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小我就因肥胖被嘲笑,只有她递给我糖果时眼睛干干净净。
十年蜕变,我脱胎换骨,却始终无法忘记那个瞬间。
被迫相亲无数次,直到这次介绍人神秘地说:对方叫林夕。
我穿上最贵的西装,提前半小时到达咖啡馆,手指颤抖地摆好糖罐。
她匆匆赶来,甚至没看清我就开始背诵:
李先生,其实我有交往多年的男友,年底就要结婚了,今天只是走个过场...
我轻轻推过那罐她最爱的柠檬糖:好久不见,还记得这种糖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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桌上的手机又震了起来,屏幕亮起,妈字伴随着一张微笑的女士照片闪烁不休,固执得像是永不放弃的啄木鸟。李哲瞥了一眼,指尖的钢笔在财务报表上轻轻一点,留下个微不足道的墨痕。他吸了口气,胸腔里沉甸甸的,还是接了起来。
小哲啊,这次你王阿姨介绍的姑娘真不错!照片我发你了,看了没人家是小学老师,性子最是温柔…
母亲的声音急切地漫出来,试图填满他这边所有的沉默空隙。
他揉了揉眉心,打断那头的滔滔不绝,声音是平稳过后的微哑:妈,最近项目真的…
项目项目!你就知道项目!你都三十了李哲!上次见姑娘是什么时候的事了你想急死我是不是这次你必须去!我都跟你王阿姨说好了!时间地点都定了!
声音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斩截,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
李哲望着窗外灰蓝色的天空,高楼切割出的视野有限,让人喘不过气。他沉默了几秒,对抗着那无声的压力,最终还是败下阵来。……时间,地点。他听到自己没什么起伏的声音。
母亲立刻欢欣起来,语速快得像报菜名:明天下午三点,‘遇见’咖啡馆!姑娘叫…哎哟我这记性,你王阿姨说发我信息了,我找找…对了,叫林…
名字还没听清,他已经嗯了一声,挂断了电话。办公室重新陷入寂静,只有中央空调低沉的嗡嗡声。他靠进宽大的椅背,闭上眼。又是一场注定无效的消耗,面对一个陌生的、大概率同样被家里逼来的女性,重复一遍工作、爱好、未来规划,然后互加一个永远不会响起微信,默契地不再联系。
疲惫感像是黏稠的糖浆,裹住四肢百骸。他几乎能想象明天下午的场景,咖啡的香气,客套的寒暄,掩饰不住的打量和衡量。
几分钟后,手机又轻震了一下。是母亲发来的短信,一个咖啡馆地址,和一个名字。
他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屏幕。
【林夕。】
两个字,像两枚细针,轻轻扎进心脏最深处某个从不示人的角落。他猛地坐直了身体,椅子发出突兀的一声轻响。
林夕
怎么可能是重名吧这世上叫林夕的人…
可心脏不管不顾地狂跳起来,撞得胸口发疼。眼前瞬间闪过一片刺目的阳光,和一个模糊的、穿着白色连衣裙的小女孩身影。空气里仿佛又泛起那种廉价柠檬糖酸甜的味道。
他手指无意识收紧,指甲掐进掌心。
第二天,他提前了一个小时开始准备。洗了澡,剃须水抹在下巴上,带来清冽的微凉。他打开衣帽间,手指掠过一排排衬衫和西装,最后选了一件熨帖无比的深灰色暗纹西装,搭配浅灰色的衬衫。穿衣镜里的人身形颀长,肩线流畅,下颌线清晰冷峻,任谁看都是个被命运厚待的精英。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手心一直在冒汗,冰凉的。
他提前半小时到了遇见咖啡馆。午后阳光透过落地窗,在地上拉出长长的光斑。空气里有咖啡香和甜点的味道。他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目光扫过周围,又落回自己对面那个空荡荡的座位上。
服务生走过来,他点了一杯冰美式,顿了顿,又补充:再要一罐你们店里的柠檬糖。
糖罐是透明的玻璃,里面一颗颗明黄色的糖果像凝固的小太阳。他把它放在桌子正中,对着那个空位。然后他的目光就黏在了咖啡馆入口的铃铛上,每一次叮当作响,都让他心跳漏掉一拍。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差三分三点时,入口的风铃又一次急促地响起来。
一个穿着浅杏色风衣的身影匆匆进来,带着室外的微凉气息。她微喘着气,发丝被风吹得有些乱,目光扫视着咖啡馆,像是在确认地点,又像是在寻找某个符合相亲对象想象的目标。
李哲的心跳骤然停了一拍,随即更加疯狂地鼓噪起来,血液轰隆隆涌上头顶,耳边一片嗡鸣。
是她。
眉眼长开了,褪去了孩童的圆润,显得清秀而温柔,但那眼睛的轮廓,微微蹙起眉时的神态…真的是她。林夕。
他几乎要站起身,喉咙里堵着一声跨越了十年光阴的你好吗。
但她似乎没有认出他。她的目光掠过他,带着匆忙和一丝心不在焉,很快又收了回去,径直走向他这一桌。她甚至没来得及完全坐下,只是将手包放在一旁,便抬起眼,像是赶时间一样,流畅地、清晰地,吐出一段显然是
rehearsed
过许多次的话:
李先生是吗实在不好意思,路上有点堵。那个…我就直说了吧,其实我已经有交往很多年的男朋友了,我们感情很稳定,年底就准备结婚。今天过来主要是因为家里长辈实在催得紧,不得不走个过场,希望你能理解…
她的语调平稳,甚至带着一点恰到好处的歉意,但更多的是尽快结束这场面的疏离。阳光照在她脸上,皮肤细腻光滑。
李哲看着她开合的嘴唇,听着那些句子一个个砸下来,砸碎了他胸腔里积攒了整整十年的、从未与人言说的期待和热望。世界的声音似乎瞬间褪去,只剩下她礼貌又残忍的宣判。
交往多年。年底结婚。走个过场。
原来,她那段关于糖的记忆里,根本没有他。那个胖墩墩的、缩在角落里的可怜虫,或许早在无数个四季轮回里,被她轻轻拂去了。
他望着她,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笑意却未抵达眼底。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那罐柠檬糖,推向她的方向。玻璃罐底与桌面摩擦,发出细微的滑音。
她的客套话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动作而顿住了,目光下意识地追随那罐糖,然后,有些疑惑地,重新落回到他的脸上。
他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刻意压制的沙哑,像是怕惊扰了什么,又像是怕自己失控:
好久不见。他顿了顿,目光锁住她微微睁大的眼睛,还记得这种糖吗
她的目光,原本像蒙着一层薄雾,公事公办地掠过他的脸、他的西装,最后落在那罐突兀的柠檬糖上。
然后,那层薄雾倏然散了。
