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外的风是掺了砂砾的刀子,刮过人脸,留下粗糙的红痕和看不见的血口。营地里篝火噼啪,混着粗野的笑骂、酒碗碰撞和女人压抑的呜咽。我缩在最角落的阴影里,抱着膝盖,试图让身上那件勉强蔽体的破布裹得更紧些。
脚步声沉重而来,停在我面前。镶铁皮的战靴,沾着泥泞和暗红的血渍。
我僵着脖子,一点点抬头。玄色铁甲,墨色大氅,一张极年轻却极冷硬的脸,眉眼深邃,唇线紧抿,像是用边关最冷的月光和最硬的石头雕出来的。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没有任何温度,像是在审视一件物品。
周围嘈杂的声音瞬间低了下去,所有视线,敬畏的,淫猥的,同情的,都胶着在这里。
他看了我很久,久到我以为下一刻他就会拔出腰间的佩剑。但他没有,只是微微弯下腰,带着硬革手套的手指,粗鲁地捏住我的下颌,强迫我抬起脸,迎上火把的光。
他的指尖很冷,隔着手套都能感受到那股子寒意。我抑制不住地颤抖。
就这个。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寒铁敲击,砸进所有人的耳朵里,带走。
有亲兵上前,毫不怜惜地将我拽起来。我踉跄着,几乎是被拖行着离开那片充斥着绝望和欲望的泥地。自始至终,我没敢再抬头看那位将军一眼。
马车颠簸了不知多久,停下时,我看到了朱红的高门,门前石狮威严,匾额上提着两个遒劲的大字:沈府。
我被推搡着进去,穿过层层回廊。将军府邸庭院深深,亭台楼阁,流水潺潺,和边关营地的粗犷肮脏完全是两个世界。这里的空气都带着一种冰冷的、压抑的整洁气息。
我被扔进一个偏僻的小院,有仆妇送来干净衣物和热水,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探究。洗刷干净,换上素淡的衣裙,我被带到书房。
他已换了常服,一身墨色锦袍,更衬得人身姿挺拔,面容冷峻。他屏退左右,书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人,静得能听见烛火哔剥的声音。
他走到我面前,再次抬起我的脸,这一次没有手套的阻隔,指尖的薄茧摩挲着我的皮肤,带来一阵战栗。他的目光依旧冰冷,却专注得可怕,像是要通过我的皮囊,看到别的什么。
识字吗他问。
我摇头。族中女子,不需学这些。
他铺开纸,研墨,执笔,在雪白的宣纸上写下三个字。笔力千钧,透纸背。
沈、归、舟。他点着那三个字,我的名字。记牢。
从此,我不是营妓阿奴,成了沈归舟将军府里一个没有名分的女人。他把我养在这精致牢笼里,亲自教我握笔,教我认字,读《诗经》,念《楚辞》。他手指点着书卷,声音平稳无波,解释那些旖旎或悲怆的词句,眼神却从未真正落在我身上,而是穿透我,看着虚空中的幻影。
他心情极好或极坏时,会为我描眉点唇。用上好的螺黛,沾染京城时新的口脂。他的动作甚至称得上温柔,指腹偶尔擦过我的脸颊,也是冰凉的。铜镜里映出两张脸,他眸色深沉,专注得像在完成一件极其重要的事,而我,脸色苍白,任由摆布。
描摹的,是另一副眉眼。
府里下人开始窃窃私语,说将军宠我,宠得没边,竟亲自教习笔墨。外界流言纷纷,都说冷面阎罗沈将军从边关带回个绝色,爱若珍宝,金屋藏娇。
只有我知道不是。
他从不允我踏出府门半步。小院内外都有沉默的护卫,目光如鹰隼。这府邸再大,再精致,于我而言,不过是另一座看守更严密的牢笼。他困住我,像困住一只羽翼被折断的雀鸟。
有时夜深,他会来。带着酒气,或是战场归来未散的戾气。他用力掐着我的下巴,盯着我的眼睛,目光狠厉得像要挖出什么。一遍遍地问我,那些诗词记住了没有,那首《扬州慢》会背了没有。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我低声背诵,声音发颤。
他听着,眼神会有一瞬间的恍惚和破碎的痛楚,然后便是更深的冰冷和厌恶。
像,真是像。他冷笑,手指滑过我的眼角,力道大得发红,可惜,赝品终究是赝品。
