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摆渡人之山河永安 > 第一章

我是摆渡人,行于阳间,渡往生人。
我的搭档小啸是一只阴犬。
按照工作流程,接引到阴灵之后会先由小啸吞食掉阴魂身上的气,而后阴灵可以在人间逗留七日。
等头七之后,阴魂需要回到我这里,进往生门去地府排队喝孟婆汤。
但是现在事情大条了。
有个阴魂还没回来,我感应不到它。
然而还有半个小时就该进往生门了。
1.
我取出魂册,对着大爷留下的魂印注入阴力。一缕灰白色的烟雾从册子里晃晃悠悠探出,尖细的顶端往左弯弯,又往右弯弯,愣了一会儿后又朝着东南西北四个方向各种疯狂试探。
你在这扭麻花呢找到没!
烟雾倏得变成了一条直线,
嘤得一声飞速缩回了魂册里。
我:…………
通过魂印也感受不到大爷。
似乎这个魂已经消失了,不存在于这个世界。
我心里咯噔一下,被处分事小,现在根据魂印竟然感应不到,最坏的可能是这个魂遇害了。
就算魂没事,可能是被困在了某个地方,但是阴灵一旦在外逗留时间太长,会沦为孤魂野鬼,难以转世。
最终只能落得个魂飞魄散的下场。
小啸,走。
不能坐以待毙,我收拾了一包符箓,带上阴差牌和小啸准备出门,刚起身,门口就飘进来两只鬼。
哎呀哎呀没迟到吧领导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和朋友下棋下忘了时间。
大爷一进门就亮出了他的大嗓门,声若洪钟,听起来状态挺好。
我:…………
Ok,fine
鬼没事就行,回来了就行。
但是怎么还等一送一带了别的鬼
大爷带回来的这只阴灵看起来不过三十岁的样子,身量修长,举止斯文。
戴了一副复古黑框眼镜,身穿藏蓝色棉布长袍。
见我警惕地打量着他,还对着我微微颔首示意。
看起来是只友善的鬼。
但是在这个魂边上,竟然感受不到大爷的气息。
我默不作声地开了天眼,只见这只鬼周身冲天的黑色怨气缠绕,刺得我眼睛生疼。
我哎哟一声,捂着眼睛被迫关闭了天眼。
第一次看到这么凶,而且竟然还能保持理智的鬼。
我面色变得凝重,和小啸对视一眼,手已经悄悄探进包里捏住符箓,蓄势待发。
但是……我刚刚似乎,好像,在这浓重的黑色怨气中看到了交织的金光。
一般来讲大多数人周生的气是朦胧的白色雾状,这气按照佛家言论来讲就是你的业。
人无完人,人身上基本都会带些恶障之气。
而这些恶障之气多了,邪祟就容易近身,影响你的气运以及身体健康。
但是一般这种类型的怨气会和你平时做的善事抵消。
所以老话常讲积善积德,就是来保持你身上气的平衡。
大善的人,气是乳白泛金光的,诸邪不侵。
大功德的人,气是灿灿金黄,邪祟不敢近身。
而这种冲天的黑色怨气,不是大恶,就是大冤。
2.
感受到我对对方的敌意,老爷子连忙挡在我俩中间。
领导,这是我这几天遇到的朋友,围棋下得老好了。
棋品见人品,老头子保证他肯定是个好鬼!
但是他好像不记事儿了,我一琢磨,有困难找领导。
所以我带他回来想问问领导,我这朋友还能投胎么
虽然老爷子信誓旦旦向我们保证,但是为了安全起见,我拿出了一只锁魂镯,戴上这个镯子,对大家都好。
好在这只阴灵也很配合。
先让大爷踩着点进了往生门,我掏出笔和本子,和他一人坐在桌子一边,开始记录情况。
姓名
抱歉,我不记得了。
年龄
……也不记得。
呃,哪里人
……
什么时候死的
对面陷入了沉默,当我以为对面还是不记得,正准备问下一个问题的时候,对面突然茫然抬起头,说了一串数字。
民国二十九年,十月初一。
我顿时来了精神,这是他的死亡时间有了时间就好办了!
