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爹是个狠人,为了搞垮政斗一生的死对头,把我这个在庄子里自生自灭的病秧子废物利用到了极致。
男扮女装,送去引诱那位光风霁月的仇家独子。
任务:让他爱上我,爱到非卿不娶,然后我死遁,逼他殉情,让我爹大仇得报,让死对头断子绝孙。
我:爹,您真是我亲爹。
行,这活儿我接了。反正我也活不长,拉个垫背的,黄泉路上不寂寞。
只是,谢流年看着我的眼神越来越深,这戏……我好像有点出不去了。
00.
【我爹让我男扮女装去勾引死对头的儿子,目的是让他爱上我然后为我殉情。现在问题来了,他好像真的爱我爱得不行,而我……好像也快要装不下去了。呃,果然,骗人感情果然是要遭报应的。】
01.
我叫苏沐,当然,在我那权倾朝野的爹苏相眼里,我大概不配拥有名字,通常只被称为庄子里那个没用的病痨鬼。
而我爹,苏相苏炳辰,今天亲自来了京郊这处简陋得连鸟都不乐意多拉屎的庄子。
不是父爱突然复苏,而是他精心培育了十几年、准备送进宫固宠的嫡女,我那位金尊玉贵的妹妹,前几天赏雪时不慎跌入冰湖,感染风寒,脸上还划了道口子,虽请遍名医,但那容貌短期内是绝对恢复不到巅峰状态了。
于是,我爹就想起了我。
准确来说,是想起了我这个他几乎遗忘的、因为体弱多病且命格冲撞了他而被丢在庄子自生自灭十六年的庶子。
我跪在冰冷梆硬的地面上,听着我爹用谈论一颗棋子般的语气,慢条斯理地跟我阐述他的惊天计划。
谢渊那个老匹夫!我爹提起他的死对头,当朝太傅谢渊,就忍不住磨牙,眼神阴鸷,仗着陛下信重,屡次与老夫作对,断我财路,毁我布局!此仇不报,老夫寝食难安!
我低眉顺眼地听着,心里琢磨的是昨晚那碗没喝完的苦药,是不是该热一热再喝,虽然没什么大用,但至少能让我咳得轻点。
谢渊那老匹夫,膝下仅有一子,名唤谢流年。我爹话锋一转,落到了我身上,那目光像毒蛇信子,冰冷又黏腻地舔过我的脸,护得跟眼珠子似的,年方十九,已是探花郎,才名动京城,据说性情清冷,不近女色。
我适时地咳嗽了两声,表示我在听,并且身体真的很不好,爹您看是不是再考虑考虑
我爹显然无视了我的暗示,或者说,我这副病骨支离的样子,正合他意。他越说眼睛越亮,仿佛看到了绝妙的计策正在成型。
谢家此子,乃是谢渊唯一的弱点,也是谢家未来的全部指望。若他没了,谢家必断子绝孙,谢渊那老匹夫定然痛不欲生,届时……
他顿住,俯下身,用一种近乎蛊惑又带着绝对命令的语气对我说:沐儿,为父要你去接近谢流年。
我又咳了两声,这次是真的被口水呛到了。爹,您没搞错吧让我一个男的,去接近另一个男的怎么接近跟他讨论四书五经还是切磋武艺人家是探花郎,我连《三字经》都背不全乎;人家据说文武双全,我走两步喘三喘。
你虽为男子,但容貌……我爹的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审视和挑剔,最后化为一种奇异的满意,随了你那早死的娘,倒是极好。病弱些也无妨,更添几分弱质风流。稍作打扮,足以以假乱真。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仿佛有口大钟在我颅内狠狠撞了一下。
等等以假乱真打扮
一个荒谬到极点的念头窜上来,让我瞬间忘了咳嗽,猛地抬头看向我爹。
我爹对我的震惊很满意,他觉得这是被我宏大计划所震撼的表现。他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继续他的魔鬼阐述:为父会为你安排新的身份,远房表亲,父母双亡,前来投奔。你只需进入谢家,想方设法让谢流年注意到你,爱上你,对你情根深种,非卿不娶。
我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干得发紧,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等他爱你至深,无法自拔之时,我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冰冷的残忍,为父会安排一场意外。你会‘香消玉殒’,而谢流年,最好能因此悲痛欲绝,随你而去……即便他不立刻殉情,也必会因此一蹶不振,谢家……呵呵,也就完了。
书房里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我粗重压抑的喘息声,还有我爹因为兴奋而略显急促的呼吸。
