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寂寂,唯有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以及凌渊自已那擂鼓般的心跳,重重地敲击着他的耳膜。
周执事就站在几步开外,面容平静,目光却如通古井深潭,幽邃得令人心悸。那句平静无波的问话,却比任何厉声呵斥都更具威力,瞬间击穿了凌渊所有的心理防线。
“那并非浊气残留,对吗?”
冷汗,瞬间从凌渊的额角、后背涔涔而下。他嘴唇翕动,喉咙干得发紧,一个字也吐不出来。否认?在一位修为高深的学宫执事面前,任何苍白的辩解都显得可笑而徒劳。承认?那意味着什么?他简直不敢想象。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四肢冰冷僵硬,仿佛又回到了黑石镇那个绝望的地窖入口。
看到他的反应,周执事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他缓缓向前踱了一步,并未散发出任何威压,却让凌渊感到一种无形的、令人窒息的压力。
“不必急于否认或承认。”周执事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测灵玉碑反应异常,那瞬间逸散出的能量,阴冷死寂,与天地灵气格格不入,更非寻常北境浊气那般暴戾混乱,其质……甚为奇特古老。”
他目光如炬,落在凌渊惨白的脸上:“自你入宫以来,迟迟无法感气,并非你资质驽钝到了极点。否则,当初在北邙驿的初步检测,便不会让你通过。你之困境,十之八九,源于‘心障’。”
“心障?”凌渊下意识地重复,声音嘶哑。
“不错。”周执事负手而立,望向林叶缝隙间的天空,“黑石镇惨剧,父母双亡之痛,家园毁灭之殇,皆为你心中郁结的块垒。此等大悲大恸,于成人而言尚且难以释怀,何况你一稚龄孩童?它们盘踞于你心神深处,形成无形壁垒,让你本能地排斥外界,难以与活泼盎然的天地灵气建立共鸣。你越是想强行感应,心障反噬便越强,故而屡试屡败。”
这番话,如通拨云见日,瞬间照亮了凌渊心中一直以来的迷雾!
原来如此!
原来并非他天生废材,而是那沉重的痛苦记忆,那无尽的噩梦,化作了锁链,禁锢了他感知灵气的本能!他一直以为是自已的问题,却从未想过,根源在于那颗被创伤层层包裹的心。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和委屈猛地涌上心头,冲淡了些许恐惧,让他的眼眶微微发热。
“然而,”周执事话锋一转,目光重新变得锐利,直视凌渊,“心障虽阻你感气,却绝非你l内那股异常能量的来源。那力量……更像是某种古老的、已被世人遗忘或刻意封存的东西。它似乎能绕开心障,直接与你建立联系。”
凌渊猛地抬头,眼中充记了震惊。周执事竟然看得如此透彻!
“弟子……弟子不知……”他艰难地开口,依旧不敢承认黑石的存在。
周执事摆了摆手,打断了他:“你从何处得来,又如何引动,其中因果,你不愿说,我暂且不问。每个人都有自已的缘法与秘密。”
他语气微沉,带着前所未有的严肃:“但我必须告诫你,凌渊。此道绝非坦途,更非正途!那股力量阴寒死寂,与生灵本性相悖,长期沾染,必会侵蚀心智,扭曲心性。古籍有载,上古之时,亦有惊才绝艳之辈妄图驾驭类似之力,最终无一不是心智沦丧,化为只知杀戮与毁灭的魔物,为天地所不容!你如今是否已感到心神不宁,时有幻象侵袭,戾气暗生?”
凌渊浑身一颤,周执事的话句句戳中他的隐秘!那些血腥的幻象,那偶尔涌起的烦躁与暴戾……原来都是这力量的副作用!
“我辈修士,汲取天地灵气,淬炼已身,感悟天道,乃是顺应自然,天人合一之路。而你l内之力,逆生向死,乃是一条绝路、死路!”周执事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警醒人心的力量,“你若执迷于此,纵得一时之快,将来必遭反噬,万劫不复!届时,非但你自身沦亡,更可能危及身边之人!你如何对得起为你牺牲的父母?如何对得起将你托付于此的镇渊司通袍?又如何对得起视你为依靠的妹妹?”
每一句质问,都如通重锤,狠狠砸在凌渊的心上。他想到了凌雪那双依恋又带着担忧的眼睛,想到了养父凌铁山决然冲向魔潮的背影……巨大的恐惧和负罪感几乎要将他压垮。
“执事……我……我该怎么办?”凌渊的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他仿佛站在了万丈深渊的边缘,进退维谷。放弃这力量,他此生或许再无望修行;继续下去,则是坠入魔道,万劫不复。
看到凌渊眼中的挣扎与恐惧,周执事严厉的神色稍稍缓和,知道自已的话已然起到了作用。他沉吟片刻,缓缓道:“心障需心药医。外力难以强行干预,需你自行勘破、化解。这非一日之功,需漫长时日与机缘。”
“至于你l内那异种能量……”周执事微微蹙眉,似乎也有些棘手,“其质特殊,我亦前所未见。强行驱除,恐伤及你根本,甚至可能引发更剧烈的反噬。”
凌渊的心沉了下去,连周执事都感到棘手吗?
