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丛家是昌阳城最大的富户,上数三代人都是本地有名的乡绅。、可到了第四代就不行了,丛家老小坐吃山空不说,仅丛大少爷一个人,就把家产赌得望见边儿了。这不,刚进腊月门,外边的风都刮了两天两夜了,丛大少爷仍然泡在赌场里,对外边的事情,不管不问。
天蒙蒙亮时,丛欣丛大少爷才裹起那件油光水滑的狐裘,从热气腾腾的赌坊里钻出来,此时的他脸色煞白,非常虚弱,气色更不用说了,本是赢了钱的人,此时看上去却像输了钱。
当然,气色不好的原因是虽然赢了钱,却没拿到一文钱,他赢到手的是一个大活人,尽管他并不乐意。
在丛欣身后跟着的,是缩着脖子的赌友丁二全,往日里俩人好得一个人似的,吃喝玩乐不拆伴儿,今天不同,今天丁二全输了,而且赢他的人正是丛大少爷。
这次,丁二全输得相当窝囊相当惨痛,可他竟然一文钱也拿不出来。面对冷着脸的丛大少爷,丁二全一点不敢耍横,脸上必须堆着笑,虽然这笑却比哭还难看。丁二全是个浑人,但此时却一点脾气也没有,一来他惹不起丛家,二来他俩是朋友,平日里丛大少爷没少关心他。
丁二全一把扯住丛欣,嘴里再次念叨着:丛少爷手气旺,手气旺极了!我家那丫头片子,就这么说定了,归您了,归您了!
丛欣没回头,只从鼻子里哼出一股白气,算是应了。丁花他脑子里只剩昨夜赌桌上那副通杀的好牌,至于丁花是方是圆是麻是俏,在他印象里模糊得很。
丛家没有反对这门亲事,毕竟,现在的丛家不是以前的丛家,底子也没那么硬了。
娶亲的日子定在来年开春。来年刚过清明,丛家就忙活着迎新了。
仪式没有想象的那么隆重,只是个形式。总得来说,这门亲不算是正儿八经的明媒正娶,只能对付了吧。
于是,喜日子这天,只有一头灰扑扑的老驴驮着丁花,慢悠悠走过城关村坑洼的石板路。
按说,新娘子本该蒙着红盖头端端正正面向前方坐着,可丁花偏不,她整个人反着身子骑在驴背上,脸朝着来路,手里还攥紧着一串念珠。这串念珠是娘的宝物,临出门时,娘偷偷塞到她手里的,娘是虔诚的居士,每日吃斋念佛,她把念珠送给女儿,为的是佑护丁花,护她平安。
老驴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走着。丁花掀了掀盖头,薄薄的红布下头,射出两道冷冷的目光,钉子似的盯着身后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丁家破门楼,盯着门楼底下那个不敢抬头的爹丁二全,一眼也不瞅跟随着的丛大少爷,他不是她的新郎,她也不是他的新娘。
有几个看热闹的婆子们看出了门道,少声嘀咕着,有人便放大声说出来:作孽哟,这新娘子,心里憋着气呢!