等会……
什么
民国二十九年
也就是1940年80年多前
这个时间段太特殊性,那段时间死了太多太多的人,地府忙不过来,无法一一记录在册。
有太多人离乡背井,尸骨无存,不知名姓。
一直到了上世纪末,地府成立了各个地方的专项小组,一个一个地方地走,一寸一寸土地地确认,把漂泊的孤魂一点点引渡回地府,按照功德轮回。
这是个大工程,一直到现在,专项小组依旧还在工作中。
这个时间点的阴灵,是需要上报给专项小组的,但是现在只知道时间,不知道具体地点。
我愁眉苦脸地咬着水笔的末端,拿出了国家地图,和小啸大眼瞪小眼。
青县……静之……
那只阴灵不知道什么时候飘到了我身边,对着地图安静看了许久后,不确定地说了两个词。
是青县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把地方圈了出来,马上汇报给了地府,说明情况。
不过这鬼还怪好的嘞,还让我别急静下心。
但是负责青县那片孤魂的阴差近期去西方交流学习了,研讨如何效率最大化地寻找阴魂,已经派人去通知,但是归期不定。
地府很重视这件事,给我停了其他活,让我务必给这位老先生找回记忆。
3.
青县是一座小有名气的古镇,县内青砖黛瓦青石板,种满了四季常青的樟树,因此得名。
考虑到这次行动可能需要去县志馆等地方查阅资料,为了行动方便,我把小啸和老先生都收进了阴差牌里。
小啸本就是阴灵,这重塑的肉身不过是为了方便它在人间活动,对阴灵来说,这终究只是个壳子。
通过一定的方法,可以让小啸暂时离开躯壳,变成阴灵的形态。
但是阴灵不能离开壳子太久,没有阴力的滋养,这泥塑的肉身容易会变得邦邦硬,久了甚至会开裂。
到时候送回地府修复又要花一笔钱!
我马不停蹄赶到青县,直奔当地的县志馆。
进入县志馆后,我将老先生叫了出来,让他随便转转,看能不能想起些什么。
老先生对我拱了拱手,飘然离去。
我带着小啸去往近代史专区,认真看着每一条记载。
虽然早就知道那段历史的残酷,但是直面历史的时候依旧会被刺痛。
寥寥数语的记载间,是一个鲜活生命的消逝。
然而还有更多人是难以被记录在册的。
历史太满了,县志馆也难以装下所有。
我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准备喘一口气再继续看。
结果一回头就看到老先生站在一个展览窗前发呆。
我好奇走过去,只见展览窗里面是个日记本,下面的介绍注明了是日记本主人叫展玉明,因被同胞举报其身份,牺牲于1940年10月31日(农历十月初一)。
1940年,十月初一!
我一下子精神了,难不成这就是这位
老爷子你有印象么这是你的日记本
他眼眶发红,面上浮现痛苦,下一瞬又变成茫然。
馆内没有更多展玉明的资料,我上网查了查青县内还有专门的抗战纪念馆,就打算带着老爷子和小啸转战过去。
出了县志馆大门,我正准备打车,余光扫到了县志馆门口大樟树下有几个坐着纳凉的老阿姨,突然灵机一动,笑眯眯地上前打了个招呼。
小姑娘刚从博物馆出来呀
是的呀嬢嬢,我看咱们县厉害的,出了很多烈士。
那是的。
我想问问,有没有很会下棋的烈士呀
很会下棋的烈士没有,汉奸有一个,丢我们青县人脸哦。
是哇,帮着日本鬼子对付我们自己人,后面还跟着他们去了小日本,他是日本人,不是我们青县人了。
你博物馆里应该有看到一本日记的,那个展玉明啊,就是那个汉奸害死的哇。
嘘你不要讲话了,严老二走过去了。
谁怕他哇,汉奸的儿子,怎么不跟着他老子一起去日本享福哦,当个小日本么好了。
阿姨们七嘴八舌讲着,巷口有个佝偻的身影一顿,低着头匆匆离开。
严……严老二……是了,我姓严,我是汉奸,是汉奸。
老先生不知道什么时候出来了,他站在樟树底下,愣愣看着那个离开的身影,似哭似笑。
我挠了挠头,感觉这件事的走向好像有点超出了预料。
4.
但是根据几个阿姨的叙述,事情又有些蹊跷了起来。
阴灵的形象往往是保持人死前的状态,看他的模样,去世的时候肯定不超过三十岁,且一身长袍,这和几位阿姨口中他后面去了日本享福是对不上的。
入夜,我蹲在马路牙子上啃着个榨菜馅的大饼,路边买的,说是青县的特色小吃。
小啸蹲在我的腿边,而严先生一直对着县志馆的方向发呆。
事情陷入了僵局,严先生似乎很受打击,他抗拒继续去寻找真相。
我啃完了大的烧饼,又吃了两个小的,正在我构思该如何向领导汇报的时候,阴差牌传来了波动。
说是负责青县的阴差知道消息之后立马中止了交流活动,现在应该已经在赶往青县的路上了。
我刚接收到消息,路边就卷来了一阵风,一个穿着阴差服的男鬼就这么出现在了我面前。
他环顾了一下四周,冲着我点了点头,视线就和转过头来的严先生对上了。
静之兄,真的,真的是你!
