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男新娘 > 第一章

院墙外的唢呐吹得震天响,那欢快却又刺耳的调子裹着秋日的燥热与尘土,蛮横地穿透重重高墙,钻进西厢房那精致的雕花窗棂时,已变调成一片令人窒息的嘈杂。
声音撞在冰冷的墙壁上,又碎成一地无形的渣滓,硌得人心头发慌。
朱红的喜绸缠满了院里那棵百年老槐树的枝枝桠桠,像是某种诡异的寄生藤蔓,几乎要勒断老树的呼吸。
成串的红灯笼从高高的门檐垂到冰冷的石阶,风一过,便相互碰撞,发出空洞的轻响。府中上下,连最低等的、端着沉甸甸果盘的仆妇们,脸上都挂着笑意,仿佛这是一场天大的喜事。
唯有这间被临时称作闺房的西厢房,静得可怕,静得能听见桌上那对儿粗壮喜烛燃烧时发出的噼啪声,以及烛泪滑落、凝固的细微声响。
陈平乐坐在那张过于宽大、描金绘彩的拔步床正中央,身子僵硬得如同一尊木偶。
头顶的红盖头是上等的云锦料子,边缘用金丝银线密密绣着繁复的缠枝莲并蒂鸳鸯图案,华美异常,虽然只是块布,但盖在他的头上时,却重得像一块冰冷生锈的铁板,压得他脊椎生疼,几乎要弯折。
名贵的料子贴着了他的脸颊,那上面精巧的刺绣纹路此刻变得粗糙无比,一下下蹭着他被脂粉覆盖的皮肤,带来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刺痒。
他不敢抬手去掀——从天色未明的清晨被两个膀大腰圆、面无表情的婆子强行按坐在铜镜前开始梳妆起,他就像个被抽去了魂灵的提线木偶,任由冰冷的梳子刮过头皮,绾起不合时宜的发髻,任由那些油腻甜香的胭脂水粉掩盖去他脸上最后的苍白与属于男子的棱角。
更任由这件绣满了象征百年好合的鸳鸯戏水图案的大红嫁衣,一层层、一道道地裹紧他清瘦的身体,如同缠裹一具即将入殓的尸身。
嫁衣的领口镶着硬质的金边,勒得极紧,卡在他的喉结下方,每一次艰难的吞咽都带来明显的窒息感。
他微微低下头,视线艰难地越过那一片刺目的红,仿佛能看见紧绷衣襟下的锁骨轮廓。
那里,还留着几天前被管家以教导规矩为名推搡倒地时,狠狠撞在桌角留下的淤青,淡紫色的丑陋印子怯生生地藏匿于这华美红布之下,像一朵见不得光、在阴暗角落里悄然腐烂的花朵。
他本是男儿身。
这个事实,在此刻这身装扮和这场荒唐的婚礼面前,变得无比尖锐又无比可笑,像一根毒刺,深深扎入他早已千疮百孔的心口。
他呆滞的目光看着明亮的烛焰,往前的一幕幕浮现在他脑海。
村里人每次见他时,那混合着鄙夷、猎奇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妒忌的目光,总能像麦芒一样刺在他身上。
那是他被那对好心的养父母从逃荒路上捡回来、接回家中的第十个年头,他刚满十岁。养父母家境贫寒,但尚能糊口。
那是个午后,他穿着养母用旧衣改小、洗得发白甚至露出经纬线的粗布褂子,赤着脚,站在村口那棵大槐树下的河边打水。
夏末的阳光依旧毒辣,透过稀疏的槐树叶,落在他刚刚被河水冲洗过的脸上,洗去了一路走来的汗水和尘土,水中的倒影越看越好看,活像一个漂亮女子。
他的眉毛生得细软,颜色偏淡,眼尾天然带着一点微微上扬的弧度,睫毛又长又密,安静垂着时,能在下眼睑投下一小片阴影。连那因为营养不良而缺乏血色的嘴唇,形状也是小巧的,透着一点淡淡的粉。
这副容貌,在这尘土飞扬、人们大多肤色黝黑粗糙的村庄里,扎眼得过分。
哟,这不是陈老汉家捡来的那个孩子么出落得……可真俊呐!村口最爱嚼舌根的王大妈挎着菜篮子凑过来,毫不客气地用她那双因常年劳作而粗糙如砂纸的手,用力捏了捏他的脸颊肉,留下几道红印。
啧啧,这皮子,比俺家英子还嫩滑。就是命忒苦了点儿,听说刚落地就克死了亲生爹娘,前两年好心收养他的陈老汉夫妇,也没熬过去年那个冻死人的冬天,唉……真是……
这话语像淬了毒的针,一根根精准地扎进他心上最痛的地方。
他攥紧了手中粗糙的水桶绳子,指节捏得发白。
他想大声反驳,想告诉她们,他的亲生爹娘不是被他克死的,他们是病死的;养父母更是因为年迈体衰,加上寒冬缺衣少食才相继离世,不是因为他!