丛欣骑在高头大马上,一身簇新的红,他虽然瞥见了这一切,却也只当没看见,心里惦记的是晚上哪家馆子的八宝鸭炖得够火候。
进了丛家门,丁花收起了怨气和傲气,她那点反骨注定要被丛家深宅大院沉重的木门压折,而她,也注定要在这座深宅大院里涅槃。
正儿八经过起日子后,令人想不到的是丛欣竟然戒了赌,也许是觉得家里多了个活物,新鲜劲没过,又或许是觉得赢个女人回来,赌运怕也耗尽了。总之,就连丛欣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反正他不再赌了。
只是,赌是戒了,可好吃懒做的根子却越来越深。
丛家仅有的十亩祖传好地,是丁花的命,是她拴在磨盘上一圈圈转出来的命。
丁花拒绝了别人劝她雇长工的提议,自己在地里刨食,在灶台前打转,在灯下缝补浆洗。一个小脚女人,摇摆在田地与宅院之间,成了昌阳城的一件莫大新鲜事,有人羡慕丛欣有福,有人同情丁花有苦。
丛欣呢对身外之事仍然是不管不问,只管自己吃饱了剔牙,剔完了歪在炕上听曲儿,要不就是琢磨着下顿的吃食。
日子一天天过去。
天灾不断,十亩地的出息已经渐渐糊不住丛家十口人越来越大的窟窿。更可怕的是丁花的肚子一个接一个,竟没歇过气,足足给丛欣生下七龙一凤。
丁花心里苦,丛欣却欢天喜地。看着满炕乱爬的儿子,经常乐得拍大腿:看看,看看!我丛某人也是子孙满堂,这昌阳城关村,谁能比得上
丛欣得意得很,却一点也不把腰酸腿痛的丁花放在心里。
不知是哪一天,闯外的人回来说外面世道乱了,民国了,皇帝没了。世道一乱,老天爷似乎也不开恩,天灾更多起来。兵匪,瘟疫,干旱,洪涝,蝗灾……城关村一样没落下,而且大有没完没了之势。
城关村里原本十几户丛姓人家,都是亲连亲的没出五服,可这十户丛姓人家竟然有九户断了香火绝了户,他们家的无主田产、屋宅、铺面等等,按族规,像流水一样都归到了丛欣和那七个儿子和一个女儿的名下。
人们都说丛欣家运势足,前世肯定行了好。
不管是前世做了什么,今世是轮到好时候了。从此,丛家宅院如同吸饱了水的馒头,无声无息地膨胀、蔓延。那一排排房子,白墙连着青瓦,青瓦又压着邻家的旧脊,全是丛欣家的财产。站在村头高处望,丛家的房屋鳞次栉比,黑压压一片,竟快抵得上县衙门的排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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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谁先起了头,背地里都喊丛家是半衙。
这称呼传到丛欣耳朵里,他听着很舒坦,一边得意地嘿嘿一笑,一边冲着刚出锅的红烧蹄髈下着筷子,还一个劲评价着:半衙好,好,听着!听着!这称呼多有气魄!那油光满面的脸上全是得意洋洋的神情。
而丁花却没有丛欣那样的好心情,身子累,她不怕,她总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此时,听着丛欣长时间的笑语,她只能暗暗叹一口气,默默地端着粗瓷碗,坐在灶膛边的小板凳上喝稀粥。
丁花感觉手里的碗很沉,沉得端不住,那半衙二字沉甸甸压在她心口上喘不过气。她真的不知道往后的日子会怎么样,她已经累得只剩一把硬撑的骨头架子了,这偌大的半衙她如何撑得起来
丛欣的懒骨头,被半衙的虚名浸泡得彻底酥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又染上了大烟,烟枪成了他的命根子。自此,丛家里的光景越来越不济了。丛欣的一杆烟枪,慢慢把祖上留下来的田地、房屋、铺子,一口口化作了缭绕的烟雾。
丁花眼看着,心像被钝刀子割,可她拦不住,也骂不动。儿子们大的不大,小的还小,除了嗷嗷待哺,便是懵懂无知。眼见得偌大的家业在飞快消融,丁花真的顶不住了,于是,她开始转向另一种活法:先是卖田,后是卖房,再是卖铺子……
仅仅几年光景,丛家竟然到了无处容身的境地。家产卖得如此彻底,彻底到连最后栖身的四间正屋也没留下,这是任谁也想不到的事情。十几口子一家人,老老小小无处去,先是借住村西家庙里,可是家庙的房子年久失修,根本待不下去。丁花到村里打探了一下,有户人家愿意帮他们,但不能进院子。
