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昏沉,像一块浸了水的脏抹布,胡乱涂抹着天衍宗外门杂役区低矮的天空。
空气中弥漫着灵谷将熟未熟的青涩香气,混杂着泥土和粪肥的复杂味道。林凡弯着腰,在一垄长势明显逊于旁人的灵田里,小心翼翼地剔除着一株枯黄病穗。指尖掠过干瘪的谷粒,心里也跟着一沉。今年的收成,恐怕又不够上交宗门的定额了。
汗水沿着少年略显瘦削的脸颊滑落,砸在脚下的黑土里,洇开一点深色的痕迹。他直起有些酸麻的腰,环顾四周。邻近的灵田里,其他杂役弟子大多已歇了工,三三两两聚在一起说笑,目光偶尔扫过他这边时,便带上几分毫不掩饰的轻蔑与戏谑。
“瞅瞅,咱‘天才’的田又闹饥荒了。”
“啧,白瞎了那么好一块地,要是分给王师兄种,保不准能多收三成灵谷。”
“嘘——小声点,人家可是‘觉醒’过灵根的人,虽然嘛……嘿嘿……”
压低的窃笑顺着风飘过来,针一样扎在耳膜上。林凡攥紧了手里的病穗,枯硬的谷壳硌着掌心。他抿紧了唇,没回头,只将那病穗狠狠扔进一旁的废料筐。
三个月了。自那场决定所有杂役弟子命运的启灵仪式过后,已经整整三个月。
那日高台之上,测灵石迸发出的光华至今灼烫着他的记忆——并非炽烈夺目,也非温润醇厚,而是一种极其古怪、近乎死寂的灰蒙蒙的光,微弱,黯淡,像即将燃尽的死灰。主持仪式的内门执事当时就皱了眉,反复查验了数次,最终才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诧异和嫌恶,高声报出了结果:“林凡,废灵根,品级……无。”
“废灵根”三个字砸下来,砸碎了他所有的幻想与努力。一同参加仪式的其他弟子,哪怕是最低等的赤品下阶灵根,也至少能继续留在外门,做个记名弟子,唯有他,因这前所未闻的“废灵根”,被直接打回杂役区,连最低微的记名身份都剥夺了。
天衍宗立宗千年,从未有过废灵根的先例。他成了独一个的笑话。
废灵根,意味着几乎无法感应和吸纳天地灵气,于修行一途,彻彻底底绝了望。
身后的议论声忽地一静,一种带着巴结和敬畏的噤声。林凡若有所感,抬起头。
只见一名身着青色记名弟子服饰的少年,在一帮人的簇拥下,正踱步而来。那人下巴微扬,双手负后,刻意摆出一副沉稳姿态,眼底却藏不住那点新晋身份带来的倨傲。他腰间悬着一块象征记名弟子身份的玉牌,随着走动,轻轻晃荡。
张胥。昔日与林凡一同砍柴挑水的杂役,启灵仪式上侥幸觉醒了赤品中阶的草木灵根,虽只是最低等,却已一步登天,成了林凡需要仰视的存在。
张胥在林凡的田垄边站定,目光扫过那些蔫头耷脑的灵谷,嘴角扯起一个夸张的弧度:“哟,这不是咱们外门百年不遇的‘天才’林凡林师弟嘛?怎么,还在跟你这些宝贝疙瘩较劲呢?”
他身后跟着的几个原也是杂役、如今巴结着他的少年发出一阵哄笑。
林凡没吭声,垂下眼,继续手里的活计,指甲缝里塞满了黑泥。
张胥似乎很满意他的沉默,踱近两步,靴子踩在田垄上,碾倒了几株青苗。“要我说啊,林凡,你这又是何苦呢?废灵根就是废灵根,再折腾,这灵谷它也不会给你面子。白白浪费宗门灵肥,还不如早早禀明管事,把这田让出来,给有能耐的人种。”
他顿了顿,声音拔高了些,确保周围所有人都能听见:“譬如说,我最近正好对蕴灵草有点心得,正缺一块好田试试手。你这块地嘛,虽然人气不旺,地气倒是还凑合……”
这话已是赤裸裸的强夺。周遭安静得可怕,那些原本看热闹的杂役都屏住了呼吸,目光在张胥和林凡之间来回逡巡。
林凡猛地抬起头,眼底压抑着怒意。这片灵田是他安身立命的根本,若是被夺走,他在这外门就连最后一点价值都没有了,下场恐怕比驱逐出宗也好不了多少。
张胥对上他的视线,非但不怒,反而笑了,带着一种猫戏老鼠的玩味:“怎么?不服气?林凡,别忘了你的身份。一个废灵根的杂役,宗门留你条贱命已是恩典,你还想霸着资源不成?”
他伸出手指,几乎戳到林凡鼻尖上:“识相点,自己滚去跟管事说,别逼我动手,那大家脸上可就都不好看了。”
屈辱像烧红的烙铁,烫得林凡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死死咬着牙关,牙龈几乎渗出血来。四周的目光如同实质,压得他脊梁发沉。他清楚地知道,张胥敢如此嚣张,不仅是凭记名弟子的身份,更因他背后站着一位掌管杂役区的王管事,那张胥据说没少给王管事上供。
就在这死寂的压迫几乎要让林凡失控的边缘,一道苍老却带着不容置疑威严的声音插了进来:
“都在这里围著作甚?灵谷不用灌浆了?粪肥都挑完了?”
