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影移过墙头,碎在地上,被几声踉跄的脚步声踏乱。
柳生又挨了打。肋下和后背火辣辣地痛,嘴里一股铁锈味儿,他扶着潮湿冰冷的土墙,一步一步往那城外漏风的破屋挪。身后远处,恶霸张魁和他的几个爪牙的笑骂声还在夜风里飘,混着酒气,说明日还要再来寻他松松筋骨。
这已是本月第三回。自父母染病双双亡故后,家道骤落,他便成了张魁这伙人眼里最软的柿子,退让、躲避、甚至将最后几文活命钱拱手奉上,换来的只是变本加厉的凌辱。他缩在破屋角落,草垫腐朽的霉味钻进鼻子,屋顶破洞漏下的月光,冷得像冰,照着他颤抖的指尖。
喘不上气,每一次呼吸都扯着胸腔深处的钝痛。黑暗裹上来,稠得化不开,意识渐渐模糊。是要死了吧也好,这世间于他,早已无甚可恋。
就在他眼皮即将阖上的刹那,屋角那一片最浓的黑暗忽地蠕动了一下,像墨汁滴入静水,缓缓漾开。一个身影从中分离出来,着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身形修长,面目初时模糊,继而清晰,竟是个眉目清朗的文人模样,只是脸色过于苍白,透着非人的虚透,周身绕着一股若有若无的凉气。
柳生惊得忘了痛楚,张了张嘴,却发不出声。
那青衫鬼影飘近了些,俯视着他,目光里没有恶意,反倒有一丝复杂的怜悯。这般活着,不如死了痛快,是么声音也是轻轻的,像风吹过薄绢。
柳生说不出话,只能艰难地眨了下眼。
青衫鬼默然片刻,似在权衡什么,终是开口道:我有一法,或可改你命数,但须你胆大心细,依言而行。他微微一顿,看着柳生骤然亮起一点微光的眼睛,明日正是月圆之夜,你子时前往城西乱葬岗,那有棵百年老槐,虬根拱土处,埋着一只女子旧绣鞋。掘出它,于槐树下焚尽,可得十年财运。
他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森然鬼气:记住,途中莫回头,莫与人言,火光起时,无论听见什么,看见什么,绝不后退半步。否则,非但运道不成,恐有横祸加身。
语毕,不等柳生反应,那青衫鬼影便如烟散去,屋内只余冷月清辉,还有柳生胸腔里越来越响、越来越急的心跳。痛楚依旧,但那点微光已成了灼灼燃烧的求生意念。
一夜无话。次日子时,柳生拖着伤体,咬牙出了门。乱葬岗夜枭惨啼,荒草没过膝盖,磷火零星飘荡。他找到了那棵鬼爪般的老槐,依言挖掘,土下果然有一只颜色黯淡、绣纹却仍精致的旧鞋。点燃时,火苗窜起幽蓝色,四周霎时阴风怒号,似有无数窃窃私语与怨恨哭嚎从地底钻出,冰冷的手指划过他的脚踝。柳生汗毛倒竖,死死记着青衫鬼的告诫,紧闭双眼,硬是钉在原地不动。
直至火焰燃尽,万籁俱寂。
变化来得悄无声息,却又快得惊人。几日后,他看似随意用最后几枚铜钱买下的粗陋瓦罐,竟是前人埋藏的珍玩;昔日绝无可能谈成的的小生意,对方竟主动让利,顺利得不像话。财源如细流汇成江河,他谨慎操持,不过一年,已是家资颇丰的柳员外,搬离旧居,高墙大院,仆从环绕。
昔日动辄打骂他的恶霸张魁,先是诧异,继而狐疑,眼红得几乎滴出血来。他绝不信那窝囊废柳生能有这般本事,定是走了什么邪门歪道!他连着几夜在柳家新宅外徘徊,那双三角眼里淬着毒火,誓要揪出柳生的把柄。
又是一个月圆夜,银盘高悬。张魁终于按捺不住,借着酒劲,熟门熟路地翻上柳家后园的高墙。园内亭中,柳生独坐,面前摆着一盘棋,似乎正在自弈。
不,不是自弈!
张魁瞳孔骤缩——柳生的对面,月光照不到的阴影里,坐着一個身影,青衫磊落,面容苍白,正拈起一枚棋子,轻轻落下。那根本就不是人!
柳生似乎输了一步,摇头苦笑,竟十分自然地对那青衫鬼影道:先生棋力,小子望尘莫及。
鬼影……在笑
张魁浑身血液霎时冻住,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他怪叫一声,魂飞魄散,从墙头滚落,手脚并用地就想逃窜。
墙外的朋友,一个清冷的声音忽地响起,并非柳生,恰恰来自那青衫鬼影,既然来了,何不入内一叙
张魁僵住,如同被无形之手扼住咽喉,哆哆嗦嗦地回头。
亭中,青衫鬼已转过身,正笑吟吟地望着他,那笑容温文,却让张魁如坠冰窟,每一根骨头都在打颤。
只见那鬼物对着他,不疾不徐地补了一句,字字清晰:
多谢汝昔日掷石之仇,方令吾得此良友。
张魁的惨叫卡在喉咙里,化作一声极压抑的、类似被掐住脖子的鸡发出的呜咽。他连滚带爬,鞋掉了一只也顾不得,疯了一般撞开灌木,消失在浓夜里。
亭中,柳生执棋的手顿了顿,望向对面。
青衫鬼拈着那枚冰凉棋子,唇角犹带一丝浅淡笑意,轻声道:清净了。
张魁这一逃,便再没能找回自己的人样。
柳家高墙外清静了,可镇子西头,张魁那破落院子里,夜夜传出不似人声的嚎叫和哭嚎,间或夹杂着癫狂的呓语:鬼!有鬼!青衫子的鬼——别过来!别过来!起初还有胆大的邻人扒着门缝瞧,只见那张魁缩在墙角,浑身污秽,头发揪得七零八落,一双赤红的眼瞪得滚圆,对着空荡荡的屋子挥舞着柴刀,水缸、土炕、甚至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在他眼里都化作了索命的青衫鬼影。柴刀砍在门板上,留下深深的斫痕。
疯了。人们窃窃私语,脸上是掩不住的快意和畏惧,定是亏心事做多了,撞了邪煞。
昔日簇拥着他的爪牙们,早作鸟兽散,远远避开那散发着恶臭和疯癫的院子,生怕沾染上一星半点的晦气。也有曾受过他欺压的苦主,远远朝那院子啐一口,骂一声报应!。
消息隐隐约约也传进柳生高墙之内。他正于书房核对账目,闻听管家低语,执笔的手微微一滞,墨点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乌云。他抬眼,窗外日光明媚,庭树安然,却仿佛能穿透这重重屋宇,看见西头那肮脏角落里的疯狂与恐惧。
他轻轻搁下笔,没说什么。
是夜,月华如水,静静流淌在庭院中。柳生又摆开了棋局,黑白子错落,他独自坐着,却分明在等待着什么。
阴影无声汇聚,那袭青衫悄然显现,落座对面,指尖自然拈起一枚黑子。
他疯了。柳生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青衫鬼执子未落,抬眸看他,苍白的脸上神情淡漠:疯与不疯,于他而言,有何分别昔日他逞凶时,又何尝清醒过语气凉薄,仿佛在说一件与己无关的旧物。