我突然反应过来了什么。
【青县,静之】
原来静之是人家的名字!
看着一个陌生的鬼几步上来就握住了自己的手,严先生眉头皱得愈紧,目光有些求救似的望向我。
官大一级压死人,我耸了耸肩,表示爱莫能助。
静之你不记得我了我是韬光啊!
韬光
这个名字似乎唤起了一些回忆,严静之眼内浮现挣扎,他一把推开面前的故人,以手扶额,周身怨气沸腾不止。
我和小啸腾地站直了身子,随时准备出手。
乖乖,这怨气不开天眼都能看到了。
静之!
没带犹豫的,看到好友似乎有变成厉鬼的迹象,阴差大人一挥手就是将自己多年积攒的阴德直接渡了过去,看得我和小啸眼馋。
随着阴德的注入,严静之逐渐平静下来,我紧张地看着他周身的怨气沸腾后又静止,眼内恢复了清明和追忆。
……韬光,许久不见了。
5.
我叫严子鸣,字静之。
生于青县,长于青县。
严家世代都是青县的教书先生,在县里也算是小有名声。
我家中有个传下来的私塾,就在县西的老樟树下——现在是改成了青县的县志馆了。
私塾旁是个药房,离得近,两家算是世交。
展玉明是药房掌柜老展头的独子,同我自小一起长大。
我和他小时候都是闹腾的性子,父亲觉得是我们名字起的太过外显。
鸣,从鸟从口,过于喧嚣。
而明,照也,光芒太盛,需得敛藏。
便早早地就给我们拟好了字,严静之,展韬光。
得益于一卷神仙轶事,青县自古有棋子文化一说。
父亲为了磨练我俩性子,常常摁着我们下棋。
但是韬光总是坐不住,倒是我感受到了此间乐趣,父亲的教导犹嫌不够,还会自己去寻来古籍,钻研棋局。
可能棋真的能让人静之,两个幼时性格分外相近的人,随着年岁渐长,竟愈发变得不一样。
我中规中矩地长大,教书,娶妻。父亲在我十六岁那年便去世了,我接过了私塾,从之乎者也讲到了新学。
韬光也继承了家里的药房,但是却还想研究西医,对着他老子指出历年来的糟粕。
还经常去人家里劝说大姑娘放足,他免费帮忙,三天两头被姑娘们的爹娘提着棍子赶。
声名在外,韬光廿多岁的年纪还是孤身一人,却每天都能忙得脚不沾地,把老展头气得吹胡子瞪眼。
老展头经常拎着韬光的耳朵来我家,让他感受我和妻子的琴瑟和鸣,希望他能定下心来成家。
妻子便会笑着端上茶水点心,摆好棋盘,撵我去和老展头下棋,好让韬光脱身——老展头是个臭棋篓子,下不过人还生闷气,我平时都躲着他。
茶香氤氲,棋盘落子。
老展头怒瞪的眼、韬光腆着脸的笑、两位母亲在院内合计给韬光介绍哪家的姑娘的私语、妻子站在一旁微摇着的扇,甚至是烛光、蚊虫,一切的一切,扒开了迷雾后,都在我的记忆里熠熠生辉。
然而这一切都在民国第二十六年被打破。
6.
8月13日,淞沪会战爆发,报童穿梭在大街小巷,卖报声将噩耗传遍全国,人人自危。
日军侵华消息传出后,我总能听到隔壁愈烈的争吵。
一日凌晨,韬光背着包袱敲响了我的窗户,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前线。
我看了眼安睡的妻子,目光落向她微隆起的小腹,沉默不答。
是了,你要做父亲了,不能和我一起去冒险。
韬光笑得爽朗,早有准备似的从口袋里掏了掏,从窗口探进半个身子把东西塞进我的怀里,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我的肩膀。
孩子的干爹可还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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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踏着晨雾,带着一身樟树香,离开了青县。
这一走就是三年。
7.
