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墨痕深处迷失自己 > 第一章

我叫林默,认识的人都管我叫林先生,只因为我修复古籍技艺精湛。我修补过圣贤经典,也修复过俗艳话本。只要是墨迹印在书本上的东西,我都可以让他们重新开口说话。
这门技艺是我父亲林文渊传授给我的。
他是名动一方的学者、书法家,为人清正端方,若是知道我连俗艳话本都修复,可能会嗤之以鼻吧也许不会,因为对我而言,他淡漠得像个路人。
父亲已经故去多年,每每与母亲提起父亲,她总是言语闪烁,不肯深谈。
如今世道艰难,生意冷淡。为防止手艺生疏,我在家找到一本名为《幽谷记》的残破手稿练手。
翻开手稿,扑面而来的是一股阴冷的霉味,比我想象的更为残破,纸张酥脆焦黄,边缘如虫噬犬牙,轻轻一触几乎碎裂成末。
这本手稿字迹潦草,它讲述一个失意书生,于深山幽谷中误入一处秘境,发现一间隐藏的密室,其中囚禁着一名身份不明的女子。
那书生徘徊在密室之外,偷窥、倾听,内心挣扎却又沉溺于这诡异的掌控感。明明只是虚构的话本手稿,可那关于幽谷湿冷石壁的触感、女子微弱呼吸的频率,甚至锁链轻微的刮擦声……种种细节,描绘得栩栩如生,逼真得令人头皮发麻,心底泛起强烈的不安。这不像臆想,倒像是……亲历者的记述。
我强压下心头不适,更多关注审视它的材质与修复痕迹。
纸张是二十年前常见的竹纸,墨色陈旧。
而且这本手稿已经被修补过。
书上有几处修补过的痕迹,是用的一种特殊的染黄皮纸,薄如蝉翼却韧性极佳。修补的手法更是独特,不是寻常的直接裱托,而是将皮纸纤维细细打毛,巧妙地嵌入原纸破损的纤维之中,接缝处几乎天衣无缝。
这种手法,正是我的家传手法。
原来父亲修补过,这种发现让我心中对父亲的那种复杂感情又多了些感触,只觉得正好可以与父亲对比一下,究竟谁的手艺更加精湛……
修缮旧书说起来神妙,实操极为枯燥,甚至可以说是件极磨人性子的苦差。
这本书每一页都脆弱的如同蝶翅,需先用柔软的毛刷拂去积年尘灰,再以温水蒸汽极小心地湿润发卷的边缘,用特制玉刀一点点将其展平。
书卷破损处需调配与原纸色泽无限接近的补纸,以毛笔尖蘸取江湖,用自制的糨糊,一点点粘连填补。
整个过程,呼吸都得放轻,生怕一口气吹坏书页。
我沉浸进去时,外界的声响便会模糊,只剩下指尖传来的细微触感,和眼前被无限放大的纤维纹理。
我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溜向那些修补的痕迹,心里反复咀嚼着那个惊人的发现——父亲的手法。他修过这本书我并不意外,可若是他修过,为何还要留在家里
况且父亲一世盛名,若非古籍名著绝本,难以请他出山。而这本阴暗诡异的书,怎会与他有关……
默儿,母亲的声音轻轻从门外传来,夜深了,歇歇眼吧。
母亲每晚都会给我送安神汤,安神汤气味独特,我早已经习惯。
母亲把碗放在桌角,目光掠过桌上摊开的《幽谷记》,那泛黄残破的纸页让她眼神不易察觉地缩了一下,随即又飞快移开,直落在我脸上。还在忙这书……看起来很旧了。
嗯,柜子里翻出来的,练练手艺。我端起碗,温热的触感透过陶壁传来,娘,您还记得……父亲以前,可曾写过或收藏过什么志怪传奇之类的手稿
母亲的身体似乎僵了一瞬。她垂下眼,用指尖捋了捋并不凌乱的衣角:你父亲他……他一心只读圣贤书,最是端正不过,怎会碰那些旁门左道的东西。
她的语气带着怀念,和往常一样,刻意避开了任何具体的细节,他留下的,不都是些经史子集的批注,还有书法习作吗你都收着的呀。
她的话没错,却又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喝过安神汤,我躺在床上,只觉得胸口的思绪像墨汁滴入清水,弥漫不去,却又看不清形状。
我重新拿起工具,深吸一口气,逼自己继续。
翻到新的一页,是《幽谷记》中段。
书生的窥探愈发频繁,他甚至开始在某些夜晚,隔着门与那被囚的女子低声交谈。文字里的压抑感更重了。书生发现,那女子并非他最初设想的那般全然无辜柔弱。她的言语断续,却透露出令人心惊的碎片:她提及一个承诺,一场背叛,一个必须被隐藏的秘密,否则会有更多人遭殃。她的话语像毒蛇,悄然钻进书生的心里,也钻进了我的眼里。
书生在文字里挣扎,既恐惧又无法自拔地被吸引。
我的心跳也跟着那文字的节奏,变得沉闷。
修复到这一页的中下部,一处原本字迹模糊的地方,我凑近了些,用镊子尖轻轻固定住纸页边缘。
突然,我动作停住了。
这一小段文字,约三四行,墨色明显与上下文的沉郁老旧不同,显得…更新,更鲜亮些。像是后来添补上去的注释,强行嵌入了原本的叙事之中。
而那笔迹——
我的呼吸骤然屏住。
铁画银钩,力透纸背,那种深入骨髓的熟悉感,瞬间刺入我的眼底!
