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愿意归队吗?”
王毅成的话,如同一道惊雷,在陈凡的脑海中炸响。又像是一只温暖而有力的大手,将他从自我否定的泥潭中,硬生生拽了出来。
归队。
多么简单,又多么沉重的两个字。
他一直以为自己是个逃兵,一个在国家需要他之前,就提前溃败的逃兵。他逃离了故土,逃避着那份沉甸甸的恩情,在异国他乡用一种扭曲的自我惩罚,来寻求内心的安宁。
可现在,王大使告诉他,不,你不是逃兵。你的岗位,就在人民的行列之中。你不是要回去当累赘,而是要回去,参与一场战争。
一场……保卫所有人的战争。
那套在樱花诸岛压抑的社会氛围中,被八年时光打磨得坚不可摧的逻辑闭环,在这一刻,伴随着故土吹来的和风,彻底分崩离析。
原来,他从未被抛弃。原来,他的价值,从来不由他自己定义。
原来,母亲……从未嫌弃过自己的孩子。
陈凡的嘴唇翕动着,想说些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个字也发不出来。积压了二十多年的委屈、迷茫、愧疚与释然,在这一刻尽数化作滚烫的洪流,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他没有嚎啕大哭,只是无声地流着泪,泪水划过脸颊,滴落在樱花诸岛冰冷的土地上。他重重地点了点头,那一下,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王毅成欣慰地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把他拉向了登船的队伍。
周围的侨民们,有的听到了这场对话。
他们看着这个泪流满面的年轻人,眼中没有嘲笑,只有感同身受的温和。
在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上,每一个华夏人,都或多或少地经历过内心的挣扎。而那份来自祖国的召唤,是治愈一切的最终解药。
队伍缓缓向前移动,码头的灯光将归乡的路照得一片通明。远处,华夏的撤离船如同一座移动的钢铁堡垒,静静地矗立在海面上,散发着令人心安的光芒。
然而,就在这片祥和与希望之中,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如同尖刀般划破了夜空。
数辆黑色的、棱角分明的特种车辆,以一种极其蛮横的姿态冲开了人群,组成了一道冰冷的钢铁防线,死死地堵住了通往撤离船的道路。
车门洞开,一群身着黑色作战服,面容冷峻的樱花人员鱼贯而出,他们手持着制式武器,动作整齐划一,显然训练有素。
人群中爆发出一阵骚动。
“怎么回事?”
“这些人是干什么的?”
“让开!我们要回家!”
面对群情激奋的侨民,那些黑衣人无动于衷,眼神冷得像机器。
为首的是一个身材矮壮的中年男人,鹰钩鼻,三角眼。他扫视了一圈,目光中带着毫不掩饰的倨傲与轻蔑。
王毅成眉头一皱,对身边的使馆武官低声说了句“保持克制”,便独自一人迎了上去。
“我是华夏驻樱花诸岛大使王毅成。”他的声音平静而有力,在嘈杂的环境中清晰可闻,“敢问你是?”
那鹰钩鼻男人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从怀中掏出一份文件,用一种夸张的语调念道:
“奉樱花内阁特别安全委员会命令,前来协助华夏方面,甄别撤离人员中的‘高风险分子’。我是本次行动的警署兼指挥官,黑田重信。”
“高风险分子?”王毅成眼神一凛。
“是的。”
黑田重信晃了晃手中的一份名单,
“根据可靠情报,有一些人员,涉嫌窃取我国国家机密、从事非法金融活动、乃至与国际恐怖组织有染。为了维护我国的国家安全,以及……避免这些害群之马污染了贵国的土地,我们必须进行最后的排查。”
在场的华夏人,谁都听得出来,这是栽赃,是挑衅!
“简直是胡说八道!”“我们都是普通人,什么时候成恐怖分子了?”“这是污蔑!你们这是在故意找茬!”
人群的怒火被瞬间点燃。
黑田重信对周围的怒骂充耳不闻,只是将那份经过长期侦查确定的、无亲无故者的名单递给手下,身后的警察们便如狼似虎地冲进人群,手中平板电脑上的照片与一张张惊恐的脸庞飞速对比着。
“就是他!抓住!”