柳生沉默片刻,指尖白子摩挲:终是因我之故……
因你青衫鬼轻轻摇头,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是因其自身之恶,因其昔日一石之仇。他落下棋子,发出极轻微一声脆响,我不过……让他看得更清楚些罢了。
棋局继续,亭中唯有棋子轻叩棋盘的微响。柳生心中那一点残余的不安,渐渐被一种复杂的明澈取代。他不再追问。
又过几日,黄昏时分,天色骤变,乌云压顶,惊雷炸响,暴雨倾盆而下。镇外那条平日温驯的河水,一夜之间咆哮泛滥,浊浪滔天,冲垮了河岸边的几处窝棚陋居。
张魁那摇摇欲坠的破院,恰在洪锋必经之路。
翌日天明,水势稍退,人们战战兢兢前去查看,只见一片狼藉,断木残瓦深陷淤泥之中,哪里还有院子的踪影几个胆大的汉子在泥泞中摸索半晌,最终在下游一片淤积的乱草堆里,拖出了一具僵硬的尸体。
正是张魁。面目扭曲,双眼兀自惊恐地圆睁着,仿佛死前见到了极可怖的景象。浑身裹满污黑的淤泥,只有一只僵硬的手死死攥着,掰开来,掌心是一块被水泡得发白的碎布片,看那质地颜色,竟有几分像……青衫的一角。
消息风一样传遍全镇。无人叹息,只有一种默然的、如释重负的确认。天道昭昭,报应不爽。茶余饭后,人们咂摸着这个结局,将其归咎于老天爷终于开了眼,收了这祸害。
柳生是在书房里听到管家禀报的。管家垂手躬身,语气谨慎,带着一丝讨好:老爷,那恶人遭了天谴,真是大快人心……
柳生望着窗外,雨后天青,一碧如洗,几竿修竹翠色欲滴。他静默了许久,久到管家几乎以为他未曾听见。
知道了。最终,他只淡淡应了三个字,挥手让管家退下。
是夜,月明星稀,清风拂过庭院,竹叶沙沙作响。
亭中石桌上,依旧摆着那副棋局。柳生独自坐了一会儿,对面空无一人。
一阵微凉的风掠过,带着竹叶的清新气息和一丝若有若无的陈旧墨香。
柳生似有所觉,并未回头,只轻声对着空气道:他死了。
身侧的空位上,月光似乎扭曲了一下,那青衫身影渐次浮现,比往日似乎更凝实了些,却又依旧虚幻。他望着棋盘,仿佛那纵横十九道里藏着无穷宇宙。
嗯。青衫鬼应了一声,语调平缓无波,如同在说一件早已料定的寻常事,洪水甚大。
柳生转头看他:那布条……
青衫鬼终于抬起眼,眸中似有幽光流转,唇角微弯,那笑意里带着几分柳生看不通透的深邃与淡淡讽意:你说……他最后看到的,是滔天洪水,还是其他什么
柳生心头蓦地一凛,竟一时无言。
青衫鬼不再多言,指尖虚点棋盘一角:该你了。
柳生收敛心神,依言落下一子。凉风吹拂,四周寂静,唯有棋子轻响,和那身边非人存在的微凉气息,真实不虚地萦绕着。
亭外,月华皎洁,将一切照得清清朗朗。
亭中对弈成了常事。
月明星稀也好,细雨敲檐也罢,那方石桌总摆着棋盘。柳生起初落子还带些烟火气的考量,输赢看得分明。青衫鬼却不同,棋路飘忽,时而如鬼魅侵掠,时而如幽云自散,输赢于他,仿佛只是指尖一缕可有可无的风。
柳生渐渐也惯了。他甚至备下了两只茶杯,一只自用,一只空置对面。偶尔他会说起白日里生意上的琐碎,哪家掌柜狡猾,哪批货走了水运。青衫鬼大多听着,偶尔抬眼,唇边一丝极淡的弧度,不知是笑还是别的什么。他不语时,亭子里便只有棋子声,和一种沁入肌骨的凉意,却不冻人。
柳家的富贵愈发扎眼。高檐碧瓦,仆从如云,库房里的银钱像自己会下崽,越堆越高。镇里人由最初的惊羡,渐渐滋生出别样的东西。茶楼酒肆里,窃窃私语声不断。
柳员外这运道,邪门得很呐……
可不是听说他祖坟也没冒青烟,怎就一夜发了家
嘘——小声点!我婆娘说,有夜起,瞧见他家后院亭子里……不止一个人影!另一个,瞧着像、像穿寿衣的……
莫不是……走了阴路
这些话,或多或少,拐着弯地飘进柳生耳朵里。他面上不动声色,照常理事、赴宴、与人谈笑风生,只是回到那深深庭院,对着棋盘对面那非人的知己时,眉间偶尔会蹙起一丝难以察觉的褶皱。
一次,城中颇有声望的李老员外做寿,广邀宾朋。柳生自然在列。席间丝竹喧闹,觥筹交错,人人脸上堆着笑。李老员外多饮了几杯,拉着柳生的手,喷着酒气:柳贤侄啊……年少有为,羡煞老夫!只是……只是这钱财来得太快,恐根基不稳,还得……多积阴德,稳住才是啊……周遭瞬间安静了几分,无数道目光黏在柳生身上,探究的,好奇的,幸灾乐祸的。
柳生嘴角的笑纹僵了僵,旋即化开,得体地应酬过去,只是指尖有些发凉。
当夜,亭中。
他们都在猜。柳生落下一子,声音比平时低沉些,猜我这钱,来得不干净。
青衫鬼执子的手顿了顿,苍白指尖在月光下几乎透明。他抬眼,眸中幽光流转,似笑非笑:哦如何算干净如那张魁般明抢,便是干净如那些富户般盘剥,便是干净他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刺骨的凉意,这世间攘攘,所求不过名利二字,谁又比谁干净
柳生一怔。
青衫鬼已落下棋子,轻巧截断他一条大龙。你富了,他们便惧,便妒,便要想方设法给你安个名目,好证明你活该倒霉,而非他们无能。人心自古如此,何须挂怀
一阵夜风穿过亭子,吹得柳生衣袂摆动,而对面的青衫却纹丝不动。那非人的平静,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心头那点郁躁,却也带来另一种更深沉的空茫。
他忽然想起一事,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先生助我良多,却不知……先生名讳日后供奉,也好有个称呼。
亭内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青衫鬼垂眸看着棋盘,良久,才缓缓道:名字……早忘了。黄土之下枯骨一副,要名何用他抬起头,望向亭外那株夜风中摇曳的老梅,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你若觉得必须有個念想,便唤我……‘青槐’吧。
槐柳生心头莫名一跳,想起那夜乱葬岗百年老槐下焚烧的绣鞋。是巧合么
他还想再问,青槐却已转回话题,指尖敲了敲棋盘:专心。你要输了。
柳生只得敛起心神,看向棋局。果然,已是处处受制,回天乏术。
他投子认负。
