,你不是一定要来见朕吗
意识到失态,我伏跪下来。
他的唇色白得异常,那不是一般的病态。
陛下,您——
心中一惊,我暗自打量四周。
这里没有别人。
皇上看清了我的意图,示意我起身,又问：你对朕,有何不解吗
陛下,我没有避讳任何,您受伤了。
他的脸色不好,不知是身体原因,还是由于我这犯忌的话。
你的意思是,朕说了谎
我接道：陛下,臣妾只是担忧圣体。
你是以何立场说话的呢
皇上的神情与先前在我寝宫时一样冷淡。
皇后尚且明白,不对朕生疑。
臣妾无知,不敢与娘娘相提并论。
你无知吗
皇上笑了下。
你是在与朕置气。
15
皇上是个聪明人,在我看透他之前,他便先看清了我。
爱妃。他第一次这样称呼我,但即刻便问,还是你更希望我叫你秋意
我脸上阵阵发热。
如何称呼臣妾,是皇上的自由。
皇上又笑了。
真是稀奇,他对我冷言冷语的时候,我反而能够更自如地与之相处。
秋意。薄唇轻启。
从他口中而出的我的名字,听起来陌生又遥远。
你变了。
陛下此话怎讲
你明白朕在说什么,他一字一顿地说,你跟那个时候不一样了。
那个时候,不是上回见面,不是我入宫时。
而是我们在王爷府的相遇。
你怨恨朕,未与你相认。
皇上说,他一直记得。
我自以为巧妙隐藏的情绪,被他毫不留情地点破。
陛下又想戏弄臣妾吗我的语气含着嗔怨。
咳——
一阵压抑的咳嗽打破了原本变得轻松的气氛。
皇上抬手掩口。
我仍旧看到,指缝间溢出的血。
陛下！
我顾不得礼数,本能地上前,撑住他的身体。
正要开口,皇上竖起食指立在唇间。
噓。
他提醒我不要大声说话。
朕没事,吐出来才好。
16
那支箭擦破了肩膀的皮肤。
本该是一点小伤,但箭上有毒。
皇上吐出的血暗红发黑。他说那是排出体内的毒素。
秋意,他冲我耳语,我们就不要叫别人进来了。
我会意,没有知会李公公。我帮皇上换了衣服,擦净脸颊。
他在吐出那口血之后,气色竟真的有所好转。
我犹豫着是否该离开。
陛下,您好好休息。
你不陪我吗
我的身体一僵。
一晚上听皇上说了太多贴心话,我都怀疑他是故意的了,好把我搅得晕头转向。
当年在树上吓我,现在也还是这般恶劣。
陛下果真希望臣妾作陪吗
皇上说得没错,我有置气的心思。
哪怕他存了别的心机,将我与皇后相较,又被我听见的就是他呀。
如何能因为几句好话,便消去全部芥蒂
皇上没有气恼,反而亲昵地揽过我的肩。
今天就留下吧。
他的声音很沉,眼中像落着点点星芒。
再等等,就好了。
我的忧虑又浮上来,压过了怨。
目光掠过他肩上的伤。
会好吗
当然,他扬眉,就算不相信朕,你也该相信你爹和七王爷。
朝局动荡,一如宫门外的夜,幽深难测。
17
第二日,我也来到皇上寝宫。
这回是皇上叫李公公携秘旨请我过去的。
蕊儿想陪我,被李公公拦下。
皇上只叫庄妃娘娘一人前去。
蕊儿看向我：娘娘……
没事,你留在这里就好。
我在福央宫外,又看到了皇后娘娘。
她的脸色比前一日差多了。
一瞥见我,更是暗了几分。
皇上叫你来的
她连客套话都省了,劈头盖脸地问。
是,臣妾奉了皇上之命。
她的胸口起伏,想来不太平静。
视线触及我身边的李公公,恨恨地瞪了我一眼。
好,真是好！
说着便越过我们而去。
我进到内殿,李公公退下了,剩下我与皇上两人。
皇上面前的案几上,摆着未动过的莲子粥。
我以为那是皇上的宵夜,便问他：陛下不想吃吗
皇上看向我：你知道这是谁送来的吗
我一下子想起了面色不善的皇后。
难道是……皇后娘娘
你果然遇到她了,皇上一顿,她没有为难你吧
我摇了摇头。
皇后再有怨言,毕竟方才没有表现出来。
我再度望向那碗粥,皇上显然话中有话。
皇上不喝,是怀疑……
皇后城府深,下毒反而不像她能做的事。
皇上也笑道：皇后不是她那个鲁莽的爹,给她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对朕下毒。
那陛下为何不喝
不过入口的东西,谨慎些总是没错。
陛下如果仍不放心,臣妾可代为尝试。
皇上突然大笑起来,止住了我的手。