某种尖锐的认知刺破了她精心维持的、用来应付这场合的距离感。她的呼吸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视线猛地从糖罐抬起来,重新钉回他的脸上。这一次,不再是匆忙的扫视,而是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审视,仿佛要穿透十年光阴铸就的陌生皮囊,挖出里面那个被遗忘的影子。
咖啡馆里的背景音——低回的爵士乐、咖啡机的蒸汽声、邻桌的轻语——似乎瞬间被抽空,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寂静悬在他们之间。
她的嘴唇微微张开,像是要吸气,又像是忘了接下来要说什么。那套背得滚瓜烂熟的说辞,那些关于男友和结婚的斩钉截铁的词汇,卡在喉咙里,碎成了无意义的音节。
……柠檬糖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梦游般的飘忽,几乎被空气吞没。她的指尖无意识地伸向那糖罐,却在即将触碰到冰凉的玻璃时蜷缩了一下,收了回来,像是被烫到。
李哲的心脏在她目光变化的那个瞬间就攥紧了,此刻正疯狂地擂着他的胸腔,震得他耳膜嗡嗡作响。他看着她脸上闪过惊愕、困惑,还有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他维持着表面的平静,甚至嘴角还牵着一丝极淡的、看不出意味的弧度,只有他自己知道,放在桌下的另一只手,指甲已经深深陷进了掌心。
嗯,他应道,声音比他预想的要稳一些,却低沉得发哑,以前…有人给的。很甜。
以前这两个字,他咬得轻微,却又重若千钧地抛回给她。
林夕的睫毛快速颤动了几下,视线再次落回糖罐,然后又抬起,这一次,真正地、仔细地看向他。她的目光描摹过他的眉骨,鼻梁,嘴唇,像是在对照一份模糊的旧图纸。某种记忆的微光在她眼底挣扎,试图冲破一层厚重的、名为现在的幕布。
空气粘稠得几乎无法流动。
她忽然有些仓促地伸手,拿过桌上的柠檬水杯,抿了一口,指尖微微发颤。杯底放回桌面时,发出轻微却清晰的咔哒一声,打破了僵持的沉默。
你…她尝试开口,声音却干涩得厉害,不得不清了清嗓子,…你是…李哲
那个名字从她唇间吐出,带着生疏的试探,却又奇异地撬动了尘封的什么东西。
李哲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看着她,看着这个十年前曾无意间照亮他灰暗童年的女孩,如今坐在对面,因为他推出的一罐糖而方寸大乱。一种混合着酸楚、释然、还有巨大不确定性的情绪在他胸腔里汹涌澎湃。
他极轻地点了点头,目光始终没有离开她。
是我。
是我。
这两个字落下,像最后一块拼图,咔哒一声,严丝合缝。砸得林夕肩头几不可见地一缩。
空气彻底凝固了。她握着水杯的指尖用力到泛白,仿佛那是唯一能抓住的浮木。目光不再躲闪,而是直直地、几乎是失礼地胶着在他脸上,试图从那棱角分明的轮廓里,榨取出一点点熟悉的痕迹。
那个总是缩在操场角落、沉默臃肿的影子。
那个被她用一颗糖笨拙安慰过的男孩。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浑浊的潮水轰然倒灌。她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紧,却挤不出一个音节。预先准备好的所有说辞,那个虚构的男友,那个年底结婚的圆满结局,在此刻变成了一地荒唐的碎屑,被这突如其来的风卷得七零八落。
羞愧感后知后觉地烧上来,烫着她的耳根。她刚刚都对他说了些什么
李哲没有催促。他只是看着她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又一点点涌回,看着她眼底翻腾的惊涛骇浪。那罐柠檬糖静静立在桌子中央,明晃晃的,像一个沉默的证人。
许久,她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对不起。
一句没头没尾的道歉,为刚才的谎言,也为那段她可能从未放在心上、却被他珍藏了十年的过往。
她避开他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微凉的玻璃杯壁。我…我没认出来。这话苍白得连她自己都不信。不是没认出来,是根本从未记起。那个模糊的胖男孩形象,早已湮没在岁月深处,怎么也无法和眼前这个清峻挺拔的男人重叠。
变化是很大。李哲接话,语气很平,听不出情绪。他拿起桌上的冰美式,喝了一口,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借此压下什么。十年了。
是啊,十年了…林夕喃喃地重复,像一声叹息。她终于鼓起勇气再次抬眼看他,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的探究,你…现在挺好的
问完又觉得这话太空洞太客套,像任何一场久别重逢的寒暄,玷污了此刻沉重又微妙的气氛。
还行。那你呢他答得简短,目光掠过她微微发红的脸颊,落在那罐糖上,看来,你还记得它。
不是疑问,是陈述。
林夕的心脏像是被那明黄色的糖块烫了一下。她垂下眼睫,盯着糖罐,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我也还行…记得的。那种糖,后来好像很少见了。
嗯,李哲的声音低沉下来,找了不少地方。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像投入湖面的石子,在她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难以言喻的涟漪。他找这糖为什么就因为…她曾经给过他一顆
她猛地抬起头:你…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毫无预兆地尖啸起来,屏幕上跳跃着一个名字。嘈杂的铃声粗暴地撕碎了两人之间那根紧绷的、纤细的弦。
林夕像是受惊般颤了一下,手忙脚乱地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来电显示,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手指悬在挂断键上方,犹豫了一瞬。
接吧。李哲移开目光,看向窗外,下颌线似乎绷紧了些。
那铃声固执地响着,催命一般。林夕吸了口气,最终还是按了静音,将屏幕扣在桌面上。
没关系。她声音有些发虚,试图拉回之前的话题,却发现那点勇气已经被铃声打散了。咖啡馆里的音乐和谈话声重新涌入耳朵,现实感回归,带着一种令人无措的嘈杂。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但这次的沉默,却比之前任何一刻都要沉重,充满了未尽的话语和横亘的十年光阴。