我看着我爹,我的亲生父亲,他站在哪里,锦衣华服,面容威严,眼神里燃烧着的是对权力的渴望和对仇敌的狠毒。而他为我设计的道路,是一条铺满谎言、欺骗、最终指向死亡和另一条人命的绝路。
让我,一个男子,扮作女子,去蛊惑另一个男子,骗色骗心,然后死遁,逼对方殉情
这他妈是人能想出来的主意
我爹他甚至没问过我一句愿不愿意,也没想过我以后该如何自处。在他眼里,我大概连棋子都算不上,顶多算是一次性的诱饵,用完了就可以和目标一起毁灭的那种。
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凉的绝望瞬间攫住了我。
我本来就觉得活着没多大意思,常年缠绵病榻,被遗弃在这荒凉庄子,除了一个老仆照顾,无人问津。活着,也就是一天天熬着,等着不知道哪一天就嗝屁着凉。
可现在,我爹连我这种毫无质量的活着都不允许,他要给我安排一个如此戏剧性又如此恶毒的结局。
为父知道,你身子不好,此事若成,我爹似乎终于施舍般地想起要给点甜头,为父会请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药,为你调养。将来……或许也能许你一个安稳余生。
我垂着眼睫,心里冷笑。画饼,纯粹是画饼。事成之后,我这个巨大的污点和知情者,他怎么可能让我安稳余生最大的可能是让我假死变成真死,彻底灭口。
但,我能拒绝吗
我看着地上光可鉴人的砖石倒映出我模糊苍白的面容。拒绝的代价是什么我毫不怀疑,我爹会立刻让我病逝在这个庄子里,悄无声息,甚至不会有人知道苏相曾经还有过我这么一个儿子。
横竖都是死。
要么现在立刻死,要么去骗一个人,然后说不定还能多活一段时间,甚至……还能拉上一个据说光风霁月的探花郎垫背
好像……也不亏
一种破罐子破摔的疯狂念头,像毒草一样在我心里滋生蔓延。
反正我也没什么可失去的了。这个世界待我如此刻薄,我又何必在乎那么多
骗感情是啊,骗感情是要遭报应的。
但万一,报应来得晚一点呢或者,万一那谢流年根本不像我爹说的那样容易上钩呢
我缓缓抬起头,迎上我爹那双充满算计和期待的眼睛,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虚弱又带着点怯懦顺从的笑容,用我因为病弱而常年显得有些气短声虚的嗓子,轻轻地说:
爹,儿子……明白了。儿子,但凭爹爹安排。
我爹脸上瞬间绽开一个真正愉悦的笑容,仿佛已经看到了谢家断子绝孙、谢渊痛不欲生的美好未来。他亲自弯腰,虚扶了我一把:好!好儿子!真是爹的好儿子!起来吧,仔细膝盖。从今日起,你好生将养,爹会派人来教你规矩礼仪,还有……如何做一个,能让人一见倾心的‘女子’。
我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膝盖确实又冷又麻,但比不上心里的冷和麻。
是,爹爹。我低眉顺目,扮演着一个乖顺可怜、被迫听从父亲安排的无助儿子。
心里却在想:谢流年是吧探花郎等着,你命中注定的‘情劫’,马上就要来了。是你看穿我,把我打得原形毕露,还是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拉你共赴黄泉
这戏,开场了。
我被带回了丞相府,当然,不是正大光明地回去,而是从一扇隐蔽的角门被悄悄接入了一个极其偏僻的小院。院子倒是比庄子上的干净整洁许多,也多了几个伺候的下人,眼神麻木,动作规矩,一看就知道是精心挑选过的聋子哑巴,或者至少是懂得闭嘴的人。
我爹效率极高,第二天,所谓的教习嬷嬷就来了。
一位面容严肃、眼神锐利得像老鹰的老嬷嬷,姓钱。她负责教我一切大家闺秀的仪态——如何走路,如何行礼,如何端坐,如何微笑,如何用团扇半遮面,如何细声细气地说话。
姑娘家,脚步要轻,要稳,裙摆不能晃得太厉害。肩要沉,背要直,脖颈要像天鹅一样优雅。
看人时,眼神要怯,要柔,带着点欲语还休。不能直视,也不能闪躲得太明显,要恰到好处地低头,颔首。
说话声音要控制住,你本就气弱,反而省了刻意伪装的麻烦,但要记得拖一点尾音,带一点娇柔的颤儿。
我像个提线木偶,任由钱嬷嬷摆布。走路走得我腰酸背痛,端着肩膀我觉得自己像个傻子,细声细气说话让我喉咙更痒想咳嗽。
最要命的是学习抛媚眼和娇羞笑。
我对着一面铜镜,尝试弯起嘴角,眼神放软。
钱嬷嬷在一旁冷眼看着:嘴角弧度不对,太僵。眼神死的吗要含水,含情!想象一下你看到了心上人!