不是毒药,但可以是别的东西。
他故作神秘的腔调,让我瞬间反应过来。
皇后察觉到娘家的危机,连带自己将失势,竟企图下药,引诱伤病中的皇上。
可惜皇上没有买账。
难怪皇后的脸色那样差。
皇上好整以暇地望着我：你说,朕应该喝吗
我即刻接道：陛下尚未痊愈,自当以龙体为重。
是啊,皇上说,不然秋意今天就要侍寝了。
听到这两个字,我先是脸烫,随之想到我那次并不愉快的侍寝经历。
那天晚上,什么都没有发生。
他或许察觉出我的心思,握住我的手。
秋意,这段日子委屈你了。
皇上的话像在坝上开了道口,当初压抑的情绪,此刻才开始泛涨。
泪水在眼眶中打转,到底没让它落下来。
但皇上还是递给我一条帕子。
正是数年前我在上面绣过梅花的手帕。
我的注意力完全被吸引,甚至忘记了难过。
朕一直收在身边的是这条手帕。他说。
我接过帕子,在眼周轻点几下,别过头去。
陛下该休息了。
18
刺客一案是我爹负责的。
虽然本人自尽,爹爹从他身上搜到了一枚价值不菲的玉佩。
他瞧着眼熟,顺着这条线索查下去,发现此人原是禁军副官秘密培养的仆从。
禁军指挥使崔太尉与梁大将军乃世交好友,这几乎是朝野皆知的事实。
副官为了帮崔太尉撇清关系,在大堂上咬舌自尽。
皇上大为震怒,虽未怪责爹爹,但还是下了崔太尉的兵权,将其关押。
疑窦一旦种下,便是覆水难收。
不到半月工夫,朝中和地方,与梁将军交好的官员,撤职的撤职,收兵权的收兵权。
几无幸免。
个中意图,梁将军明白,皇后更是明白。
但我没料到皇后会亲自来到我的宫中。
妹妹可否求皇上,让他见我一面
昔日雍容大气的皇后娘娘,短短一个月间,憔悴得不像样。
为此不惜恳求过去令她不屑的我。
姐姐见皇上所为何事我不急不慌地说,如果是让皇上为难的事,恕妹妹不能答应。
仿佛完美的面具上现出一丝裂痕,她的脸孔开始扭曲。
你竟敢这样跟本宫说话
也好,终于不装了。
臣妾只忠于皇上。
呵……哈哈哈哈哈！她放声大笑。
宋秋意！你以为皇上见了你几次,就真能给你一辈子的恩宠吗
那次你也在吧皇上亲口说过,你不配与我相比。
我的心底一紧,上回在花园,皇后竟是知晓我在偷听。
一时得势,一时恩宠,皇上为了利用我家,能够哄我开心,现在也不过是利用你爹对抗我爹,与你逢场作戏。
见我一直无声,她更来了劲头。
我知道皇上心底另有她人,你我都不过是那个人的影子罢了。
若不是他在我的香料里加了东西,我怎么会始终没有子嗣！我也是现在才明白……
我的今天就是你的明天。
她一口气说了许多,我的脑子里嗡嗡的。
不知道她是什么时候离开的。
皇上对皇后的算计,比我预想中更多。
尤为让我在意的,是她说,皇上心底另有她人。
19
梁家的失势,如华屋轰然倒塌。
其实也不太突然。
那几日,皇上特许我回家探视爹娘。听爹爹说,自先皇起,就在布局收紧梁奕的权势,只是到最近对方才露出马脚。
我再回宫那日,当天便被李公公接到了福央宫。
皇上在那里等我。
他的身体已无碍,脸色恢复红润。
还没说几句话,李公公去而复返。
启禀皇上,启禀庄妃娘娘,皇后娘娘求见。
皇上的神情毫无局促,挥手说：让她回去吧。
我听闻梁将军的同僚已有两人被赐死,将军本人暂被软禁。
至于皇后,还不清楚皇上最终的态度。
照他一直拒而不见的态度,恐怕不会太好。
李公公去回话了。
因这意外插曲,我和皇上都静了一会儿。
皇上打算如何对待皇后娘娘
还是我先开口。
他没有直接回答,转而问我：你认为朕无情吗
如果是为皇后的事,家人牵累,即便打入冷宫,亦属常事,古来有之。
可我脑中回响的是那日皇后口中的逢场作戏。
那么皇上对皇后娘娘有情吗
皇上扭脸看向我,面色微讶。
你在意吗
我若不在意,就不会说出口。
皇上一愣,苦笑道：那是在做戏。
早就该明白的事,毕竟他是一国之主。
你只道我算计于她,但不知她从最初接近我,就动了不该动的心思。
皇上也改了自称,仿佛现在的我们只是一对凡人夫妻。
他又拿出了绣着梅花的帕子。
皇后并不喜欢梅花,那是为引我注意,做出来的。
我听他说起过去。
即便当初在太子府,身边也多有将军的眼线。