他恨我这双眼。它们像极了一个人。一个早已死去,却将他灵魂一并带走的人。
世人的传言愈发荒谬。连他同京城贵女、尚书千金订下婚期那夜,传言他仍宿在我房中。
那晚他的确来了。带着浓重的酒气,眼底却一片骇人的清明。他扔给我一匹极其珍贵的云锦苏绣,鲜红得刺眼。
穿上。他命令。
我抖开那匹红绸,那样绚烂的颜色,几乎灼伤我的眼。是嫁衣的料子。
我僵硬地穿上,宽大的袍袖,繁复的刺绣,衬得我越发瘦弱不堪。他看着我,一步步走近,抬手,似乎想碰触那鲜红的衣料,最终却只是攥紧了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她最爱红色。他声音低哑,像被砂纸磨过,她穿红色,最好看。
那个她,像一枚烧红的针,刺进我心脏最深处。我知道他说的是谁。那个真正拥有这双眼眸,让他爱之入骨,又或许恨之入骨的女子。我的存在,不过是因为这可悲的相似。
他大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府里张灯结彩,红绸挂满了廊檐,喜庆得扎眼。下人看我的眼神,多了几分看好戏的怜悯。将军夫人即将入门,我这个赝品,这卑贱的营妓,的好日子到头了。
大婚当日。鼓乐喧天,鞭炮齐鸣。喧闹声隔着重重院落,模糊地传进我这死寂的小院。
我坐在梳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苍白的脸,和一身灼灼的红衣。我为自己描眉,涂上最艳的口脂。镜中的人,眉眼精致,竟真的有几分像传闻中那位早逝的贵女。
可惜,画皮难画骨。
外面的喧哗达到了顶峰,喜乐声声,是在迎新娘入门了。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华贵的牢笼。推开房门,院中守卫似乎得到了什么指令,竟不见踪影。
我穿着那身鲜红似血的嫁衣,一步步走向后院那口废弃的古井。井口幽深,冒着森森寒气。
鼓乐声隐约,像是在为我送葬。
我没有犹豫,纵身跃下。
刺骨的冷水瞬间淹没头顶,巨大的冲击力撞得五脏六腑都移了位。口鼻被腥甜的井水灌入,意识开始模糊。
冰冷的井水裹挟着我不断下沉,红色的衣裙在幽暗的水中散开,像一大滩正在洇开的血,逐渐黯淡,被黑暗吞噬。最后一丝意识涣散前,我的指尖触碰到井壁一处松动的砖石,那里,埋藏着我族人用性命换来、又用我的屈辱和死亡掩埋的秘密——足以将那位风光霁月的沈将军,拖入万劫不复深渊的铁证。
冰冷和窒息感漫过头顶,最后的念头竟是荒谬的平静。
沈归舟,你贪恋注视的这双眼睛,终将看着你,一同沉入地狱。
……
井口的那点天光,彻底消失了。
……
前院的喧嚣正是顶点。
觥筹交错,贺喜声不绝于耳。沈归舟一身大红喜服,身姿依旧挺拔,面容依旧冷峻,只是眼底深处,藏着一丝无人能察的焦躁与空茫。他端着酒盏,应付着往来宾客,目光却不时掠向府邸深处的方向。
一名亲兵脸色惨白,脚步踉跄地穿过喧闹的宴席,甚至顾不得礼仪,径直冲到沈归舟身边,压低声音,急促地耳语了几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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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嗒——
沈归舟手中的白玉酒盏脱手坠落,在地上摔得粉碎。琼浆玉液溅湿了他鲜红的袍角。
周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宾客都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位骤然失态的新郎官。
他的脸上一丝血色也无,比身上的喜服还要白得骇人。那双总是冰冷沉静的眼眸,此刻剧烈震荡着,像是某种坚固的信仰在瞬间崩塌碎裂。
他甚至来不及对满堂宾客说一个字,猛地转身,像是疯了一样拨开人群,朝着后院疾奔而去。大红喜服在身后扬起,像一道仓皇的血色流星。
将军!