不……不可能!
我猛地向后一仰,仿佛那纸页会烫伤人。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父亲怎么可能在这种邪书上手写注释!
我极力否认,几乎要立刻合上书页,将它重新锁回木匣深处。
可那几行字,像有生命般,死死缠住了我的视线。
油灯的光芒跳跃了一下,将那一小片更鲜亮的墨迹,照得如同刚刚写就。
写的吾儿林默。吾儿林默。
这四个字,像针刺得我眼前一阵发黑。胃里翻江倒海,我猛地推开身前的桌案,踉跄退后几步,直到脊背撞上冰冷的墙壁,才勉强支撑住发软的身体。
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战。
这本书……这本书难道真的与父亲有关不只是修补,甚至可能是他……写的他那样一个端方冷清的人,怎会写出如此阴私的文字又怎会在这等邪书中,留下如此……近乎呓语的称呼甚至我的名字。
这一定是误会。
可那笔迹,那修补手法,冷冷地嘲笑着我的否认。
我喘着粗气,死死盯在那残破的书页上,它此刻在我眼中不再是什么古籍,而是一头散发着不祥气息的怪物。父亲模糊冷漠的背影与这书中令人窒息的隐晦感情疯狂地交织、碰撞。该怎么形容这种感觉
像是你一直崇拜如神明一般的人,哪怕他不理你,可你心中仍旧崇拜,甚至暗暗较劲,结果发现居然青楼楚馆的恩客,还是最不入流的那种暗门子。
不行!我必须知道真相!
也顾不得什么修复手法的谨慎了,我将《幽谷记》小心翼翼地捧起,凑到最亮的油灯下,几乎是用瞪视的方式,一页页、一行行,甚至一个字一个字地检查过去。
不再只看内容,而是看它的身体,看它所承受过的一切痕迹。
这一看,更是心惊肉跳。
之前被忽略的细节,此刻无比清晰地暴露出来。
不止一处!许多地方的墨色有极其细微的差别,显然并非一次写成。
有些字句旁边有空缺,像是被硬生生刮去了一层纤维。更有甚者,整整半页纸的质地都与前后不同,是后来精心补上,再模仿原笔迹重新书写的,那模仿者功力极高,几乎乱真。
若不是我也精通此道,绝对不会发现。
这不仅仅是一份手稿。这是一份被反复修改、刻意涂抹、精心掩盖过的……记录
可是父亲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的目光胶着在《幽谷记》中对于那名被囚女子的描写
书生透过门缝,看到她脖颈纤细,总是不自觉地用左手拇指去摩挲右手腕骨,侧脸低头时,耳边有一缕头发总会滑落,她便极快地、有些神经质地将其掠回。
嗡——
我的头毫无预兆地剧痛起来,像被一把凿子狠狠撬开了一道缝隙。
一些混乱、模糊的画面猛地冲撞进来:
昏暗的灯光,不是油灯,像是烛火……一个女人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听得人心头发慌……空气中,弥漫着那股熟悉的、微苦带甜的药味,比母亲身上的更浓烈……还有一个身影,很纤细,低着头,耳边有一缕头发散落下来,她抬手掠去,手腕……
我猛地捂住头,发出一声痛苦的抽气。
那手腕上……有一道痕暗红色的……
《幽谷记》里的女子……她……
我浑身冰冷,牙齿开始不受控制地打颤。
我有一个亲人,一个只在家人只言片语中听说过的人,是母亲的妹妹——我的小姑。
她的模样我早已记不清,可书里的描述,以及我脑海中模糊的记忆,似乎都和这个女人对应起来。
默儿你怎么了
母亲的声音突然在门口响起,她大概是听到了我弄出的动静,悄无声息地走了过来。
我猛地抬头,撞进她担忧的眼里。
那担忧底下,分明藏着一丝极力掩饰的恐惧。她飞快地扫了一眼我手下按着的《幽谷记》,脸色似乎又白了几分。
没……没什么,我让自己听起来正常,松开按着额头的手,可能是熬久了,有些头痛。
母亲走上前来,她的目光没有再看那本书,而是落在我脸上,细细打量,那眼神复杂得让我心惊肉跳。
是不是这书……内容不太好我看你近来心神不宁的。若是觉得不妥,要不……换一本书练习
