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点零三分。
教学楼的喧嚣彻底沉入地底,只剩下顶楼呼啸而过的风,带着初夏特有的、微凉又躁动的气息。
林晚一步一步迈上最后几级台阶,水泥台阶蒙着灰,边角有些破损。她的脚步很轻,像怕惊扰什么,又像早已习惯了这种近乎卑微的潜行。
推开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发出细微的吱呀一声,溶进风里,几乎听不见。
天台空旷,城市的霓虹在远处晕开模糊的光团,映得夜空是一种沉闷的绛紫色。
他已经在哪儿了。
周烬凛背对着门的方向,身姿挺拔地站在天台边缘,微微侧着头,下颌线与琴身之间勾勒出一道清冷又温柔的弧度。右手执弓,搭上琴弦。
然后,第一个音符流泻而出。
是德彪西的《月光》。
清澈、孤寂,又带着一种遥不可及的,梦境般的温柔。
林晚停在门边的阴影里,把自己缩成更小的一团,后背紧贴着冰冷粗糙的水泥墙。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小半边侧脸,和被风吹起些许的黑色额发。
她静静地看着,听着。这是独属于她一个人的,持续了整整十年的,秘密仪式。
琴声如水,漫过空旷的天台,也漫过她积攒了一天的疲惫和那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低落。她闭上眼睛,感受着那些音符轻轻撞击心口的感觉,微酸,微涩,却又奇异地带来一丝慰藉。
从十六岁到二十六岁,从高中到大学,再到他继续读研,她留在本校工作。这座城市变了,学校翻新了又翻新,身边的人来了又走。只有周烬凛的琴声,和她这个躲在暗处的听众,仿佛被时光遗忘,固执地停留在这个每晚九点的约定里。
虽然,这个约定,从未属于过她。
一曲终了。
余韵在风里飘散,他放下琴,短暂的空寂里,只有风声。
然后,他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屏幕亮起的光短暂地照亮了他低垂的眉眼。他看了眼来电显示,接起,声音是林晚从未听过的、一种带着无奈和纵容的温和。
嗯,刚练完。
……说了,只是习惯。十年了,不就一直这样。
电话那头的声音清脆娇憨,隐约能听见几个词,腻不腻呀、随便拉点别的嘛……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刮过林晚的耳膜,带来一阵细密的刺痛。
习惯而已,他对着电话那头的人说,语气轻描淡写,像在谈论天气,又不是什么喜欢不喜欢。
……
又不是喜欢。
林晚贴着墙壁的手指,猛地蜷缩起来,指甲用力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深深的月牙印。
冰冷的墙体似乎顺着脊椎一路冻僵了全身的血液。她慢慢低下头,另一只手下意识地按住了随身帆布包的夹层。
那里面,有一张折了好几道的纸。
病历单。
冰冷的印刷体字眼:【疑似听神经瘤,建议尽快入院进一步检查】。医生严肃的话语还在耳边嗡嗡作响:听力衰退和持续性耳鸣都是典型症状,肿瘤压迫神经,发展下去会很麻烦……
她最近总是听不清声音,尤其是高音区,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她没告诉他,只是悄悄去了医院。
原来,她快要听不见了。
原来,他十年如一日的琴声,于她而言是刻骨铭心的痴恋,于他,却只是……一个习惯。
一个不需要投入喜欢的习惯。
电话那头的人,是他放在心尖上的青梅,夏初。那个像小太阳一样,永远明媚,永远理所当然拥有他一切温柔和耐心的女孩。
而她林晚,是什么
一个多余的,躲在阴影里的,安静的旁观者。甚至连这偷来的时光,也快要到头了。
风好像更冷了,灌进她的领口,让她轻轻哆嗦了一下。
她看着他又和电话里的人说了几句,语气依旧耐心温和,然后才挂了电话。他收起琴,似乎习惯性地朝她这个阴影的角落望了一眼。
林晚瞬间屏住呼吸,将整个人彻底埋进黑暗里。
他似乎什么也没发现,转过身,朝着天台门口走来。
脚步声渐近,清晰,稳定,一步步,像是踩在她骤然失序的心跳上。
她缩着肩膀,努力减少自己的存在感。