可那些辩解的话涌到嘴边,却被巨大的悲伤和恐惧死死堵住,一个字也吐不出。
而这时,几个在河边玩耍的半大孩子听到了动静,围拢过来。
为首的胖小子是村里屠夫的儿子,平日就横行霸道。
他捡起地上的一块土疙瘩,毫不犹豫地砸向陈平乐的胳膊:灾星!扫把星!克死爹娘还不够,还要来克我们村!滚出去!
土块碎裂开来,弄脏了他的衣服,砸在胳膊上生疼。
更多的石子、土块接二连三地飞过来,有的砸在他的背上,有的击中他拎着水桶的手背,瞬间泛起红痕。
疼痛和巨大的屈辱感让眼泪迅速涌上眼眶,他却死死咬着下唇,硬生生把呜咽逼了回去——养父临终前摸着他的头,气若游丝地叮嘱:乐娃子……往后……一个人……要坚强……男娃子……不能随便掉眼泪……
他抱着头蹲下身,缩成小小的一团,任由那些污言秽语和投掷物落在身上。
夕阳一点点西沉,把他孤单的影子在河滩上拉得很长很长,直到那些孩子觉得无趣了哄笑着散去,他才敢慢慢地、摇晃着站起来。
默默拍掉身上的泥土草屑,揉着发青的胳膊,拎起那半桶沉重的水,一步一步,挪回那个再也没有烟火气、空荡得令人心慌的所谓家。
那两年,他就靠着养父母留下的那些快要发霉的杂粮和漫山遍野挖野菜、剥树皮过活。
他每天都会起的很早,经常抱着积攒了好几天的脏衣服到河边,在冰冷的河水里奋力捶打搓洗,小手冻得通红发僵;洗衣服的间隙,他会小心翼翼地摸进河边水草丰茂的浅滩,希望能摸到一两条指头长的小鱼,那就是难得的荤腥。
傍晚时分,他必须赶在天彻底黑透前,去村后的山上捡拾干柴,山路崎岖,林深昏暗,他总是害怕得厉害,就一遍遍小声哼唱着养母在世时教他的、音调早已模糊的童谣,给自己壮胆。
月光光,路长长,
小脚丫,咚咚响。
我把勇气装口袋,
像颗糖果不怕黑。
村边的河滩地带生长着大片比人还高的芦苇,夏天时,总有村里的男人在那里洗澡、嬉闹。
他平时总是绕开那里,宁愿多走半里路。
十三岁那年的夏天,天气异常酷热,连着几天滴雨未下。他帮着村里富户放牛归来,浑身汗湿得像从水里捞出来,粗布衣服黏腻地贴在身上,难受至极。
实在熬不住,他瞅着日头西斜,河边似乎无人,便做贼似的溜到河下游一处僻静的回水湾,飞快地脱掉衣服,跳进清凉的河水里。
河水暂时驱散了暑热和疲惫。他正埋头冲洗着,一阵心慌毫无预兆地袭来。猛地抬头,赫然听见芦苇丛深处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男人粗嘎的说笑声,正朝着他这边而来。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
他手忙脚乱地爬上岸,抓起地上脏污的衣服往身上套,湿漉漉的身体让衣服格外难穿。他心急如焚,只想快点离开这个危险的地方。
然而,刚系好裤带,甚至没来得及穿上鞋,旁边的芦苇丛猛地被分开!