那罐柠檬糖还在那里,甜酸的气味似乎隐隐约约弥漫开来。
李哲转回头,目光重新落在她脸上,很深。他像是下了什么决心,嘴唇微微一动。
那个所谓的男朋友,他问,声音不高,却清晰得让她心脏骤停一拍,也是‘还行’的一部分
那句问话,像一颗冰冷的石子投入她心湖,激起的却不是涟漪,而是惊惶的滔天巨浪。
林夕的手指猛地一蜷,指甲掐进掌心。扣在桌面的手机屏幕仿佛还残留着刚才那个未接来电的震动,灼烫着她的皮肤。
谎言被当面戳穿,毫无转圜余地。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发不出声音。脸颊不受控制地烧起来,一路蔓延到耳后。她甚至不敢抬头看他,只能死死盯着那罐柠檬糖,明黄色的糖果此刻刺眼得像是一种嘲讽。
我……她艰难地吐出一个字,声音破碎不堪。
李哲没有移开视线,他的目光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重量,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他没有催促,只是等待。咖啡馆里的嘈杂成了模糊的背景音,将他们这一桌的寂静衬托得格外逼仄。
漫长的几秒钟过去。
林夕终于深吸了一口气,像是溺水的人终于挣扎着浮出水面。她抬起眼,撞进他深沉的眸光里,那里面没有嘲讽,没有愤怒,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探寻,让她无处可逃。
没有……她声音发颤,几乎是用气声承认,没有男朋友。
说完这句话,她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肩膀微微垮塌下去,低下头,盯着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过的水。水珠沿着杯壁滑落,留下蜿蜒的水痕。
是我编的。她扯了扯嘴角,想挤出一个自嘲的笑,却比哭还难看,为了应付家里,也为了……让相亲对象知难而退。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几乎含在嘴里:对不起……又骗了你一次。
这一次,是为刚才那个仓促间被铃声打断、却又被他精准抓住的谎言道歉。
李哲沉默着。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美式的杯壁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发出极轻微的嗒、嗒声。那声音敲在林夕的心上,让她更加忐忑。
他知道了。知道了她不仅忘了他,还在重逢时用最蹩脚的方式试图打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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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预想中的冷场或是客气的结束语并没有到来。
他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很低,带着一点难以言喻的意味,不是嘲讽,倒像是……松了一口气
还好。他说。
林夕愕然抬头,撞上他看过来的目光。那眼神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悄然融化了,不再像刚才那样紧绷得令人窒息。
还好什么她下意识地问,脑子还陷在羞愧和混乱里,转不过弯。
李哲的目光掠过那罐柠檬糖,然后重新回到她脸上,眼神专注得让她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还好是假的。他声音平稳,却清晰地穿透了咖啡馆的背景杂音,不然,我可能真要遗憾了。
林夕彻底愣住,瞳孔微微放大,看着他。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没等她理清那话里潜藏的可能,李哲已经微微向前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身上淡淡的、清冽的须后水味道隐约传来。
他看着她,眼神认真,不再给她任何闪躲的空间。
那,既然没有男朋友,他开口,每个字都说得清晰而缓慢,不知道我有没有这个荣幸,不再走这个过场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斟酌措辞,目光扫过她因惊讶而微张的唇。
我的意思是,他补充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轻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紧张,林小姐,方不方便……重新认识一下
重新认识一下
这句话像一枚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她早已波澜四起的心里漾开更复杂的涟漪。林夕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眼里那份褪去试探后的认真,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等待宣判的紧张。
他记得。他找那糖。他甚至……庆幸她的谎言是假的。
每一种认知都让她胸口发紧,混合着巨大的歉疚和一种连她自己都辨不分明的、细微的悸动。
她张了张嘴,那个好字几乎要脱口而出。
叮铃铃——
手机再次尖锐地响起,还是那个名字,固执地在扣着的屏幕下亮起微光,嗡嗡地震动着桌面,也震碎了刚刚凝聚起来的那一点微妙的、崭新的可能。
林夕像是被烫到一样,肩膀猛地一颤,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躁动的手机,指尖冰凉。
她不用看也知道是谁。母亲,或者又是哪个热心的阿姨,迫不及待地想知道这场走过场的结果。
现实带着粗粝的质感,猛地拽了她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混乱,再抬眼时,眼神里多了几分仓促的狼狈和不得已的歉意。
对不起,她语速加快,拿起手机站起身,手包带子滑落肘间都有些凌乱,我…我真的得接个电话。
她甚至不敢再看李哲的眼睛,生怕看到失望或者——更糟的——理解。
家里催得急,我……解释苍白无力,她匆匆抓起那罐柠檬糖,像抓住一个证明什么的道具,塞进风衣口袋,这个…谢谢。
动作快得几乎带倒了桌上的水杯。