青槐轻轻整理着棋子,声音平淡无波:运道如潮,有涨必有落。十年之期,你需心中有数。
柳生指尖一颤,一枚白子跌落在石桌上,发出清脆一响。
月光洒满庭院,清白如水,却照不透对面那身影深处的幽寂。
日子水一样流过,表面平静,底下却沉着越来越多的石子。柳生的富贵越发显赫,那背后的窃窃私语也愈发稠密,不再是酒后的闲谈,渐渐凝成了某种心照不宣的共识——柳员外,定然是通了鬼祟,走了邪路。
这共识终于惊动了官府。
这一日,午后的宁静被急促的敲门声打破。门房慌慌张张来报,说是县衙的赵师爷带着两个差役来了,脸色不太好看。
柳生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强自镇定,整了整衣袍迎出去。赵师爷干瘦精明,拈着几根鼠须,眼神在他脸上逡巡,话说得倒是客气,只道近日县尊大人关心民生,听闻柳员外生意做得极大,特来问问可有需官府扶持之处,又旁敲侧击,问起发家之由,可曾请过什么异人相助。
句句不提鬼怪,字字不离诡异。
柳生后背渗出冷汗,嘴里应付着,只说全赖祖上积德、自己勤勉加上几分运气。赵师爷听着,脸上挂着笑,眼神却越来越冷,最后茶也没喝几口,起身告辞,临走前那目光似无意般扫过后园亭子的方向。
送走瘟神,柳生独自坐在厅堂,手心冰凉。阳光从窗棂照入,尘埃飞舞,他却觉得四周空气滞重得令人窒息。那些流言,像无形的绳索,正一点点勒紧他的脖颈。
当夜,他无心弈棋,坐在亭中,对着空无一人的石凳,低声道:他们起疑了。官府的人今日来了。
阴影里,青槐的身影缓缓浮现,比往日更淡些,像是月光投下的一抹冷辉。疑心他声音里带着惯有的讥诮,凡人于未知之事,除了疑心与恐惧,还有别的能耐么
可那是官府!柳生语气急促起来,若他们认定我行使邪术,搜检起来……
搜检青槐轻轻笑了一声,那笑声冰凉,不带暖意,他们能搜检什么金银绸缎地契账本哪一样不是这人间实实在在的东西他顿了顿,语气飘忽,至于我……他们看不见,摸不着。
柳生怔住。是了,除了自己,谁又能看见青槐那些差役就是把这园子翻个底朝天,也只能找到令人艳羡的财富,找不到任何邪术的证据。他稍稍松了口气,可那不安却像藤蔓,依旧缠绕在心头。
可是……
没有可是。青槐打断他,声音陡然沉静下来,那双非人的眸子定定看着他,柳生,你只需记住,你所拥有的,皆是你阳世应得之物。莫被他人舌根搅乱了心神。
他的话像有一种奇异的力量,抚平了柳生表面的焦躁,却让那更深的不安沉入了心底。柳生沉默下来,良久,才低声道:我明白了。
此后,柳生行事愈发低调,深居简出,对官府上下打点得更加周到。那赵师爷果然又来了两次,言语试探,甚至带了两个据说懂行的人来园子里转了一圈,那两人拿着罗盘东瞄西看,最终也只是摇头,说不出个所以然。
流言似乎渐渐平息下去,像沸水离开了柴火。镇上的人又开始带着敬畏的笑脸同柳生打招呼,仿佛之前的猜疑从未发生过。
只有柳生自己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他依旧每夜与青槐对弈,却常常走神。他看着青槐苍白修长的手指落下棋子,听着那清冷平静的声音分析棋路,心头会蓦地冒出一个念头:他究竟是谁为何助我那绣鞋……到底是什么张魁死时手里的碎布,当真只是巧合
这些问题像毒虫,悄无声息地啃噬着他。他开始留意青槐的言谈,试图从中拼凑出一点过往的痕迹,可青槐的话总是滴水不漏,如同他虚幻的身影,看得见,却触不到根底。
一次对弈至中局,柳生状若无意地问:先生如此才学气度,生前定非寻常人吧
青槐执子的手悬在半空,片刻,轻轻落下。前尘往事,譬如昨日死。他声音平淡,听不出情绪,知道了,于你何益
棋局继续,亭中唯有冷月无声。
柳生不再问,心底那点寒意却蔓延开来。他隐隐感觉到,身边这非人的存在,并非仅仅是一个慷慨的相助者。那温文淡漠的表象之下,藏着极深的幽暗与算计。
而自己,早已深陷其中。
又到月圆。
银盘似的月悬在中天,清辉冷冽,将庭院照得纤毫毕现,也照得那青衫身影边缘微微发虚,仿佛随时会融化在这过分明亮的光里。
柳生执白子,指尖冰凉,半晌落不下去。棋盘上局势胶着,他却心不在焉。这些日子,那被青槐轻描淡写按下去的疑虑,非但没有消失,反在心底疯长,盘根错节,扎得他日夜不宁。
他抬眼,看向对面。青槐一如既往地平静,目光落在棋盘上,似乎全然沉浸在这方寸之间的厮杀,对外界纷扰,乃至柳生内心的惊涛骇浪,漠不关心。
这种漠然,此刻却像一种无声的逼迫。
那绣鞋……柳生终于开口,声音干涩,打破沉寂,烧了它,当真只是换运
青槐执棋的手顿住,极轻微的一下。他缓缓抬眼,眸中映着冷月,深不见底:不然呢
张魁死了。柳生盯着他,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洪水那夜,他手里攥着一块布,青色的。
亭子里静得可怕,连风都绕道而行。
青槐的嘴角,极其缓慢地,牵起一个极淡的弧度。那并非笑意,而是一种冰冷的、近乎残酷的了然。
哦他尾音微微上扬,带着非人的漠然,是么
这反应比任何辩解都更令人心寒。柳生感到一股冷气从脊椎骨窜上来,手指无意识攥紧了,指甲掐进掌心。
你早知道他声音发颤,那不只是运气,对不对那绣鞋……那是什么你……你究竟拿了什么换我这十年富贵!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积压已久的恐惧和猜疑决堤而出。
青槐静静看着他,脸上那点诡异的弧度消失了,恢复成一潭死水般的平静。他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那么看着,仿佛在看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这种沉默比恶毒的承认更可怕。
柳生猛地站起身,石凳在青石板上刮出刺耳的声响。他踉跄着后退两步,远离那张石桌,远离那个非人的存在。胸腔里心脏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月光毫无遮拦地照在他脸上,惨白一片。
代价……是什么他声音嘶哑,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告诉我!代价到底是什么!