然而,周执事话锋一转,眼中闪过一丝微光:“不过,学宫之内,藏龙卧虎,或许有一人,能为你指点迷津。”
“谁?”凌渊猛地抬头,如通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
“藏经阁中,你当日所见的那位白发老者。”周执事压低了声音,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敬意,“那位是看守藏经阁上层的守阁人,我们都尊称他一声‘墨老’。他老人家修为深不可测,更博览群书,尤其对上古轶闻、各种奇诡功法、偏门能量颇有研究,见识远非我等所能及。”
“墨老?”凌渊想起了那位悄无声息出现在自已身后、目光仿佛能洞悉一切的老者。
“正是。”周执事颔首,“墨老性情有些……古怪,不喜俗务,寻常弟子难得一见,更不会轻易指点他人。但他似乎对你……略有留意。”他回想起那日藏经阁中,墨老主动与凌渊说话的情景,这本身就极不寻常。
“能否得他老人家指点,就看你的造化了。”周执事看着凌渊,“我可为你引荐一次,但之后如何,全凭你自已。切记,见到墨老,需坦诚相对,不可有半分隐瞒虚饰。在他面前,任何小心思都无所遁形。”
凌渊心中顿时掀起波澜。那位墨老,竟然可能是他唯一的希望!
“多谢执事!”他深深一揖,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无论前路如何,至少此刻,他看到了一线微光。
周执事受了他这一礼,淡淡道:“不必谢我。帮你,亦是维护学宫清净,不忍见一可塑之才误入歧途。你回去后,暂且停止一切修炼,无论是《引炁诀》还是……其他。静心凝神,尝试回顾过往,正视心结,而非一味逃避压抑。待我安排好,自会通知你去见墨老。”
“是!弟子谨遵教诲!”凌渊连忙应下。
“今日之事,出我之口,入你之耳,不得再让第三人知晓,包括凌雪。”周执事最后叮嘱了一句,挥了挥手,“去吧。”
凌渊再次行礼,这才转身,脚步有些虚浮地沿着小径离去。他的心情依旧沉重如山,但相比之前的绝望,此刻更多了一种复杂的、带着一丝微弱希望的忐忑。
看着凌渊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消失在林木深处,周执事站在原地,眉头微蹙,低声自语:“幽玄之气……莫非真是传说中的那种力量?此子心性坚韧,遭遇堪怜,只是这条路……唉,福祸难料啊。希望墨老能有办法吧……”
他摇了摇头,身形一晃,便如青烟般消失在了原地。
凌渊回到小院时,已是傍晚。夕阳的余晖将院落染上一片暖金色,却驱不散他心中的阴霾。
通院的另外两个女孩正在院中练习引导灵气,指尖有微光流转,看到凌渊进来,动作微微一滞,交换了一个眼神,便默默收功,转身回了屋子,疏远之意显而易见。
凌雪正坐在屋前的石阶上,双手托腮,小脸上写记了担忧。见到凌渊,她立刻跳了起来,跑过来拉住他的衣袖:“哥哥,你没事吧?周执事他……有没有责怪你?”
看着妹妹纯真的眼眸,凌渊心中一阵刺痛。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揉了揉她的头发:“没事,周执事只是勉励了我几句,让我不要灰心。”
他遵守了对周执事的承诺,没有透露半分真相。
“真的吗?”凌雪似乎松了口气,但眼中的担忧并未完全散去,“哥哥,你别难过,这次不行,我们下次再努力!雪儿相信你一定能感气的!”
“嗯,哥哥会努力的。”凌渊轻声应着,心中却是一片苦涩。
接下来的几天,凌渊依照周执事的嘱咐,彻底停止了修炼。他不再去讲经堂,也不再于夜深人静时沟通黑石。白日里,他或是帮瑾姨让些杂事,或是在学宫内人迹罕至的地方独坐,尝试着去面对那些他一直逃避的记忆。
他回想黑石镇温暖的炉火,养父粗糙却温暖的大手,瑾姨温柔的歌声,以及……那场毫无征兆的、吞噬一切的灾难与血色。痛苦依旧尖锐,悲伤仍然刻骨,但当他不再试图强行压抑和忘记时,那种窒息的紧绷感,似乎稍稍缓解了一丝。
他l内那丝幽玄之气,也因他的不再引动而渐渐恢复了沉寂,那些扰人的幻象和心悸也随之减少。
然而,那“末等”的评定,就像一道无形的烙印,让他在学宫中的处境变得更加艰难。孤立和无声的排斥无处不在。除了凌雪依旧每天会来跟他说话,分享她在讲经堂的见闻,几乎再无人愿意靠近他。
凌渊默默承受着这一切。他心中那点关于墨老的希望之火,虽微弱,却支撑着他,让他没有在孤独和压力下崩溃。
他在等待。
等待周执事的消息,等待那个可能决定他未来命运的机会。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一枚巴掌大小、边缘流转着微光的青色玉符,悄无声息地穿过小院的简单禁制,悬浮在了正在打扫院落的凌渊面前。
玉符上只有简单的一行小字:“今日申时初刻,藏经阁后山,‘静思崖’。”
凌渊的心,猛地一跳。
时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