她伸出手,想如往常一样替我按揉太阳穴,那微凉的手指触到我的皮肤,我却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
她的动作僵在半空。
我的视线不受控制地落下,定格在她手上。
在她右手的手腕内侧,一道淡白色的疤痕,清晰地横亘在那里。
不知不觉我伸出手想要握住她的手腕,可就在皮肤接触的一瞬间,我猛地缩回手,仿佛被那疤痕烫到一般。
母亲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担忧凝固了,渐渐渗出一丝被刺痛的神色。
她慢慢收回手,下意识地用另一只手覆住了那道疤痕,动作快得近乎遮掩。
娘……您这手……
旧伤罢了,不小心划的,早就不碍事了。她飞快地打断我,眼神飘忽着,不敢与我对视,你脸色很不好,定是累狠了。我去给你再盛碗安神汤来。
她几乎是仓促地转身离去,宽大的衣摆带起一阵微弱的风,那缕熟悉的、微苦带甜的药香在她离去后依旧萦绕不散。
我瘫坐在椅子里,浑身发冷。母亲的反应,近乎一种默认。
那道疤,绝不仅仅是不小心划的那么简单。
它像一把钥匙,突然插进了我记忆那把生锈的锁里,徒劳地扭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却怎么也打不开。
我闭上眼,拼命回想。
童年,尤其是父亲还在世的那几年,我十岁之前的记忆十分模糊。
我只记得父亲总是把自己关在书房,对我和母亲十分冷漠。
记得母亲似乎总是在小厨房里守着药罐,浓郁的药味日复一日地浸润着家里的每一根木头,每一件衣物,也浸润了我的童年。
那药味……
我猛地睁开眼,心脏狂跳。
就是现在这个味道!母亲常年服用的安神汤,和我记忆碎片里那阴郁中弥漫不散的……是同一种药香!
它是什么仅仅是安神吗还是……别的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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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痛再次袭来,这一次更加猛烈。我忍不住呻吟出声,抱住了头。
眼前的黑暗里,猛地炸开另一幅画面:
也是夜晚。我好像很矮小,躲在厚重的、落满灰尘的走廊帘幕后面,害怕得浑身发抖。
视线穿过帘幕的缝隙,看到书房门口,父亲和一个女人在对峙。
不是母亲。
那个女人更纤细,穿着暗色的裙子,整个人像一条风干的咸鱼,孤零零地站在那里。
她激动地说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却像绝望的呜咽。她抬起手,似乎想去抓父亲的衣袖。
灯光昏暗,我看不清她的脸,但就在她抬手的那一瞬间,衣袖滑落。她手腕内侧有一道暗红色的伤痕。
父亲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表情,但他的整个背影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他猛地挥开了女人的手,低声咆哮着:
……你要毁了一切吗!为了…
后面的字眼模糊不清。
但那道伤痕的位置、形状……与母亲手腕上那道淡白色的旧疤,完美地重合了!
而父亲那一刻散发出的狰狞,彻底击碎了他留在我心中温文的学者形象。
嗬——我倒抽一口冷气,从可怕的回忆中挣脱,冷汗已湿透重衣。
我颤抖着手,几乎是恐慌地抓过桌上的《幽谷记》,胡乱地翻动着。目光贪婪又恐惧地扫过那些字句,期待他能给我答案。
书中,书生似乎下定了决心,想要放走那被囚禁的女子。他偷偷配了钥匙,在一个风雨之夜潜入了幽谷深处。
然而,就在他即将打开那扇囚门时,意外发生了。并非被人发现,而是他惊恐地发现,那幽谷之外,地形早已被人为地彻底改变,布满了无法逾越的深渊和迷阵。他根本找不到出去的路!