心上人我长这么大,见过的活物除了庄子里那条老黄狗对我还算友善,其他的……我想象了一下谢流年可能的样子,根据我爹的描述,大概是个假正经的书呆子或者是个眼高于顶的纨绔
试了几次,钱嬷嬷的脸色越来越黑。
我叹了口气,放弃挣扎:嬷嬷,我是个男子,实在做不来这女儿情态。
钱嬷嬷冷冰冰地道:相爷吩咐了,老奴务必教会‘小姐’。做不来也得做。除非,‘小姐’想回去庄子上等死。
我立刻闭嘴了。行,继续练。
除了仪态,还有信息灌输。
另一个看起来像个老学究的先生,负责给我恶补关于谢流年的一切。
谢流年,字知行。十九岁。喜静,爱书,擅琴棋书画,尤精棋道。饮食清淡,不喜奢华。常去城西的墨香斋淘换古籍,每月十五必去京郊大觉寺为其母祈福。无明显风流韵事,与同僚交往保持距离,是京城不少闺秀的春闺梦里人,但其本人似乎对此毫无兴趣。
先生捋着山羊胡:谢公子为人清正,心思缜密,寻常女子难以近身。故而,相爷才选中……小姐您这般,与众不同。
我默默听着,心里吐槽:是啊,太与众不同了,我是个带把的。
小姐需投其所好,却又不能过于刻意。要表现得纯真、柔弱,又带着点不谙世事的才情,最好能在他常去的地方,‘偶然’邂逅。
比如我问。
比如,墨香斋里,为一本孤本争执;大觉寺后山,不慎扭伤脚踝……先生说得一脸高深莫测。
日子就在这种诡异又紧张的特训中一天天过去。
我的女装打扮越来越熟练,对着镜子照的时候,连我自己有时都会恍惚一下。铜镜里的人,面色苍白,眉眼精致,因为病弱而显得格外纤细脆弱,穿着一身浅碧色的襦裙,鸦青长发松松挽起,插着一根玉簪,确实……像个病美人。
只是眼神是死的,空的。
我学会了如何用轻软的嗓音说话,如何用团扇掩饰我可能流露出的不耐烦,如何迈着细碎的步子走路,如何在不经意间流露出一点点脆弱和忧郁——这个倒不用怎么演,我本色出演就行。
我爹来看过一次我的学习成果,满意地点点头,丢下一句:三日后,大觉寺。
终于要来了。
三天后,恰是十五。
我穿着一身素净的月白裙衫,外面披着防风的兜帽披风,脸上薄施脂粉,掩盖过于病气的脸色,又被点了一层淡淡的口脂,看起来终于有了几分活气。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将我送到了大觉寺后山。
按照计划,我会在这里偶遇前来祈福后散步的谢流年,然后不小心扭伤脚,等待他的帮助。
春寒料峭,山风吹得我浑身发冷。我裹紧了披风,在心里把谢流年和我爹骂了八百遍。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踩着脚下微湿的青苔,思考着是假摔得逼真一点,还是稍微收着点力,别真把脚崴了。
就在我胡思乱想之际,身后传来了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以及一道清冷低沉的嗓音,如同玉石相击,骤然敲碎山间的寂静:
这位……姑娘,可是需要帮助
我的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里蹦出来。
来了!
我深吸一口气,迅速调整面部表情,努力挤出钱嬷嬷要求的那种柔弱无助又带着点惊慌羞怯的眼神,按着事先排练过无数次的动作,猛地回身,裙摆划出一个自以为优美的弧度,然后脚下恰到好处地一滑——
哎呀!