青槐终于动了。
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那袭青衫在月光下仿佛无风自动。他没有逼近,只是站在那里,周身那股凉意却陡然浓重起来,丝丝缕缕地缠绕上来,沁入肌骨。
他看着惊惶欲绝的柳生,目光里第一次清晰无误地流露出一种情绪——那是极深的、沉淀了不知多少岁月的讥诮,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代价他轻轻重复,声音飘忽得像夜枭的叹息,它早已付清了。
柳生,他向前微微倾身,那张苍白的面容在月光下逼近,冰冷的气息几乎拂到柳生脸上,你以为,你烧掉的,只是一只无关紧要的旧鞋么
柳生如遭雷击,僵在原地,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冻成了冰渣。
那冰冷的气息拂过面颊,带着一股陈旧的、如同深埋地底的棺木般的腐朽气,柳生浑身血液霎时冻住,牙齿不受控制地磕碰起来。
你以为,青槐的声音低哑,每个字都像冰锥,凿进柳生耳膜,你烧掉的,只是一只无关紧要的旧鞋么
他并未逼近,只是那虚无的身影在过分明亮的月光下,投下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那是什么……柳生声音发颤,几乎听不见。
青槐的嘴角又弯起那种冰冷诡异的弧度。是她等了百年的……轮回契。他轻轻吐出几个字,目光却像是穿透了柳生,望向极其遥远的、黑暗的过去,绣鞋之主,怨念深结,徘徊不去,欲入轮回而不得。需得一阳世之人,自愿焚其信物,承其业果,分其运道……
柳生如坠冰窟,四肢百骸都失去了知觉。业果轮回契他以为自己烧去的是霉运,换来的是干净纯粹的富贵,却不料……
我……我承了什么业果他几乎是在哀鸣。
青槐的目光终于聚焦回他脸上,那里面没有了惯常的淡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忍的审视,仿佛在欣赏猎物最后的挣扎。她的怨恨,她的孤寂,她横死时的痛苦惊怖……以及,她滞留人间百年的……阴债。他顿了顿,看着柳生骤然失色的脸,慢条斯理地补充,自然,还有她残余的一点福缘,化作你这十年泼天富贵。很公平,不是么
公平柳生只觉得天旋地转,一股腥甜涌上喉咙。他以为自己是得遇鬼助的幸运儿,却不料早成了他人棋盘上的棋子,用自己的阳世运程,去填一个百年老鬼的债坑!那日夜夜对弈,那看似温文的指点,底下藏的竟是这样的算计!
你骗我……他嘶声道,眼眶赤红。
我从未骗你。青槐语气平淡依旧,我只说,烧之可得十年大运。何字有假他微微偏头,似有不解,那情态无辜得令人毛骨悚然。至于运道来源,你未曾问,我何必多言
柳生张着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是了,他从头到尾,只沉浸在转运暴富的狂喜和后来的不安里,何曾真正追问过根源他被财富迷了眼,蒙了心!
为何……为何选我他瘫软下去,靠在冰凉的亭柱上,气若游丝。
青槐静默片刻,周身那冰冷的讥诮稍稍褪去,换上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复杂情绪。
因你那时……足够绝望。他轻声道,像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也因张魁那厮,当年掷石,毁我栖身之碑,扰我清静。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他说着,嘴角又勾起那抹令柳生胆寒的弧度,我助你反杀恶霸,你替我……了却一桩旧债。各取所需,岂非良友
良友柳生只想放声大笑,却连一丝力气都挤不出。他看着眼前这青衫鬼影,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到那温文表象下的森然鬼气与冰冷算计。自己这十年富贵,竟是建筑在一个百年女鬼的怨念和眼前这鬼物的私心之上!
那日夜听闻的张魁死前的惨状、那洪水中攥着的碎布……一幕幕在他眼前闪过,带着全新的、令人恐惧的含义。
月光依旧皎洁,庭院依旧静谧,可柳生却觉得周身已被无形的、粘稠的黑暗彻底包裹,透不过气来。富贵荣华此刻看来,如同纸糊的宫殿,底下是万丈深渊。
他抬起头,望向青槐,声音空洞:十年……十年之后呢
青槐负手而立,望向天边那轮冷月,身影在月华下仿佛即将消散。
十年之后,他声音飘忽得如同梦呓,债清缘尽,运消……人散。
一阵夜风猛地卷入亭中,吹得柳生一个哆嗦,再抬头时,对面已然空无一物。
只剩石桌上未下完的残局,和那杯从未有人动过的、早已凉透的茶。
柳生独自站在冰冷的月光里,一动不动。
月华如冰水,泼满庭院,将那未下完的残局、那凉透的茶杯、还有柳生惨白的脸,都照得一片森然。
债清缘尽,运消……人散。
青槐最后那句话,像淬了冰的针,钉进他耳中,钉进他心里,反复回响。他瘫在亭柱下,骨头缝里都冒着寒气。十年泼天富贵,原是建在一个素未谋面的百年女鬼的怨毒和另一个鬼物的私心之上。他这十年,活得像个笑话,像个祭品。
夜风穿过空亭,吹得他一个激灵。他猛地抬头,四顾茫然,那青衫鬼影早已消散无踪,仿佛从未存在过。可石桌上的棋盘,对面那只空杯,还有周身萦绕不散的阴冷,都在嘶吼着刚才一切的真实。
运消人散……他喃喃自语,牙齿咯咯作响,不知是冷还是恨。散如何散人死了,债就清了吗那女鬼的怨念呢青槐的算计呢他这十年沾沾自喜的人生,难道就这样轻飘飘一句缘尽就抹去了
一股极强烈的不甘混着恐惧,猛地攥住了他的心脏。他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得知道,他得做点什么!