书中写道:……恍然惊觉,此幽谷非绝地,实为更大之牢笼一环。囚她者,亦被困于此。天地为锁,人心为牢,竟无出路……
囚她者,亦被困于此。
天地为锁,人心为牢。
字字句句,如同冰锥,狠狠凿击着我的神经。
记忆的碎片、《幽谷记》的故事、母亲的药香与疤痕、父亲破碎的形象……所有这些碎片,开始疯狂地旋转、碰撞,发出尖锐的呼啸,最终指向一个令我浑身血液都要冻结的可能——
我修复的,或许不仅仅是一部残缺的书。
我正在拼凑的,可能是这个家里被层层掩盖的……过去。
从这天起,我开始无法自控地观察母亲。
她端药来时躲避我的眼神,她整理父亲旧物时的恍惚,她独自坐在窗前时发呆……每一个细微的表情和动作,都被我放在心头,试图从中剥离出真相。
不过,我的目光想必带着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审视与怀疑,因为她越来越频繁地避开我的视线,那双总是温柔的手,如今总是无意识地相互绞紧,透露出惊惶。甚至,她近来去庙里的次数似乎格外频繁。
她似乎在害怕,怕我看穿什么,怕我追问什么。
这种恐惧,反而像燃料,投入我心中灼烧的疑火。
趁母亲外出礼佛的半日,我像个小贼一样,潜入了家中储藏室。里面堆满了父亲留下的故纸堆,大多是些无用的废稿和旧书信。
灰尘呛得我连连咳嗽。我近乎偏执地翻找着,不放过任何一片可能带有字迹的纸页。
终于,在一个蒙尘的匣子底层,我找到了几封捆扎好的旧信札。是父亲与几位友人的通信。内容大多是寻常的学问探讨、仕途感慨,措辞清淡克制,一如父亲平日的为人。
我匆匆浏览,心脏却越跳越快。
这些信札的落款日期……和《幽谷记》中那些未被完全刮除干净的时间暗示,以及那些记忆碎片模糊的背景……几个关键的时间点,竟微妙地吻合!
父亲在信中提及家事繁杂,心绪不宁、近日闭门谢客,潜心静修的时间,恰好与《幽谷记》中书生记录幽谷风雨大作,心魔丛生,以及我记忆中那场激烈争吵的片段,发生在同一时期!
这不是巧合。
我的手心渗出冷汗。
父亲那副君子的面具下,究竟藏着怎样一副面孔这家事,这心魔,究竟是什么
回到工作室,看着那本摊开的《幽谷记》,它像在嘲笑我。
我目光锁定在一处尤其可疑的补纸上——它覆盖了整整三行字,修补手法极高明,几乎与原文纸张融为一体。
鬼使神差地,我取出了平时用来处理顽固污迹的温和药水。用最细的毛笔尖蘸取一点点,屏住呼吸,极其小心地涂在那片补纸上。
时间一秒秒过去,我觉得自己心跳声震耳欲聋。
补纸的纤维在药水下微微变色、软化。我立刻用吸水的宣纸轻轻摁压,吸走多余药液。
模糊的、被覆盖的原有字迹,一点点,极其艰难地显现出来。墨色已很淡,而且残缺不全。
我凑近,眼睛几乎贴上纸面。
是一个名字……似乎是一个名字被刻意刮去了!
前面字完全模糊,只能勉强辨出最后两个字似乎是……玉婉。
玉婉
这是我那位早逝小姑的闺名!家里唯一一张她的画像背后,题的就是这个名字!大人们都说,她在我很小时就急病去世了,从此成了家中一个禁忌。
她的名字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被如此彻底地想要抹去
难道
《幽谷记》里那个被囚禁在幽谷密室、手腕有伤、耳边总有一缕碎发的女子……
那个可怕的猜想,不再是雾中的影子,而是变成了一个狰狞的实体,猛地扑到了我的面前——
那个女子,莫非就是……我那位急病去世的……
小姑!
几乎与此同时,我涣散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正在修复的《幽谷记》最新一页。上面的故事正急转直下:
那被囚禁的女子在书生试图救助时,反而露出了一个古怪凄凉的笑容。
她告诉他,他之所以会找到这里,并非偶然,而是受一位故人所托前来探望。她喃喃低语,说囚禁她的人有着天大的苦衷,是为了保护更多的人,是为了守住一个一旦见光所有人都会毁灭的秘密。
书生的世界彻底颠覆了。
他陷入了更深的迷茫:谁才是受害者谁又是加害者
而我,看着那被药水勉强还原的、小姑的名字的残迹,再看看书中那女子诡异的话语……
无边的寒意,瞬间将我彻底淹没。
我像个溺水者,急需抓住一点实在的东西来证明这只是个噩梦。对,画像!家里应该还有小姑的画像!