李哲坐在原地,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他只是看着她,看着她像是受惊的鸟儿一样急于逃离这个突然变得过于复杂的场景。他下颌线微微绷紧,但眼神依旧沉静。
林夕退后两步,勉强对他点了点头,算是告别,然后几乎是小跑着冲向咖啡馆的门口,风衣下摆划出一道匆忙的弧线。
门上的风铃因为她急促的动作而剧烈地、杂乱地响成一串。
叮铃当啷——
然后,门合上。铃声余韵散去。
咖啡馆里恢复了之前的氛围,低回的爵士乐,咖啡香气,窃窃私语。仿佛刚才那一场短暂的风暴从未发生。
只有对面座位上留下的空杯,以及空气里隐约残留的一丝属于她的、淡淡的香气,证明她确实来过。
李哲的目光从空荡荡的门口收回,落在自己面前那杯几乎没动的冰美式上。冰块已经融化了大半,杯壁上凝结的水珠蜿蜒滑下。
他沉默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极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吁出了一口气。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的节奏停了下来。
他拿出手机,屏幕漆黑,映出他自己模糊的轮廓。没有新的消息,也没有未接来电。
他点开屏幕,指尖在通讯录列表上悬停片刻,最终却只是将手机反扣在了桌面上。
服务生走过来,小心地问:先生,需要帮您收掉吗指的是对面那杯
untouched
的水。
李哲抬眼,顿了顿。
不用,他说,声音有些低哑,再等一会儿。
好的,这是接下来的续写:
服务生略带困惑地点头离开。李哲的目光重新投向窗外。
街道上车流如织,行人匆匆。他看见林夕那抹浅杏色的身影快步走到路边,一边接起电话,一边抬手拦出租车。她侧着脸,眉头微蹙,似乎在应对电话那头的追问,偶尔点头,语速很快。
一辆出租车停下,她拉开车门,弯腰钻进去的前一秒,动作忽然顿住了。她像是想起什么,朝着咖啡馆的方向望了一眼。
隔着玻璃窗,距离尚远,李奇看不清她脸上的具体表情,只看到她停顿的那一秒,以及最终消失在车门后的身影。
出租车汇入车流,消失不见。
桌面上,只留下她那只玻璃水杯,杯沿上或许还残留着一点她淡色的唇印。
李哲又坐了一会儿,直到杯中的冰块完全融化,咖啡变得温吞稀薄。他终于抬手,招来服务生结账。
两杯都算我的。他指了一下对面那杯水。
走出咖啡馆,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他站在路边,没有立刻离开。风衣口袋里的手机安安静静,没有任何新消息提示。
他拿出手机,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片刻。通过介绍人王阿姨,或者母亲,他很容易就能拿到林夕的电话号码或者微信。这原本就是一场相亲该有的流程。
但他最终熄灭了屏幕,将手机放回口袋。
强求来的联系,和十年前靠着怜悯换来的一颗糖,并没有什么不同。
他转身,沿着人行道慢慢往前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
---
出租车后座上,林夕靠在椅背,窗外的街景飞速倒退,模糊成一片流动的色彩。
母亲在电话那头的声音还在耳边嗡嗡作响:怎么样啊夕夕见着人了吗怎么样哎哟你王阿姨可是夸上天了,说人家事业有成,一表人才,就是眼光高挑得很…你倒是说句话啊!
见了。她声音有些疲惫,手指无意识地伸进口袋,触碰到那罐柠檬糖冰凉的玻璃壁,…人挺好的。
挺好就只是挺好那有没有……
妈,林夕打断她,揉了揉眉心,我刚出来,有点累,回去再说吧。
匆匆挂断电话,世界终于清静下来。
她掏出那罐糖,明黄色的糖果在透明的玻璃罐里挨挨挤挤。十年前那个下午的画面不受控制地撞进脑海——那个总是独自躲在角落的胖男孩,被几个调皮同学推搡着抢走了书包,她路过,看不下去,呵斥了几句,赶走了那些孩子。他低着头,脸涨得通红,额发被汗浸湿,黏在额头上,肩膀缩着,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她当时口袋里只有几颗刚买的水果硬糖,柠檬味的。她塞给他一颗,也没多想,只说:别理他们,这个给你吃,甜的。
她甚至没看清他当时是什么表情,只记得他飞快地抓过糖,手指有些抖,头垂得更低,含糊地说了句什么,就转身跑掉了。
那颗糖,和那个模糊的、总是低着头的影子,早就被她抛在了记忆的角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
她从未想过,会有一天,以这样的方式,被当事人如此郑重地、甚至带着某种仪式感地重新捧到面前。
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了一下,酸酸胀胀的,说不清是什么滋味。是羞愧于自己刚才那些敷衍的谎言,是震惊于他如此巨大的变化,还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被如此长久地、沉默地记住的撼动
出租车在小区门口停下。
她握着那罐糖下车,脚步有些飘忽。走到楼下,她停住脚步,靠在了冰冷的墙壁上。
夕阳的余晖给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暖金色。
她打开糖罐,拿出一颗柠檬糖,剥开有些朴素的糖纸,将那颗明黄色的糖果放入口中。
瞬间,尖锐的酸味刺激着味蕾,让她忍不住微微眯了下眼,随即,浓郁的甜味蔓延开来,盖过了最初的酸涩。
酸甜交织,熟悉又陌生的味道。
和她此刻的心情,一模一样。
她低下头,看着掌心那张被捏得有些皱的糖纸,又看了看那罐剩下的糖。
许久,她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新的朋友那里有一个鲜红的1,是王阿姨之前推给她的名片,头像是一片深空,用户名只有一个简单的L。
她的指尖悬在那个名片上,迟迟没有按下添加。
糖的酸甜味还在口腔里持续着。
她最终关掉了手机屏幕,没有添加。
只是将那颗糖慢慢吃完,糖纸仔细抚平,放回了口袋。然后,她拿着那罐沉甸甸的柠檬糖,转身上了楼。
日子像被抽打的陀螺,又飞快地旋拧了过去三天。
办公室的玻璃墙外,城市华灯初上,连成一片璀璨却冰冷的光河。李哲签完最后一份文件,合上钢笔帽,清脆的咔哒声在过分安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清晰。
他靠向椅背,捏了捏眉心。桌角的手机屏幕安静地黑着,像一块沉默的礁石,没有任何期待的涟漪荡开。
他以为自己会等来一个解释,一个道歉,或者哪怕只是一个生硬的、试图重新连接的朋友申请。毕竟,那罐糖,他那句重新认识,几乎已经摊开了他积攒十年的所有底牌。
但没有。
什么都没有。
空气里只剩下中央空调单调的嗡鸣,和他心里某种细微的、正在逐渐冷却的东西。