青县略偏远,加之前线战士的不屈奋战,三年间大家虽然提心吊胆,但是尚能在这一隅偏安。
小青禾也戴着他干爹送的平安锁长到了三岁。
两家老人对这个唯一的孩子疼得不得了,因生在乱世,给他取名为青禾,希望他生命不止,平安长大。
民国二十九年初,韬光回来了。
听到消息后,我看看天色,给孩子们提前下了学。
唤上妻子,抱着青禾去了展家。
韬光跪在垂泪的父母跟前,人瘦了许多,也黑了许多,头发剃成了短短的寸头。
我原本有许多想说的想问的,我想问他如今局势如何了他这三年去了哪战争快结束了么但是看到人之后,终究只化为一句:回来了就好。
你们一个个见到我就红眼睛,我这不是好好地回来了。哟,这是我的干儿子快来让干爹抱抱。
他坏笑着接过青禾,用他短短的发岔子使劲去蹭青禾的脸。
青禾茫然极了,圆溜溜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但是竟然不哭。
只是苦着脸一边糯糯地喊着爹娘,一边用自己的小短手扑腾着推开韬光的脸。
惹来笑声一片。
晚饭时,韬光挠了挠头和我们说,他压根就没走到前线,要不是有老乡收留,可能就饿死在外面了。
老展头吹胡子瞪眼说他没事找事,就是活该受罪,让他这次回来好好接手药房,韬光连连称是。
韬光这次回来似乎是真定下了,他依着家里的安排娶了妻,安安份份地接过了药房。
外面战火纷飞,更显得这段时间的平淡日子是我们偷来的。
偷来的,是需要还的。
就在我们两家沉浸在韬光妻子怀孕了的喜悦中时,日寇来了。
8.
民国二十九年,日寇入侵青县,占领了青县警备司令部和军务国储仓库,并在城中大肆抓捕抗日军民。
一时间,青县内人心惶惶。
但是就在这样的紧张时刻,我却注意到韬光总是踏着晨光偷偷出去,再趁着夜色悄悄回来。
我心里有了猜测,
于是在韬光驻足在我家院内,徘徊很久却始终不入的时候,我披上衣开了门。
进来说。
韬光愣了一愣,老老实实跟着我去了书房。
夜已深了,老母和妻子皆已睡下,我还是仔仔细细关好了门,才示意韬光开口。
韬光咬了咬牙,压低声音对我坦白。
我去到前线了,也加入了共产党,现在是一名地下党员。
我抬眼看着面露挣扎的韬光,把茶水往他面前推了推。
在我门口转悠那么久,就为了坦白这个
韬光看了我一眼,拿起茶杯,仰脖吨吨吨直接喝完了一盏茶,他放下茶杯抹了抹嘴。
静之,我们需要你的帮助。

组织得到消息,这次小日本驻在我们县的最高长官叫鹤田,是从前线受了伤退下来的,很多战役的排兵布阵都出自于他手。组织希望我们能有人可以潜伏在他身边探听消息,他是个棋痴,你又是县里数一的棋手,他一定会来找你。
我沉默了。
我生于青县,长于青县,家世清白,又迎合了鹤田的喜好,如果要有个人潜伏到鹤田身边,似乎确实我最合适。
但是如果我去了,不知情的人会如何看我
他们只会知道我严静之奴颜婢膝,迎合日本人,是汉奸。
他们会戳着我的脊梁骨骂。
汉奸这么大的一顶帽子,就算我能不在意,我的母亲,我的妻子,我的孩子又将如何自处。
我没有回答韬光,那日后我甚至下意识避着韬光,我怕看到他期待的眼。
但是日寇果然上门了。
听说我棋下得好,来邀我去和他们的鹤田大佐下棋。
我拒绝了,他们竟然也没有为难我,只是说后面会再来请我。
9.
事情的转折来得突然。
一日我见到母亲默默揩着泪,才知道住在县南的大石和他母亲都死了,被日本人杀的。
大石才十六岁,是寡母带大的。
生活不易,大石早早地便继承了他死去的父亲砍柴的手艺,为县内的大家提供柴火和木炭。
我家的柴火也是他送的,闲时还跟着我学过几个字。
这次是日寇追捕一名红军到县南后失去了踪迹,大怒之下要拿无辜民众开刀示威,在这生死攸关的时刻,大石的母亲绑了儿子交给了日寇。
大石常年伐木担柴,手上肩上有茧,日寇毫无怀疑地带走了这个小红军,第二日,大石便被绞首挂在了城墙上。
大石母亲得知了儿子死讯之后,也吊死在了家里。
我一夜未眠。
生于今日之中国,生于今日之中国。
我又何忍独善其身
我坐了一夜,次日,他们又上门来请我,我去了。
青县人都说我怕死,和大石娘俩的事迹一比,我就更像是阴沟里的臭虫。
我的学生们都被接走了,学堂也被砸了稀巴烂。
母亲日日哭,祖辈积攒下的好名声,全被我一人毁了。
妻子问我是否有苦衷,我摇头,我说我只想活命,后面妻子也不理我了。
只有不知事的青禾,每每见我回来便扑腾着小短腿往我身上爬。
10.