我惊呼一声,身子一歪,就朝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倒去。
预想中摔在冰冷地面的疼痛并未传来。
一只有力的手臂及时揽住了我的腰,稳住了我失衡的身体。
隔着一层衣料,我能感觉到那手臂蕴含的力量和沉稳的温度。
我的额头险些撞上来人的胸膛,一股清冽好闻的松柏混合着书墨的淡淡香气涌入鼻腔。
我惊魂未定(这次有五分是真的),抬起眼,撞进了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里。
眉飞入鬓,眼若寒星。鼻梁高挺,唇色偏淡,下颌线条清晰流畅。
他穿着素雅的青色直裰,身形挺拔如松,气质清冷卓然。此刻,他正微微蹙着眉,低头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询问和不易察觉的审视。
这就是谢流年
和我想象中的书呆子或纨绔子弟……完全不同。
他的好看是带有侵略性和距离感的,那双眼睛尤其厉害,明明没什么情绪,却仿佛能一眼看穿人心。
我瞬间心里咯噔一下。
剧本里没写他眼神这么吓人啊!
我赶紧低下头,按照排练好的剧本,声音细弱颤抖,带着哭腔:多、多谢公子……小女子……小女子不慎脚滑……
因为紧张,我的声音比平时更虚更软,倒歪打正着地契合了病弱娇柔的人设。
我靠在他怀里,能感受到他胸膛传来的平稳心跳,一下一下,敲打着我混乱的神经。
他并没有立刻松开我,而是目光扫过我方才站立的地方,又落回我脸上,语气平静无波:此地青苔湿滑,姑娘确需小心。
他的声音近在耳边,清冷依旧,却听不出什么情绪。
我心跳如擂鼓,一半是计划顺利的紧张,一半是被他气场震慑住的不安。
接下来该是什么台词对了,要表达感谢,要自我介绍(当然是假身份),要表现得楚楚可怜……
我正疯狂回忆剧本,却听见他再次开口,声音里似乎含了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意味:
只是谢某好奇,姑娘看似柔弱,方才站稳时,下盘却似乎……颇为扎实
我的血液,瞬间凉了半截。
02.
下盘……扎实
我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是被重锤砸了一下。钱嬷嬷只教我怎么弱柳扶风,怎么一步三摇,没教我怎么掩饰一个男子即便病弱也相较于真正闺秀更稳当的下盘功夫啊!更何况,我为了不真摔个狗吃泥,刚才那一下脚滑,下意识用了点力稳住核心,难道这就被他看出来了
完了。出师未捷身先死。计划第一步就要暴露了。我爹会不会直接把我埋在后山
巨大的恐慌攫住了我,以至于我僵在谢流年怀里,连继续装柔弱都忘了,脸色估计比刚才扑的粉还要白。
然而,谢流年似乎只是随口一提,并未深究。他手臂稳稳地托着我,将我扶正,然后便极有分寸地松开了手,后退半步,保持了恰到好处的距离。
姑娘受惊了。他语气依旧平淡,那双寒星般的眸子在我脸上停留一瞬,便移开了,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出自他口。
我惊魂未定,心脏还在胸腔里疯狂擂鼓。我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赶紧低下头,用细若蚊蚋的声音道:多、多谢公子援手。是小女子自己不当心……
无妨。他道,山路湿滑,姑娘孤身一人,还是小心为上。
他这话听起来像是关心,但我总觉得他话里有话。孤身一人他是在怀疑什么我赶紧按照剧本里设定的那样,小声解释:小女子是随家中嬷嬷前来寺中上香祈福的,嬷嬷方才去添香油钱了,我便独自出来走走,不想……
原是如此。谢流年点了点头,看不出是信了还是没信。他转而问道,不知姑娘芳名可是京城人士谢某似乎从未见过。
来了!盘问底细了!