他扯了扯嘴角,一个没什么温度的自嘲弧度。或许,本就不该有什么期待。十年前的一颗糖,之于她,大概真的就只是一颗糖。忘了才是常态。记得,反而是他的偏执和可笑。
他站起身,拿起西装外套和车钥匙,关掉了办公室的灯。黑暗瞬间吞噬了偌大的空间。
---
另一边,林夕坐在书桌前,台灯的光晕染着一小片温暖。那罐柠檬糖就放在她的手边,糖罐被她无意识地擦拭得晶莹透亮。
三天里,她无数次点开那个星空头像,看着那个简单的L,手指悬在添加到通讯录上方,却始终没能按下去。
说什么呢
对不起,我当年其实没太记住你对不起,我为了省事编了个离谱的谎言
还是……谢谢你,记得那颗糖,记得那么久
哪一种开场白都显得无比怪异,都像是在提醒对方和自己,那段始于她单方面施舍和遗忘的过往。愧疚感和一种莫名的怯懦交织着,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手机屏幕又一次暗下去,映出她自己犹豫不定的脸。
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猛地站起身,在小小的房间里踱了两步。目光扫过书架,忽然定格在一本蒙尘的旧相册上。
鬼使神差地,她把它抽了出来。
相册纸页泛黄,带着旧物特有的气味。多是些小学集体的合照,一张张稚嫩的脸孔挤在一起,穿着统一的、现在看来土气的校服。她快速地、带着某种明确目的地翻找着,指尖划过那些模糊的笑脸。
终于,在一张五年级春游的集体照角落,她停了下来。
照片里,大多数孩子都冲着镜头笑得灿烂,只有一个胖胖的男孩,缩在最旁边的位置,低着头,只露出一个模糊的发顶和半张涨红的侧脸,身体姿态写满了想要隐形的局促。和周围格格不入。
她记得这张照片。当时摄影师喊了茄子,大家都兴高采烈,只有他,像是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猛地低下头。她还隐约记得,拍完照后,有几个男生围着他哄笑,说了些难听的话。
她的心脏像是被那只无形的手又攥紧了,比在咖啡馆时更甚。
原来,他那个时候,是那样的。原来,她那颗随手给出的糖,可能真的曾短暂地、照亮过某个无比灰暗的角落。
而她,却把他和那个灰暗的角落一起,彻底遗忘了。
一种尖锐的、迟来了十年的酸楚,猛地刺破了她所有的犹豫和怯懦。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能再让那个已经勇敢走出灰暗、甚至鼓起勇气向她走来的男人,再一次被无声地推回原地。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快步走回书桌旁,一把抓起了手机。
屏幕亮起,解锁。
她不再犹豫,直接点开了那个星空头像,在申请验证的框格里,快速地、一字一字地输入:
柠檬糖很酸,但回味是甜的。对不起,还有…谢谢。
她的指尖停留在发送键上方,微微颤抖着。
窗外,夜色浓稠。
她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然后,用力按了下去。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音轻轻响起。
这一次,她没有撤回。
手机屏幕在李哲的指尖下亮起,冷白的光刺破健身房独有的、混合着汗水与消毒水气味的空气。锁屏界面干净简洁,只有时间和日期,以及下方一个微不足道的、带着红圈的1——来自微信的新朋友验证。
他的呼吸还未完全平复,胸腔随着深长的吐纳微微起伏,汗水沿着额角滑下,滴落在紧贴皮肤的健身服肩带上,洇开一小片深色。高强度训练后的疲惫感像潮水般包裹着四肢,却也带来一种近乎麻木的平静。
他原本没打算立刻看。无非又是某个工作群的通知,或是哪个只有一面之缘的客户发来的寒暄。他划开屏幕,指尖习惯性地要点向那个红圈,将其消除。
动作却在半空顿住。
验证消息的预览框里,跳出来的不是常见的我是XXX介绍的王总或者李经理您好,打扰了。
而是几个字,没头没尾,却像一颗精准的子弹,瞬间击穿了他用以维持平静的所有屏障。
柠檬糖很酸……
后面几个字被折叠了,但已足够。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攥紧,猝不及防的窒息感攫住了他。血液轰地一下涌上头顶,耳边嗡嗡作响,盖过了健身房里器械的碰撞声和粗重的喘息声。
他僵在原地,手指悬在冰冷的屏幕上,动弹不得。
几秒后,或许是几十秒,他才找回一点对身体的控制权。指尖落下,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微颤,点开了那条完整的验证信息。
柠檬糖很酸,但回味是甜的。对不起,还有…谢谢。
发送人的头像,是一片深邃的星空。用户名:林夕。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周围的一切声音、景象都迅速褪色、虚化,只剩下屏幕上那几行字,每一个笔画都清晰得灼眼。
酸。甜。对不起。谢谢。
四个简单的词语,组合在一起,却像一把生锈的钥匙,猛地插进他心锁最深处,粗暴地转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涩响,撬开了那些被他用力按压下去的情绪。
三天。他等了整整三天。从最初的、自己都觉得可笑的期待,到后面逐渐冷却的自嘲,再到最后几乎认命般的平静。
他以为她又一次选择了忘记。就像十年前那样,给完糖,转身就跑开,留给他一个模糊的背影和一颗能甜到发苦的糖。
他甚至已经说服自己,那场重逢,大概就是他一个人的独角戏,是他对过去那个肥胖自卑的自己的一个潦草交代。结束了,就该翻篇了。
可现在,这条消息来了。
迟了三天。带着糖的滋味,带着道歉,带着感谢。
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猛地冲上喉头,酸涩辛辣,堵得他太阳穴突突地跳。是委屈是释然是愤怒还是……一种不敢深想的、死灰复燃的微末希望
他分不清。
他只知道自己握着手机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心里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汗还是别的什么。
健身房的灯光落在他低垂的眼睫上,投下一小片阴影,掩盖了眸底翻涌的所有惊涛骇浪。
他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很久。
然后,他的拇指缓缓移动,悬在接受那个绿色的按钮上方。
指尖的微颤,终于停了下来。
指尖悬在冰冷的屏幕上,那抹代表接受的绿色,像一个微小却灼人的出口。
三天来所有强行压下的波澜,所有自嘲的平静,所有以为已经翻篇的酸楚,都被这一条验证消息轻易搅翻,沉渣泛起,汹涌地拍打着理智的堤岸。