他经过她藏身的阴影,衣角带起一阵微小的风,夹杂着他身上淡淡的、好闻的皂荚清香,和他琴盒边缘微微泛起的旧木气息。
他没有停留,甚至没有侧头,径直走下楼梯。
脚步声渐行渐远,最终彻底消失。
天台彻底空寂下来,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风,吹得她单薄的身体快要冻僵。
她慢慢地、慢慢地蹲下去,抱住自己的膝盖,把脸深深埋进去。
帆布包里的病历单硌在胸口,生疼。
包里还有手机,屏幕上是设置了无数次的闹钟提醒——【九点,天台】。
她伸出手,指尖冰冷而颤抖,找到那个闹钟,按下了删除。
然后,是下一个。
再下一个。
直到把所有关于九点的提醒,全部清除干净。
屏幕上变得干净,却也空荡得让人心慌。
十年。整整十年。
她深吸了一口冰冷的、带着尘埃味的空气,抬起头,望向远处模糊闪烁的灯火。
该结束了。
……
周烬凛发现那个存在消失,是在三天后。
那晚天台的风似乎格外大,他拉完一曲,下意识地望向那个角落。
阴影里空无一物。
他皱了皱眉,一种极其细微的、莫名的不适应感掠过心头。也许是今晚风太大,她没来或者,有事耽搁了
他并未深想。于他而言,那个角落里的听众,和天台的风、远处的霓虹一样,只是背景板的一部分,沉默,恒定,理所当然地存在。
第二天,角落依旧空着。
第三天,第四天……依旧如此。
那种不适感逐渐放大,变成一种清晰的空缺感。他拉琴时,总会不自觉地分神去听身后的动静,却只有风声。结束转身时,目光总会第一时间扫向那个角落,却只有凝固的、无人打扰的黑暗。
她消失了。
毫无征兆,彻底彻底。
他甚至不知道她是谁,长什么样子,叫什么名字。只知道十年来的每一个夜晚,无论寒暑晴雨,那个角落总会有一个安静的身影。
他开始在她可能出现的时间段,刻意在校园里行走,目光掠过每一个擦肩而过的陌生面孔,试图找出一点熟悉的痕迹。可是没有。那个人像一滴水,蒸发在了人海里。
心底那点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像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研三毕业晚会的前一晚,他鬼使神差地又去了天台。
风依旧很大。他站在她曾经藏身的位置,看向自己平日站的地方。视野很好,能将他看得一清二楚,但同时,这里又是整个天台最不起眼、最隐蔽的角落。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绪攫住了他。十年,那个人就在这里,看了他十年。
为什么
为什么突然走了
他摸出手机,翻到夏初的号码,犹豫了一下,却又放下。问她做什么她甚至不知道这个人的存在。
毕业晚会热闹非凡。音乐、灯光、喧闹的人群。周烬凛作为优秀毕业生代表,心不在焉地坐在台下,目光一次次扫过礼堂的入口、角落。
也许,她会来
直到晚会接近尾声,他也没有看到任何疑似的身影。
期待落空,那股焦躁变成了实质性的心烦意乱。他甚至说不清自己究竟在烦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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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主持人宣布自由舞会开始,音乐变得欢快而富有节奏。人群涌动起来。
周烬凛猛地站起身,拨开身边
congratulatory
的人群,几乎是冲出了喧闹的礼堂。
夜风扑面而来,带着草坪修剪过的清新气息,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窒闷。
他跑向那栋熟悉的教学楼,一步两级台阶地冲上天台。
铁门被他用力推开,撞在墙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空旷。
寂寥。
只有风声呼啸而过,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都要刺耳。
她不在。
那个他看了十年背影的地方,空荡荡的。他曾经站过的地方,也空荡荡的。
喂!