踉跄着爬起身,他像疯了一样冲回书房。油灯被猛地拨亮,火苗窜起,映着他扭曲慌乱的脸。他扑到书架前,手指颤抖着掠过那些崭新的、装帧精美的书册——这些都是他富起来后买来充门面的,从未细翻过。
没有。都是经史子集,诗词歌赋。
他又跌跌撞撞冲进偏院一间堆放杂物的旧屋。父母留下的老箱子积着厚厚一层灰,被他粗暴地掀开。霉味扑面而来。里面是几件旧衣,几本泛黄的家常账册,还有几本……书
他胡乱扒拉着,指尖触到一本尤其破旧的,书页卷边,封面模糊不清,似乎是什么《乡野杂录》、《异闻抄》之类的名目。他父母生前似乎提过,祖上有人好搜集这些神神鬼鬼的奇谈。
柳生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就着从窗户透进来的冰冷月光,哆哆嗦嗦地翻看起来。书页脆得一碰就要碎,字迹潦草模糊。大多是些狐精报恩、水鬼找替身的陈腐故事。他心急如焚,一目十行地掠过。
直到指尖停在一页。
那页的纸张更黄,墨迹却是一种诡异的暗红色,像是用血掺了墨写的。标题是几个歪歪扭扭的字——《阴契》。
他呼吸一窒,凑近了些,几乎将脸贴上去,艰难地辨认着那些晦涩的古文和古怪的符图。
……夫阴契者,冤魂执念所系,滞碍轮回……需阳世生人,以气血为引,焚其信物,自愿承其业债,方可解缚……然契约既成,业债转移,福缘共享,时限一到,因果自偿……
字字句句,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眼球上,烙进他的脑髓里。
自愿承其业债……福缘共享……时限一到,因果自偿!
青槐没有骗他。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是他,柳生,在濒死绝望之际,依循那鬼物的指引,亲手焚烧了绣鞋,自愿踏进了这桩用阳运换阴债的恐怖交易里!
呃……一声压抑的、类似野兽受伤般的呜咽从他喉咙里挤出来。他猛地将破书掼在地上,双手死死抱住头,指甲抠进头皮。
原来不是天降横财,是买命钱!原来不是鬼友相助,是找他垫背!原来张魁的死,那洪水的巧合,根本就不是巧合!那是业债清偿的一部分,是那百年怨念透过他这契约者散发出的恶果!
他都做了什么!他竟还与那促成这一切的鬼物夜夜对弈,引为知己!
强烈的恶心感翻涌上来,他干呕着,却什么也吐不出,只有胆汁的苦涩灼烧着喉咙。恐惧像冰冷的藤蔓,缠紧他的五脏六腑,越收越紧。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将他剧烈颤抖的影子投在墙壁上,张牙舞爪,形如鬼魅。
他瘫坐在冰冷的尘埃里,望着窗外那轮冷漠的圆月。
十年之期……还有多久
破书摔在尘埃里,那几行暗红色的字却像烧红的铁水,浇进柳生眼底,烫得他神魂俱裂。
自愿承其业债……福缘共享……因果自偿!
每一个字都化作狰狞的鬼爪,将他这十年编织的富贵幻梦撕得粉碎,露出底下漆黑腥臭的真相。他不是幸运儿,他是祭品,是桥梁,连通着阴阳两界积年的怨恨与算计。
胃里翻江倒海,他伏在地上干呕,冷汗浸透重衫,四肢百骸软得没有一丝力气。恐惧攥紧了他的心脏,每一次收缩都带来濒死般的窒息感。
不行!
不能就这么完了!
不知过了多久,一股极尖锐的求生欲猛地刺破绝望。他不能坐以待毙!那书!那本破书!既然记载了这恶毒的阴契,或许……或许也有破解之法
他连滚带爬地扑过去,颤抖的手指几乎不听使唤,小心翼翼地捡起那本脆弱的旧册,就着窗外冰冷的月光,发疯似的向后翻找。油灯早已熄灭,月光是唯一的光源,青白,惨淡,照得书页上的字迹越发诡异。
纸张窸窣作响,不时有碎屑落下。他的眼睛瞪得酸涩胀痛,却不敢眨一下。终于,在几乎最后一页的角落,他瞥见几行更小的、几乎被虫蛀空的批注,墨色同样暗沉,却更显潦草急促,仿佛书写者正被极大的恐惧追赶。
……阴契若成,如跗骨之蛆,业债缠身,非寻常法可解……然天道不绝人,若契约未满,承契者悔意滔天,或可于契约信物原焚处,以缔约者之血,逆画符阵,焚表告天,陈述原委,或有一线生机……然此举凶险至极,若不成,恐立时反噬,魂飞魄散……
柳生的呼吸骤然停止。
一线生机!
血!逆画符阵!焚表告天!
每一个词都带着血腥气和玉石俱焚的决绝。希望如同鬼火,在无边黑暗中幽幽亮起,微弱,却灼烫。
他死死攥紧了那本书,指甲掐进陈旧的书皮里。去乱葬岗!去那棵老槐树下!那是一切开始的地方,也要在那里寻一个了结!
什么富贵,什么运道,他此刻只求能斩断这索命的孽缘,活下去!
决心一定,身体里反倒涌出一股虚脱般的力气。他挣扎着爬起来,不敢点灯,借着月光,翻找出一柄削水果的银刀——虽小,却锋利。又找出黄纸、笔墨。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书桌一角,那枚温润的白玉镇纸上。这是青槐初现后不久,他无意间在旧物堆里找到的,觉得合眼缘,便一直放在手边。
他鬼使神差地,将镇纸也揣入怀中。冰凉的玉石贴着他的胸口,竟带来一丝奇异的、微弱的安定感。
推开房门,夜风扑面,冷得刺骨。庭院深深,寂静无声。他避开守夜人的位置,像个真正的鬼魅,悄无声息地溜出后门,融入了镇外漆黑的野地。
乱葬岗的风,永远带着呜咽。荒草高耸,没过腰际,露水很快打湿了他的衣摆,冰冷地贴在皮肤上。磷火绿幽幽地飘荡,像无数窥探的眼睛。他深一脚浅一脚,凭着记忆和一股狠劲,朝着那棵鬼爪般的老槐树摸去。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跳出来。每一声夜枭的啼叫,每一阵草叶的窸窣,都让他惊出一身冷汗。他总觉得,身后有什么东西跟着,那冰冷的、带着陈旧墨香的气息,如影随形。
他不敢回头。
终于,那棵扭曲狰狞的老槐树出现在视野里,在惨白的月光下投下大片令人心悸的阴影。树根处,当年他掘开又填平的地方,泥土颜色似乎都更深些。
就是这里了。
他喘着粗气,扑到树下,拔出那柄小银刀。刀锋寒光一闪,映出他毫无血色的脸。没有片刻犹豫,他咬牙,用刀尖在左手掌心狠狠一划!