他几乎能想象她发出这条消息时的神情。是犹豫了很久是带着愧疚还是仅仅出于一种礼貌的、迟来的回应那罐糖,对她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是终于被想起来的、微不足道的善意,还是……别的什么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带着训练后的疲惫,更带着一种被猝然唤醒的、尖锐的期待。这期待让他感到一丝狼狈。
他的拇指微微下压,几乎要触碰到屏幕。
就在几乎要按下的那一瞬,他猛地收回了手指,像是被那绿色的微光烫伤。
不行。
不能就这样。
十年的距离,三天的等待,咖啡馆里那个仓促逃离的背影……不是一条隔着屏幕的、带着诗意的道歉就能轻易抹平的。
他需要看到她。不是在一个虚拟的对话框里,不是在精心准备的相亲场合,更不是在一条需要斟酌字句的验证消息后。
他需要看到她的眼睛。需要确认那句对不起和谢谢背后,到底是什么。需要知道,她鼓起勇气发出这条消息,是因为真的想起了什么,感受到了什么,还是仅仅因为……一时的愧疚。
一种近乎固执的、属于成年人的审慎,压下了那瞬间汹涌的感性。
他退出验证消息的界面,手指在通讯录里快速滑动,找到了另一个名字——介绍人王阿姨。那个最初将林夕这个名字重新推到他生活中的人。
电话拨通,响了两声就被接起,那头传来热情洋溢的声音:哎哟小哲啊!怎么想起给阿姨打电话了怎么样跟夕夕见面之后有进展吗那姑娘可是……
王阿姨,李哲打断她,声音因为刚才剧烈的运动和此刻翻腾的情绪而显得有些低哑,但他尽力让它听起来平稳,麻烦您个事。
你说你说!跟阿姨还客气什么!
您能不能,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健身房窗外沉沉的夜色,一字一句道,把林夕的电话号码发给我
电话那头的王阿姨明显愣了一下,随即声音里染上更大的惊喜和探究:哦好好好!这就发给你!哎呀,我就说嘛,你们年轻人见了面自己联系就好,哪还用得着我们老人家在中间传话……怎么样聊得还不错夕夕那孩子就是有时候性子慢热了点,但人绝对是好孩子……
李哲没有回应她的探问,只是礼貌地、带着不容错辨的疏离道:谢谢阿姨,麻烦您了。
挂断电话,不到半分钟,一条短信进来,是一串陌生的数字。
他没有储存,也没有立刻拨打。
他只是看着那串数字,看了很久。然后,复制,打开短信界面,粘贴在收件人一栏。
指尖在输入框上方停顿。
该说什么
质问为什么三天才联系问她那条消息到底什么意思还是直接约她出来
最终,他删删改改,只打下了最简单、也最不容回避的一句。没有称呼,没有寒暄,直截了当,像他此刻绷紧的神经。
我是李哲。明天晚上七点,『遇见』咖啡馆,方便吗
他没有问有没有空,没有问可不可以,只是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时间地点,和一个征求同意的方便吗。
他将选择权,明明白白地推回给她。
手指悬在发送键上,这一次,没有犹豫,用力按下。
信息已发送的提示跳出。
他锁上屏幕,将手机扔进一旁的储物格,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然后,他重新握紧了面前的杠铃杆,冰冷的金属触感让他微微清醒。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将所有的纷乱情绪都压榨成力量,倾注到下一次的推举之中。
汗水再次滚落,肌肉贲张酸痛。
但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注意力再也无法完全集中。
他在等。
等一个回答。
从一个,他等了十年,又等了三天的人那里。
手机屏幕在林夕掌心猝然震动,嗡鸣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
她的心随之猛地一跳,几乎要从喉咙口蹦出来。
发出去那条验证消息后,她就像个等待审判的囚徒,坐立不安,每隔几秒就要瞥一眼毫无动静的手机屏幕,既期待它亮起,又害怕它亮起。时间被无限拉长,每一秒都磨蹭着敏感的神经。
而现在,它真的响了。却不是微信新朋友通过的提示音,而是一条来自陌生号码的短信。
指尖带着微不可察的颤抖,点开。
发件人是一串没有备注的数字。
内容简短,强硬,没有任何迂回的空间。
我是李哲。明天晚上七点,『遇见』咖啡馆,方便吗
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石子,砸在她紧绷的心弦上。
他收到了她的消息。
他没有通过微信好友。
他绕过了所有虚拟的寒暄可能,直接用最原始的方式,给出了一个明确到近乎命令的邀约。
我是李哲。——直接了当,宣告身份。
明天晚上七点,——精准的时间,不容商量。
‘遇见’咖啡馆,——同一个地方。是刻意,还是随手
方便吗——一个看似给予选择、实则堵死了所有退路的问句。她能说不方便吗
林夕盯着那几行字,呼吸都屏住了。血液似乎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回落,留下四肢冰凉的虚脱感。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那几句话在反复盘旋。
他这是什么意思
生气了吗
觉得她的道歉轻飘飘,所以要用这种方式当面质询
还是……只是想彻底做个了断
各种猜测纷乱地涌上来,让她心慌意乱。手指下意识地收紧,手机冰冷的边框硌着掌心。
她该怎么回
说好
仿佛她欣然接受这种不容置疑的召唤
说抱歉,明天没空
那她之前发那条道歉和感谢的消息,又算什么欲擒故纵的笑话吗
她发现自己又一次被逼到了墙角,就像在咖啡馆里被他推出那罐糖质问时一样,手足无措,进退维谷。
时间在沉默中流逝,屏幕因为久未操作而渐渐暗下去,映出她自己苍白失措的脸。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指尖重新点亮屏幕,落在那条简短的信息下方。
打字,删除。
再打,再删除。
反复几次,最终,她只回过去两个字,试图维持最后一点摇摇欲坠的体面:
好的。
没有表情,没有多余的词汇,干巴巴的,像被抽干了所有水分。
消息发送成功的提示跳出。
她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手机从掌心滑落,跌在柔软的被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她却毫无所觉,只是怔怔地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撞得肋骨生疼。
明天晚上七点。
『遇见』咖啡馆。
另一个战场。
她下意识地抬手,摸了摸口袋,那颗被她抚平的柠檬糖糖纸还在,边缘有些硬,硌着指尖。