两只粗壮油腻的大手如同铁钳般从身后死死地捂住了他的嘴,钳制住他的胳膊,一股巨大的、无法抗拒的力量将他狠狠地拖拽进了旁边更深、更密的草丛深处。
哟!瞧瞧俺们发现了啥这是谁家藏起来的小美人儿,偷偷在这儿洗澡呢一个满嘴酒气、满脸胡茬的男人压低了声音怪笑,另一只粗糙的手毫不客气地在他身上摸索。
他被死死按在地上,嘴被捂着,只能发出绝望的呜呜声。另一个身材干瘦些的男人蹲下来,眼睛里闪烁着一种他当时无法理解、如今想来却做呕的贪婪光芒,像饿极了的野狼:嘿,还真让咱哥俩撞大运了。瞧这小脸蛋白嫩的,比镇上怡红院里的花魁娘子还勾人哩……可惜了,咋就是个带把儿的……
带把儿的咋了,不照样是个美人儿……
他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极致的恐惧让他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那只在他光裸后背上下游移的手,带着厚厚的老茧和污垢,划过皮肤的触感让他一阵阵剧烈地颤抖,激起全身的鸡皮疙瘩。
他的后背很白,因为常年穿着破旧但严谨的衣物,很少暴露在烈日下,皮肤细腻得甚至能看清底下淡青色的血管,汗珠因为恐惧不断渗出,顺着清晰的脊柱沟和纤细的腰线往下滑,无声地滴落在被压塌的杂草上。
天很快黑透了,芦苇丛深处的光线彻底消失,只有蚊虫在嗡嗡作响。
夜风带着河水的凉意吹在他赤裸的皮肤上,激起更多的战栗。他被粗暴地翻过来,脸埋在散发着泥土腥气和腐草味的土地上,粗硬的草茎和碎石硌得他脸颊生疼。
眼泪终于突破了极限,疯狂地涌出,混合着泥土和嘴角破裂渗出的血丝,流进嘴里,那味道又咸又涩,充满了绝望。
他想喊救命,想求饶,可所有的声音都被那只恶臭的手掌堵了回去,只剩下破碎的、动物般的哀鸣。
直到那两个男人发泄完兽欲,系着裤腰带骂骂咧咧地消失在芦苇丛中,他才像一只被玩坏后丢弃的破旧木偶,瘫软在冰冷的泥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被芦苇分割得支离破碎的夜空,几颗星星冷漠地闪烁着。
为什么
我做错了什么吗
为什么他们要这样伤害我
他以为自己会无声无息地死在那個冰冷肮脏的夜晚。
然而命运并没有放过他,只是给了他一点看似甜蜜、实则将他推向更深渊的施舍。
那次遭遇之后,他病了整整三天,高烧不退,蜷缩在冰冷的炕角,以为自己会就这样跟着养父母去了。
第四天,他拖着虚软的身体,本能地爬出家门,想到外面找点吃的或者能喝的水。饥饿和恐惧驱使着他,他不知不觉爬到了村中的一个高门大户——张家的后门附近,最终体力不支,蜷缩在冰冷的柴堆旁,瑟瑟发抖,意识模糊。
就在他觉得自己快要冻死饿死的时候,一个身影小心翼翼地靠近。
那是张鹏,张家那个据说因为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子、有些痴傻的独子。
张鹏穿着柔软暖和的锦缎小袍子,圆圆的脸上带着不谙世事的懵懂和一丝好奇,他手里举着两块用干净油纸包着的、还散发着温热甜香的桂花糕,笨拙地递到陈平乐面前:你……你饿不吃……吃吧,甜的,好吃。
他几乎已经看不清眼前的人,但那诱人的食物香气像钩子一样唤醒了他求生的本能。
他颤抖着伸出脏污的手,接过那两块糕点,狼吞虎咽地塞进嘴里。
香甜软糯的滋味在口中化开,顺着干涩灼痛的喉咙滑进空瘪的胃袋,那是他两年来,甚至是有记忆以来,吃过的最温暖、最甜蜜的东西。
眼泪再次毫无预兆地流下,这次是因为这突如其来的、久违的善意。
还……还要吗张鹏看着他几乎是瞬间吞下了糕点,似乎很高兴,竟主动伸出手,拉住了他肮脏的手腕,不由分说地就往那扇他从未敢靠近的后门里拽,跟我来……我屋里……还有好多……
张鹏的手心很软,很暖,和他养父粗糙但温暖的手不同,和那些伤害他的男人暴力钳制的手更是天壤之别。