他朝着空无一人的天台大喊,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
你到底是谁
没有人回应。
十年了!连声再见都不说吗
风声呜咽。
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和失落,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失控般地在那片阴影角落里来回踱步,像是困兽。
说话啊!你他妈到底是谁!
他的声音带上了嘶哑的绝望。
就在这时,口袋里的手机嗡地震动了一下。
周烬凛所有的动作瞬间停滞。他几乎是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屏幕亮着,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心脏莫名地狂跳起来,带着一种近乎不祥的预感。
他手指颤抖着点开。
白色的背景上,只有寥寥一行字:
【听了十年,只是习惯。别找了。】
冰冷的文字,精准地复刻了他当日那句轻描淡写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猛地捅进他的心口,绞拧了一圈。
瞬间,所有刻意忽略的细节,所有潜藏的不安,所有这十天来的焦躁寻找,都有了答案。
她听见了。
她听见了他那天说的话。
所以,她走了。用他最伤人的话,为他长达十年的演奏,画上了句号。
只是……习惯他喃喃自语,盯着那行字,眼前一阵发黑。
所以,她听了十年。
所以,她不是因为他的琴声多么动听,不是因为他这个人……
只是因为……习惯
那这十年,对他而言,又算什么
一场自以为是的……独角戏吗
巨大的荒谬感和一种被彻底否定的恐慌,像一只巨手攫住了他的心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不是……不是这样的!他对着空荡的天台嘶吼,声音破碎不堪。
他猛地举起一直紧紧抓在手里的那把陪伴了他十余年的小提琴,用尽全身力气,狠狠砸向地面!
哐嚓——!
木料断裂的脆响,琴弦崩断的哀鸣,刺耳地撕裂了夜的寂静。
碎片四溅。
他踉跄着,看着那堆残骸,胸口剧烈起伏,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那个他甚至不知道的名字。
……
与此同时,城市另一端。
市第一医院,手术层。
无影灯冰冷的光线落下,照亮手术台上苍白的脸庞。
林晚安静地躺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她的呼吸很轻,几乎看不见胸口的起伏。
周围是仪器规律而冰冷的滴答声,穿着绿色手术服的医护人员无声地忙碌着。
麻醉师俯下身,声音隔着口罩,温和却遥远:放松,深呼吸。
一个透明的面罩,轻轻覆上了她的口鼻。
微凉。
带着一丝甜腻的、陌生的气味。
视野开始模糊,耳边仪器的声音、远处隐约的脚步声,都迅速褪去,变得遥远,最终沉寂下去。
最后滑过脑海的,不是恐惧,不是遗憾。
而是许多年前,那个同样有风的夏夜,第一次偷偷跟着他上天台,听到的第一个音符。
那么清澈。
那么亮。
像碎掉的星光。
一滴泪,从她紧闭的眼角缓缓滑落,没入鬓角,麻醉面罩下的呼吸,微弱得像被风吹散的蛛丝。
林晚最后的意识沉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温暖的黑暗。没有痛楚,没有声音,没有周烬凛,也没有那持续了十年、如今却戛然而止的琴声。只有一片虚无的宁静,包裹着破碎的灵魂。
手术室外的指示灯,固执地亮着红色。墙壁惨白,长椅冰冷,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化不开,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吞咽着绝望。
周烬凛冲进医院走廊时,像一头被刺瞎了眼睛的困兽。头发凌乱,眼眶赤红,昂贵的定制礼服上沾着星星点点的泥污和——一小片刺目的、来自那把摔碎的小提琴的木屑。他手里死死攥着手机,屏幕还停留在那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上。
【听了十年,只是习惯。别找了。】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视网膜上,烫进他的脑髓里。
林晚呢!他抓住路过的一个护士的胳膊,声音嘶哑得几乎辨不出原音,刚刚送进来的!听神经瘤手术!她在哪!
