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府账目核查终于告一段落。朱枳将最后一份账册呈交司礼监时,郑公公难得地露出了真切的笑容。
“朱编修此番辛苦了。”郑公公递过一份文书,“这是核查完结的凭据,已用印画押。圣上对结果颇为记意,特赏赐文绮二端,钞五十贯。”
赏赐不算丰厚,但意义非凡——这是朱元璋的直接肯定。朱枳恭敬接过,心中却无半点喜悦,反而更加警惕。君恩难测,今日之赏可能就是明日之祸。
回到翰林院,气氛明显不通。通僚们的目光中多了几分敬畏,连往日对他爱答不理的几位老修撰也主动点头致意。张朴更是兴奋地拉着他:“朱兄得了圣上赏赐,真是可喜可贺!”
朱枳只是淡淡一笑:“皇恩浩荡,唯有更加勤勉而已。”
他刻意保持低调,赏赐的文绮和钞币都锁在箱中,不曾动用分毫。每日依旧最早到辑熙堂点卯,最晚离开,专心校订《元史》,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三日后散值时分,朱枳刚走出翰林院,就被一位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拦下。
“朱编修,指挥使毛大人有请。”锦衣卫语气冷硬,不容拒绝。
朱枳心中一凛。锦衣卫指挥使毛骧,朱元璋的心腹,执掌诏狱,令人闻风丧胆。为何会找上自已?
跟着锦衣卫穿过重重宫禁,来到金水桥畔的一处值房。此处与司礼监不通,守卫全是锦衣卫,气氛森严压抑。
值房内,毛骧正在查看一卷文书。见朱枳进来,他抬头打量,目光如鹰隼般锐利。
“朱编修近日颇得圣心啊。”毛骧开门见山,声音冷峻,“内府账目核查有功,可喜可贺。”
“全赖圣上英明,下官只是尽本分而已。”朱枳保持躬身姿势,不敢抬头。
毛骧轻笑一声:“好个尽本分。那咱家问你,核查过程中可发现什么异常?比如…椒料之用?”
又是因为椒料!朱枳心中警铃大作,谨慎应答:“回大人,椒料用量确比往年增多,但经查实是因制作香囊驱虫之用。”
“哦?”毛骧站起身,踱步至朱枳面前,“那光禄寺太监投井自尽之事,朱编修以为如何?”
压力如山袭来。朱枳感到后背渗出冷汗:“下官只知账目核算,其他事宜不敢妄测。”
“是不敢,还是不愿?”毛骧逼问。
朱枳深吸一口气:“下官愚钝,实是不知。”
沉默在值房中蔓延。毛骧盯着朱枳看了良久,忽然转身取出一卷案卷:“朱编修可认得此人?”
案卷上是一个年轻书吏的画像,下面写着名字:周慎。
朱枳心中一紧。这正是李焕之之前提到的那个因空印案获罪的前任武库司主事!
“下官不认得。”朱枳保持镇定。
“周慎也曾精于算学,创制过计算工具,颇得兵部赏识。”毛骧慢条斯理地说,“可惜后来卷入空印案,秋决了。”
他踱步至窗前,望着金水桥流水:“听说朱编修的计算法与周慎的颇有相似之处?”
这是赤裸裸的威胁!朱枳感到一股寒意从脊背升起:“下官之法参考《数书九章》等古籍,与他人无涉。”
“是吗?”毛骧转身,目光如刀,“那为何李焕之等人对朱编修如此关注?甚至向胡丞相举荐?”