我深吸一口气,心里默念了三遍我是林婉,江南来的孤女,然后抬起眼,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怯生生又带着点感激:小女子姓林,单名一个婉字。并非京城人士,自幼长在江南,只因……只因父母早逝,家中再无亲人,特来京城投奔远亲。可惜亲眷早已搬离,寻访未果,故而暂居客栈,今日特来寺中祈求佛祖指引……
这套说辞是我爹手下的人精心编排的,听起来合情合理,足够可怜,也解释了为何突然冒出我这么个人。
谢流年静静地听着,面上没什么表情。等我说完,他才淡淡道:原来林姑娘有此遭遇,谢某失礼了。
公子言重了。我微微屈膝行了个礼,努力做出标准的女子的仪态。
林姑娘脚踝可还无恙是否需要唤寺中懂些医术的师傅来看看他又将话题拉回了我的伤上。
我赶紧摇头:不必劳烦大师了。只是稍稍扭了一下,并无大碍,歇息片刻便好。开玩笑,真让懂医术的人来看,万一摸出我的骨头不像女子,或者脉象……虽然我体弱,但男子脉象总归与女子有些微不同,遇到高手可就全完了。
既如此,谢流年看了看天色,姑娘若是不介意,谢某可陪姑娘在此稍坐片刻,待姑娘的嬷嬷前来寻你。独自一人,终是不安全。
他这话说得彬彬有礼,无可指摘。但我却听得头皮发麻。
陪我等这戏还要往下演我还要继续对着这个眼神毒辣、一句话就能把我吓掉半条命的探花郎强装笑颜
可我找不到理由拒绝。
我只能再次低下头,轻声道:那……便有劳公子了。公子大恩,林婉没齿难忘。
于是,我们两人便在那山道旁的一块还算干净的大石上坐了下来。中间隔着的距离,还能再塞下两个人。
气氛尴尬得能抠出三室一厅。
我低着头,假装揉脚踝,心里把我爹和谢流年翻来覆去地骂。谢流年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似乎落在远处的山峦上,又似乎什么都没看。
我偷偷用眼角余光打量他。
侧面线条更显冷硬,下颌绷着,看不出情绪。他放在膝上的手指修长干净,指节分明,是一双很适合执笔握书卷的手。但他刚才扶住我的手臂,却异常有力。
这个人,绝不像外表看起来那么简单只是个文弱书生。我爹的资料里肯定漏掉了什么关键信息!
林姑娘从江南而来他突然开口,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默。
我吓得一激灵,赶紧收回目光,细声应道:是……
江南是个好地方。他语气似乎缓和了些,谢某曾有幸去过一次,烟雨朦胧,小桥流水,令人印象深刻。不知林姑娘家乡是江南何处
又来了!摸底细!
我稳住心神,报出早就背熟的籍贯:小女子祖籍临安府钱塘县。
钱塘。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波澜,钱塘潮天下闻名,可惜谢某上次去时未能得见。听闻城西有家老字号的定胜糕,味道极好,不知林姑娘可曾尝过
我心里咯噔一下。定胜糕钱塘城西我爹给我准备的资料里,可没细致到这种地方小吃啊!钱嬷嬷和那位先生只让我背了大体的风土人情,谁知道他会问这个!
我瞬间冷汗就下来了。答知道他要是细问起来我答不上细节怎么办答不知道一个在钱塘长大的人,没吃过本地著名小吃,这合理吗
我飞快地权衡了一下,选择了最保险也最符合我孤女人设的说法,带着点窘迫和悲伤低声道:让公子见笑了。家道中落之前,或许……或许是尝过的,只是年岁久远,许多细处……已是记不真切了。
说完,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袖子,生怕他再追问下去。
谢流年沉默了片刻,轻轻嗯了一声,道:是谢某唐突了,提及姑娘伤心事。
他似乎接受了这个说法我悄悄松了口气,觉得后背都快湿透了。这简直比在庄子里咳一晚上还累人。
就在这时,一阵山风吹过,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随即喉咙发痒,抑制不住地侧过头低低咳嗽了两声。这倒不是装的,我这破身子,吹了这半晌冷风,确实有点受不住。
谢流年的目光转了过来,落在我身上。
我赶紧用袖子掩住口鼻,咳得眼角泛泪,心里暗叫倒霉,这病痨鬼的样子,怕不是更要惹人怀疑
然而,他却忽然解下了自己身上的那件素色薄披风,递了过来。
山风凉,林姑娘身子似乎单薄,若不嫌弃,暂且披上吧。
我愣住了,看着他递过来的披风,一时忘了反应。
这……这又是什么路数
同情试探还是绅士风度
我抬眼看他,他神情依旧平淡,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
不、不必了……我下意识地拒绝,多谢公子好意,我……