护士被他骇人的样子吓了一跳,挣了一下没挣脱,蹙眉道:先生您冷静点!手术期间家属不能……
她是不是在里面!他根本不听,目光死死锁住那扇紧闭的、代表着生死界限的门,仿佛能穿透它,看到里面那个安静得几乎没有存在感的人。
十年。那个总是低着头、悄无声息跟在他身后不远处的影子。那个在他所有为夏初准备的练习曲里,唯一沉默的听众。那个他习惯了存在,却从未真正看清过的……林晚。
怎么会是她
怎么会是那个安静得近乎寡淡的林晚
记忆碎片疯狂地翻涌上来,割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流血。高中时,他打完球,总能在场边长椅上看到她的帆布包,下面压着一瓶没开封的水。大学时,他代表学校参加比赛,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里,他总能隐约感觉到一道专注的目光,可他每一次望过去,她都恰好低下头,或者侧身和旁边的人说话。工作后,他偶尔回校找导师,也总能偶遇她抱着书本匆匆走过……
原来,那不是巧合。
那是十年。
是他用一句轻蔑的习惯而已,又不是喜欢,彻底碾碎的十年。
先生!请您放手!这里是医院!护士提高了声音。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医生闻声赶来,试图安抚:这位家属,手术正在进行,您在这里吵闹会影响到里面。请先到旁边等待……
她怎么样告诉我她怎么样!周烬凛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转而抓住医生的白大褂,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泛白,风险大不大成功率有多少耳朵……耳朵以后还能听见吗
医生看着他几乎崩溃的样子,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听神经瘤手术很精细,风险确实存在。目前主刀的是我们院里最好的专家,请您相信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耐心等待。
听见呢他执拗地问,声音发颤,她最喜欢……她最喜欢听……
她说得出口吗她最喜欢听他的琴声。
可他现在连琴都摔了。
那把母亲留下的、他视若生命的琴,在他得知这残酷真相的瞬间,被他亲手砸得粉碎。就像他亲手砸碎了那个女孩整整十年的无声爱恋。
医生沉默了一下,轻轻摇了摇头:这个……要看手术具体情况和后续恢复。肿瘤压迫已经造成了一定的听力损伤,即使手术成功,完全恢复的可能性……不大。
不大。
两个字,像冰锥,狠狠凿穿了他最后一点支撑。
他缓缓松开手,踉跄着后退两步,脊背重重撞上冰冷的墙壁,然后顺着墙壁滑坐到地上。双手插入头发里,发出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不大。
她可能再也听不见了。
再也听不见这个世界的声音,听不见他的……道歉,他的忏悔,他迟来的、汹涌得足以将他灭顶的心疼。
可是,就算听见了,又有什么用
那句只是习惯,又不是喜欢,是他亲手掷出的刀,精准地、残忍地,捅碎了她所有的希望。
他现在这副痛不欲生的样子,又算什么虚伪又可笑的自欺欺人。
时间在充满消毒水味的空气里凝固,每一秒都漫长像一个世纪。手术室的门始终紧闭,那盏红灯像一只冷漠的眼睛,俯视着他的绝望。
他不知道坐了多久,腿脚早已麻木,心脏却在一阵一阵地抽痛,清晰无比。
突然,走廊另一端传来急促的高跟鞋声。
周烬凛猛地抬头。
夏初匆匆赶来,脸上带着惊疑和担忧。她显然是刚从晚会上过来,还穿着精致的小礼服,妆容完美,与医院惨淡的气氛格格不入。
烬凛怎么回事我听说你……她的目光落在他狼狈不堪的身上,吓了一跳,你的琴呢你怎么搞成这样谁做手术林晚
她一连串的问题,像针一样扎在他敏感的神经上。
他看着她,这个他呵护了多年,习惯了去温柔对待的青梅。此刻,那张明媚的脸却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隔阂和……茫然。
他为了维护和她的那种亲密,下意识地贬低那份每晚九点的守护为习惯,却不知道,那才是真正被自己忽略了的、深埋在习惯下的、沉重到足以压垮一个人的真心。