我加入了地下党,韬光是我的引路人,同时也是我的领导。
对着党旗宣完誓之后,韬光兴高采烈地让相熟的同志给我们合了个影。
韬光还非得要我给我们俩的小队起个代号,他说这样比较神秘。
就两个人,算什么小队幼稚。
叫‘气’吧。
我思考了一晚,顶着黑眼圈对韬光说。
气是围棋里的术语,只要有气在,棋就有活的希望。
韬光珍重地拿出笔,在我们的合影后面写上了我们的队名。
就两个人知道的地下党小队,气。
11.
许是觉得我不通日语,鹤田同部下交流信息的时候并不避讳我——我也确实是不通日语。
但是韬光会,他出去的那几年学了很多我没想到的东西。
为了更好地窃听情报,韬光让我向鹤田引荐他。
鹤田有头疼的老毛病,而韬光有一手好医术。
于是被戳脊梁骨的由我一人变成了我们两人。
在韬光的妙手下,鹤田的头疼缓解许多,对我们奉若上宾。
间隙时,我也跟着韬光学习了日语,我记性不赖,几个月就学了个七七八八。
但是韬光暴露了。
当他捂着腰侧,面色苍白地找到了我,我就心知不好。
他说他今晚行动的时候被发现了。
我俩平日里走得近,为了防止鹤田查到你身上,你要主动去引导鹤田发现我。
让我想想办法。
我抓着头发,脑子里混乱一片,一定会有办法掩饰过去的。
受伤的地方可以用火钳烫伤,再把那片肉剜了,就说是煎药的时候不慎烫伤的。
只要我们咬死不认,咬死……
别天真了!就算鹤田不能肯定是我,此番之后必定会对我们生疑,我们会前功尽弃!
静之!你是最清楚的,棋子若失去所有的气,就成为死棋,无法在棋盘上存在。我们必须留下一个!
我顶着乱糟糟的头发,踉跄跌坐在了地上。
韬光连夜安排好了父母和妻子出城,次日,我收拾好情绪去找鹤田下棋。
鹤田府上气氛明显凝重了许多,光巡逻的士兵就明显多了一倍。
他面色沉沉,下棋的时候也有些心不在焉,举棋不定。
鹤田君今日面色不愉,是身体不舒服是否要喊韬光兄来给您看看。
我落下一子,又玩笑道,
昨晚听他家动静,韬光兄许是出了夜诊,半夜才回。今日我看他家大门紧闭,或许是还在休息,鹤田君去叫人可得多喊几声,韬光兄酣眠时可是雷打不动。
鹤田摩挲着棋子,若有所思。
下午,一队日本兵背着枪进了韬光的家,搜出了韬光故意为之的通共信件。
民国二十九年十月初一,
挂在城墙上的尸体多了个韬光。
12.
民国三十一年,
韬光走的第二年。
这两年鹤田把我作为良民典型大肆表扬,母亲在众人的非议中,自觉没有养好我,寻了根麻绳吊死了自己。
青禾五岁了,也开始懂得是非。
接到母亲逝去的消息,我浑浑噩噩地回家,但是妻子却不让我进入灵堂,她说是母亲的遗愿。
你走!你是大汉奸!你不是我父亲!
青禾伸出小手直把我往门外推,他脸上青了好几块,脑袋上也有磕出来的包,我不敢问受伤的原因是什么。
妻子站在门口,手搭在小腹上,好像想对我说什么,却终究没有开口。
门吱呀着关上了。
13.
随着消息一点点被泄露,鹤田的亲信内山对我起了疑心,几次暗示鹤田,都被他挡回去了。
内山不死心,他派人去看守住我家,名曰保护。
一日我正同鹤田下棋,内山突然急匆匆进了门。
他看到我在,明显迟疑了一下,但是鹤田说我不通日语,让他直接汇报。
内山说,大将来电报催鹤田,问他是否勘测好了地形,病毒重点投放在哪里,可绘制好了地图,为什么拖这么久。
病毒……
我捏着棋子的指尖泛白,又假装若无其事地落子。
内山走后,鹤田慢悠悠起身,敲了敲自己脑袋。
不好意思静之君,老毛病犯了,需要休息,我先失陪了。
鹤田走到门口,突然说了一句

静之君,如果不是在这样的时候认识你,我们会是很好的朋友吧。
我看着棋盘,没有说话。
和鹤田下棋近三年,对他的布局风格非常熟悉,他用棋盘为图,告诉了我病毒的重点投放方位。
我不知道鹤田为什么要提醒我。
我将情报以及鹤田的相关举动传递给了组织,提前完成了部分民众的转移。
这样大的动静肯定是瞒不住的,当内山带人出现在我面前的时候,我已经做好了准备。
14.