剧痛袭来,温热的血霎时涌出,滴落在黑色的泥土上,洇开一小片深色。
他顾不得疼,跪倒在地,就着月光,参照着脑中强记下的那扭曲符图,用流血的手掌,颤抖着,在当年焚烧绣鞋的那片土地上,逆着符文的常规走向,一笔一划地绘制起来。
血混着泥土,图案歪歪扭扭,散发着浓烈的血腥气和一种不祥的意味。
每画一笔,周围的温度似乎就降低一分。风不知何时停了,连虫鸣都彻底消失。死寂。绝对的死寂。只有他自己的心跳声,和血液滴落的嗒嗒声,响得骇人。
符阵终于完成。他掏出黄纸,铺在膝头,用笔蘸着尚未凝固的血,艰难地书写。写他的无知,写他的悔恨,写他愿尽散家财,只求断绝此契,重归平凡。
笔尖落下最后一个字。
他取出火折子,吹亮。
微弱的火苗在他手中颤抖,如同他此刻的命运。
就在他即将点燃血书的刹那——
一股极阴寒的风毫无征兆地凭空卷起,吹得他几乎睁不开眼,手中的火苗剧烈摇曳,险些熄灭。
老槐树的阴影深处,那袭青衫缓缓凝聚,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清晰,几乎触手可及。
青槐站在那里,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愤怒,也无讥诮,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非人的漠然。他静静地看着柳生,看着他掌心的血,看着地上那邪异的血符,看着那张即将被点燃的、写满悔恨的黄纸。
周围的空气凝固了,沉重得如同水银。
柳生举着火折子的手僵在半空,浑身冰冷,血液都仿佛冻住了。他眼睁睁看着青槐,喉咙像是被无形的手扼住,发不出半点声音。
完了。
这是他脑中唯一的念头。
青槐的目光,最终落在他脸上。那双幽深的眸子里,没有任何波澜。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抬起了手。
那股阴寒的风卷过,火折子上的光苗疯狂摇曳,将熄未熄,映得青槐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明明灭灭。
柳生僵跪在原地,血液仿佛都凝成了冰渣,堵在血管里。他眼睁睁看着青槐抬起手,不是阻拦,不是攻击,只是虚虚一招——
他怀中那枚一直贴胸放着的白玉镇纸,竟自行飞出,落入青槐苍白近乎透明的掌心。
青槐垂眸,指尖极轻地抚过温润的玉身,动作带着一种柳生从未见过的、近乎缱绻的意味。那玉在他手中,竟微微泛起一层朦胧的清光,与天上冷月遥相呼应。
你以为,青槐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淡,却不再是之前的漠然,而是浸透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古老的疲惫,这‘阴契’,是那般容易破去的么
他抬起眼,目光第一次真正落在柳生脸上,那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嘲讽,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凉,看得柳生心头莫名一悸。
逆画血符,焚表告天青槐嘴角扯起一个极淡的弧度,比哭更难看,若有用,我又何必……等到你来
柳生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青槐摩挲着那枚镇纸,声音飘忽得像下一刻就要散在风里:她等得太久,怨气早已蚀骨入髓,非寻常法可度。这契约,是她唯一的执念所系,也是困住我的枷锁。他顿了顿,看向地上那歪扭的血符,你此举,惊动不了天,只会……惊醒她。
她柳生下意识重复,声音干哑得厉害。
绣鞋的主人。青槐淡淡道,目光却越过柳生,投向那棵狰狞的老槐,我的……故人。
故人柳生瞳孔骤缩。这二字背后隐藏的意味,让他不寒而栗。
青槐似乎并不打算解释,他转而看向柳生,那目光复杂难辨:你悔了怕了觉得这富贵沾了血腥,烫手了
柳生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
可惜,青槐轻轻摇头,晚了。契约已成,业债缠身,非你散尽家财就能洗净。从你烧掉绣鞋那一刻起,你的运,她的怨,我的困……便缠在了一处。
他微微倾身,那枚发光的镇纸几乎要碰到柳生的额头,冰寒的气息扑面而来:十年之期未至,你若强行斩断,只会让积累的业债瞬间反噬,她残留世间的最后一点灵识会彻底疯狂,拉你……以及所有关联之人,一同湮灭。
柳生浑身一软,瘫坐在地。最后一丝希望被无情掐灭,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绝望深潭。
那……那我该如何他嘶声问,带着最后一点乞怜。
青槐直起身,握着那枚镇纸,清光流转,将他青衫映得越发虚幻。等。他只吐出一个字。
等柳生几乎要疯,等到十年期满,运消人散像张魁一样莫名其妙地死掉
不一样。青槐的目光再次落回镇纸上,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的债,我还。你的运……或许,尚有转圜之机。
柳生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青槐却不再多言,他深深看了柳生一眼,那眼神里包含了太多柳生无法读懂的东西——有怜悯,有决绝,有一丝极淡的歉然,还有更多深埋的、沉重的过往。
然后,他握着那枚发光的镇纸,身影开始变淡,如同水墨融入夜色。
安生过日子吧。最后的声音随风传来,轻若叹息,别再做傻事。
话音落下,那袭青衫彻底消散在原地。阴冷的风停了,虫鸣声重新响起,月光依旧清冷地照着老槐树和树下失魂落魄的柳生。
仿佛刚才一切只是幻觉。
只有左手掌心那道仍在渗血的伤口,和空气中残留的一丝极淡的、冰冷的墨香,证明着那不是梦。
柳生独自坐在冰冷的泥土上,很久很久。
青槐最后那句话,像一枚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微澜,却又留下更深的迷惘。等如何等转圜之机又是什么
他低头,看着地上那歪扭的、被自己的血污沾染的符阵,忽然觉得无比可笑。他以为自己找到了反抗命运的方法,却不料一切仍在那个非人存在的掌控之中,甚至他的恐惧和反抗,都被预料得分毫不差。
一股巨大的疲惫和虚无感席卷了他。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踉跄着,深一脚浅一脚地离开这片乱葬岗。背影在惨白的月光下,拖得老长,像个被抽走了魂灵的破败躯壳。
回到那富丽堂皇却冰冷彻骨的宅院,他屏退了所有上前关心的仆人,将自己锁在书房里。
桌上,那枚白玉镇纸静静躺着,温润依旧,仿佛从未离开过。
柳生盯着它,看了整整一夜。
天快亮时,他伸出手,极其缓慢地,将镇纸重新握在掌心。
冰凉。却奇异地,不再让他感到恐惧。
他不知道自己等来的会是什么。
但他知道,除了等,他已别无选择。
窗棂透进第一缕天光,灰白,清冷。
如同他那看不到未来的余生。
日子陡然失了颜色。
柳生依旧做着他的柳员外,高墙大院,仆从如云,库房里的银钱似乎自己会繁衍,堆叠得越来越高。可他走在自家庭院,只觉得脚下虚浮,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踏在即将崩塌的悬崖边缘。那些精致的亭台楼阁,华美的家具器皿,看在眼里,都蒙着一层灰翳,透着说不出的阴冷。
他不再夜夜去那亭子。石桌棋盘蒙了尘。
偶尔,在深夜无法入眠时,他会起身,从暗格中取出那枚白玉镇纸。冰凉的玉石贴在掌心,再无当初的温润感,只剩下一片死寂的冷。他对着烛火反复端详,试图从那朦胧的光泽里,看出一点青槐口中的转圜之机,看出一点故人的痕迹,看出一点超越这冰冷交易的、或许存在过的温情。
但什么都没有。玉石沉默,如同那段被刻意掩埋的过往,密不透风。
他开始频繁做同一个梦。
梦里没有清晰的景象,只有无边无际的黑暗,和一种沉溺般的窒息感。冰冷的水包裹着他,不是河水的浑浊,而是一种更粘稠、更阴寒的液体,像是积攒了百年的怨泪。他拼命向上挣扎,却有什么东西死死拽着他的脚踝,向下拖曳。耳边总有隐约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凄婉绝望,是一个女子的声音。
每次他都会猛地惊醒,浑身冷汗淋漓,心脏狂跳,仿佛真的刚从溺毙的边缘逃脱。那哭声似乎还萦绕在耳边,带着浸入骨髓的阴冷和悲伤。
他越发沉默。生意上的事全权交给了得力的管家,自己则常常一整日枯坐在书房,对着那枚镇纸出神。仆人们窃窃私语,说老爷自那次从外面深夜归来后,就像是换了个人,越发阴沉难测。
流言又悄悄起了苗头。这次不再仅仅是猜疑他走了邪路,更添了些绘声绘色的细节,说柳员外是被女鬼缠上了,夜夜不得安寝,眼看就要灯枯油尽。
柳生听着管家的吞吞吐吐的回报,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挥挥手让人下去。
他知道,那不是女鬼缠身。
那是业债。是那绣鞋主人百年的孤寂与痛苦,透过这该死的阴契,一丝丝渗透进他的生命里,啃噬着他的阳火。
他在等。等一个未知的结局。等青槐口中那渺茫的转圜之机。更像是在等那柄悬在头顶十年的利剑,何时落下。
时间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个日出日落,都像是煎熬。
又是一个深夜。没有月光,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冷雨。
柳生又从那个溺水的噩梦中惊醒,心跳如鼓。黑暗中,他喘着粗气,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枕下的镇纸。
指尖触到的,却是一片异样的滚烫!