披上吧。他的语气不容拒绝,直接将披风放到了我旁边的石头上,若是染了风寒,便是谢某的过错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我再拒绝就显得可疑了。我只能伸出手,指尖微颤地拿起那件还带着他体温和淡淡松墨香气的披风,慢慢披在自己身上。
披风很大,几乎将我整个裹住,陌生的温暖和气息包围过来,让我浑身不自在,却又奇异地隔绝了寒意。
多谢……公子。我声如蚊蚋,心里乱成一团麻。
这个人,时而语出惊人仿佛看穿一切,时而又体贴得像个君子。他到底信没信我他到底想干什么
林姑娘不必总是道谢。他看着前方,声音听不出情绪,举手之劳。
接下来,又是一阵漫长的沉默。
但我却觉得,这沉默比刚才更让人难熬。他身上那件披风像是有千斤重,压得我喘不过气。
我不知道等了多久,感觉像一个世纪那么长。终于,远远传来了钱嬷嬷那故作焦急的呼唤声:小姐——小姐——您在哪儿啊——
救星来了!我几乎是立刻就想站起来。
看来嬷嬷寻来了。谢流年率先站起身。
我也赶紧跟着站起来,慌忙想把披风解下来还给他:公子,您的披风……
林姑娘暂且披着吧,一路回去,莫再着凉。他阻止了我,日后若有缘再见,再还不迟。
日后再见我还敢有日后吗
我心里叫苦不迭,面上却只能做出感激涕零的样子:这……这如何使得……
无妨。他淡淡道,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让我看不懂的情绪,林姑娘,很好。
很好什么很好我哪里很好骗人骗得很好吗
我被他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搞得心惊肉跳。
钱嬷嬷已经小跑着过来了,看到谢流年,立刻做出惊讶又惶恐的样子:这位公子是哎呀,小姐,您没事吧可吓死老奴了!
我赶紧按照剧本,弱弱地解释:嬷嬷,我没事,方才不小心滑了一下,多亏这位公子相助。
钱嬷嬷又是一通道谢。
谢流年只是微微颔首,并未多言,显得疏离而有礼。
最后,在钱嬷嬷的搀扶下,我一步三回头地(假装不舍)跟着她离开。走了很远,我还能感觉到,那道清冷的目光似乎一直落在我的背上,像针一样扎人。
直到彻底走出他的视线,我才腿一软,差点真瘫在地上。
钱嬷嬷用力架住我,低声道:怎么样
我喘着气,一把扯下那件碍事的披风,塞给她,声音都在发颤:嬷嬷……他、他问我下盘为什么那么扎实……
钱嬷嬷:什么
我快哭出来了:他还问我吃没吃过钱塘的定胜糕!
钱嬷嬷的脸色也变了变,但很快镇定下来:无妨,初次接触,有些许疑虑正常。他最后不是还将披风给了你这便是对你有意的开端。小姐,你做得很好。
好我好个屁!
我回想起谢流年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还有那句意味不明的林姑娘,很好,心里只有一个念头:
我爹这哪儿是让我来骗人殉情这分明是把我往虎口里送!谢流年这只老虎,道行深得可怕!
这戏,我可能真的要演砸了。
03.
从大觉寺回来后的几天,我一直窝在丞相府那个偏僻的小院里,心神不宁。谢流年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总在我眼前晃。他那句下盘扎实和林姑娘,很好,像两根刺,扎在我心里,时不时就疼一下,提醒我这事儿有多悬。
我爹倒是派人来传过一次话,大概意思是对初次邂逅表示满意,让我安心养病,等待下一步指示。安心我安个鬼的心。我总觉得谢流年那双眼睛还在暗处盯着我,说不定下一秒就有大理寺的人冲进来把我当骗子抓走。
这种草木皆兵的日子太难熬了。更何况,我这林婉的身份,总不能一直缩在这院子里不见人。我爹给我弄这个身份,是为了更方便接近谢流年,自然也包括融入京城某些恰巧能遇到谢流年的圈子。
于是,我向看守我的、名义上伺候我的婆子提出,想出去走走,透透气。那婆子显然是得了我爹的吩咐,没有阻拦,只是派了两个沉默寡言的家丁保护我。
我终于得以走出那四方天井。坐在摇摇晃晃的马车里,看着窗外熙攘的街市,我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从前在庄子里,虽然清苦,但也自由,至少不用时时刻刻扮演另一个人,不用担心一句话说错就万劫不复。
只可惜,那样的日子,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
马车经过城南的青松书院时,我心中一动,叫停了车夫。
青松书院。京城最有名的书院之一。我知道一个人肯定在这里——我唯一算得上朋友的人,赵子恒。