那股暖意透过皮肤传来,他竟然在那一刻,感受到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安全感。
张鹏把他拉进自己干净宽敞、摆满各种新奇玩意的房间,像个献宝的孩子,兴奋地拿起桌子上的一个沉甸甸的红木点心匣子,打开盖子——里面琳琅满目地摆满了各色点心:雪白的云片糕、酥脆的核桃酥、亮晶晶的蜜饯果子,还有许多他没见过、叫不上名字的精致吃食。
张鹏一股脑地将点心塞到他怀里,语速缓慢却带着孩童般的赤诚:都……都给你!我娘说……吃饱了……才有力气玩……
就是从那天起,张鹏仿佛找到了一个有趣的新玩伴,天天哭着闹着,撒泼打滚,非要爹娘把这个没饭吃的小哥哥留在家里。
张家主母拗不过傻儿子,又见陈平乐虽然衣衫褴褛,但长得确实清秀俊俏,眉眼间甚至带着几分女孩儿的柔顺,想着儿子身边也确实需要个细心体贴的人随时照顾、陪伴,便半是怜悯半是实用地点头应允了。
只是,他并未被收作义子,甚至连个正式的名分都没有。
他只是成了傻少爷张鹏的专属书童,住处被安排在柴房旁边一间狭窄潮湿、终年不见阳光的小耳房里。每天的任务就是伺候张鹏起床、穿衣、洗脸、吃饭,然后陪他去村塾读书——尽管张鹏连《三字经》的第一句都念不全,大部分时间不是在发呆就是在玩蛐蛐。
不过还好的是,张鹏对他很好,那种好是纯粹的、不掺任何杂质的依赖和分享。
有次他感染风寒,发起高烧,躺在小耳房冰冷的薄板床上瑟瑟发抖。
张鹏偷偷抱着自己那个黄铜镂花的暖手炉,一路磕磕绊绊地跑来找他,笨拙地掀开他的被子,把暖烘烘的炉子塞进他怀里,然后自己就搬个小板凳坐在床边,用胖乎乎的手一遍遍去摸他滚烫的额头,嘴里絮絮叨叨:乐乐……你快点好……好了……我带你去捉蝈蝈……我……我给你留了糖葫芦……可甜了……
还有一次,厨房做了香喷喷的红烧肉,张鹏端着自己的饭碗,愣是把里面仅有的几块肉全都挑了出来,一股脑拨到他的碗里,然后睁着那双清澈却懵懂的眼睛,努力组织着语言:我……我不爱吃……腻……你吃……你瘦……多吃点……
他看着张鹏嘴角那抹没擦干净的酱汁,再看看自己碗里堆起的肉块,那一刻,心里确实涌起一股久违的、近乎奢侈的暖流。
他甚至恍惚地觉得,自己也许终于又有了一个可以栖身的家。
可这份来自于一个傻子的、混沌未明的温暖,脆弱得如同阳光下的肥皂泡,很快就被现实无情地戳破、碾碎。
村里不知何时开始闹起了妖怪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说那妖怪青面獠牙,专在深夜吸食小孩子的魂魄,能从紧闭的窗户缝里钻进来。
张鹏被吓得夜不能寐,每天天一黑就抱着自己的枕头,哭喊着非要跑到陈平乐那间小耳房里,挤在那张窄小的床上,紧紧挨着他才能睡着。
陈平乐拗不过他,也心疼他吓得不轻,只能每晚侧着身子,勉强让出一半位置。
某个夏夜,天气闷热,蚊虫嗡嗡作响。
他本就心事重重,难以入眠,直到后半夜才迷迷糊糊有些睡意。
就在这时,他清晰地听见身边熟睡的张鹏,含混不清地嘟囔起了梦话。
乐乐……喜欢……我喜欢你……张鹏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孩童般的稚气,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异常的认真。
以后……等我长大了……我要……我要娶你做媳妇儿……我们……我们就永远……永远不分开了……好不好……
陈平乐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随即疯狂地擂动起来,撞得胸口生疼。
他猛地想起很久以前,在村口听王大妈和一群妇人闲扯时说过,娶媳妇儿就是两个人要一辈子在一起,同桌吃饭,同屋睡觉,生儿育女,相伴到老。
那时他懵懵懂懂,只觉得是件很遥远很神圣的事情。