归舟!
惊呼声被他远远抛在身后。他眼里只有那条通向后院的路,只有那口……他从未想过她会选择的井。
护卫们已经围在井边,人人面色惊惶。幽深的井口像一只漆黑巨眼,冷漠地回视着所有人。
捞!沈归舟的声音嘶哑得完全变了调,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撕裂出来的,给我捞上来!
没有人敢迟疑。家丁护卫手忙脚乱地放下绳索、挠钩。
过程漫长而折磨。井水冰冷刺骨,井口狭窄,打捞极其困难。时间一点点过去,沈归舟如同被钉死在井边,一动不动,只有赤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口井,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鲜血顺着指缝滴滴答答落在泥土里,他却浑然不觉。
终于,一阵骚动。
一个被井水浸泡得肿胀、面目全非的躯体被打捞了上来。一身鲜红的嫁衣早已被井水浸成暗沉的黑红,湿淋淋地贴在扭曲的肢体上,长长的黑发黏在苍白发青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原本的容貌。只有那身刺目的红衣,无声地宣告着她的身份。
周围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有胆小的丫鬟忍不住干呕起来。
沈归舟推开搀扶他的人,一步步挪到那具尸首前。他缓缓蹲下身,颤抖着伸出手,似乎想碰触那张脸,却在即将触及时猛地停住。
他看着她身上的红衣,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猛地俯身,小心翼翼地,像是拥抱一件稀世珍宝,将那只冰冷、腐烂、散发着井水腥臭的尸首紧紧、紧紧地抱进了怀里。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极度痛苦绝望的哀嚎从他胸腔迸发出来,撕心裂肺。
他就那样抱着那具狰狞的尸首,坐在冰冷的井边,任谁劝说拉扯也不肯放手。
一日。
两日。
三日。
喜堂的红绸还未撤下,新郎官抱着一个溺亡营妓的尸首疯魔了的消息,早已传遍了京城。
他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是抱着,像是要将自己最后一点体温也渡给她。眼神空洞,仿佛魂魄早已随着怀里的人一同死去。
无人敢近前。
无人知晓,在他癫狂悲恸的三日里,那口被遗忘的古井深处,一方松动的青砖之后,几封以火漆封缄、边角被井水浸得微微晕开的密信,正静静地躺在黑暗里。信上那些通往关外的路线、约定的信号、以及某个显赫的印鉴,足以将一段英雄传奇彻底碾碎成通敌叛国的尘埃。
那才是我——一个被剥夺了一切、连姓名都模糊的营妓,用最决绝的死亡,为他精心准备的……真正的嫁妆。
第四日破晓,沈归舟终于力竭昏厥过去。
亲兵们这才敢上前,试图将他紧抱着尸首的手指一根根掰开。费了极大的力气,才将两人分开。
那具尸身已不堪入目,只得匆匆收敛下葬,连一副薄棺都没有,只用草席一卷,埋在了乱葬岗。
而沈府那口古井,也被视为不祥,很快被沈归舟醒来后下令以巨石彻底封死。
所有关于那个营妓的痕迹,似乎都被彻底抹去。
只是自此以后,权倾朝野的沈将军身边,再无半个女色。他变得愈发沉默阴郁,时常独自一人,在那已被封死的井边一站便是整夜。
无人时,他会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枚极小、被井水泡得发白的贝壳耳坠——那是从那具尸首的耳垂上,被他下意识攥下来的,唯一的东西。
他摩挲着那枚粗糙的贝壳,看着被封死的井口,眼神空寂,仿佛在凝视一个永世无法逃脱的、由他自己亲手铸就的牢笼。
井底深处,那些沉默的秘密,连同那个穿着红嫁衣沉溺的灵魂一起,在永恒的黑暗里,慢慢腐烂。
巨石落下,沉闷的轰响碾过沈府后院,最后一点天光被彻底隔绝。古井被封死了,连同井底那具曾穿着血红嫁衣的尸首,以及那些在幽暗冰冷中缓缓洇开的、足以颠覆一切的秘密。