竹签一根一根插进十指的时候是真的很痛,被凶犬撕咬血肉也很痛。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我感觉我的灵与肉已经分离了。
我不言不语的态度让内山气恼,他阴沉着脸挥了挥手,一队日本士兵带了上来了两个人。
是我的妻子和青禾。
我目眦欲裂,明明是六月的酷暑天,我却如坠冰窟。
妻子冷漠的脸在看到被绑起来、血痕累累的我时崩裂。五岁的青禾被吓得哇哇大哭。
静之!
她想过来,却被拦住了。
静之君,你们中国人有句古话,叫识时务者为俊杰。只要你说出共党的部队转移到哪里……不,只要你说出是向哪个方向转移的,你们就能一家团圆,下半辈子衣食无忧。
听到内山的话,妻子反应过来了,她眼内有了神采。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有苦衷的,你不是那种人。
妻子喃喃着,泪眼盈盈,却满面笑意。她抱起青禾,吻着孩子脸颊。
青禾,你怕不怕
青禾满面泪痕,他看了看我,抱紧了他母亲的脖子,用力摇了摇头。
青禾,你父亲不是汉奸,他是英雄。
妻子说完,回眸看了我一眼,抱着青禾毅然撞上了刺刀。
原本志得意满的内山愣怔片刻后大怒,他抽出随身军刀,毫无章法地在我的妻和子身上乱砍。
血光在我眼前炸开。
我的妻和子,我的素蓉和青禾,就这样在我面前被砍成了肉泥。
耳内轰鸣一片,整个世界似乎离我远去,五感尽失,一切是那么的不真实。
我呕出一大口血,放声笑着,泪水洗刷过脸上的血垢。
我不知道我是笑着还是哭着。
我说,我说,他们转移到……
我没有了力气,声若蚊讷。
你说大声点!
我没有力气了,你凑过来点。
内山不耐烦地俯身凑近我,我牟足了力气,一口咬了上去。
我不知道我咬的是他的耳朵还是脸颊,我只知道我咬下了他一块血肉。
随着内山的惨叫,数不清的刺刀落在我的身上。
我胡乱嚼着,囫囵咽着,我感觉不到身上痛了。
我那纷乱的脑子竟然还有空想:原来对仇人,欲生啖其肉是毫无夸张的说法。
我努力咽下口内腥臊的血肉,涣散的目光看向我血肉模糊的妻和子。
我想过去,我想和她们睡在一起。
但是我被绑着,咫尺竟是天涯。
我无法继续想下去了。
我仰头看着澄澈的天。
最后天也看不到了。
15.
1942年,日寇在青县实施了细菌战,他们用飞机洒下大量携带鼠疫、霍乱等病菌的麦粒、破布、纸包。
虽然在严子鸣的情报下,组织已经提前安排了部分民众转移,但是时间太仓促,依旧有很多人死于这次疫病。
后面战争胜利,日军投降,但是细菌战的影响还没有消除。
此后八年,青县年年都有各类疫情爆发。
前后因为细菌战死了四万余人,三十余万人被感染,而病痛会伴随被感染的人一生。
且细菌残留在青县的土地里,要数十年的时间才能慢慢被净化。
青县的人恨日寇,更恨汉奸。
没有人知道严子鸣死了,内山只说因为严子鸣为皇军做出的巨大贡献,特准其一家共同返日。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
没有人知道他不是汉奸,大家都认为他是汉奸。
一人一口唾沫,把他钉在了耻辱柱上。
1940年十月初一,是展玉明牺牲的时间。严子鸣内疚、自责,虽然事出有因,但心里依旧无法原谅自己。
好友死了,母亲死了,妻与子也死了。
没人祭拜,也没人收敛尸骨,尸骨可能被野兽虫蚁啃噬干净了。
严子鸣死后失去了记忆,但是自责、委屈、愤怒得情绪还在,所以怨气冲天,甚至遮盖住了他的功德金光。
展玉明是在上世纪末才留在地府的,当时成立了引渡孤魂的专项小组,他申请留下帮忙。由于平时的业务量很饱和,他也不知道严子鸣在他死去的后一年就也被害了,更不知道他一直被当做汉奸骂。
16.
呜呜呜呜呜呜呜哇!!!
汪汪汪汪汪呜!