黑暗中,他屏住呼吸,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仔细打量着张鹏熟睡的侧脸。
那平日里显而易见的傻气,在睡眠的柔光下似乎淡去了不少,竟显出几分罕见的温柔与平静。
他听着张鹏均匀的呼吸声,回味着那句永远不分开,冰封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了一颗小石子,漾开圈圈涟漪。
他忍不住极轻极轻地弯了弯嘴角,一丝苦涩又微甜的念头浮起:如果……如果真的能和张鹏这样简单的人一辈子在一起,似乎……也不是那么难以接受的事情
至少,他能吃饱穿暖,至少,还有这么一个人,是真心实意地对他好。
可他没能等来憧憬中一辈子的安稳,反而先等来了张家家主——张鹏父亲那记用足了力气的耳光。
张鹏那晚的梦话,不知被哪个夜里起来解手、经过窗下的多嘴仆人听了去,一传十,十传百,最终添油加醋地传进了家主的耳朵里。
那天下午,他被叫到那间摆设着红木家具、充满了威严压抑气息的书房。家主坐在宽大的书桌后,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手指关节一下下敲打着光滑的桌面,发出沉闷而令人心慌的笃笃声。
听说……家主的声音冰冷,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鹏儿前几日晚上说梦话……嚷嚷着要娶你……当媳妇儿
陈平乐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随即又涌上羞耻的血红。
他死死低着头,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是……少爷他……只是说梦话……
啪!
一记极其响亮、用尽全力的耳光毫无预兆地狠狠扇在他脸上!
巨大的力道让他根本站不稳,眼前一黑,整个人直接摔倒在冰冷坚硬的青砖地上。左边脸颊瞬间失去知觉,随即是火烧火燎般的剧痛,口腔里弥漫开一股腥甜的铁锈味。
耳朵里嗡嗡作响,家主暴怒的咆哮声像是隔着一层水传来:
下贱的胚子!不要脸的狐狸精!男不男女不女的东西!骂声如同冰冷的雹子,劈头盖脸地砸向他。
你一个男儿身,竟敢存了这等龌龊心思,勾引我儿子!你是不是忘了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啊!你就是我们张家捡回来的一条狗!是个奴才!低贱到泥里的东西!也配攀扯我张家的独苗也配做‘媳妇儿’我张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
骂声未歇,盛怒中的家主猛地站起身,绕过书桌,一把揪住他刚刚撑起一半身体的衣领,眼中闪烁着一种混合了愤怒、鄙夷和某种奇异的光。
我倒是要看看……你到底生了怎样一副祸水身子骨!用了什么见不得人的手段,能把鹏儿迷成这副昏头转向的模样!
那只属于成年男性的、力量悬殊的大手用力一扯——刺啦一声裂帛巨响,他身上那件单薄的粗布褂子瞬间被撕裂成两半,从肩膀处豁开,整个清瘦单薄的后背毫无遮掩地暴露在微凉的空气和家主审视的目光下!
那只粗糙的手,带着令人作呕的温度,猛地抚上他光裸的背部皮肤。
那带着厚茧、充满侵犯意味的触感,让他浑身剧颤,瞬间将他拉回到了那个芦苇丛中的恐怖夜晚!
那些他拼命想要遗忘的屈辱画面、冰冷的恐惧、撕裂的疼痛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不要——!极致的恐惧和厌恶压倒了一切,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尖叫,几乎是出于本能,蜷起的腿猛地向上蹬踹了出去,正好踹在了家主的小腿上!