我跌跌撞撞冲进母亲房间,也顾不得什么礼数了,在她妆台最底层一个旧匣里,胡乱翻找。指尖触到一个硬硬的卷轴,我的心跳骤停了一拍。
颤抖着取出,展开。
画卷微微泛黄,上面是一个年轻女子的半身像。她穿着淡雅的襦裙,眉眼温柔,嘴角含着一丝羞涩的笑意。
很美的一个人。
我的目光却像被灼烧般,死死钉在画卷细节上——
那纤细的脖颈。
那低头侧脸的弧度。
尤其是,那耳边,果然有一缕细碎的发丝,不那么听话地垂落,衬得她温婉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俏皮。
《幽谷记》里那段细致到令人发毛的描写:脖颈纤细……侧脸低头时,耳边有一缕头发总会滑落,她便极快地、有些神经质地将其掠回……
一字不差!
画像上的容颜,与我记忆中的模糊身影、与书中被囚禁的幽谷女子……在这一刻,轰然重合!
再无怀疑。
父亲的书。被囚禁的女子。我那位急病去世的小姑。
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猛地冲上我的喉咙,我扶住妆台,干呕了几下,什么也吐不出来,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食管。冷汗涔涔而下,瞬间湿透了衣衫。
父亲……我那个记忆中清冷疏离却始终代表着正派二字的父亲……他不仅仅是为这本书做了修补注释。
他极可能就是那个写下这黑暗呓语的书生!
他甚至可能就是那个将亲妹囚禁在不见天日之处的……恶魔!
信仰彻底崩塌,碎成的齑粉。
每一粒都带着尖锐的棱角,狠狠扎进我的心脏。恶心感,灭顶而来。
不行!我必须知道更多!王叔!父亲生前最亲近的朋友,他一定知道什么!
我几乎是狂奔而出,脑子里轰轰作响,也顾不上母亲回来发现画像被动过后,会是何等的惊惶。
冲到王叔家,我甚至忘了寒暄,一把抓住正要出门的他,眼睛赤红,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王叔!我小姑……玉婉!她到底是怎么死的她和我父亲……到底发生了什么!
王叔被我吓了一跳,待听清我的问话,那张总是和蔼的脸瞬间血色褪尽,变得灰白。他眼神剧烈地闪烁,猛地甩开我的手,厉声道:你……你胡说什么!你小姑就是急病去的!都好多年的事了,谁让你来问这个!
他的反应太大了,近乎惊恐。
不是!我发现了……我急切地想提及《幽谷记》,想告诉他我的发现。
闭嘴!王叔却像被蝎子蜇了一样,猛地打断我,声音颤抖着,甚至带上了哀求,默哥儿!算王叔求你了!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别再问了!别再查了!对你,对你娘,都没好处!
他用力将我往外推,神色是前所未有的严厉:走!快走!以后都别再为这个事来找我!忘了它!听见没有!
那扇木门几乎是被他摔上的。
我被拒之门外,浑身冰透。
王叔他知道!他一定知道内情!他的恐惧,他的回避,恰恰印证了最坏的那个猜想!
失魂落魄地往回走,那段被尘封的童年记忆,却因为这巨大的冲击和王叔异常的反应,竟松动得更多了一些。
我想起来了……小姑。
她不是画像上那个静止的人。她曾经是鲜活的,很疼我。会偷偷给我带外面买的糖人,会把我抱在膝头讲那些父亲不允许听的精怪故事,身上总是带着一股好闻的、淡淡的皂角清香,和母亲身上常年不散的药味完全不同。
后来呢
后来,她好像就突然不见了。没有任何预兆。前一天好像还笑着捏我的脸,第二天就再也找不到了。
大人们脸色沉重,语气含糊,只一遍遍对我说:小姑病了,很重很重的病,去了很远的地方治病,不会再回来了。
我不信,哭闹着要找她。却只换来母亲更红的眼眶和父亲更加冰冷的沉默。
再后来,治病变成了病故。一个轻飘飘的词语,就盖棺定论了一个人的消失。
原来,那个很远的地方,不会再回来的地方……
就是父亲笔下的那座……幽谷密室吗
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愤和恶寒,几乎让我窒息。
我对父亲那点残存的、基于血脉的崇敬与怀念,在这一刻,彻底碎裂,只剩恶心。
王叔那惊惧的回避,像最后一根稻草,压垮了我心中的侥幸。
我攥着那卷小姑的画像,冲回家里。母亲正坐在窗边做着针线,夕阳的余晖给她苍白的侧脸镀上了一层虚幻的暖色,却照不进她眼底的郁结。
我直接走到她面前,将那幅画像唰地一下展开在她眼前。
娘!我的声音尖厉,您告诉我,小姑到底是怎么死的父亲和这本邪书,
我另一只手猛地指向工作台上那本摊开的《幽谷记》,到底有什么关系!王叔为什么一听我问这个就跟见了鬼一样!