我和小啸忍不住抱头痛哭,
我一边吸着鼻子一边抹眼泪,
那还有给他洗清冤屈的办法么,总不能让他一直委屈下去呜呜呜!
有证据的,有证据的!
展玉明突然想到了什么,一脸振奋。
我的日记本!
日记封皮里藏有张照片,是严子鸣刚加入的时候照的他们俩的合影,后面记录了他们这个小组的代号:气。
但是日记本现在被上交国家了。
我和您非亲非故,总不能说是您托梦给我了,馆里肯定不理我,不会把日记本拿出来的。您看看您还有后辈在世不后辈来看遗物,我觉得这理由正当!
展玉明思索了一下,拿出个小本子翻翻翻,
呀!玉霞给我生了个儿子,嚯,我这都当曾爷爷了。
展玉明一脸惊讶,喜色还没上眉梢,看到脸色有些黯淡的严子鸣,他挠了挠头又继续翻,
静静静,静之兄!你你你你还有血脉在世!
!!!
我和小啸对视一眼,想到一个人。
严老二!
展玉明连夜给自己的儿子托了梦,也不知道他说了啥,第二天我们面前就出现了顶着黑眼圈的一老一中一小。
同县志馆的工作人员说明情况之后,县志馆的馆长亲自把日记交到了他们手上,果不其然,拆开日记的封皮后,掉出了一张照片。
17.
问到了严老二的信息,我和展玉明先生的曾孙展思杰连忙赶到了严老二的住所。
夕阳下,远远地就看见他坐在门口,暮气沉沉。
一张小凳子,他就保持着双腿并拢,两手笔直直贴在大腿上的姿势坐着,目光好像是在看天,又好像是在看远方。
见到陌生人来了,他也只是半抬了一下眼。
请问,是严子鸣先生的儿子么
我小心翼翼地开口。
严老二脸色登时变了,他板着脸站起来,一言不发,拿起凳子就往屋子里走。
你父亲是地下党,他不是汉奸!
看到严老二的态度,展思杰单枪直入,火急火燎开口。
严老二的步子顿了一下,但是没有回头,径直走进了屋里,重重关上了门。
严爷爷,是真的,我是展玉明的重孙子,我太爷给我们托梦了!
这是您父亲和我太爷的合照,您出来看看!
展思杰把门拍得砰砰响,里面却毫无动静。
我俩对视一眼,只能隔着门慢慢告诉他原由。
不知道过了多久,门终于开了,严老二拿着杆烟枪,靠在门口安静听我讲着。
严子鸣先生牺牲在1940年,日本人为了恶心他,战败后故意出了则通知,说严静之先生为皇军做出了极大的贡献,特许其及家人共同返日。
但是据我们了解,严子鸣先生不知道自己还有个儿子……
我讲完了,抬头观察着严老二的反应。
严老二没说话,拿起烟枪点燃,火星明灭印在他的脸上。
而后他颤颤地塞进嘴里,猛吸了一大口。
我娘怀我没有告诉我爹,也没告诉别人。
那会儿全县的人都知道我爹是汉奸,我娘平时不敢出门,也不见我爹,就这么瞒下来了。
后来娘生产,叫了娘家的兄弟过来,我舅母刚好那段时间也生了孩子,娘就求舅舅把我抱回去养,她不想让我也被叫‘汉奸的儿子’,她想让我干干净净过一辈子。
说到这儿,展老二苦笑了一下,
那段时间,地种不出粮食,年年还有疫病。谁家日子不是紧巴巴地过,自己孩子都吃不饱,还多了张嘴。
大概是我四岁的时候,舅舅和舅妈吵架,舅妈就说漏了嘴,也不知道是被谁听去了,转天就传遍了。
严老二深吸了口气,又大口地抽了几口烟,
我们青县人多恨日本人你们是晓不得的,但是我晓得,我也觉得我该,谁让我爹是汉奸呢
你们晓得不,我住的这个地方,原先是个牛棚。
严老二手臂颤抖着,用烟枪指了指他背后的黄泥房。
后面大家日子都好过起来了,盖起了瓦房,领导好啊,说我一个老人过着不容易,给我申低保,给我安排住的地方。
我没去。
我觉得不配啊!我爹是汉奸,我爹害死了党内的同志,我不配啊!我要赎罪的。
现在我的命也差不多要到头了,我想着我罪也差不多赎清了。
结果你们告诉我,我爹,我爹他不是汉奸,他是地下党
我爹我娘我哥没有去日本享福,他们死了
他们死了啊啊
严老二茫然地瞪大了双眼,泪水从他浑浊的眼内流出,肆无忌惮地流淌在满是沟壑的脸上。
他踉跄着抢过展玉明孙子手中的照片,跌跌撞撞地回到屋里。
嘶哑的哭嚎在天地间响彻。
在严老二小的时候,大人们要脸,可能还会收敛一点,顶多是阴阳怪气几句,但是小孩子的恶意都很直接。
严老二甚至没有名字,他就叫严老二,孩子们不许他有名字,一个汉奸的儿子,凭什么有名字
严老二在同龄人的欺迫下跌跌撞撞长大。
好不容易长大了,又遇上了十年动乱,严老二是被拉出来批斗的典型。
后面大家喊着他汉奸汉奸,也喊习惯了。
从小汉奸到老汉奸,严老二一辈子都没抬起头。
18.