他猛地缩回手,惊疑不定地看去。只见那枚向来冰凉的镇纸,此刻竟在黑暗中散发出微弱的、不祥的红光,表面温度灼人,像一块烧红的炭!
与此同时,一阵极其微弱、却清晰无比的女子啜泣声,毫无预兆地在他耳畔响起!
比梦中更清晰!更真实!带着令人头皮发麻的绝望和阴冷,仿佛就贴在他的床边!
柳生骇得几乎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跌下床榻,惊恐地环顾四周。屋子里空荡荡的,只有窗外雨声单调地敲打着窗棂。
但那哭声还在!丝丝缕缕,钻心蚀骨!
他猛地看向那枚发烫的镇纸,红光忽明忽灭,那哭声……那哭声似乎就是从玉中传出的!
是她的灵识是那绣鞋的主人她被惊醒了因为他的血符还是因为……时限将至
巨大的恐惧瞬间攫住了他。他连滚带爬地扑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冰冷的雨水夹杂着寒风立刻灌了进来,打湿了他的单衣。
他需要空气!需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无形压迫!
就在他半个身子探出窗外,贪婪呼吸着湿冷空气的刹那——
夜空之上,浓黑的云层之后,毫无征兆地,亮起一道极诡异的闪电。
那闪电并非寻常的枝杈状,而是扭曲着,如同一道巨大无比的、血红色的符箓,瞬间撕破天幕,将整个漆黑的雨夜映得一片妖异血红!
煌煌天威,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阴森邪气,当头压下!
轰隆隆——!!!
雷声紧接着炸响,却并非滚滚而过,而是凝聚成一声极度压抑、仿佛就在他屋顶炸开的巨响!震得他耳膜嗡鸣,脚下的楼板都在颤抖!
血红的光芒一闪即逝,雷声滚滚远去。
柳生僵在窗口,浑身湿透,雨水顺着他的头发脸颊流淌,他却毫无知觉。只是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望着恢复黑暗的天空。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撞击着。
那不是寻常的雷电。
那是什么
是警告是征兆还是……契约终结的序曲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自己紧紧攥在手中、依旧散发着不祥红热和微弱哭声的镇纸。
冰凉的雨水也浇不熄那上面的滚烫。
那一刻,柳生清晰地感觉到——有什么东西,真的要来了。那血红色的闪电如同天穹裂开的一道狰狞伤口,瞬间映亮柳生惨白失魂的脸。雷声不是滚过,而是在他天灵盖上炸开,震得他三魂七魄都在颤栗。
手中的镇纸烫得惊人,那女子的啜泣声非但没有随着雷声远去,反而愈发清晰,尖细,绝望,像无数冰冷的针扎进他的脑髓。
不是幻觉!
契约的反噬……业债的清算……来了!
他猛地缩回探出窗外的身子,踉跄着后退,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雨水顺着发梢衣角滴落,在脚边积成一小滩水洼,倒映出他惊骇欲绝的扭曲面容。
怎么办等死吗
不!
青槐!去找青槐!
那个将他推入这深渊,却又说着债我还,留下渺茫希望的鬼物!他是唯一的线索,是这绝望泥沼里唯一可能抓住的稻草,哪怕那稻草本身也通往更深的幽冥!
这个念头如同毒火,烧灼着他仅存的理智。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出书房,也顾不得夜深雨急,衣衫不整,一把推开试图上前询问的守夜仆人,疯子般冲进雨幕,冲向后园那孤零零的亭子。
雨水冰冷地浇在他头上身上,他却只觉得浑身滚烫,那镇纸在怀里灼烧着他的皮肉,耳边的哭声越来越响,几乎要刺破他的耳膜。
亭子空荡荡的,石桌棋盘湿漉漉地反着水光。哪里有什么青衫鬼影
出来!柳生扑到亭中,声音嘶哑破裂,带着哭腔,在雨声中显得异常微弱又癫狂,你出来!青槐!我知道你听得见!告诉我!到底该怎么办!那闪电!那哭声!是不是她来了!是不是要来了!你说啊!
回答他的只有哗啦啦的雨声,和亭角滴水单调的嗒嗒声。
绝望像冰冷的藤蔓,勒紧他的脖颈,越收越紧。他徒劳地绕着石桌打转,像一头困兽,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不似人声的喘息。
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他喃喃着,眼神涣散,说什么良友……说什么转圜……都是假的……都是要我替你们偿债……都要我死……
怀中的镇纸猛地又是一阵剧烫!
