陋室造新纸,暗流涌长安
沈明章的手令很快到了孙师爷手中。这位精干的老吏看着手令上“着沈澜调用西侧柴房,一应废纸旧牍皆由其处置,各房须得配合”的字样,又听闻是“魏公赠书”的那位小郎君的主意,浑浊的老眼里闪过惊疑,却不敢多问,只是躬身应下。
县衙西侧的柴房,名副其实。推开吱呀作响、几乎要散架的木门,一股浓重的霉味和灰尘气息扑面而来。屋内光线昏暗,只有高处一个小窗透进些微天光。角落里堆积着不知多少年的朽木碎屑和烂草,蛛网密布,鼠蚁窸窣。
“这……澜儿,此地如何能用?”跟着过来的沈明章掩着口鼻,眉头紧锁。
“收拾出来便可。”沈澜语气平静。他深知,在这县衙之内,任何一点兴师动众的举动都可能引来不必要的关注和猜忌,这僻静破败之处,正合他意。
孙师爷办事老道,很快调来了两名沉默寡言、看似可靠的老役夫,又按照沈澜的要求,陆续送来几口废弃的大水缸、石臼、几副破旧的竹帘,还有一些榔头、木槌、麻绳等零碎工具。沈澜又让采买了些生石灰——这是造纸漂洗杀菌的关键,唐代已有应用,倒不算稀奇。
清理工作持续了两日。沈澜并未袖手旁观,他挽起袖子,亲自动手指挥。清除垃圾、洒扫除尘、修补漏风的门窗。沈明章起初还来看过两眼,见儿子灰头土脸却神情专注地忙碌,心下既心疼又莫名生出一丝期望,叮嘱几句“莫要太过劳累”便也由他去了,自己则去应付那永远处理不完的公务和人情往来。
期间,各房司的废纸旧牍被孙师爷暗中吩咐,悄悄送至柴房一角。日积月累,竟也堆起了不小的一堆,大多是写过字的麻纸,有些已经泛黄发脆,墨迹斑驳。
准备工作就绪,沈澜开始了送去,并附上一份简略的说明和成本估算。
沈明章正在为又一笔小小的支出发愁,看到儿子送来的纸张和那张写着“预计可节省纸张用度七成,劣等纸或可市售换钱”的字条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他抚摸着那粗糙却实实在在能写字的纸张,再看看那低得惊人的估算成本,激动得手都在抖。
“快!快请孙师爷来!”他高声叫道。
很快,沈明章拿着那叠“还魂纸”,召集了户房、工房的几位经年老吏,故作矜持地展示了成果,宣布日后衙门内部非上行文书,皆改用此纸,并下令严格管理废纸回收。
老吏们传看着这从未见过的廉价纸,议论纷纷,有惊讶,有怀疑,也有精明者立刻盘算起其中能节省的开销和……或许存在的油水空间。但无论如何,县令(权知)拿出了实实在在的东西,命令已下,无人敢明面反对。
消息悄然在县衙内部传开。那位险些丢官败家的沈县令,似乎靠着他那个病恹恹却突然开了窍的儿子,竟真的弄出了点名堂?
而就在云阳县衙为这小小的纸张革新暗流涌动之际,一匹快马携着程御史的又一份密奏,离开了云阳县,朝着长安城的方向,疾驰而去。
密奏之中,除了例行公事般的灾后处置汇报,还额外夹了一张质地粗糙、颜色灰黄,上面写着几行关于“废纸再造、节省公帑”简介的——云阳特制“还魂纸”。
长安,尚书省值房内。
侍中魏征放下手中的一卷文书,揉了揉眉心。他面前的书案上,摆放着几份来自不同渠道的文书。一份是程徽关于云阳火灾的后续奏报,详细叙述了“积热自燃”之说和沈明章戴罪立功的举措;另一份,则来自宫中的某些眼线,提及陛下近日似乎对一本民间杂书所载的“奇技淫巧”产生了兴趣,虽被劝止,却显露出不同寻常的关注。
他的目光再次落到书案一角,那里静静躺着一份来自云阳的密报和附上的那张粗糙纸
。密报中详细记录了沈澜近期的举动,包括那间柴房里的试验。
魏征伸出枯瘦的手指,轻轻捻起那张“还魂纸”,粗糙的质感摩挲着指腹。他目光沉静,深不见底。
“沈澜……”他低声自语,声音在空旷的值房里几乎微不可闻,“先是惊世之论脱父大难,后有贱物再造以解困局……病弱之体,却有巧思连连……”
他沉吟片刻,将那张纸轻轻放下。
“也罢。”他提起笔,在一张空白的奏事笺上缓缓写下几行字,“且再看一看。是璞玉,还是……妖异……”
笔尖在纸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
窗外,长安城的天空高远,流云变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