赵子恒是吏部侍郎的庶子,因为体弱多病(虽然比我强多了),小时候曾被送到京郊的别庄养过一段时间,恰好就在我那庄子隔壁。我们俩一个病秧子,一个药罐子,倒是凑在一起玩过几年,分享过不少偷来的零嘴和话本,也算有点同病相怜的情谊。后来他身体好些,回了京城府里读书,我们见面的次数就少了,但偶尔还有些书信往来。他是我灰暗童年里为数不多的一点暖色。
之所以想起他,一方面是因为确实想见见故人,另一方面……我心底或许存了点别的念头。
赵子恒性子跳脱,消息灵通,尤其关于京城这些青年才俊的八卦,他都知道不少。我想从他这里,或许能旁敲侧击出一些关于谢流年更真实的信息,而不是我爹给我的那些冷冰冰的资料。我太需要了解我的目标了,否则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我让车夫和家丁在远处等着,自己拢了拢披风(没穿谢流年那件,那件被我塞箱底了,看着就心慌),戴好帷帽,朝着书院门口走去。书院管理并不严,尤其是午间歇息的时候,常有学子的家眷朋友来访。
我站在书院门口那棵大槐树下,心跳有点快。毕竟,我现在这副打扮……
等了一会儿,就看到赵子恒和几个同窗勾肩搭背地走出来,他似乎正在说什么趣事,笑得见牙不见眼,阳光洒在他身上,充满了蓬勃的朝气。不得不承认,他如今看起来健康多了,与我这副风吹就倒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心里有点羡慕,又有点酸涩。
我深吸一口气,压低声音,唤了一声:赵公子。
赵子恒愣了一下,循声看过来,见到一个戴着帷帽、身形纤细的姑娘站在树下,明显有些疑惑。他旁边的同窗起哄似的推了他一把。
他挠挠头,走了过来,保持着礼貌的距离:这位姑娘,你是……
我左右看了看,确定附近没什么人注意,才稍稍掀起了帷帽的前纱,露出小半张脸,压着嗓子飞快地说:子恒,是我,苏沐。
赵子恒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的眼睛猛地瞪大,嘴巴微微张开,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不可思议的东西,手里的书卷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他像是被雷劈中了一样,僵在原地,足足有好几秒没动弹。
苏……苏沐!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却尖利得差点破音,又猛地压下去,活像被人掐住了脖子,你、你怎么……你这身打扮是……!
我就知道会是这个反应。
我心里叹了口气,赶紧把纱放下,低声道:嘘!小声点!说来话长……这里不方便,能找个安静的地方说话吗
赵子恒似乎还没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他机械地弯腰捡起书卷,又机械地看了看四周,然后一把拉住我的手腕,力道大得吓人,几乎是把我拖到了书院侧面一处僻静的围墙根下。
到底怎么回事!一停下,他就迫不及待地追问,眼睛死死盯着我的帷帽,仿佛想用目光把它烧穿,苏沐!你疯了!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还有,你不是应该在庄子里养病吗怎么会跑来京城还来了书院!
他的问题像连珠炮一样砸过来,语气里充满了震惊、担忧,还有一丝……被我吓到的慌乱。
尽管早有准备,但他如此剧烈的反应还是让我心里更沉了几分。
看吧,连赵子恒都吓成这样,谢流年当时没当场拆穿我,恐怕真的只是教养好或者……另有所图。
我没疯。我苦笑一声,帷帽的轻纱随着我的动作微微晃动,我来京城,是……是我爹的意思。
苏相赵子恒更惊讶了,他接你回来的可为什么让你……让你穿成这样他上下打量我,表情一言难尽,虽然……呃,你小时候就长得秀气,可这也太……
任务。我言简意赅地打断他,觉得难以启齿,却又不得不找个理由,我爹交代的秘密任务,需要我伪装身份。具体细节我不能多说,你知道得越少越好。
我只能用这个模糊的理由搪塞他。我不能告诉他我爹让我去色诱谢流年并逼其殉情,这太骇人听闻,也会把他拖下水。
赵子恒果然被秘密任务四个字镇住了,他脸上的惊讶慢慢转为一种复杂的情绪,掺杂着同情和了然。他大概是联想到了朝廷争斗的那些龌龊事,以为我爹是要利用我做些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比如传递消息之类的。毕竟,一个不起眼的、甚至被遗忘的庶子,确实是做这种事的好材料。
他沉默了一下,再开口时,语气缓和了许多,带着浓浓的担忧:可是……你的身体撑得住吗这太乱来了!而且这要是被人发现……