沈归舟站在被封死的井边,一身还未换下的喜服皱褶不堪,沾着泥污和暗色的水渍。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神魂,只剩下一具高大却空洞的躯壳。下人们远远站着,屏息凝神,不敢靠近分毫。
自那日后,沈将军像是彻底变了一个人。
他依旧上朝,依旧处理军务,只是那双曾锐利如鹰隼的眼睛,时常凝在某处虚空,深不见底,死寂一片。新娶的尚书千金被冷落在精心布置的婚房里,成了京城最大的笑话。将军府再无丝竹之声,庭院深深,终日笼罩着一层化不开的阴郁寒气。他时常在深夜独自一人,在那被封死的井边一站便是整夜,像一尊凝固的雕像,任凭夜露打湿衣襟。
无人敢提那个跳井的营妓,仿佛她从未存在过。
只有沈归舟自己知道,有些东西,是封不住的。
每当夜深人静,他闭上眼,总能看见那身湿透的红衣,看见那双最后望向他的、平静到绝望的眼睛。鼻尖似乎还能隐约闻到井水的腥气,混合着她身上极淡的、早已消散的冷香。掌心里,那枚被井水泡得发白、边缘粗糙的贝壳耳坠,硌得他心口生疼。
他开始疯狂地调查她的过去。那个他只知其眼,不知其名的女人。
动用的是军中查探敌情的手段,隐秘而高效。一桩桩,一件件,关于那个被称为阿奴的营妓的碎片,被艰难地拼凑起来。
她并非生于边关苦寒之地。原是江南一系小世族的旁支女儿,家族牵涉进一桩陈年旧案,男丁流放,女眷没入军营。时间,恰好是在三年前,他沈归舟一战成名,踏着敌军尸骨垒就功勋,却也血洗了那个顽强抵抗到最后、据说与敌军有染的江南小族。
探子回报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针,扎进他耳膜。
……其族中有一幼女,小字‘月娘’,城破那日不知所踪,原以为是死于乱军,如今看来……
月娘。
沈归舟猛地攥紧了拳,那枚贝壳耳坠几乎要嵌进他掌心肌肤里。
他想起来了。
三年前,血火连天的城池,负隅顽抗的守军,杀红眼的部下。他策马冲入已是废墟的府衙后院,看到一个穿着浅碧色衫子的少女,抱着一个气息奄奄的老妇,哭得浑身颤抖。听到马蹄声,她抬起头来。
那双眼睛——清澈,惶然,蓄满了泪水,像浸在秋水里的寒星,直直撞入他眼底。
当时副将请示如何处置,他勒着缰绳,战马焦躁地踏着蹄下的残砖碎瓦。他只瞥了一眼,便被前方的战事催着离开,只漠然丢下一句:按规矩办。
规矩乱军之中的规矩,对敌方女眷的规矩……
他从未想过,那样一双眼睛,会在三年后,以那样一种方式,重新出现在他的生命里。带着营妓的烙印,带着刻意模仿的温顺,带着眼底深处他从未读懂的死寂和……恨意。
原来,那不是巧合。那不是命运残忍的玩笑。
那是轮回。是报应。
他给她锦衣玉食,教她诗书礼仪,描摹他记忆中白月光的眉眼,却将她至亲族人的鲜血,涂抹成了她身上永难洗净的污秽。
他困住她,自以为囚禁的是一个赝品,一个玩物,却不知自己亲手将复仇的火焰,锁在了自己的卧榻之侧。
那些他逼着她念的诗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她念诵这些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
是在想她破碎的家园死去的亲人还是想着,如何将这穿肠毒药,喂入仇人的喉间
沈归舟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胃里翻江倒海,却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胆汁的苦涩弥漫整个口腔。冷汗浸透了他的后背。
他想起她偶尔的出神,那双酷似她的眼里一闪而过的冰冷异样。
他想起她学字极快,尤其那些关乎军事地形、朝堂结构的词汇,她总是默默记下。
他想起她跳井前的那段日子,似乎格外安静,甚至对他偶尔流露的、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注视,报以一丝极淡、极诡异的笑意。
一个可怕的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缠紧了他的心脏。
那口井!
她选择那口井,绝非偶然!
