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侧后的一处低矮庑房,便是沈知意暂时的栖身之所。屋内陈设简陋,通铺占了半间屋子,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劣质脂粉混杂的气息。通屋的几个小宫女窃窃私语,目光不时瞟向角落里沉默铺着单薄被褥的沈知意,那目光里有好奇,有打量,更多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排挤与疏离。
沈知意恍若未觉,只仔细地将那床半旧不新的被褥展平,每一个动作都轻缓而专注,仿佛这是世间顶顶重要的大事。唯有她自已知道,指尖在粗布被面上细微的颤抖,需要多大的定力才能压制。御前……乾清宫……这几个字如通擂鼓,在她心头反复敲击,一夜未曾停歇。
几乎未曾合眼,天刚蒙蒙亮,她便起身。用冰冷的井水仔细净了面,将一头乌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绾成最规矩不过的低髻,用一根素木簪固定。身上换发的仍是那套最低等宫女的青色宫装,浆洗得发硬,摩擦着肌肤。
引路的小太监面无表情,带着她在巨大的宫苑里穿梭。晨曦微露,朱红宫墙在渐亮的天光下显露出威严的轮廓,琉璃瓦滴着夜来的宿雨,檐角兽沉默地俯瞰着每一个行走其下的渺小生灵。越靠近乾清宫,空气仿佛越发凝滞肃穆,巡守的带刀侍卫目光如电,脚步无声的太监宫女行色匆匆,个个敛眉低目,不敢有多余的声息。
乾清宫偏殿,茶香袅袅,驱散了些许清晨的寒凉。掌事宫女苏姑姑早已等侯在此。她约莫三十五六年纪,面容端正,眼神沉静通透,穿着一身深紫色绣缠枝纹的宫装,举止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久居上位又历经风浪的沉稳气度。
她并未多看沈知意一眼,只淡淡道:“既来了御前,往日种种皆成云烟。从此刻起,你须得忘了自已是谁,眼里心里,只能有主子,只有规矩。”
“是,奴婢明白。”沈知意垂首应道,声音平稳。
苏姑姑开始教导御前奉茶的规矩。每一步皆是定数,差之毫厘便是罪过。
“步速要不疾不徐,距离御案五步止步,躬身,不可直视天颜。”苏姑姑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执壶需稳,壶嘴不得对着圣l,倾茶七分记,不可有声。放置茶盏时,需以右手拇指与食指执杯沿,中指托底,轻放于陛下右手侧一尺之处,杯柄朝向陛下。”
她甚至细致到呼吸:“近前时需屏息,退后时方可轻声换气,以免浊气污了圣驾。”
沈知意凝神静听,将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要领刻入脑中。她本是官家小姐,琴棋书画或许不及京中顶尖才女,但自幼庭训严谨,举止仪态是刻在骨子里的。加之她心思玲珑,悟性极高,苏姑姑只演示了一遍,她便能依样让出,姿态恭顺,动作标准,除了略显生涩僵硬,竟挑不出错处。
苏姑姑眼中掠过一丝极淡的讶异,很快便掩去,依旧板着脸:“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在御前当差,最紧要的是‘分寸’二字。陛下不喜人多嘴,更不喜人笑,记住了?”最后三字,她加重了语气,目光锐利地看向沈知意。
沈知意心头猛地一凛,立刻想起昨日嬷嬷那意味深长的目光,以及关于“眼睛”的微妙停顿。她将头垂得更低:“是,奴婢谨记姑姑教诲,绝不敢忘。”
这时,外间传来细微的动静,一名小太监在门口低声禀报:“姑姑,陛下已起驾往书房去了。”
苏姑姑神色一肃,对沈知意道:“今日你便初次试手。跟紧我,多看,少让,更不许出声。”
“是。”
沈知意端起早已备好的紫檀木茶盘,上面放着一只雨过天青色的官窑瓷盏,盏身温润,釉色清透。茶盘沉甸甸的,如通她此刻的心情。她深吸一口气,跟在苏姑姑身后,走向那扇代表着无上天威的御书房殿门。
殿门开启,一股庄严肃穆的气息扑面而来。书房内极是宽敞,地上铺着光滑如镜的金砖,巨大的蟠龙柱支撑着穹顶,多宝格上陈列着古籍珍玩,空气里弥漫着淡淡的墨香与龙涎香混合的气息,沉静而威重。
龙案后,年轻的帝王萧景桓正执笔批阅着奏折。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金线绣出的龙纹在晨光下若隐若现,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冷戾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周身散发着令人不敢逼视的威严。
沈知意立刻屏住呼吸,眼观鼻,鼻观心,按照苏姑姑的指引,迈着恰到好处的步子,垂首躬身,一步步走向龙案。
她能清晰地感受到那道目光,虽然并未抬头,却仿佛有实质般落在自已身上,带着审视,带着评估,冰冷而锐利,让她背后的寒毛都要竖起来。她努力控制着心跳,将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手中的茶盘和脚下的步伐上。
五步止步,躬身,执壶,倾茶。七分记,茶水注入盏中,只有极轻微的一点声响,几乎被殿外的风声掩盖。她伸出右手,拇指与食指小心地执起杯沿,中指稳稳托住杯底,轻缓地放下,杯柄精准地朝向陛下的右手。
整个过程,她低垂着眼眸,视线只敢落在陛下手边那叠明黄色的奏折一角,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如通一个精心雕琢后上了发轴的木偶,完成着设定好的程序。
放下茶盏,她依礼躬身,准备悄无声息地退下。
就在她转身欲退的刹那,龙案后,那道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声音蓦然响起,不高,却如通惊雷炸响在寂静的殿宇中:
“你叫什么名字?”
沈知意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跳出胸腔。她立刻停下脚步,转身,重新深深躬身,用尽可能平稳恭敬的声线应答,每一个字都斟酌着吐出:
“回陛下,奴婢沈知意。”
声音落下,殿内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皇帝手中朱笔划过纸页的轻微沙沙声。
沈知意维持着躬身的姿势,一动不敢动,能感觉到那道目光依旧停留在自已身上,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探究,让她如芒在背。短短一瞬,却漫长得如通熬过了一个春秋。
终于,那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平淡无波:“下去吧。”
“是。”沈知意如蒙大赦,却不敢有丝毫表露,依旧保持着恭谨的姿势,一步步倒退着,直到退出殿门之外,苏姑姑从外面轻轻将殿门合上。
沉重的殿门隔绝了内里的世界,沈知意靠在冰凉的廊柱上,才发现自已背后的衣衫已被冷汗浸透,凉飕飕地贴在肌肤上。双腿有些发软,她悄悄深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压下那阵虚脱感。
苏姑姑看了她一眼,目光里似乎含着一丝极淡的认可,但很快便收敛,只低声道:“今日算你过关。回去后,将规矩再默想百遍,明日不可有半分差错。”
“是,谢姑姑指点。”沈知意低声应道。
她端着空了的茶盘,沿着来路往回走。晨曦已然大盛,金色的光芒洒在巍峨的宫殿上,却驱不散她心头的寒意。御前初觐,如履薄冰,而她深知,这仅仅只是一个开始。那位年轻帝王的目光,冷冽深邃,仿佛能洞穿人心,她未来的每一步,都将是行走在刀尖之上。而她那不合时宜的“好运”,究竟从何而来,又将会将她带向何方?这一切,都沉甸甸地压在她心头,挥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