绣楼二楼的空气凝滞着尘埃与丝线陈年的气味。陆晚晴站在那台旧织机前,指尖还残留着铜牌嵌入机轴夹缝时的冰凉触感。她没有回头,只是静静听着楼梯口那阵脚步声戛然而止。片刻后,木阶轻响,是小翠的脚步——轻、缓、带着一丝怯意。
“小姐,”丫鬟的声音从门外传来,“这是夫人临走前留下的最后一箱东西,李管家说……让您得空看看。”
陆晚晴转身,旗袍下摆拂过织机底座的雕花。她接过木箱,沉而稳,漆面斑驳,锁扣已锈。她没让小翠进屋,只道:“放这儿就行。”
门关上,屋内重归寂静。她将箱子置于织机旁的矮案上,掀开盖板。里面是些旧物:褪色的药包、半卷未绣完的帕子、一本泛黄的《苏杭织录》。她逐件翻检,动作轻而有序。指尖触到书页夹层时,忽觉异样——内页被裁剪过,边缘不齐。她小心撕开,一块金属滑落掌心。
是一枚金锁,不过拇指大小,沉甸甸的。锁面刻着“长宁”二字,笔画细劲,转折处锋芒微露。她心头一震。这字迹……竟与那夜丝绢地图上的“织造局”三字如出一辙,连墨意的走势都相似。
她将金锁翻转,背面光滑无字。可就在她指腹摩挲边缘的刹那,太阳穴突地一刺——火光摇曳中,一名女子跪在织机前,发髻散乱,手中紧攥着通样的金锁,低语如风:“长宁不灭,经纬永续……莫教外人得去……”话音未落,画面骤断。
她呼吸微滞,迅速将金锁贴身收进旗袍内袋。窗外天色渐暗,暮光斜照在织机上,那道“七”字刻痕在阴影中愈发清晰。她盯着它,忽然想到刺客香囊上的龙纹、铜牌上的“七堂”,还有李管家那句“等您找到‘那台机’”。
金锁、七堂、织机……这些碎片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引,正缓缓拼凑成一张她尚看不清的图。
子时将至,她吹灭灯,独坐案前。金锁置于案角,与丝绢地图并列。她取出布尺,比对地图上“织造局”标注的位置与金锁边缘的弧度,竟发现二者曲率惊人一致。她又取出那枚铜牌,轻放于地图之上。铜牌背面依旧空白,可当金锁靠近时,牌面竟微微发烫,似有电流掠过皮肤。
她不动声色,提笔在纸上写下三行字:
“金锁属谁?”
“七堂为何寻图?”
“养母为何藏样?”
笔尖顿住。她盯着最后一问,眸光渐深。养母临终前未曾提及此物,李管家也从未示警。若这金锁真与前朝有关,为何藏于《苏杭织录》中?那本书,是陆家织坊的账册汇编,记录着历年云锦纹样与原料损耗。她忽然想起账本边角的暗红油渍——那不是墨,是香料。
她起身,从柜中取出昨夜留存的布样。那是李管家送来的,说是老库房翻出的旧样,明日商会要用。云锦底纹繁复,金线勾边,乍看是传统的缠枝莲纹。可她将布样平铺于灯下,借放大镜细看,才发现底纹交错处,隐有极细的“七”字形纹路,转折角度与织机刻痕完全一致。
她取出金锁,边缘对准布样上的“七”字。严丝合缝,如通钥匙嵌入锁孔。
这不是巧合。
她将布样翻转,背面印着一行小字:“丙辰年,陆记特供”。丙辰年——正是七年前,养母病重那年。也是那一年,李管家说有个懂古法提花的织工“失足落井”。
她缓缓合上布样,指尖在边缘摩挲。若这纹样是信号,那李管家……是在提醒她,还是试探她?
次日黄昏,李管家亲自送来新一批货单。他站在账房门口,背微驼,手里捧着一卷布料,神色如常。
“小姐,商会明日聚会,各坊都要带新样。这是最后一批,您过目。”
她接过,展开。依旧是那款云锦,纹路未变。她不动声色,只问:“这纹样,是养母定的?”
李管家低头,目光落在布面上,喉结微动:“是……夫人临终前交代的。她说,若有人问起云锦,便以此相赠。还说……‘图在纹中,锁在心上’。”
她心头一震,抬眼看他。老人却已避开视线,只将布料轻轻放下。
“还有,”他声音压低,“明日商会,张记的代表会来。他向来……不讲规矩。”
她指尖一紧。张记——青帮掌控的商号,背后正是张启山。
“他想看什么?”
“看您,”李管家抬眼,目光罕见地直视她,“看您会不会用老法子织‘暗纹云锦’。”
她默然。暗纹云锦,是明代织造局秘技,需用特制提花机与双经双纬织法,成品远看平平无奇,近看却隐有暗纹流转。陆家曾以此技闻名江南,但养母晚年已停用此法,说是“费工耗料,不合时宜”。
可若这纹样与“七堂藏图”有关呢?
她将布样收起,忽见李管家转身时,袖口滑落半寸。他手腕内侧,一道陈年烫痕赫然在目——形状细长,两端微翘,像极了织机梭子的轮廓。
她没出声,只将金锁悄悄按在袖中。那痕迹,绝非普通织工所有。那是长期操作高温织机才会留下的印记,且位置精准,说明此人曾无数次在梭子飞转时徒手校准。
李管家……不止是管家。
待他离去,她独坐灯下,将金锁、铜牌、布样并列于案。她取出火折,点燃一页写记疑问的纸,投入香炉。火舌舔舐纸面,字迹扭曲消失。灰烬飘落,恰好覆在铜牌之上。
就在那一瞬,铜牌表面浮现出极淡的经纬线纹,纵横交错,如织机上的丝线初张。纹路一闪即逝,仿佛从未存在。
她凝视着铜牌,指尖抚过那刚刚冷却的金属表面。
原来,它不只是信物。
它是钥匙。
也是地图。
她缓缓将金锁贴回胸口,起身走向绣楼深处。月光透过窗棂,照在那台旧织机上,机轴夹缝中的铜牌微微反光,像一只半睁的眼睛。
她伸手,轻轻拨动织机上的第一根经线。
丝线绷紧,发出极轻的震颤声。
如通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