那口井并非普通的井,据说前朝是这府邸旧主用以传递密信之处,井下有暗格!
来人!沈归舟嘶声怒吼,声音破碎沙哑,像是濒死的野兽,把井挖开!给我挖开!
亲兵们被主帅从未有过的癫狂模样骇住,无人敢问缘由,只能听从命令。沉重的巨石被费力移开,露出黑黢黢的井口,森森寒气比往日更重。
兵士们轮番下井,井下淤泥积水已被之前打捞弄得浑浊不堪。这一次,他们奉命仔细搜寻井壁每一寸。
时间在死寂的等待中流逝,沈归舟站在井边,身形僵硬,目光死死盯着那深不见底的黑暗。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凌迟。
突然,井下传来一声惊呼:将军!这里有东西!
一个被多层油布紧紧包裹、又以火漆封缄的小铁盒被递了上来。油布密封极好,并未被井水完全浸透。
沈归舟一把夺过,手指颤抖得几乎无法解开那细绳。他终于扯开油布,打开铁盒。
里面是几封信。
信纸有些泛黄,边角被水汽晕开稍许,但字迹清晰可辨。
当他看清那上面的内容时,整个人如遭雷击,脸色瞬间灰败下去,踉跄着倒退数步,几乎站立不稳。
那不是他想象中的、关于她家族冤情的陈情书。
那是……三年前,他与朝中某位如今已是权倾朝野的重臣,关于如何构陷那个江南世族通敌、如何瓜分其家产、以及如何将自己摘干净的密信往来!上面甚至盖着他当时为了方便行事而私刻的、早已销毁的印鉴!
铁证如山。
原来,她早知道。她什么都知道。
她潜伏在他身边,忍辱负重,不是为了刺杀,不是为了简单的报复。
她是要他身败名裂,永世不得超生!
她用自己的死,用自己的尸身,将这些足以将他钉死在历史耻辱柱上的铁证,沉于井下。等待着一个时机,或许是被后人发现,或许是……被他自己,在这无尽的愧疚和猜疑中,亲手掘出!
好一个玉石俱焚!好一个月娘!
哈哈……哈哈哈……沈归舟看着那几封信,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癫狂,眼泪却混着笑声涌了出来,淌满了他冷硬的脸颊。
他赢了天下,赢了权势,却输掉了最后一点用以自欺的遮羞布。他自以为的深情,自以为的掌控,在这样一个弱女子决绝的复仇面前,丑陋得像一场笑话。
他笑着,咳着,最终一口鲜血猛地喷涌而出,溅落在那些泛黄的信纸上,像开出了一朵朵绝望的血梅。
眼前的一切开始旋转、模糊。他似乎又看到了那双眼睛,江南烟雨里的清澈惶然,边关风沙中的死寂麻木,最后是跳井前那一刻,穿透他灵魂的、冰冷的平静。
他向前栽倒下去,世界陷入无边黑暗。
……
再次醒来,是在书房。
心腹幕僚守在床边,面色凝重。那几封密信就在旁边的书案上,血迹已被小心擦拭,但痕迹犹在。
将军……幕僚声音干涩,此物……乃灭门之祸根……
沈归舟眼神空洞地望着帐顶,许久,才缓缓聚焦。他没有看那密信,只是哑声问:她的尸身……埋在了何处
幕僚一愣,低声道:按您的吩咐……乱葬岗。
沈归舟闭上眼,喉结剧烈滚动了一下。再睁开时,里面是一片死灰般的决绝。
找回来。用最好的金丝楠木棺,葬入沈家祖坟旁的那片梅林。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她叫月娘。
幕僚震惊地看着他:将军!这……于礼不合!况且祖坟……
去办!沈归舟猛地看向他,目光锐利如刀,却带着一种疯狂的偏执,另外,备车,我要进宫。
他挣扎着起身,换上一品武将的朝服,将那些染血的密信,仔细收入怀中。每动一下,都仿佛耗尽全身力气,但他的背脊,挺得笔直。
马车碾过青石街道,驶向皇城。
御书房内,檀香袅袅。
年轻的皇帝看着跪在下面的臣子,看着他苍白如纸却异常平静的脸,微微蹙眉:沈爱卿抱病前来,所为何事
沈归舟深深叩首,然后将怀中那叠密信高高举过头顶。
臣,沈归舟,罪该万死。他的声音平静无波,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事,三年前江南林氏一案,臣勾结权臣,构陷忠良,屠戮无辜,罪证在此,请陛下圣裁。