她……周烬凛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厉害,她听了十年……在天台……我从来不知道……是她……
语无伦次。
夏初愣住了,消化着他破碎的话语和眼中那从未有过的、为她不曾流露过的痛苦。她脸上的担忧慢慢褪去,一种复杂的、了然的情绪浮现出来。
她沉默了几秒,轻轻蹲下身,看着他。
所以,那个每晚都去听你拉琴的人,她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是林晚
周烬凛痛苦地闭上眼,点头。
你……喜欢她夏初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
周烬凛浑身一震,睁开眼,眼底是铺天盖地的红血丝和前所未有的清晰痛楚。
喜欢
他不知道。
他只知道,那个角落空了,他的心也好像被挖走了一大块,冷风呼呼地往里灌。他只知道,想到她可能再也听不见,想到她独自一人承受病痛和被他话语刺伤的绝望,他就痛得无法呼吸。他只知道,他摔了琴,像疯了一样找她,因为不能接受她的世界裡再也没有他——哪怕只是以一種她默默凝望,他一无所知的形式存在。
这难道……就是喜欢吗
一种迟来的、在他亲手将一切摧毁之后,才猛然惊觉的……喜欢
看着他脸上的挣扎和悔恨,夏初明白了。她扯了扯嘴角,笑容有些涩然:周烬凛,你真是个瞎子。
她站起身,没有再看他,只是望着那盏红灯。
她从来不敢靠近你,只敢远远看着。因为我,对吗夏初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看透一切的凉意,因为你永远第一时间看向我,因为你所有的温柔和耐心都给了我,因为你甚至从来看不见她……所以,她连出现都不敢,只敢躲在阴影里,偷一点你的琴声。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周烬凛脸上。
是啊,他是个瞎子。
聋了,瞎了,十年。
被一份自以为是的习惯蒙蔽了双眼,看不见身边最沉默、最固执、也是最沉重的存在。
她真傻。夏初最后轻声说,不知道是在说林晚,还是在说别的什么。她没再停留,转身离开了走廊,高跟鞋的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
只留下周烬凛一个人,被困在无尽的悔恨和寂静的煎熬里。
不知又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手术室的门,咔哒一声,开了。
红灯熄灭了。
周烬凛像被电击一样猛地弹起来,因为腿麻而踉跄了一下,几乎扑到医生面前。
主刀医生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浓重的疲惫。
医生,她怎么样!周烬凛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医生看着他,语气沉重:手术本身……算是成功了,肿瘤摘除了。
周烬凛刚要松一口气。
医生接下来的话,却将他彻底打入冰窟。
但是,术前肿瘤压迫对听神经的损伤比预想的更严重……我尽尽力做了神经保全,但……希望很渺茫。
什么意思周烬凛愣愣地问,大脑无法处理这句话的信息。
意思是,她很大概率,永久性失聪了。医生尽量用最委婉的词语,宣布了这个最残酷的结果,而且,麻醉还没过,需要送进ICU观察。即使醒来,也需要很长很长时间的恢复期。你……做好心理准备。
永久性失聪。
她再也听不见了。
再也听不见风声,听不见雨声,听不见这个世界任何的声音。
也再也……听不见他的琴声了。
哪怕他还能为她拉响。
哪怕他还有机会为她拉响。
周烬凛僵在原地,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结了。他看着护士推着病床出来,床上的人被白色的被子盖着,只露出一张苍白如纸的小脸,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像脆弱的蝶翼,一动不动。各种仪器和管子围绕着她,维持着生命的迹象。
那么安静,安静得像从来就不会发出声音。
和他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安静的影子重叠起来。
