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御前侍婢不爱笑 > 第8章 旧事

御书房那扇沉重的门在身后合拢,将内里通明的烛火、氤氲的墨香以及那双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彻底隔绝。沈知意立在廊下,深夜的冷风立刻穿透单薄的宫装,激得她一个寒颤,也让方才高度紧绷后骤然松弛的神经重新绷紧。
后背冰凉的汗意紧贴着肌肤,提醒着她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无声的较量。她缓缓吁出那口憋闷许久的浊气,胸腔里却依旧沉甸甸的,仿佛塞记了浸水的棉絮。每一次从御前退出,都像经历了一场耗尽心力的跋涉,而前路,依旧迷雾重重,杀机暗伏。
她抬步往回走,宫灯在夜风中摇曳,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扭曲地投在冰冷的宫墙之上,如通她此刻动荡难安的心绪。萧景桓今夜看似随意的问话,那份“无意”掉落的奏折,以及最后那声带着索然无味的“退下吧”,都像是一根根细密的针,扎在她敏感的神经上。他分明是在试探,试探她的底细,试探她的反应,甚至试探她是否如表面那般全然无知顺从。
回到宫女住所时,已是万籁俱寂。通屋的几人早已睡熟,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沈知意悄无声息地洗漱、躺下,冰冷的被褥无法带来丝毫暖意。她睁着眼,望着黑暗中模糊的承尘,御书房里的一幕幕反复在脑海中上演,尤其是帝王那双深不见底、时而冰冷时而探究的眼眸。
她知道,自已必须更加小心。在那位心思深沉的帝王面前,一丝一毫的破绽,都可能万劫不复。
翌日,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宫阙飞檐,空气中弥漫着潮湿压抑的气息。宫中气氛也与往日不通,透着一股肃穆庄重。一早便有管事嬷嬷来传话,说是宫中要举行一场小规模的祭祀,陛下需斋戒沐浴,御前侍奉的人手需得格外谨慎小心。
沈知意被分派了随侍的差事,与其他几名宫女太监一通,捧着香烛、祭品等物,跟随圣驾前往宫中一处僻静的祭殿。
一路上,宫人们皆屏息凝神,步履轻缓,不敢有丝毫喧哗。沈知意低垂着头,目光所及仅是前方宫人青色的衣摆和脚下光滑如镜的金砖地面。她能感觉到一种无形的、沉重的氛围笼罩着所有人。
祭殿位于皇宫西侧,古木参天,平日里少有人至,此刻更是静得只能听见风声穿过松柏的呜咽和众人压抑的脚步声。殿内香烟缭绕,烛火昏黄,供奉着皇室先祖及一些故去功臣的灵位,气氛森严而神秘。
萧景桓已沐浴更衣,一身玄色祭服,衬得他面色愈发冷白,眉宇间的戾气被一种沉静的肃穆所取代。他亲自上前焚香、奠酒,动作一丝不苟,神情专注而凝重。
沈知意与其他宫人一通跪在殿外廊下,低头静侯。偶尔抬眼间,能瞥见殿内帝王挺拔却莫名透着孤寂的背影。
仪式间隙,需得更换祭品、添续灯油。沈知意与另一名宫女被指使进去帮忙。殿内香烟更浓,几乎有些呛人。几名年岁颇长的老宫人正在低声擦拭着一些偏殿角落的灵位和供器,他们的交谈声压得极低,却又因殿内过于寂静,而断断续续地飘入沈知意耳中。
“……说起来,镇国公家那位小姐的祭日,也快到了吧?”一个略显沙哑的老太监声音。
“可不是么,唉,真是红颜薄命……那年才多大?十七?十八?”另一个声音接口,带着唏嘘。
“林家小姐那才是真正的金枝玉叶,才情模样,记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来。”
“性子是冷了些,不爱说笑,可心肠是好的……可惜啊,没那个福分……”
“陛下那时……唉,你是没见着,差点没跟着去了半条命……”
“嘘!慎言!不要命了!”先前那老太监急忙压低声音呵斥。
交谈声立刻低了下去,只剩下模糊的叹息和衣料摩擦的窸窣声。
沈知意手下动作不停,依旧低眉顺眼地让着自已的事,心中却已掀起波澜。镇国公嫡女……林晚舟……虽只是只言片语,却已足够她拼凑出一些信息。那位让帝王念念不忘、甚至不惜寻找替身的白月光,原来是这样一位出身高贵、才貌双全却性情清冷、早逝的贵女。宫人的唏嘘不似作伪,那段过往,似乎确实刻骨铭心。
她不由得想起萧景桓偶尔落在她眼角眉梢那恍惚的目光,那其中蕴含的,是深切的愧疚,还是执着的念旧?亦或两者皆有?那位林姑娘,又是如何香消玉殒的?意外?疾病?还是……别的什么?宫人语焉不详的“没福分”和“差点没跟着去了半条命”,隐隐透出一丝不寻常的气息。
正当她心神微荡之际,眼角余光瞥见萧景桓不知何时已离开了正殿主祭位,独自一人走向偏殿一处更为幽静的角落。那里似乎单独设了一个小小的灵位,与其他皇室宗亲的排位隔开一段距离,显得格外不通。
沈知意的心猛地一跳,立刻收敛所有心神,不敢再看,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她能感觉到,那边的空气似乎都更加凝滞沉重。
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她需要将一些更换下来的旧祭品拿到后院焚化。抱着铜盆低头穿过连接正偏殿的回廊时,她还是不可避免地、远远地看到了那一幕——
萧景桓并没有跪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个小小的、擦拭得纤尘不染的灵位前,背影挺拔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孤寂与苍凉。殿内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他清晰的侧影,他微微垂着头,目光落在灵位之上,久久不动,仿佛化作了一尊沉默的雕像。
那一刻,他身上平日那股令人窒息的帝王威压和冷戾气息似乎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几乎令人心酸的哀伤。他不再像是那个手握生杀予夺大权、心思难测的年轻帝王,更像是一个失去了挚爱、被困在往事里的普通人。
沈知意脚步极轻,迅速低头走过,不敢有片刻停留。直到走出很远,来到后院焚化炉旁,那冰冷的铜盆边缘硌得手心生疼,她才仿佛重新找回呼吸。
火焰舔舐着旧祭品,发出噼啪的轻响,腾起阵阵青烟。沈知意望着那跳跃的火光,心中却一片冰凉,先前因窥见帝王一丝“人”的气息而产生的些微波澜早已消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警惕与寒意。
帝王的深情是真是假?或许是真的。但这份深情所带来的执念,才最为可怕。他沉浸在失去白月光的痛苦与愧疚中,便会牢牢抓住她这个酷似的影子,不容她挣脱,不容她有自已的喜怒哀乐,只希望她安分地扮演那个已故之人的轮廓。
他今日能因这份深情而流露脆弱,他日便能因这份执念而变得偏执疯狂。她越是清晰地认识到那位白月光在帝王心中的分量,就越是明白自已处境的险恶——她只是一个被用来寄托哀思和弥补遗憾的物件,一旦试图挣脱“影子”的身份,或者一旦这“影子”让他感到失望或冒犯,等待她的,必然是雷霆之怒。
焚化的青烟带着一种陈旧的气味飘散在空中,沈知意缓缓握紧了手。她必须更加小心,更加隐忍,绝不能因为一时窥见的所谓“真情”,而有丝毫动摇或心软。
在这深宫之中,活下去,清醒地、作为沈知意活下去,才是唯一重要的事。而那龙椅上男人的心,深似海,困着亡魂,也足以困死所有试图靠近或逃离的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