母亲手中的针线篓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几乎要从椅子上滑下去,手指死死抠住了桌沿才勉强稳住。她抬起头,看到那画像,脸色瞬间惨白如纸。
她嘴唇哆嗦着,眼睛里迅速积聚一种近乎绝望的哀恸。
默……默儿……她声音颤着,你……你从哪里翻出这个的……快,快收起来……
回答我!我从未用如此咄咄逼人的语气对母亲说过话。
母亲胸口剧烈起伏,像是喘不过气。过了好半晌,她眼睛里那剧烈的波动似乎被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灰败。
她避开我的目光,轻飘飘的,重复着那套早已千疮百孔的说辞:
你小姑……就是急病去的。那时候时疫厉害,没救过来……你父亲,他一生清白正直,做的都是学问上的事,怎么会和那些不干净的东西有关系……你别胡思乱想,定是这些日子太累了……
她苍白的脸色、几乎晕厥的反应,每一处都在否认她此刻说出的话语!
而这,比任何直接的承认都更让我感到窒息。
这意味着,真相丑陋到连她都无法启齿,甚至无法面对。
我看着她低垂着头,纤细脆弱的背影,最终什么也没再说。我默默卷起画像,放回原处,转身离开。
回到工作室,那本《幽谷记》依旧在桌上。我强迫自己将注意力投向它,试图从这诡异的文本里寻找一丝答案,或者说,寻找父亲当年的一丝心迹。
故事已近尾声。书生的内心挣扎达到了顶峰。他手握钥匙,站在那扇囚门前,却陷入了更深的伦理泥潭。救她书中暗示,女子似乎掌握着一个可怕的秘密,一旦放出,可能会引发灾难性的后果,波及无辜。不救他将永远活在良心的谴责里,成为这黑暗共谋的一部分,永世不得超脱。
救一人而害众生,孰对孰错护眼前而背天道,孰是孰非书生的诘问,力透纸背,充满了痛苦的撕裂感。
而书中关于孩子的零星讨论,更是让我心惊肉跳。
我烦躁地快速翻动着最后几页,却发现结局部分异常混乱。
纸张明显被撕毁又重新粘贴修补过,墨迹深浅不一,笔迹时而狂乱、时而颓丧,大段大段的文字被涂抹又重写,似乎书写者在此处经历了极其剧烈的反复和煎熬,始终无法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心安理得的结局。
哪一种结局,才是父亲最初写下的他最终,又选择了哪一种
我的目光从混乱的书页上抬起,无意间瞥向外间。
母亲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坐在窗边,没有点灯,暮色将她吞没成一个孤寂的剪影。她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看到她的右手,正无意识地、反复地、用力地摩挲着左手手腕上那道淡白色的疤痕。
那动作里,透着一种刻入骨髓的疲惫、痛苦,和……煎熬。
就与书中那挣扎的书生,如此相似。
我的心,直直地坠了下去。
屋内如今只有油灯灯芯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我僵硬地转过头,看见母亲起身站在门口。她没有哭,没有激动,形容枯槁。
她慢慢走进来,脚步虚浮,目光落在那本遍布刮擦痕迹、显露出层层叠叠墨迹的《幽谷记》上。
您……要做什么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
母亲抬起头,看着我,那双总是温柔含悲的眼睛,此刻空洞得吓人。
这本书……里面的事,是真的。她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带着千斤重负,但你父亲写它,不是因为它有趣,而是……一种忏悔,一种记录。他受不了良心的折磨,又不敢公之于众,只能这样……这样把它封存在故事里。
真实的……《幽谷记》里那阴暗的囚禁、扭曲的关系、无尽的挣扎,都是真实的!而我的父亲,是亲笔记录下自己罪行的……作者
为什么……我艰难地发声,他为什么要那样对小姑!还有您……您刚才说,是您让他写的
母亲的身体微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她开始讲述另一个版本的故事,一个试图为这黑暗涂抹上些许不得已色彩的故事。
母亲说,当年小姑玉婉年轻貌美,却性情跳脱,不慎被一个声名狼藉、纠缠不清的外乡浪子迷惑,甚至计划与之私奔。此事若传扬出去,不仅小姑一生尽毁,整个林家都将声名扫地,甚至可能招致那浪子的报复祸患。当时年幼的我,也可能受到波及。
你父亲……他是一家之主,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家散了。母亲的语气带着一种痛苦的辩护,劝阻无效,玉婉她……她像是疯魔了,以死相逼。我们……我们没有办法啊!