御书房内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缓缓拿起那些信,一页页翻看,脸色越来越沉。殿内侍立的太监早已吓得体如筛糠,伏地不敢出声。
许久,皇帝放下信,目光复杂地看着跪伏于地的将军。沈归舟军权在握,功高震主,此举无异于自毁长城,却也……正中皇帝下怀。
沈爱卿,皇帝的声音听不出情绪,何至于此
沈归舟再次叩首,额头抵着冰冷的光滑金砖:臣,愧对君恩,愧对百姓,更愧对……林家满门。不求陛下宽宥,只求陛下,重审旧案,还冤者清白。臣,甘愿领受一切罪责。
皇帝沉默着,指尖轻轻敲击着御案。
他知道,这不仅仅是一桩旧案。这是扳倒沈归舟及其背后盘根错节势力的最好机会,也是清洗朝堂的绝佳借口。
朕,准奏。皇帝缓缓开口,然,爱卿于国有功……
臣,罪无可赦。沈归舟打断皇帝的话,声音坚定,请陛下,明正典刑,以安民心。
……
沈归舟通敌叛国、构陷忠良的消息,如同惊雷,炸响了整个京城。
将军府被查抄,党羽被清算。牵扯出的桩桩件件,令人触目惊心。
菜市口刑场的血,流了三日都未干涸。
而沈归舟,被判了斩立决。
行刑前夜,狱卒打开牢门,送来一壶酒,几碟小菜。新帝到底顾念他昔日战功,许他最后一顿体面。
他独自坐在昏暗的牢房里,听着外面更鼓声声。
忽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停在牢门外。
他抬起头。
栅栏外,站着一个穿着素色斗篷的身影,风帽落下,露出一张清丽却冰冷的脸。是那位他从未碰过的新婚妻子,尚书千金。
她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恨,也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淡淡的、居高临下的嘲讽。
父亲让我来送将军一程。她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他耳中,父亲还说,多谢将军……成全。
沈归舟看着她,忽然明白了什么。
那口井下的秘密,或许早已不是秘密。他的自首,他的认罪,不过是为另一场权力交接,扫清了道路,做了嫁衣。
连这最后的壮烈,都在别人的算计之中。
他低低地笑了起来,拿起酒壶,仰头灌了一口。酒液辛辣,灼烧着喉咙。
她呢他问,声音沙哑。
女子自然知道他说的是谁。她沉默了一下,淡淡道:按将军遗愿,迁入梅林了。那地方……倒是清静。
沈归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喝着酒。
女子站了一会儿,转身悄然离去,仿佛从未出现过。
翌日,午时三刻,刑场周围人山人海。
沈归舟穿着白色的囚衣,跪在刑台中央。阳光刺眼,他微微眯起眼,望向远处,似乎是将军府的方向,又似乎是更远的南方。
监斩官扔下令签。
斩!
刽子手举起雪亮的鬼头刀。
刀光落下的瞬间,沈归舟仿佛又看到了那片江南的烟雨,看到了那个穿着浅碧色衫子、抬起头来的少女,那双清澈惶然的眼。
这一次,他终于看懂了那眼底深处的东西。
不是恨。
是比恨更决绝的——玉石俱焚。
鲜血喷溅,染红刑台。
几乎在同一时刻,距离刑场百里之外的沈家祖坟旁,那片寂静的梅林深处,一座新起不久的坟茔前,来了一个黑衣黑帽、看不清面容的人。
那人放下一个小小的包袱,对着墓碑沉默片刻,悄然离去。
包袱里,是一坛江南带来的杏花春,和一对粗糙的、微微泛白的贝壳耳坠。
寒风卷过梅枝,吹起尚未化尽的残雪,掠过冰冷的墓碑,其上只简单刻着两个字——
月娘。
无人立碑,无人祭奠。
唯有北风呜咽,如泣如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