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殷彻果然去了上书房查问冕儿的功课,直至晚膳时分才归来蒹葭宫。
膳桌早已摆好,菜式依旧是他偏爱的清淡口味,只是席间再无往日那种刻意维持的、流于表面的温馨。
明珠似乎被午间那幕吓到,安静地扒着饭,偶尔偷偷抬眼觑一下父皇和母后。
冕儿则更加沉默,举止礼仪完美得挑不出一丝错处,却像一尊精心雕琢的玉像。
殷彻几次试图挑起话头,询问明珠的功课,或是冕儿对某篇策论的见解,得到的都是极其简短恭敬的回答。
他的目光最终落在我身上。
我泰然自若地为他布菜,语气温和地提醒他多用些汤羹暖胃,举止无可挑剔,却像隔着一层无形的琉璃罩,将他所有试探的触角都轻轻滑开。
膳后,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去往文政殿批阅奏折,反而留在了蒹葭宫。
宫人撤去残席,奉上清茶。
他捧着茶盏,目光落在窗外那株红梅上,半晌,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干涩:“阿沅那孩子病得确实厉害,小小一个人,烧得浑身滚烫,嘴里一直含糊地喊着‘爹爹’”
他顿住,似乎在观察我的反应。
我拨弄着茶盖,眼睫未抬:“孩童病中脆弱,最是依赖父母。秦姑娘独自抚养她,想必更是艰辛。”
他像是蓄力的一拳打在了空处,沉默了片刻,才又道:“太医说,是早年落了病根,西北苦寒,缺医少药,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只是这身子骨日后需得精心娇养着,再受不得半点风寒磋磨。”
“既然如此,陛下更应妥善安置才是。”我放下茶盏,终于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京中国公府邸想必已经收拾妥当,一应仆役、用度皆按最高份例配给,太医院也会专人看顾。若还觉得不足,陛下亦可再加恩典。总归要让孩子安心养病才好。”
殷彻的眉头彻底拧紧了。
他猛地站起身,在殿内踱了两步,玄色的衣袍带起一阵冷风。
“阿玉,”他停在我面前,声音压抑着,“我们之间,定要如此说话吗?”
我微微偏头,露出疑惑:“陛下何出此言?臣妾说错什么了吗?”
他盯着我,胸膛微微起伏,最终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颓然道:“没有。皇后思虑周全,处置得当。是朕多虑了。”
他转身,大步向外走去,声音冷硬地传来:“朕去文政殿,今晚不必等了。”
殿门开合,带进更汹涌的寒气。
我端坐不动,直到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长长的宫道尽头。
殷彻离去后,蒹葭宫陷入了更长久的沉寂。
我起身,走到妆台前。
铜镜里映出的面容依旧端庄,眉眼间却只剩下被风霜侵蚀后的漠然。
“青黛,”我轻声唤道,“替我更衣吧。”
青黛默默上前,为我卸下常服,换上一身更为素净,却依旧符合皇后身份的宫装。
动作间,她指尖微颤,终是忍不住低泣出声:“娘娘”
我抬手,轻轻按了按她的手背,止住了她未竟的话语。
无需再说。
我走到书案前,铺开一张御用的洒金宣纸,研墨,提笔。
笔尖悬停良久,最终落下的,却并非控诉,亦非怨怼。
只是极其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一个我用了十六年才真正看清,并终于愿意承认的事实。
——“臣妾观氏,德容有亏,难承中宫之重。太子渐长,国本已固。恳请陛下,恩准臣妾退居长秋宫,静思己过,为陛下、太子、公主及大盛祈福。”
长秋宫,前朝废后、失宠妃嫔的冷清居所。
自我入主中宫以来,那里早已荒废多年。
这不是以退为进的伎俩,而是我为自己选择的,最后的体面,也是最后的决绝。
我不再需要他施舍的尊荣,不再等待永远不会到来的回眸。
这蒹葭宫,每一寸都烙着我痴心妄想的痕迹,令我窒息。
写完,我将笔搁下,吹干墨迹,装入信封,递与胡大监,命他即刻送往文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