所以就把她关起来甚至杀掉她我的声音抑制不住地拔高,充满质疑,关在那不见天日的地方!这就是解决办法
不是杀害!从来没有!母亲急切反驳,脸色更加苍白,只是……只是暂时让她冷静下来!看住她,不让她做傻事,也防止消息走漏!那药……我配的药,只是让她身子软些,没那么大力气闹……没想害她……
她的声音低下去,带着明显的心虚。
那后来呢小姑怎么还是‘病故’了
母亲的眼神彻底涣散了,摇着头,泪水终于无声地滑落:是意外……真的是意外……她身子本来就不太好,又郁结于心……一场风寒就……就没能熬过去……我们也不想这样的……不想的……
她抬起泪眼,哀哀地看着我:你父亲后来日夜备受煎熬,才写下了这些东西。他写得痛苦,改了又改,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是我劝他,既然写了,就留下个记录,算是……算是对玉婉的忏悔,也让后人引以为戒……可我后来也怕了,怕人看出端倪,才……才想着把一些地方遮掩一下……
她的话语,像是一张精心编织的网,试图将惊世骇俗的罪恶,包裹进家族声誉、无奈之举、意外身亡和事后忏悔的绸缎里。
听来似乎……解释得通为了保全家族,为了保护幼子,采取了极端却未蓄意害命的手段,最终悲剧收场,当事人余生都活在痛苦之中。
甚至带着一丝悲情色彩。
可是……
我脑中那些混乱的记忆碎片却尖叫着抗议!那昏暗灯光下父亲狰狞痛苦的侧脸,那绝非仅仅是劝阻的激烈争吵……小姑手腕上那新鲜狰狞的伤痕……还有《幽谷记》原始文字里透出的、绝非无奈而是更接近偏执和掌控的黑暗气息……
以及,母亲此刻叙述时,那闪烁的眼神,和下意识地再次覆上手腕疤痕的小动作。
她在撒谎。
至少,没有说出全部真相。
她在美化父亲的行为,也将自己的责任轻描淡写地带过。送饭、配药……她不仅仅是知情者,她是持续的、沉默的共谋者。
我看着她泪流满面、脆弱不堪的样子,曾经充斥心间的纯粹心疼与保护欲,此刻却混杂了疏离。
这个女人,是我的母亲。她多年来无微不至地照顾我。
可也是她,可能常年给另一个女人送着掺了药的饭食,默许甚至协助丈夫将亲妹妹囚禁在暗无天日之处。
她究竟是受害者还是一个披着受害者外衣的……加害者
她这些年对我的爱,到底是出于母子天性,还是……源于对那段共谋岁月的愧疚和补偿
油灯的光芒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扭曲地投在墙壁上,将我们母子二人,牢牢笼罩其中。
母亲这番真真假假的坦白,更催生出我想要知道真相的决心。我必须知道,在那被反复涂抹的结局之下,父亲最初究竟写下了什么。
安抚下几乎崩溃的母亲,我重新坐回灯下。
剥离最后覆盖层的工序,比我做过的任何修复都要艰难。
精神的高度紧张让我的手指微微颤抖,每一次下刀,都像是在剥离父母精心缝合了二十年的伤疤,生怕底下早已腐烂化脓、无可救药。
过程缓慢而折磨。新鲜的墨迹被一点点移除,如同潮水退去,露出底下被掩盖的、更为原始的礁石。
终于,最后一片遮蔽被清除。
父亲最初的、未经后来无数次修改粉饰的结局,赤裸裸地暴露在昏黄的灯光下。
文字潦草狂乱,充满绝望,就像每一个字都是用指甲抠刮出来的。
书生最终没有打开那扇门。
但不是因为恐惧外界所谓的灾难,也不是完全出于自私。
而是因为,在最后的对峙中,那被囚禁的女子——我的小姑玉婉,在极度的绝望与嘲讽中,向他嘶吼出了一个秘密。
她确实与人相恋,但绝非母亲口中那不堪的外乡浪子。那男子的身份……这里墨迹实在模糊难以辨别,但根据文字可以知道,这个人与家族关系巨大。
而她并非单纯私奔,是试图与那人一起,逃离某个巨大的、笼罩在整个家族头上的威胁或阴谋。
而这一切的关键,或者说,那威胁最终会指向的目标——竟然是孩子。
吾儿林默……
父亲在剧烈的情绪波动下写下的这四个字。他囚禁玉婉,与其说是为了家族声誉,不如说是为了切断她与外界那危险的联系,防止她将那秘密和随之而来的灾祸引燃,最终烧到那个孩子——也就是我——的身上。
这是一种扭曲到极致的保护。用囚禁与毁灭一个至亲,去换取另一个至亲的安全。
他在文字里咆哮,质问天道为何如此不公,赋予他如此残酷的选择,他忏悔自己的懦弱。
他写这本书,根本不是什么忏悔录,而是一个濒临崩溃的灵魂在极度痛苦中的自我宣泄!