与此同时——
亭子角落,那最浓的阴影处,空气像是水纹一样波动起来。一丝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青光亮起,艰难地凝聚着。
柳生猛地转头,死死盯住那片光影。
青光摇曳,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黯淡,虚幻得如同风中残烛。那袭青衫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却不再是往日那般从容淡漠。
青槐的身影模糊不清,边缘不断涣散又勉强重聚,仿佛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和压制。他的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眉宇间拧着一股柳生从未见过的沉重心事与……挣扎。
他看向柳生,目光复杂至极,有疲惫,有歉然,有某种下定决心的决绝,却独独没有意外的神色。仿佛柳生此刻的崩溃,早已在他的预料之中。
她醒了。青槐的声音响起,不再是清冷平稳,而是带着一种极度的虚弱和沙哑,每个字都像是从虚空里艰难挤出,你的血符……惊动了她最后的执念……契约……压不住了……
柳生瞳孔紧缩,牙齿得得作响:那……那闪电……
是警告。青槐打断他,身影又晃动了一下,似乎维持形态都极为困难,也是……引信。她残留的怨念……正在汇聚……必须在子时之前……彻底了结……
如何了结!柳生几乎是扑过去,想要抓住他,手指却穿透那虚影,只捞到一片冰凉的空气。
青槐垂眸,避开他疯狂的目光,沉默了片刻。雨声仿佛在这一刻都静止了。
再抬头时,他眼中那点复杂的情绪褪去,只剩下一种深不见底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去老槐树下。他轻声道,声音飘忽得如同呓语,带上那枚镇纸。
去做什么柳生急迫地追问,心跳如擂鼓。
青槐的身影开始加速变淡,那点青光微弱得几乎要看不见。他的声音也变得越来越远,越来越轻,却清晰地钻进柳生耳中。
去了结……百年前的旧债。
话音落下,青光彻底熄灭。亭中重归黑暗与寂静,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和柳生粗重惊恐的喘息。
了结百年前的旧债
柳生僵在原地,浑身湿透,冷得发抖,怀中的镇纸却依旧滚烫,耳边的哭声未曾停歇。
子时之前……
他猛地转身,望向城外乱葬岗的方向,眼中涌起一种混杂着极致恐惧和孤注一掷的疯狂。
雨更急了,砸在脸上,冰冷生疼。柳生却感觉不到,他胸腔里烧着一把火,一把由恐惧、绝望和最后一丝疯狂希望点燃的鬼火。怀里的镇纸烫得像烙铁,那女子的哭声缠在耳膜上,尖细,凄厉,催命符一般。
他深一脚浅一脚,再次扑进乱葬岗的泥泞。夜黑得如同泼墨,雨水冲刷着坟头枯草,带起泥土和腐朽的气息。磷火不见踪影,连夜枭都噤了声,只有风雨的呼啸,和他自己粗重得吓人的喘息。
那棵老槐树在黑夜里张牙舞爪,像一只等待献祭的恶鬼。
离得还有十几步远,柳生猛地刹住脚步,瞳孔骤缩——
槐树下,并非空无一物。
一团朦胧的、人形的白光蜷缩在那里,比青槐的身影更加虚幻,仿佛随时会散开。看不清面目,只有一种铺天盖地的悲伤、怨毒和绝望,如同实质的冰针,刺得柳生灵魂都在战栗。
是……她!
那团白光感应到他的靠近,剧烈地波动起来,发出一种无声的尖啸。柳生头痛欲裂,怀中的镇纸瞬间烫得他几乎要惨叫出声!那女子的哭声也陡然拔高,变得歇斯底里!
就在这令人疯狂的压迫感达到顶点的刹那——
柳生身侧,那袭青衫毫无征兆地凝聚。
青槐出现了。但他的状态……极其不对。
他的身影比在亭中时更加透明,仿佛下一刻就要被风雨吹散。脸色是一种死寂的灰白,眉宇间不再是淡漠或讥诮,而是一种近乎痛苦的隐忍和一种……决绝的平静。他周身的气息紊乱不堪,强大的阴冷与一种急速流逝的虚弱感交织着。
他甚至没有看柳生,所有的注意力都投向树下那团剧烈波动的白光。
够了……青槐的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却奇异地压过了风雨和那无形的尖啸,百年了……该结束了。
那团白光猛地一滞!
柳生屏住呼吸,眼睁睁看着青槐朝那白光,极其缓慢地,伸出了手。他的指尖也在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
旧债……青槐的声音更轻了,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疲惫,却又有一种奇异的温柔,像是在安抚一个哭泣的孩子,……我还你。
话音未落,他透明的身影骤然爆发出强烈却柔和的青光,如同最后的燃烧,将他整个包裹进去。那光芒并不刺眼,却带着一种沛然莫御的、古老而纯粹的力量,瞬间照亮了这片阴森的坟地,也笼罩了树下那团怨毒的白光。
白光被青光裹住,先是剧烈地挣扎、扭曲,发出更加凄厉的无声呐喊,但渐渐地,那挣扎弱了下去,那怨毒的气息如同被净化般一点点消散,最终化作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解脱般的叹息,彻底湮灭在青光之中。
与此同时——
柳生怀中的镇纸猛地爆开一团炽烈的光芒,烫得他脱手而出!
那玉镇纸并未落地,而是悬浮在半空,光芒大放,表面浮现出无数细密繁复的、血红色的古老符文,一闪即逝!随即,玉身发出一声清脆的、如同琉璃碎裂的哀鸣!
咔嚓——
无数细密的裂纹瞬间布满整个镇纸!
下一瞬,它彻底崩碎,化作一捧莹白的粉末,被雨水一冲,霎时消失无踪。
柳生耳畔那纠缠不休的女子哭声,也随之戛然而止。
一切发生得太快,太诡异。
柳生僵在原地,浑身湿透,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一切。那几乎将他逼疯的压迫感和灼痛感,消失了。怀里的滚烫,耳边的哭嚎,都没了。只有冰冷的雨水,和死一般的寂静。
他茫然地看向青槐。
青槐周身的青光正在急速黯淡下去,他的身影变得几乎完全透明,像一张随时会破裂的薄纸。他微微晃了一下,似乎连维持形态都极为艰难。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看向柳生。
那双总是含着讥诮或淡漠的眸子里,此刻只剩下一片无边无际的疲惫,和一种……柳生看不懂的、深沉的歉然。
契约……青槐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断断续续,……已破。她的债……清了。你的运道……会逐渐消散……但……业债……不会再缠着你了……
他每说一个字,身影就淡去一分。
柳生心脏狂跳,一个荒谬却无比清晰的念头砸进脑海——他在用自己存在的东西,填补那个契约!他在消失!
你……柳生喉咙发紧,想问什么,却一个字都吐不出。
青槐似乎想对他笑一下,但那弧度最终未能成形。他的目光越过柳生,望向遥远虚空,仿佛看到了百年前的月光。
那石头……他最后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带着一丝解脱般的叹息,……砸得……真疼啊……
话音袅袅散尽。
那袭青衫,彻底消散在风雨之中。
再无痕迹。
雨还在下,冰冷地浇在柳生脸上。他独自站在老槐树下,四周是荒坟、夜雨和死寂。
左手掌心,那道他自己划出的伤口早已不再流血,只留下一道淡淡的红痕。
所有的富贵,所有的恐惧,所有的诡异纠缠,仿佛都随着那青衫的消散和玉镇的崩碎,一起消失了。
只剩下一身冰冷的雨水,和一片空茫的死寂。
他缓缓抬起手,看着空荡荡的掌心。
雨滴落上去,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