甜的,酸的。交织在一起,涌上心头。
第二天晚上,差十分钟七点。
『遇见』咖啡馆笼罩在一种与上次午后截然不同的氛围里。白日的明亮被暖黄的壁灯和每张桌上摇曳的烛光取代,光线暧昧地切割出私密的空间,空气里漂浮着更浓郁的咖啡焦香和甜点的暖甜气。
李哲坐在老位置。深灰色西装换成了更显随意的黑色高领毛衣和同色系外套,但挺直的背脊和微微绷紧的下颌线,泄露了那份刻意营造的松弛。他面前的冰美式一口未动,冰块早已化尽。他的目光落在入口处,每一次风铃响动,都会让他眼睫微动,但看清来人后,又复归沉寂。
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轻轻敲击,泄露着内心的倒计时。
七点整。
风铃又一次响起。
林夕的身影出现在门口,带着晚间的凉意。她穿了一件柔软的米白色针织长裙,外面罩着咖色大衣,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她站定,目光有些仓促地扫过店内,像是在做最后的心理建设,然后才朝着他的方向走来。
脚步不算稳,甚至有些微不可察的迟疑。
李哲没有起身,只是在她走近时,抬眼看她。目光沉静,像深潭,将所有翻涌的情绪都压在波澜不惊的水面之下。
抱歉,等很久了吗林夕在他对面坐下,声音有些紧,将手包放在一旁,眼神不太敢直接与他对视,落在他面前那杯透明的液体上。
没有。我也刚到。李哲的声音平稳,听不出情绪。他招手叫来服务生。
林夕点了一杯热拿铁。服务生离开后,小小的桌面上再度陷入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一丝细微的噼啪声。
那种无形的、令人呼吸困难的张力又回来了,甚至比上一次更甚。上一次还有相亲的剧本可以依循,有谎言可以躲藏。这一次,只剩下赤裸裸的、无处遁形的过去和现在。
林夕的手指在桌下绞紧,指节泛白。她垂着眼睑,盯着桌面上木质的纹路,感觉心跳声大得几乎要盖过咖啡馆里低回的音乐。
她必须说点什么。不能再这样下去。
那条短信……她终于鼓起勇气开口,声音低低的,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我收到了。
李哲只是看着她,没接话,等待她的下文。那沉默像是有重量,压得她不得不继续。
我……她吸了口气,抬起头,终于迎上他的目光。烛光在她眼底跳跃,映出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愧疚和挣扎的水光,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关于那天,还有……以前。
她的声音顿了顿,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
那罐糖,我真的……很意外。她轻声说,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小心挤出来,我没想到你会记得,还找了那么久。我……我甚至花了点时间,才真正想起来……
她说到这里,声音更低了下去,像是无地自容:对不起,我好像……把很重要的事情,忘得太轻巧了。
最后几个字,几乎含在嘴里,带着浓重的鼻音。
她说完,便像是用尽了所有力气,微微侧过头,避开他过于专注的凝视,下颌线绷得有些紧,显出一种倔强的脆弱。
李哲沉默地听着。看着她艰难地剖白,看着她眼底的羞愧和慌乱。心底那块坚硬了三天、甚至十年的冰,似乎被那烛光和她的颤音撬开了一丝微不可察的缝隙。
他依旧没有立刻说话。
服务生恰在此时送来了拿铁,拉花是一只精致的天鹅。氤氲的热气暂时隔开了两人交汇的视线。
待服务生离开,李哲才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她耳中,带着一种沉淀后的平静,不再是上次那种带着探寻的尖锐。
不用道歉。他说。
林夕蓦地转头看他,眼里带着未散的湿润和惊讶。
李哲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很深,像是要看清她每一丝细微的表情。
记得或忘记,本身都没有错。他缓缓道,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咖啡杯壁,那只是你人生里很普通的一天,普通到不值得记住。我明白。
他说的很慢,每个字都像是经过深思熟虑。
我找你,等你的回复,甚至今天约你出来……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似乎在选择最恰当的词语,并不是为了听一句道歉,或者非要你想起什么。
他的目光变得极其认真,锁住她微微睁大的眼睛。
林夕,我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咖啡馆里的音乐换了一首,舒缓的钢琴曲流水般淌过。
烛光下,他的轮廓显得柔和了些,但眼神却亮得惊人。
那颗糖,对你来说,如果现在重新想起来,他问,声音低沉而清晰,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度,除了‘对不起’和‘谢谢’之外,还有没有一点点……别的可能
除了‘对不起’和‘谢谢’之外,还有没有一点点……别的可能
问题悬在温暖的烛光里,像一颗透明的水珠,折射出所有小心翼翼和不敢声张的期待。
林夕的心脏骤然缩紧,又被某种滚烫的东西猛地填满。她看着李哲,看着他被柔和光线下依旧清晰的下颌线,看着他那双过分认真的眼睛。那里面没有逼迫,没有戏谑,只有一种近乎固执的探寻,和一种……她从未在他身上看到过的、深藏的脆弱。
她忽然意识到,抛出这个问题,对他而言,需要多大的勇气。这甚至比他从一个肥胖自卑的男孩蜕变成如今的模样,需要更多的勇气。
空气凝滞着,只有烛芯燃烧的细微声响。
她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所有预先设想过的、体面又疏离的回应,在此刻都显得苍白而残忍。
她垂下眼,视线落在自己面前那杯拿铁上,天鹅拉花已经有些模糊融化。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杯壁,汲取着那一点暖意。
许久,她终于抬起头,目光重新迎上他的。烛光在她眼底投下细碎的光点,微微闪动着。
我……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不再颤抖,我用了三天……才发出那条消息。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在整理最准确的词句。
不是因为不想回。她轻声说,每个字都落得很慢,很清晰,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回。