我浑身冰冷,目光却死死被那些后续的修改痕迹吸引。那些试图让故事变得合理、让动机显得无奈的覆盖笔墨……那笔迹……
我之前竟未完全察觉!那其中一部分,那试图将危险情人模糊成外乡浪子、将扭曲保护粉饰成保全家族的笔迹……虽然极力模仿父亲的风格,但某些细微处的绵软与迟疑……
是母亲的笔迹!
她不仅在父亲死后持续修复这本书,她甚至在更早的时候,就可能参与了这种篡改。
她不仅仅是知情者和共谋者,她更是一个积极的掩盖者,试图将惊天的罪恶,扭曲成一个可以勉强吞咽下去的苦衷。
而那个孩子……
父亲那般极端地要保护我,甚至不惜囚禁至亲……仅仅因为我是他的儿子
那份扭曲的、近乎偏执的爱……
那份让玉婉绝望嘶吼的秘密……
那个让父亲恐惧到不惜一切也要隔绝的灾祸……
还有母亲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
我,林默,真的是母亲的孩子吗
还是说……我那小姑玉婉,才是……
我坐在那里,面前摊开的是家族最污秽的核心……我的血脉,我的出身,原本合理的问题都在岌岌可危。
揭露
将这一切公之于众
让父亲身败名裂,让母亲……让这个养育我多年的女人面临审判或更糟的结局让林家彻底成为笑话,让我自己……也无处立足
而小姑玉婉,即便真相大白,她能获得清白吗
沉默
继续扮演孝顺儿子,对着这个可能间接导致我生母死亡的女人,尽孝
我的目光落在母亲身上。她似乎感知到我的注视,微微颤抖了一下,却没有回头,只是将身体蜷缩得更紧。
她手腕上那道疤痕,在昏暗的光线下格外刺眼。
那是与小姑争执时留下的吗还是……别的什么
我又看向父亲那些狂乱的字迹,无论我是谁的孩子,我都已被这墨痕深处的血脉与秘密,牢牢捆绑,无处可逃。
一杆秤,两端都放着绝望。我站在中间,动弹不得。
我站起身,没有再看母亲一眼。
拿起那几页揭示着最原始、最残酷真相的残稿,走出了家门。
我先去找了王叔。不顾他的阻拦,我将残稿拍在他面前。老人看着那属于他故友的狂乱笔迹,看着其中提及的秘密与吾儿林默,他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尽,最终化作一声长长叹息,再也说不出任何劝阻的话。
我没有停下。将这本书公之于众。
父亲的清誉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囚禁亲妹、行为疯狂的骇人传闻。林家的声誉也所剩无几。而母亲,我则带着她,变卖了那座充满药味的老宅,离开此地。
我背负着灭亲罪孽,如同一个被烙印的流放者。阳光照在身上,感觉不到暖意,只有刺骨的冷。
我带着母亲试图在一个无人认识的地方开始新的生活,母亲再也没说过一句话,只是顺从着我的一切指令,吃喝睡,发呆。
而我自己,那些过去如同附骨之疽。每一个夜晚,父亲绝望的笔迹、小姑模糊的哭泣、母亲最后苍白的脸,都会入梦而来。
我不知道自己做的对不对,但好像,这个结局,对谁都不好。
可这是真相,不是吗
我握着笔,却再也无法修复任何古籍,因为我自己的历史,早已破碎不堪,无法修复。
我或许会写下这个故事,或许会永远沉默。但我知道,自己一生都无法真正逃离那座幽谷。它不在深山,它在我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