反了!真是反了天了!你个贱奴竟敢对我动手!家主吃痛,更是怒极狂怒,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冒犯。
他猛地后退一步,厉声嘶吼着叫来守在门外的两个健壮家丁,给我按住他!给我狠狠的打!别打死就行!
两个家丁如狼似虎地扑上来,轻易地将瘦弱的他死死按趴在冰冷的砖地上。
沉重的木棍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落下,砸在他的背上、腿上、臀上……每一下都带来骨头欲裂的剧痛,疼得他眼前发黑,几乎要晕死过去。
他死死咬着牙关,嘴唇破裂出血,硬生生将痛苦的惨叫咽回肚子里,只有无法控制的眼泪,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一滴滴砸在身下冰冷的青砖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从那天起,他在张家的日子,从之前的辛苦但尚有一丝温情,彻底坠入了不见天日的人间地狱。
府里的男丁,上至有些权力的管家,下至普通的杂役仆人,看他的眼神彻底变了。
那里面不再有最初的些许同情或简单的无视,而是充满了各种复杂而肮脏的情绪。
管家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与垂涎,仿佛在看一件可以随意狎玩的物件;普通仆役眼中是赤裸裸的嫌弃与疏远,仿佛他是什么沾染了瘟疫的脏东西;而张鹏那几个早已成年的堂兄眼中,则是一种毫不掩饰的、带着掠夺意味的炙热,混合着令人胆寒的猥琐笑意。
他们会趁张鹏被主母叫去、或者午睡的时候,故意找茬将他堵在阴暗的柴房里、无人的走廊角落,用各种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羞辱他,有的会趁机伸手用力掐捏他的脸颊、下巴,有的会故意用肩膀狠狠撞他,看着他吃痛踉跄的样子发出恶意的哄笑。
有一次,他端着给张鹏的茶水穿过回廊,被张鹏那个游手好闲、名声狼藉的堂兄张武堵了个正着。
张武仗着酒劲,将他逼到廊柱角落,一只手轻佻地捏住他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另一只手则不安分地在他腰侧滑动,口中喷着令人作呕的酒气,笑得猥琐而下流。
啧啧啧,瞧瞧这小模样,哭起来更是我见犹怜呐!怪不得能把鹏哥儿那个傻小子迷得神魂颠倒,哭着喊着要娶你……跟着那个傻子有什么趣儿不如跟了哥哥我,哥哥懂得疼人,保你在这府里少吃些苦头,怎么样他吓得浑身发抖,用尽全身力气想要推开对方,却被张武更加用力地压在冰冷的廊柱上,动弹不得。
就在他几乎绝望之时,远处传来了张鹏寻找他的、焦急而含混的呼喊声:乐乐……乐乐你在哪儿张武这才悻悻地松开手,临走前还不忘在他腿上狠狠拧了一把,留下一个青紫色的指印。
他不是没想过逃跑。
只是这个念头像野草一样,在他心里烧了又生,生了又烧。
有一次,他偷偷攒了几块干粮,用破布包了两件仅有的换洗衣服,趁着深夜府中守卫松懈,偷偷溜到那扇他无数次张望过的后院小门。
手刚刚触碰到冰冷门闩,一个身影却从门边的阴影里走了出来,手里还拿着一个小布包,眼睛红肿,显然是哭过——正是张鹏。
乐乐……你……你要去哪张鹏的声音带着哭腔,充满了被抛弃的委屈和恐惧,是不是……是不是我不好……你生气了……才要走
他不由分说地把那个小布包塞进陈平乐怀里,里面是几块散碎银子和一小包用油纸仔细包好的点心,我……我偷听到娘和丫鬟说话……她说……外面有坏人……专门抓你这样的……你带着钱……饿了……就买吃的……别饿肚子……别被坏人抓走……
他看着张鹏那张写满了真挚担忧的、圆润却懵懂的脸,听着这些磕磕绊绊却充满关切的话语,那一刻,所有的委屈、恐惧、绝望和对未来的茫然,如同巨大的浪潮般将他彻底淹没。
刚刚鼓起的、那一点点可怜的逃跑勇气,瞬间消散得无影无踪。
他想,也许这就是他的命吧。至少在这里,还有一个人,会傻乎乎地担心他饿肚子,会给他留一口甜的,会因为他可能离开而哭泣。