撑不住也得撑。我低声说,这话倒是百分百的真情实感,走一步看一步吧。
赵子恒看着我,叹了口气:唉,你们家……真是……那你现在住在哪里安全吗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暂时还好。我心里一暖,在这种时候还能得到朋友的关心,显得尤为珍贵。我今日出来走走,正好路过书院,就想来看看你。顺便……想向你打听个人。
谁赵子恒立刻问。
我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音说道:谢流年。你知道他吗
谢流年!赵子恒的声音又拔高了一点,随即意识到失态,赶紧捂住嘴,眼睛瞪得更圆了,你怎么会打听他你的任务……跟他有关
我含糊地嗯了一声。
赵子恒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他凑近了些,低声道:苏沐,听我一句劝,如果可能,离他远点。这个人……不简单。
我的心猛地一紧:怎么个不简单法
他是谢太傅的独子,才学没得说,探花郎那是真才实学。赵子恒快速说道,表面上看起来清冷孤高,不慕权势,待人接物也挑不出错处。但是……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我听说,他绝非表面看起来那么文弱。有传言说他私下手段厉害着呢,只是很少人抓到把柄。而且此人心思极深,眼光毒辣,我们书院好几个自以为是的才子在他面前都跟透明人似的,被他几句话就问得原形毕露。总之,是个极难招惹的人物。
果然!
赵子恒的话印证了我的猜测和恐惧。谢流年根本就是个深藏不露的狠角色!我爹给我的信息严重失实!或者我爹根本就知道,只是觉得没必要告诉我这个棋子真相
我后背又开始冒冷汗了。
还有呢我追问道,比如……他有什么喜好或者讨厌什么对女子……是什么态度
赵子恒用一种你果然任务很危险的眼神看着我,仔细想了想:喜好的话,都知道他爱书,尤其喜欢收集孤本古籍。讨厌……倒没听说特别讨厌什么,但他好像很不喜欢别人刻意接近或者算计他。至于对女子……他挠挠头,这就更神秘了,从来没见他对哪个姑娘假以辞色,多少贵女示好都被他礼貌又疏远地挡回去了。所以私下里也有人猜测他是不是……呃,好男风不过也没证据。
好男风我心里咯噔一下。倘若他真好男风,那我这男扮女装岂不是弄巧成拙,更容易被看穿
可我回想大觉寺的情形,他对我这个女子似乎也没有表现出明显的厌恶或排斥……
乱套了,全都乱套了。
我从赵子恒这里得到的信息,非但没让我安心,反而让我更加忐忑迷茫。
苏沐,赵子恒担忧地看着我沉默的样子,你到底要做什么很危险吗能不能推掉你的身体……
推不掉的。我打断他,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疲惫和认命,子恒,今天见到我的事,还有我问你的话,千万别告诉任何人,就当我们没见过。
赵子恒重重地点点头:你放心,我明白轻重。他看着我,眼神里满是真诚的忧虑,你自己一定要千万小心!有什么事,如果……如果我能帮上忙,一定想办法告诉我!
知道了。我心里酸涩,又有些暖意,谢谢你还肯认我这个朋友。
说什么傻话!赵子恒捶了一下我的肩膀,力道很轻,咱们可是偷过隔壁张老头家枣子的交情!
我忍不住笑了笑,却又引来一阵低咳。
赵子恒眉头紧锁:你看你……赶紧回去歇着吧!别瞎逛了!
我点点头,重新戴好帷帽:那我先走了。你也保重。
说完,我转身匆匆离开,不敢再回头看他。我知道,他一定还站在原地,用那种担忧又不解的目光看着我的背影。
走在回马车的路上,赵子恒的话在我脑子里反复回响。
谢流年,心思极深,眼光毒辣,手段厉害,不喜欢被算计……
由此可见,我爹这个计划,从一开始就漏洞百出,成功率渺茫得可怜。
而我,就是那个被推出去送死的卒子。
更进一步说,我现在不仅担心任务失败被我爹弄死,更担心任务还没完成,就被谢流年看穿玩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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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从我爹找上我的那一刻起,我就已经踏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绝路。
前方是谢流年那双洞察一切的眼,后方是我爹冷酷无情的逼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