把梁宁儿送到他的身边,是将军的主意。
他从一开始,就没有得到过真诚的情义。
我入宫后,一举一动也在皇后的监视之下。稍有不慎,怕是早就无法见到皇上了。
还好,我等到了。
皇上问：你还怨恨我吗
我有点不自在：哪有怨恨那样严重。
他的手抚过我的发髻,轻声道：我们像过去一样好吗
不再做戏。
我说：好。
这晚,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侍寝。
他拥着我,一直问我痛不痛。
外面的风很大,他说今夜会下雪。
我似乎看到了雪中盛放的梅,红艳而富有生机。
21
皇上念梁奕早年护国有功,赐他一杯毒酒。
那人称武将只亡于刀下,趁狱卒不注意,夺刀抹了脖子。
之后剿灭梁奕的残党,又费了阵时日。
梁奕下狱那会儿,皇上便废了皇后名号,将其打入冷宫。
数日后,她在冷宫自缢身亡。
后宫只余我一人,皇上准备封我为后。他问我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我说：只愿皇上不再纳妃。
就和我爹娘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的要求任性,皇上却开心地应下。
那就不再纳妃。
我在宫中的生活依旧简单平静,只是现在有皇上作伴。
他不必处理政务的时候,会随我到花园走走。
那天在御花园,我们遇见了蕊儿。
将军家出事以后,皇上遣散了我的侍女,重新调派人手。早先跟过皇后的蕊儿,更是被分配到花园做苦活。
她过得不好,人瘦了一圈。倒不忘来向我和皇上跪拜。
罪奴蕊儿,参见皇后,参见娘娘。
皇上嗯了声：起来吧。在这边只要你——
皇上！
闪着光的刀刃划过眼前,我本能地扑过去,带着皇上倒在地上。
抓住她！保护皇上和娘娘！
蕊儿的身上藏着刀,她马上便被擒住。
我的脖子上传来刺痛,温热的血流涌出。
秋意！
嘈乱过后,耳边只有皇上唤我的声音,接着一切都安静下来,我什么都不知道了。
22
再次醒来,我的脖子上缠着细布。
手指一动,感觉到覆在上面的温热体温。
秋意,好点了吗
皇上攥紧我的手,目光中满是关切。
我想起来,我被蕊儿的刀划伤,晕了过去。
现在是在皇上的寝宫,不知过去多久。
现在是什么时辰
你睡了不到一个时辰。
皇上说完,我正欲起身,他又扶住我的肩膀,劝我动作慢些。
不必急着下床。
我不解。
他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手滑落至我的小腹。
你要做母亲了。
才知道自己有了一个月的身孕,我怔得说不出话。
不由想起先前惊险的一幕,有些后怕。
对不起,我没有保护好你。皇上语带自责,别再做这样危险的事了。
我也不明白哪里来的胆量,明明儿时那样怕疼。
大概就是对珍爱之人的本能吧。
若是我遇到危险,你也会如此选择。
皇上会保护我,我也会保护他,未来我们会一道保护我们的孩子。
他被说中心思,难得面上浮现红痕。
至于行刺的蕊儿,听闻死在了侍卫的刀下。
她过去在太子府,跟随皇后多年,养成一身愚忠。主子一走,她心里的恨意到达极致。
皇后怕也没想过,有人愿意为了她拼命。
皇上,娘娘,李公公进殿来,手中拎着精致的食篮,点心到了。
皇上说是给我准备的。
打开一看,与七王妃做的梅花糕完全一样。
这是……王妃娘娘做的吗
总不能每回都麻烦皇叔母吧皇上说,我已经从她那边要到秘方,交给御厨了。
你连这个都知道
我的这个爱好除了爹娘和王爷王妃,理当是没有告诉过其他人的。
谁让有回皇叔母非让我也尝上几块,我嫌太甜,她便说,小秋意最爱吃她做的梅花糕了！
还有这样的事。
我咬下糕饼,味道果然很甜,在口中久久不散。
皇上笑我：连形状一样的糕点都喜欢,你是真的很爱梅花啊。
那陛下呢,你爱吗
什么
梅花。
我啊……皇上沉下声来。
我爱的是一个喜欢梅花的姑娘。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