这一犹豫,这一心软,便是五年。
五年,近两千个日夜。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挨了多少顿打,后背、大腿上旧伤未愈又添新伤,层层叠叠的疤痕在阴雨天气里总会隐隐作痛,提醒着他过往的每一次屈辱。
他更不知道自己究竟经历了多少次黑暗中、角落里、无法反抗的侵犯与猥亵。
每一次事后,他都会像疯了似的,偷偷躲到柴房后院那口深井旁,用冰冷的井水一遍又一遍、近乎自虐般地搓洗自己的身体,皮肤被搓得通红破皮,却总觉得怎么也洗不掉那种黏腻肮脏的触感,怎么也冲不散那刻入骨髓的屈辱印记。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胆小畏缩,走路总是低着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连抬头正视别人的勇气都几乎丧失殆尽。
只有在面对唯一对他释放善意的张鹏时,他才敢勉强挤出一点微弱而疲惫的笑意,那笑意却从未真正到达过眼底。
时光荏苒,转眼间,他和张鹏都到了十八九岁,按照乡俗,早已是该谈婚论嫁的年纪。
张家开始张罗着为张鹏物色门当户对的亲事,媒婆几乎踏破了门槛。
可张鹏却像是被触动了某根固执的神经,对着那些上门来的媒婆又哭又闹,摔东西发脾气,死活不肯答应,翻来覆去就是那一句话:我不娶别人!我谁也不要!我就要乐乐!我只要乐乐!
有一天深夜,陈平乐被管家指派去给书房送参茶。他端着托盘走近书房,还没敲门,就听见里面传出张鹏罕见的大声哭闹和家主压抑着怒气的低吼。
我不!我就不!张鹏的声音带着哭喊过后的沙哑,却异常执拗,别人……不好!她们笑我傻!只有乐乐对我好!我就要娶乐乐!我就要和乐乐在一起!爹你答应过我!你说只要我听话就答应我的!
混账东西!家主气得声音发抖,那是哄你的话!他是个男人!男人怎么娶你想让我张家成为全县城的笑柄吗你想让列祖列宗在地下都不得安生吗!
我不管!我不管别人笑不笑!我就要乐乐!你不答应……我就不吃饭!我就不活了!张鹏开始撒泼,桌椅被撞得砰砰响。
陈平乐端着托盘,僵立在门外,手脚瞬间冰冷得如同浸入寒冬的河水之中。指尖因为用力而发白,托盘里的碗盏轻轻碰撞,发出细微的脆响。
他忽然想起五年前,他刚被打一顿正在床上休息的时候,张鹏偷偷跟他说:乐乐……你别怕……等我长大了……有本事了……我就……我就放你走……让你去外面……过好日子……那时的话虽然幼稚,却曾给过他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
可现在,这句曾经关于自由的承诺,却扭曲成了最可怕的锁链。
张鹏那基于混沌心智的、偏执的喜爱,成了将他牢牢钉死在这个华丽牢笼里的最坚固的钉子。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滚烫的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心里一片荒芜,不知道是该为自己这被扭曲的重要性而可悲地笑,还是该为那彻底湮灭的自由而放声痛哭。
家主终究还是没能拗过他那唯一的、心智不全的宝贝儿子。在张鹏接连几天滴水不进、以死相逼之后,家主妥协了。
那天清晨,陈平乐被叫到书房。家主的脸色是前所未有的疲惫和灰败,他看着垂首站在下方的陈平乐,眼神复杂,充满了厌恶、无奈和一种屈从后的冰冷。
鹏儿的心思……你也知道了。家主的声音干涩,我拗不过他……再闹下去,只怕要出人命。既然如此……就按他的意思办。
陈平乐抬头,虽然已经知道了这件事,但他还是觉得有些难以置信。
家主继续冷冰冰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但你给我牢牢记住!你只是个幌子,是个摆在鹏儿身边的摆设,是为了让他开心、让他安分的玩意儿!别以为披上嫁衣、走了形式你就真能飞上枝头变凤凰!你骨子里依旧是我们张家的奴才!是最低贱的下人!过了门,更要谨守本分,安安分分地伺候好鹏儿,若敢有半分非分之想,或在外人面前折了我张家的颜面……我随时能让你生不如死!听明白了没有!
