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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夜之后,殷彻再未踏入蒹葭宫。
他似乎暗自做了什么决定。
宫人们行事愈发小心翼翼,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生怕触怒了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周身都散发着冷意的皇后娘娘。
明珠和冕儿也察觉到了父母之间那层看不见的坚冰。
明珠不再叽叽喳喳地拉着我说这说那,变得安静许多,只是那双酷似她父亲的眼睛里,时常带着一丝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担忧和困惑。
冕儿则更加沉默刻苦,在上书房的表现愈发优异,仿佛想用这种方式,来弥合些什么。
我照常处理宫务,核对账目,训导宫女,去太后处晨昏定省。
一切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井井有条。
只是青黛知道,我夜里睁着眼到天明的时候越来越多,手边的针线活计,也许久未曾动过了。
这日午后,我正在翻阅尚宫局送来的新春用度预算,胡大监又来了。
他这次的神色,比上次传达追封旨意时更加谨慎,甚至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怜悯。
“娘娘,”他躬身行礼,声音压得低低的,“陛下陛下命奴才来传个话。”
我放下朱笔,抬眼看他,目光平静无波:“陛下有何吩咐?”
胡大监咽了口唾沫,艰难道:“陛下说秦姑娘的女儿,名唤阿沅的那位,病得有些重了。京郊别院的暖阁更适宜养病陛下陛下今日午后,会亲自护送她们母女过去小住一段时日。”
我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又倏地松开,只剩下空落落的麻木。
亲自护送。京郊别院。小住。
那是刚登基那年初夏,他带我去过的一处皇家别院。
依山傍水,引有温泉,景致极佳。
那时他还拉着我的手,在荷花池边说:“等日后政务不那么繁忙了,朕就常带你和孩子们来此小住,只我们一家人。”
言犹在耳,如今他却要带着另一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去实现当年对我许下的、未曾兑现的诺言。
我端起手边的茶盏,指尖稳得没有一丝颤抖。
温热的茶水入口,却品不出一丝味道,只有满口的苦涩。
“本宫知道了。”
胡大监似乎没料到我会是这般反应,愣了片刻,才慌忙应下:“嗻奴才,奴才一定把话带到。”
他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仿佛多待一刻,都会被这宫殿里无声的压抑吞噬。
殿内又恢复了死寂。
青黛担忧地望着我:“娘娘”
我摆摆手,示意她不必多说。
起身走到窗边,推开了一条缝隙。
冷风裹着雪沫瞬间灌入,吹得案几上的账册哗啦作响。
远远地,似乎能听见宫门方向传来一些细微的动静。
是车马准备启程的声音吧?
我望着那个方向,一动不动,直到手脚冰凉,直到那点细微的声响也彻底消失在风雪声中。
“青黛,”我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你说,他现在是不是正小心翼翼地扶她上车?会不会怕她冷,把自己的手炉递给她?会不会看着那个生病的孩子,眼里满是心疼?”
就像当年明珠生病时,他彻夜不眠地守在床边,亲自喂药时那样。
青黛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娘娘!您别想了求您别这么折磨自己”
我缓缓关上车窗,隔绝了外面那个冰冷的世界。
转过身,脸上竟然还能扯出一个极淡的笑来。
“没关系了。”我说。
真的,没关系了。
哀莫大于心死。
傍晚时分,明珠红着眼睛跑进来,扑进我怀里,抽噎着问:“阿娘,父皇是不是不要我们了?他为什么要带那个女人和她的孩子去别院?为什么不能带珠珠去?”
我轻轻拍着她的背,语气是前所未有的平静:“傻孩子,父皇是君王,君王有君王的职责和考量。秦夫人的父亲和兄长是为国捐躯的英雄,她的孩子病了,父皇多加照拂,是理所应当的。这不是不要我们。”
“可是可是宫人们都在偷偷议论”明珠抬起泪眼朦胧的小脸。
“议论什么?”我擦去她的眼泪,“议论你父皇更看重别人?还是议论你阿娘这个皇后即将失宠?”
明珠被我的直白吓住了,忘了哭泣。
我看着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珠珠,你记住。你是大盛王朝最尊贵的公主,你的哥哥是国之储君,而你的母亲,是父皇明媒正娶、祭告过天地宗庙的皇后。我们的地位,源于我们自身的身份和你们父皇曾经给予的、天下皆知的尊荣,而非取决于他今日又对谁流露了多余的怜悯。”
“只要你自己立得住,就没人能真正看轻你。”
我的目光越过她,看向不知何时站在殿门口,静静听着这一切的冕儿,“冕儿,你也过来。”
冕儿走到我面前,少年老成的脸上带着与年龄不符的沉肃。
我拉住他们兄妹二人的手,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你们也要记住,无论将来发生什么,你们兄妹二人,要互相扶持,互为倚仗。这深宫之中,能完全信任的,唯有彼此。”
两个孩子似懂非懂,却在我的目光下,郑重地点了点头。
“那阿娘你呢?”
“我啊?”
我搂住两个孩子,沉默片刻,却再也没有开口。
窗外,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雪地染上一层昏黄的光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