“还有这个!别让他跑了!”
骚乱瞬间爆发。
十几名刚才还在为即将回家而庆幸的华夏同胞,在惊呼和挣扎中,被强行反剪双手,粗暴地按倒在地。其中,赫然就有刚刚才下定决心,准备归队的陈凡。
一名警察核对了照片后,一把抓住陈凡的胳膊,膝盖凶狠地顶在他的后腰,将他死死压在地上。
冰冷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住了他的手腕。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快到陈凡的大脑一片空白。
他不是什么商业间谍,更不是恐怖分子。他只是一个普通的,甚至有些失败的科研人员。
“你无权抓我。”他深知任何辩解都毫无意义,只是愤然回应。
回答他的,是头盔后面一双冰冷无情的眼睛,和一句傲慢的:“闭嘴!你的罪行,诸岛自有公断!”
使馆的工作人员义愤填膺,想要上前理论,却被黑洞洞的枪口逼退。
“住手!”王毅成发出一声怒喝,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之力,让喧闹的现场为之一静。
他排开身前的安保人员,一步步走到那名警督面前,目光如炬:“你们有证据吗?”
“当然。”黑田重信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所有的证据,我们都会在法庭上出示。不过现在,按照流程,这些人,我们必须带走。”
王毅成死死地盯着他,他心里清楚得很。
在撤侨的最后阶段还滞留在这里的,确实鱼龙混杂。或许这所有的侨民里,真的有那么一两个存在一定问题的,但偏偏赶在这个时间节点,一次性抓了十几个人,只能认为对方是在故意挑事。
且早有预谋。
更何况,陈凡。
这个刚刚对他剖白了内心,那个因为觉得自己“不配”而拒绝回家的年轻人,他的底细,王毅成在之前的接触中早已摸得一清二楚。说他盗窃商业机密?这绝无可能。
使馆的秘书匆匆赶到王毅成身边,压低声音,满脸焦急地问道:“大使,现在怎么办?要不要……向国内请求指示?”
周围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王毅成身上。被捕者的哀嚎,家属的哭泣,警察的呵斥,同胞们愤怒而又无助的眼神,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在了他的肩上。
王毅成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神已经恢复了古井无波的平静。
“不必了。”
他转过身,对所有使馆工作人员下达了命令,声音清晰而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近人情的冷酷:
“所有人听令,放弃与他们的交涉。立刻组织其余侨民,继续登船,完成撤离任务。确保船只,准时启航。”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被捕者的家属们发出了绝望的哭喊,那些未被波及的侨民也露出了难以置信的神情。就连樱花的警察们,眼中也闪过一丝鄙夷和嘲弄。
“大使!不能这样啊!”秘书急得满头大汗,“他们是无辜的!我们就这样看着他们被带走吗?这……这和您刚才对陈凡说的话,完全不一样啊!”
“执行命令!”王毅成没有解释,只是加重了语气。
他的眼神扫过那些被押解着,正用绝望和不解的目光望着他的同胞,心中如刀割一般。
但他知道,此刻任何的冲动和纠缠,都只会正中对方下怀。他们巴不得华夏方在这里把事情闹大,那样他们就有更多的借口,将整个撤侨行动污名化,甚至中断。
不能让已经登船的上千名同胞,因为这十几个人,而陷入更大的风险之中。
两害相权,取其轻。
这是最理智,也是最痛苦的抉择。
看着华夏大使馆的人员,在短暂的迟疑后,开始服从地组织其他人继续登船,黑田重信脸上露出了胜利者的微笑。
他对着王毅成,虚伪地一躬身:“感谢您的配合,王大使。看来,您也是一位识大体、顾大局的聪明人。”
说完,他便准备挥手,下令将人带走。
然而,就在这一刻,那个刚刚还表现得理智却冷酷无情的王毅成,却突然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动作。
他缓缓地,解开了自己西装上最上面的那颗纽扣,然后是第二颗,第三颗。
接着,他脱下了那件象征着国家颜面的笔挺西装,仔细地叠好,递给了身旁已经完全愣住的秘书。
“小李,”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从现在开始,给我做个见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