他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深深地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脚上那双已经有些开胶、鞋尖磨损的布鞋上。
这双鞋,还是去年张鹏看他鞋子破了,闹着让管家给他买的,鞋面上绣着几竿稀疏的青竹,当时他还曾为这难得的礼物暗自欣喜过片刻。
如今,这青竹依旧,却仿佛在无声地嘲讽着他可笑又可悲的命运。
婚礼,还是如期举行了。
他被两个婆子押着,完成了所有荒唐的流程。
此刻,他坐在这片刺目的红色海洋中央,手指无意识地死死抠着身下光滑的锦缎床单,指甲几乎要劈裂、嵌进自己的皮肉里。
外面喧闹的唢呐声和宾客的谈笑声中,传来一阵踉跄而欢快的脚步声,正朝着新房而来,越来越近。还伴随着张鹏那特有的、含混不清的欢快嘟囔:乐乐……我的新娘子……嘿嘿……
他知道,是张鹏来了。
吱呀一声,房门被推开。
同样穿着大红喜服、胸前戴着可笑红花的张鹏,在喜婆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走了进来。
他脸上洋溢着纯粹而傻气的笑容,手里还笨拙地抓着一根连接着两人的红绸缎带。
新娘子……揭盖头……看新娘子咯!喜婆在一旁高声说着吉祥话。
张鹏笑嘻嘻地、有些迫不及待地伸出手,一把将那顶沉重的、遮蔽了陈平乐所有视线和情绪的云锦红盖头掀了起来!
骤然接触光线,陈平乐不适应地眯了眯眼。
张鹏凑得很近,圆圆的脸上因为兴奋和喝了一点酒而泛着红光,他睁大眼睛,仔仔细细地看着眼前被打扮得脂粉厚重、钗环环绕的陈平乐,似乎觉得新奇又满意,笑得更加开心了。
乐乐!真好看!嘻嘻……我们……我们成亲了!以后……
forever……永远……永远都在一起了!不分开了!
陈平乐缓缓抬起头,看着张鹏那双清澈却空洞的眼睛,看着那里面映出的、自己穿着嫁衣的可悲模样。
他想努力挤出一个顺从的、或许能换取片刻安宁的笑容,嘴角刚勉强牵起,滚烫的眼泪却完全不听从意志的指挥,率先汹涌地夺眶而出,顺着扑了厚厚脂粉的脸颊滑落,冲出一道道狼狈的湿痕。
他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看向屋内。
桌上,那对儿婴儿手臂粗的龙凤喜烛正热烈地燃烧着,滴下大颗大颗如血泪般的烛泪。身上,这件绣着鸳鸯戏水、寓意着百年好合的大红嫁衣,华美而沉重,像一道无法挣脱的符咒。
眼前,他的夫君——这个心智永远停留在童年的傻子,正为他俩这荒诞的圆满而欢喜雀跃,眼神纯净得残忍。
陈平乐忽然觉得,自己这挣扎求存、受尽屈辱的十几年人生,就像头顶这块被掀开的红盖头,远远望去,锦绣辉煌,一片喜庆热闹;可内里包裹着的,却是冰冷沉重的枷锁,是无法言说、无人心疼、也无人在意的血泪与绝望。
窗外的唢呐声还在不知疲倦地、喧嚣地吹奏着,曲调欢快而刺耳,一声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可他却只觉得,那声音,再也暖不了他早已冰封死寂的心房半分。
他的夫君是个傻子。
他的婚礼是场彻头彻尾的笑话。
而他,不过是一只被锁在这华丽嫁衣和红盖头之下,永远也飞不出这深宅大院牢笼的囚鸟。
风来了,叶沙沙,
我把影子当小马。
一步一步向前走,
月亮帮我赶走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