人群像是被鞭子抽了一下,迅速散开一条道。只见一个头发灰白、身穿陈旧杂役服的老者,背着手,慢悠悠地走了过来。他眼皮耷拉着,似乎对眼前的一切都漠不关心,但所有杂役,包括气焰正盛的张胥,都在他目光扫过时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陈管事,杂役区真正的老人,资历极老,据说宗主见了都要客气喊声师兄,却不知为何甘愿窝在这最低贱的杂役区,一待就是上百年。连那势利的王管事,明面上也不敢太过忤逆他。
张胥脸上的张狂瞬间收敛,挤出几分僵硬的笑:“陈管事,您老怎么来了?我们……我们就是跟林凡师弟开个玩笑,切磋一下种田的心得。”
陈管事浑浊的眼珠瞥了他一眼,没接话,又看向林凡,以及他脚下那片长势凄凉的灵田,淡淡道:“天色不早了,都散了吧。林凡,你田头那点活儿,干不完就明早再说,黑灯瞎火的,别把好苗当野草给薅了。”
这话轻飘飘的,却瞬间将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化解于无形。张胥脸色变了几变,终究不敢在陈管事面前造次,狠狠瞪了林凡一眼,带着人悻悻离去。
围观的人群也迅速散去,各自忙碌,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林凡松开了攥得发白的拳头,低声道:“谢陈管事。”
陈管事嗯了一声,踱到他身边,蹲下身,枯瘦的手指捏起一撮田土,搓了搓,又看了看那些无精打采的灵谷,半晌,才悠悠道:“地没歇够,肥力走了岔路,根须扎不深,自然显不出精神头。”
林凡一怔,觉得老者话中有话。
陈管事却已站起身,捶了捶后腰,慢吞吞地朝他那间破旧的小院走去:“收工了收工了,老骨头熬不得夜咯……”
夕阳彻底沉入远山,巨大的阴影吞噬了整个杂役区,寒意随着夜雾弥漫开来。
林凡拖着疲惫的身躯,却没有直接回那间四面漏风的杂役通铺。他绕到灵田后方,沿着一条被荒草淹没的小径,往后山走去。
胸口的郁气难以排遣,张胥的羞辱、旁人的鄙夷、对未来的茫然,像藤蔓一样缠绕着他,越勒越紧。他需要找个没人的地方,静一静。
后山荒僻,乱石嶙峋,早已出了宗门日常活动的范围。夜色下的山峦显得黑黢黢的,奇形怪状的岩石如同蹲伏的巨兽。林凡漫无目的地走着,直到一处彻底荒废、连杂草都稀稀拉拉的偏僻山坳才停下脚步。
他靠着一块冰冷的巨石滑坐下来,将脸深深埋入掌心。
废灵根……难道这辈子,就真的只能这样了吗?在杂役区受人白眼,碌碌一生,最后像一根无人注意的杂草,无声无息地枯萎腐烂?
不甘心。怎么甘心!
他猛地抬起头,一拳砸在身旁的岩石上,手背瞬间擦破,渗出血珠。
就在这时,他身侧不远处,那片寸草不生的褐色地面,忽然无声无息地陷下去一小块!
林凡吓了一跳,警惕地望去。只见那陷落处,露出一个仅有拳头大小的幽深孔洞,里面黑漆漆的,看不真切,却有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冰冷的异样气息从中逸散出来。
这气息与他平日接触的天地灵气截然不同,非但不令人舒泰,反而带着一种死寂、苍凉、甚至令人心悸的意味。
鬼使神差地,林凡凑近了些许。那孔洞似乎极深。他犹豫了一下,忍着手上伤口的刺痛,将流血的手掌试探着伸了过去。
就在他渗血的指尖即将触碰到那幽暗孔洞的瞬间——
轰!
一种无形的、巨大的吸力猛地从洞中爆发出来!根本不是他所能抵抗!
林凡只觉眼前一黑,整个人的意识仿佛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疯狂地拖向那深不见底的黑暗!与此同时,一股庞大、混乱、充斥着无尽古老与死寂意味的洪流,顺着他的手臂,蛮横地冲入他的体内!
“呃啊——!”
他连一声完整的惨叫都发不出,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眼前幻象纷呈:他看到无边荒芜的大地,巨大的枯骨半掩于沙尘;看到星辰崩灭,虚空塌陷;看到一本残破不堪、仿佛由无数枯藤与诡秘符文纠缠而成的巨大书籍,在无尽的虚无中沉浮,书页间流淌着令人癫狂的混沌气息……
剧烈的痛苦几乎要将他的灵魂撕成碎片。
就在他意识即将彻底湮灭的刹那,他丹田深处,那一片死寂、被所有人判定为毫无用处的废灵根,忽然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如同沉睡万古的死灰,迎来了一颗微不足道,却足以引发燎原大火的火星。
那冲入体内的恐怖洪流,像是突然找到了某个宣泄口,又像是被那颤动所吸引,猛地掉头,疯狂地涌向丹田!
林凡闷哼一声,彻底失去了意识,瘫软在地。
而他未曾看见,在他昏迷之后,他身下的褐色土地,乃至周围数丈之内,所有枯萎的杂草、干瘪的苔藓,甚至那些早已失去生机的石头表面,都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蒙上了一层诡异无比的、灰蒙蒙的死寂光泽。
月光洒落,这片山坳静得可怕,弥漫着一股不属于人间的气息。
远处,宗门的方向,传来几声悠远的钟鸣,预示着夜的深沉。
无人知晓,一个被所有人断定为废物的杂役,于此地,触动了某种沉睡万古的禁忌。
一场横跨纪元的恐怖棋局,因一颗意外落入的死子,悄然展开了第一缕波澜。
林凡的指尖,无意识地抽搐了一下,沾着血污和泥土,轻轻搭在那幽深的孔洞边缘。
洞窟深处,极遥远处,仿佛有一声满足的、来自洪荒之前的叹息,若有若无地回荡了一下,又彻底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