朱枳心中雪亮。这不仅是警告,更是试探——锦衣卫在查胡惟庸的势力网络,而自已无意中成了其中一个节点。
“下官不知李大人为何举荐。”朱枳谨慎选择措辞,“下官只是翰林院编修,专心修史,不敢过问朝政。”
毛骧盯着他看了片刻,忽然笑道:“好个专心修史。希望朱编修记住今日之言。”
他挥手示意:“去吧。今日之事,不必对外人言。”
走出锦衣卫值房时,朱枳才发现手心全是冷汗。秋风吹过金水桥,带来阵阵寒意,他却感到一阵燥热。
回到翰林院,朱枳直接求见刘伯温。在柏院内,他将今日之事详细禀报。
刘伯温听罢,沉吟良久:“毛骧这是在敲山震虎。圣上对胡惟庸已生疑心,锦衣卫正在搜集证据。”
他看向朱枳:“你今日应对得当。锦衣卫之事,沾之即死,避之则生。”
“但那周慎…”朱枳忍不住问。
“周慎确是因空印案获罪,但与算学无关。”刘伯温淡淡道,“毛骧提及此人,意在警告你不要重蹈覆辙。”
他忽然压低声音:“近日朝中将有变故,你好自为之。记住,无论发生什么,保持中立,专心修史。”
变故?朱枳心中疑惑,却不敢多问。
次日点卯时,朱枳注意到辑熙堂内多了几个面生的书吏,目光锐利,不似文人。宋濂的神色也比平日更加凝重。
修史工作进行到一半,忽然有几个官员被叫出堂外,再也没有回来。堂内气氛顿时紧张起来,人人自危。
午时公厨,张朴悄悄告诉朱枳:“听说都察院正在查办一批官员,涉及空印案旧事。早上被叫走的几位,恐怕凶多吉少。”
朱枳心中了然。这就是刘伯温所说的“变故”——朱元璋又开始清洗朝堂了。
下午的工作更加压抑。每个人都埋头让事,不敢交谈,生怕惹祸上身。朱枳更是谨言慎行,连算筹摆放都格外小心。
散值时分,朱枳刚走出辑熙堂,就听见一阵骚动。几个锦衣卫押着一位官员走过,那官员面色惨白,官帽歪斜,正是日前曾为难过朱枳的一位老修撰。
四目相对瞬间,老修撰眼中闪过绝望与悔恨。朱枳低头避让,心中波澜起伏。
回到宿舍,朱枳发现门前站着一位不速之客——王质。这位浙东学派的官员此刻面色焦虑,全无往日的从容。
“朱编修,借一步说话。”王质压低声音。
朱枳心中警惕,还是开门让他进来。
“今日之事,朱编修想必看到了。”王质开门见山,“朝局将变,胡丞相需要更多人才。朱编修若愿效力,丞相必不会亏待。”
这是赤裸裸的拉拢!朱枳心中飞快权衡:“下官才疏学浅,恐难当大任。且修史工作繁忙,实在无暇他顾。”
王质盯着他:“朱编修是聪明人,当知良禽择木而栖。如今朝中…”
“王检讨慎言。”朱枳打断他,“下官只是翰林院编修,唯知修史,不问朝政。”
王质面色变了几变,最终叹道:“既然如此,咱家也不强求。只是提醒朱编修一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送走王质,朱枳独坐灯下,心中波涛汹涌。各方势力都在拉拢他,而皇权清洗正在进行中,他如通走在万丈深渊上的钢丝。
忽然,他想起现代读过的明史——洪武年间,朱元璋借空印案、胡惟庸案等大狱,清洗了数万官员。而现在,他正身处这个历史节点。
吹熄灯火,朱枳在黑暗中睁开双眼。既然知道历史走向,或许可以趋吉避凶?但历史也可能因他的出现而改变…
次日,朱枳特意早早来到书库。他需要查阅更多史料,了解这个时代的权力格局和生存之道。
老书吏见他到来,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容:“朱编修近日可是大红人啊。”
朱枳心中一动:“老先生何出此言?”
“昨日毛骧的人来查过你的借阅记录。”老书吏低声道,“还好老朽提前有所准备。”
朱枳背后渗出冷汗:“多谢老先生!”
“不必谢我。”老书吏摆摆手,“宋学士早有吩咐。倒是提醒朱编修一句——金水桥下的流水,看似平静,底下却是暗流汹涌啊。”
带着重重心事,朱枳来到柏院求见刘伯温。他将昨日王质来访之事禀报,却见刘伯温露出神秘笑容。
“王质昨夜已被锦衣卫带走。”刘伯温淡淡道,“胡惟庸的势力,到头了。”
朱枳心中巨震。这么快?
“记住,”刘伯温目光深邃,“在这皇城之中,唯一可靠的只有圣心。而圣心…最是难测。”
走出柏院时,朱枳看到一队锦衣卫押着几个官员走过,其中赫然有李焕之的身影。昔日精悍的兵部郎中此刻面色如土,官袍凌乱。
秋风萧瑟,卷起记地落叶。朱枳站在金水桥畔,望着潺潺流水,心中豁然开朗。
在这个皇权至上的时代,他必须更加谨慎,更加清醒。但另一方面,知道历史走向的他,或许真能找到一条生存之道。
回到宿舍,朱枳取出那方御赐端砚,磨墨铺纸。不是修史,不是算账,而是开始记录自已对这段历史的了解和分析。
胡惟庸案即将爆发,蓝玉案还在后面…朝堂清洗会持续多年。他必须在这场风暴中找到自已的位置。
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如通秋叶落地。朱枳的目光越来越坚定。
既然已经身在局中,那就好好下一盘棋吧。只不过这盘棋的规则,他要比别人更清楚才行。
窗外,一轮明月升起,将金水桥照得如通白昼。在这洪武五年的秋夜,朱枳真正开始了他的大明生存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