青县的风飘飘扬扬吹了八十多年,吹开了强加在严子鸣身上的枷锁。
在展玉明儿子提供的照片证明下,严子鸣摆脱了汉奸、卖国贼的身份。
官媒更是郑重发布了说明,分享了这个八十年前的故事,在网上掀起了一阵悼念严子鸣先生的浪潮。
青县的烈士陵里多了几个衣冠冢,严子鸣同他的妻和子回到了青县,落叶归根。
严老二被展家的人接走养老了,严老二说剩下的日子,他打算带着父亲的照片到处走走,给父亲看看如今的中国。
对了,他现在叫严旭,严子鸣希望他接下来的日子能尽是光明。他用自己全身的功德换了小儿子下辈子的一世顺遂。
严子鸣也被展玉明接走了,他在找回记忆之后怨气就散了,他看着今时今日繁荣而祥和的青县,走得很洒脱。
走之前,我不忘我的本职工作,搓着手问严子鸣有没有什么想吃的,不然这一趟出差显得我很没有参与感。
活人吃饭,死人吃香。
人死之后自然是吃不到人间的食物的。
给鬼魂吃引魂饭的作用也是为了引魂上路。
引魂饭,用人间的说法也叫断头饭、上路饭,吃了就代表你放下了阳间的一切,前尘恩怨,都归于无。
本来像严子鸣这样怨气已经消除,且有大功德在身的鬼魂,是不需要吃引魂饭的。
但是我就是想让他吃饱了再走。
我没有其他能做的,我也参与不了这段历史。我只有能让鬼魂尝到饭菜味道的一次性筷子。
方便的话,给我来一碗山粉饺吧。
我也来一份!展玉明
好嘞!
19.
展家的人给我准备了可以做饭的地方
青县是南方的小城,吃面食基本不会自己动手从面粉开始做。
山粉饺是个例外。
做山粉饺,第一重要的是选择好的芋头和山粉。
青县山粉饺和普通饺子最大的区别便在于弹牙软糯的外皮,风味独特。
趁着煮芋头的时候,我紧锣密鼓地准备起馅料。
豆腐干切做小丁,与肥瘦相间的猪肉末同拌。生抽、老抽点染色泽,料酒祛腥提鲜,再撒葱花作伴,淋几滴香油,搅拌均匀。
芋头好了,趁着还热乎好剥皮,我招呼着展思杰帮我一起剥芋头——这是个苦功夫!要是不戴手套,保证你的手得痒好久。
芋头剥好,将其捣成泥状,再加入磨细的山粉。山粉要少量多次,直到面团不再粘手为止。
材料都齐备了,就可以开始包了。
揪一小剂面团,在掌中搓圆。而后将拇指陷进去,边转边捏,做成一只小碗的形状。
舀一勺馅料填入,不能太多,不然难以封口;也不能太少,否则饺子坐不住,丑巴巴的。
饺子做好之后便可以下锅了,煮至颜色变成晶莹的褐色,漂浮在沸水上,就可以出锅。
搪瓷大碗里头早就放好了佐料,一小勺猪油打底,再撒点盐、味精、紫菜、虾皮、辣椒面,滴几滴生抽,胖乎乎的饺子用漏勺兜进碗里,撒上一把葱花,再浇上热汤,一碗山粉饺便完成了。
我们四人两鬼一狗围坐在桌前,捧着碗把汤汁都喝得一干二净。
热出了满头的汗,眼角也晶莹。
尾声:
展思杰这小子也很够意思,还给我买了返程的车票。
坐在高铁上,我正在构思这次的报告要咋写,手机响了。
我接起电话,是曲奇。
严语姐你去哪里了!!你家进小偷了!!
小偷没事,让他见识一下什么叫家徒四壁。
偷到我头上算他倒霉。
我安慰了一下曲奇让她放心,挂了电话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糟糕!小啸的壳子还在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