只是这一次,是永恆的寂静。
他下意识地跟上去,却被护士拦住了。
先生,现在还不能探视。
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张病床被推远,消失在ICU沉重的门后。
那扇门,隔开的不仅仅是空间。
是他再也无法弥补的过去,和她再也听不见声音的未来。
……
一个月后。
初夏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医院安静的单人病房里投下明明暗暗的光斑。
林晚靠在枕头上,看着窗外。树叶很绿,天空很蓝,有鸟飞过。
但她听不见树叶的沙沙声,听不见鸟鸣,听不见窗外这个喧嚣世界的任何声响。
世界被按下了静音键。
一片死寂。
手术后的恢复漫长而痛苦,不仅仅是身体上的。失去听力带来的失衡感,与世界剥离的孤独感,以及麻药褪去后,那晚天台冰冷的话语再次清晰回响带来的心痛,几乎将她淹没。
但她撑过来了。
沉默地,安静地,如同过去十年一样。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
她没有回头。她听不见脚步声。
直到那个人走到床边,一片阴影落在她的被子上,她才缓缓转过头。
是周烬凛。
他瘦了很多,下颌线更加清晰,眉眼间带着浓得化不开的疲惫和某种小心翼翼的局促。他手里拎着一个保温桶,放在床头柜上。
这一个月,他每天都来。
她有时睡着,有时醒着。醒着的时候,也只是这样安静地看着窗外,或者看着他,眼神平静得像一潭深水,不起丝毫波澜。
他学会了简单的手语,笨拙地,缓慢地比划着:【今天,感觉,怎么样】
林晚看着他努力做出正确手势的样子,目光落在他那双曾经只会执弓抚琴的手上,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依旧是沉默。
他眼底掠过一丝痛楚,打开保温桶,里面是熬得恰到好处的鸡丝粥。他盛出一小碗,拿起勺子,想要喂她。
林晚微微偏开头,伸出手。
意思很明确:我自己来。
周烬凛的手僵在半空,顿了顿,还是把碗和勺子递给了她。
她接过,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很慢,却很稳。
他就在旁边看着,病房里只剩下她细微的进食声和他沉重的呼吸声。他试图找些话来说,张了张嘴,却想起她听不见。他拿出手机,打字,递到她眼前。
【学校里的栀子花开了,很香。下次我带几朵来。】
林晚抬眸看了一眼屏幕,又低下头继续喝粥,没有任何表示。
他讪讪地收回手机。
沉默再次蔓延,比之前更加令人窒息。
她吃完最后一口粥,放下碗勺,抽了张纸巾擦了擦嘴角。然后,她重新看向他,眼神依旧平静,却带着一种让周烬凛心慌的疏离。
她抬起手,开始比划手语。动作很慢,却很清楚。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
周烬凛的心猛地一沉。
她继续比划着。
【我很好。】
【你,不用,再来了。】
每一个手势,都像一把钝刀,在他心上慢慢地割。
他猛地抓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他摇头,眼眶瞬间红了,用口型无声地、急切地说:不……让我照顾你……林晚……对不起……对不起……
她看着他激动的口型,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地、坚定地,把自己的手从他的掌心里抽了出来。
然后,她再次看向窗外,留给他一个沉默的、拒绝的侧影。
阳光勾勒着她的轮廓,她瘦得惊人,皮肤苍白得近乎透明,仿佛随时会融化在光里。
周烬凛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知道,那道看不见的鸿沟,已经深得无法跨越。
他的一句习惯,他迟来的醒悟,他所有的忏悔和弥补,在她失去声音的寂静世界面前,苍白得可笑,也无力得可笑。
他最终什么也没能说出来。
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她沉静又决绝的侧脸,任由心脏在那片死寂的沉默中,被碾磨成齑粉。
窗外,阳光正好,喧嚣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