那罐糖,对我来说,可能曾经只是……很普通的一件事。她坦诚地看着他,不再躲避,普通到,我真的差点彻底忘了。
李哲的眸光几不可察地暗了一瞬,但依旧保持着倾听的姿态。
但是,林夕话锋一转,声音里注入了一丝力量,你把它……变得不普通了。
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桌面,像是指向那并不存在的糖罐。
你这三天,是不是……很失望她忽然问,眼神里带着一丝清晰的歉意和探究。
李哲没料到她会直接问这个,喉结滚动了一下,沉默了片刻,才极其轻微地颔首:嗯。
一个单音节的承认,却重逾千斤。
林夕的心像是被那个嗯字烫了一下。她吸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语气变得更加坚定。
我翻看了以前的相册。她说,找到了……有你的照片。我才真正想起来,你那个时候……是什么样子。
她的目光里染上清晰的酸楚和愧疚。
也才真正明白,我那颗随手给的糖,对你来说……可能意味着什么。
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的遗忘,可能……轻慢了很重的东西。她的声音微微发哽,却努力维持着平稳,我说‘谢谢’……是谢谢你告诉我,告诉我有人这样……记得。
她停顿了一下,像是鼓足了此生最大的勇气,目光清澈地望进他眼底深处。
而你问的‘别的可能’……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按在桌面上。
如果我說……我现在,很想重新认识你,她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不是作为十年前那个给过你一颗糖的同学,也不是作为三天前那个撒了谎的相亲对象。
就是……作为李哲,和林夕。
这算不算……你说的那种可能
话音落下,她屏住了呼吸,等待着审判。脸颊因为这番几乎耗尽所有气力的剖白而染上薄红,烛光下,眼底的水光清晰可见。
咖啡馆里的钢琴曲恰好换了一首,舒缓深情的旋律流淌开来。
李哲定定地看着她,看着她泛红的脸颊,看着她眼底的紧张和那不容错辨的认真。
许久。
他眼底那片深沉的、紧绷的什么,像是冰河初融,缓缓地、彻底地消弭了。一种极其复杂的神色掠过他的眉眼,像是卸下了千钧重担后的疲惫,又像是跋涉万里终见绿洲的怔忡。
他极轻极轻地吁出了一口气,气息微颤。
然后,他微微向前倾身,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暖黄的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
算。
他开口,声音低沉得如同大提琴的共鸣,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沙哑,和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微弱的笑意。
当然算。
那个算字落下,像最后一块严丝合缝的拼图,咔哒一声,嵌入了命运曲折的脉络里。
空气依然紧绷着,但那令人窒息的张力却悄然变了质。不再是猜忌和对抗的暗流,而是某种更纤细、更敏感的东西在无声地震颤,连接着两张桌子之间狭窄的空间。
林夕屏住的呼吸终于缓缓吐出,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脸颊上的热度未退,反而因为他那个简短却重逾千钧的肯定,烧得更厉害了些。她下意识地垂下眼,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咖啡杯壁上模糊的天鹅轮廓,试图掩饰胸腔里那头失控狂奔的小鹿。
李哲看着她微颤的睫毛,看着她染上绯红的耳垂,看着她所有细微的、无处遁形的紧张。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柔软情绪,像温水流过冰封的河床,悄然漫过心口。十年来的执念,三天的焦灼等待,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一个落点。
他身体里那根绷得太久太紧的弦,微微松动,带来一阵近乎虚脱的释然,以及随之而来的、更深沉的疲惫。
服务生恰到好处地出现,为林夕添了热水,又悄无声息地退开。这小小的插曲短暂地打破了凝滞,给了两人一个调整呼吸的间隙。
那……林夕鼓起勇气,重新抬起眼,声音还带着一点刚找回气力的虚软,我们……要从哪里开始重新认识
问完,她自己都觉得这话傻气又直白,忍不住抿了抿唇,露出一丝窘迫。
李哲看着她这难得流露出的、不同于之前客气疏离或慌乱愧疚的模样,眼底那丝极淡的笑意终于晕开了一些,染上了一点真实的温度。
或许,他开口,声音依旧低沉,却放缓了许多,不再像刚才那样带着审慎的力度,可以从名字开始
他微微向前倾身,烛光在他深邃的眼底投下温暖的光点,伸出手,做出一个正式握手的姿势,嘴角牵起一个极浅却清晰的弧度。
李哲。很高兴……重新认识你,林夕小姐。
他的手掌宽大,指节分明,静静地悬在桌面上方,等待着。
林夕的心跳又漏了一拍。她看着那只手,又看看他眼里那簇温暖而认真的火光,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酸涩和甜暖的潮流席卷过四肢百骸。
她伸出手,轻轻放入他的掌心。他的手指微凉,却带着沉稳的力量,将她微颤的指尖轻轻握住,一触即分。礼节性的,却仿佛有电流透过相触的皮肤窜过。
林夕。她迎着他的目光,也努力弯起嘴角,也很高兴……重新认识你,李哲先生。
手分开,空气中那根无形的弦似乎又被拨动了一下,余音袅袅。
两人之间再度陷入沉默,却不再令人窒息,反而流淌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正在重新探索的静谧。
李哲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像是要将此刻她的模样,和记忆中那个模糊的小女孩身影,以及三天前那个仓促逃离的背影,仔细地重叠、区分。
然后,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极其自然地抬手,向旁边候着的服务生示意了一下。
麻烦,他说,声音恢复了些平时的沉稳,一罐柠檬糖。谢谢。
林夕怔住,看向他。
李哲迎上她的目光,眼神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专注。
上次你带走了,他解释道,语气寻常得像是在说今天天气不错,这次,总该留给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