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细雨初歇，青石板路泛着幽光。陆晚晴撑着油纸伞穿行于巷陌之间，伞面微倾，遮住半边面容。她刚从商会回来，那封盖了陆家印鉴的申请书已递出，纸面平静，暗流却已翻涌。袖中扫帚柄的金属棱角仍贴着掌心，提醒她昨夜账房外的黑影并非幻觉。
她本可走大道归府，却因察觉身后脚步节奏异常，转而拐入一条窄巷。巷子曲折，两侧高墙夹峙，湿气凝在砖缝间，空气滞重。就在她即将穿行至尽头时，前方传来布料撕裂的刺响，夹杂着粗鄙的哄笑。
三名地痞围住一名女子，其中一人正将一方绣绷高高举起，另一人猛地扯断丝线，彩线如断翅蝶般飘落泥中。那女子双目紧闭，面容清瘦，额角沁着冷汗，却未哭喊，只是嘴唇微动，似在默数什么。
“瞎子绣的云锦，也配卖钱？”一人讥笑，将残破绣品甩在她脸上。
陆晚晴脚步未停，指尖已滑入袖中，扣住防身短刃。她没有贸然现身，而是轻轻摘下旗袍襟口一枚金扣，屈指一弹——金扣撞上巷壁，清脆一响。
一人闻声回头，刚迈出一步，陆晚晴已欺近身侧，手肘压颈，反拧肩胛，那人闷哼一声瘫软在地。另一人怒吼扑来，她侧身避让，顺势擒腕，膝撞其肋下，对方踉跄后退，撞翻墙边杂物堆，瓦罐碎裂声中，最后一人拔腿就跑。
巷中骤然安静，只剩雨滴从屋檐滑落的轻响。
盲女站在原地，呼吸微促，却未退后半步。她缓缓抬起手，指尖在空中轻探，片刻后，触到陆晚晴的袖口。
“缎面紧实，捻度均匀……是e17批的素缎？”她低声说，声音如细丝穿针，清晰而冷静。
陆晚晴眸光微闪。e17批次的丝线，本应封存于内库，市面绝无流通。她未答，只将伞柄递过去：“我带你回府。”
女子指尖沿着伞骨滑至她掌心，轻轻一握，便松开。“我叫阿音。”她低声道，“你救我，不是为了善心。”
陆晚晴没否认。她扶住阿音的手臂，两人并肩走出小巷。雨又下了起来，打在伞上，如蚕食桑叶。
回到绣庄偏院，陆晚晴命人取来三卷绸缎，外观皆为素白，实则材质各异。她将其中一卷混入昨夜从市面购回的假布——那正是e16批次，丝线经特殊改捻，肉眼难辨。
“你能分出这些布的区别吗？”她将绸缎平铺于案。
阿音坐下，指尖轻抚第一卷。“倭缎掺棉，光泽浮。”她道。
第二卷：“真丝双绞，纹路密，是陆家老法。”
第三卷触及时，她指尖一顿，眉心微蹙。“这丝……烧过。”她低声说，“改捻手法与双绞相似，但丝胶碳化，是用火烤过再捻的——不该出现在e16。”
陆晚晴心头一震。她从未对外提过“改捻”之法，更未言明假布来源。这女子如何知晓？
李管家站在门外，欲言又止：“小姐，她来历不明，若……”
“若她是眼线，就不会说出‘烧过’二字。”陆晚晴打断，“张启山的人，只会造假，不会识破。”
她转身对阿音：“留下吧。偏院空着，你可住下。明日我有新活计交你。”
阿音未谢，只将那方残破绣绷轻轻摆正，指尖抚过断裂的丝线，仿佛在读一段无人能见的文字。
夜深，绣庄沉寂。
陆晚晴刚合衣躺下，忽闻外院传来急促呼喊：“仓库走水了！”
她翻身而起，披衣冲出。火光已从西角腾起，浓烟滚滚，仆役们提桶奔走，水泼上去
лnшь腾起白汽。火势凶猛，却诡异集中在西侧货架，未向四周蔓延。
她正欲指挥救人，忽觉身旁一阵微动。阿音不知何时已立于院中，面朝火场，双目虽闭，神情却如倾听风向的猎手。
“西角第三格，”她忽抬抬手，指向火海深处，“火从底下烧上来。”
陆晚晴一怔，立即下令：“撬开那层货架！”
几名壮仆冲上前，挥斧劈开焦木。底层果然藏有油布与半截火折，油布尚未燃尽，火种被巧妙置于承重架下方，一旦引燃，便会自下而上吞噬整格库存。
“火点避开了e17真丝存放区。”一名管事惊道，“像是……知道哪里该烧，哪里不该烧。”
陆晚晴目光沉下。这不是泄愤，是警告，更是试探。
火势渐熄，余烬未冷。阿音站在残垣前，指尖沾了黑灰，无意识地在地面轻划。她动作缓慢，却极有节奏，仿佛在织一幅看不见的锦。
陆晚晴走近，低头看去——那灰线勾勒出的轨迹，竟是提花机的穿综顺序，经纬交错，底沉分明。更令她心头一紧的是，那纹路走势，竟与她颈间金锁背面的齿轮纹有几分相似，仿佛通源而生。
她蹲下身，指尖悬于灰线之上，未触。
阿音忽然开口，声音极轻：“我师父说过，真正的丝，不是用眼看的。”
陆晚晴抬眼。
“是用火烧出来的。”阿音指尖一顿，灰线中断，像断在织机中途的丝头。
远处，一只夜鸟扑翅飞过，掠过残火余烟。
陆晚晴缓缓站起，将金锁藏入衣领。她望向阿音，后者仍立于灰烬之间，面容平静，仿佛刚才划下的不是一段谜题，而是一句早已注定的誓言。
仓库的焦木突然发出一声轻响，一根余烬断裂，火星坠地，溅起一圈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