丛家老小只得蜷缩着借住在人家的大门过道里,夜里过道的穿堂风是很冷的,那种冷是刺骨的感觉。已经被大烟折磨得不成样子的丛欣,裹着一件不知哪里淘换来的破棉袄蜷在草席上,烟瘾刚过,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满足,对旁边唉声叹气的丁花嘟囔着:愁什么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会有法子的,我就不信,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至于邻人的嗤笑声,丛欣就更不在意了,别人笑,他也笑,他乐观的理由依然源自那句口头禅:借钱吃海货,不算不会过。
丁花却更加沉默了,每天在黑暗里无助地睁着眼,听着儿女们压抑的抽噎声,她只觉得这条硬硬过道冰冷的砖地,正一点点吸尽她最后的热气。
二
战火终于烧到了昌阳。鬼子来了,城关村乱成了一锅粥。丛欣一家老小像被惊散的蚂蚁,裹在逃难的人潮里仓惶奔往烟城。
他们一路风餐露宿,个个蓬头垢面,活像一群叫花子。那点仅剩的半衙气派早在滚滚的黄尘中和饥饿的窘迫里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天,他们来到一个破败的村口歇脚,不曾想,竟在这里撞见了同村的郭宏伟。
郭家早年也败落过,但后来凭着郭宏伟在烟城做点小生意,家境慢慢好了起来。此时的郭宏伟虽然也在逃难,但却一点不像落难的样子,穿着体面的长衫,头也梳着油亮。
看到丛欣一家蜷缩在墙角啃着硬如石头的窝头,郭宏伟的眼神复杂起来。
他走到丛欣面前叹了口气,扫了几眼丛欣身后那群瘦骨伶仃、眼神惊恐的孩子,目光最后落在那个最小的、约莫七八岁、衣衫褴褛的小丫头身上。
郭宏伟指了指她对丛欣低声道:老丛啊,你这拖家带口的逃难不易。如今,你们家也就剩这点……还值点钱了。
郭宏伟的声音不高,说出的话却句句扎人,狠狠扎进了丛欣的身子里,刺穿了他浑浊麻木的神经。那时的他,正下意识地把手往怀里摸——那里藏着他最后一点烟膏。当听到郭宏伟说这话时,丛欣的手猛一抖,烟膏盒子从怀里滑落,啪嗒一声掉在冰冷的泥地上。
丛欣飞快地、几乎是惊恐地瞥了一眼自己那个懵懂无知的小女儿,随即低下头死死盯着自己的破鞋尖,缩紧了肩膀,他本来想说句什么,可张了张嘴,吐不出一个字。
丁花木然的坐在一旁抱着最小的孩子,她把郭宏伟的话和丈夫那从未有过的狼狈瑟缩,听得清清楚楚,也看得真真切切。她感觉有一股寒意正从脚底直冲头顶,她使劲搂紧怀里的孩子,如今,怀里的这点微弱的暖意,是她仅存的凭依。
到了烟城,乱糟糟的码头、咸腥的海风并没有吹散丛家人脸上的愁苦。好在大儿子丛用,因着认得几个字,被早先在烟城落脚、经营棉制品小作坊的老乡林大民收留,帮着打点些杂事。
没过多久,脑子活络的丛用瞅准了机会怂恿林大民合伙,林大民对这个头脑灵活、很会钻营的后生很是赏识,料他日后必有出息,竟答应了他合伙的请求,由此,丛用有了自己的生意。
初夏时,丛用不知从哪里弄来大批别人丢弃的破烂旧棉絮、旧布头,他对母亲丁花说很便宜,几乎白捡。
丁花一声吆喝,全家能动弹的男丁——他那几个半大不小的兄弟,连同他自己全扑了上去。烂棉花堆得像小山,尘土飞扬,呛得人咳个不停。
丛欣也挣扎着起来,与孩子们一起在昏暗的油灯下将那些破烂撕扯、清洗、捶打。然后在处理过的棉布上一层层刷上浆糊,叠压,再用沉重的石滚子一遍遍碾压。日复一日,竟积攒起数吨压得硬邦邦的浆布板。
寒冬降临,风声传来,说是中央军一部急需大批耐磨的鞋底材料,四处高价求购。丛用囤积的浆布板成了宝贝,一抛售,利滚利,帮林大民把小作坊做成了大铺子,丛家也跟着发了笔财。
钱是有了,人心却变了。林大民还在感恩着丛用的时候,丛用却开始嫌铺子做得太小,装不下他的雄才大略。
其实,他惦记的是林大民经营多年的生意和人脉。丛用开始偷偷做自己的人脉,这些所谓的人脉中有许多是生意上的对手,他会有意无意透露些林大民的信息给他们,给林大民造成了很多麻烦。
丛用非常得意自己这天衣无缝的行动和计划。可他低估了林大民。
林大民没有关注丛用在外边做些什么,在丛用做人脉时,他却在掌握丛用的暗账——那伪造单据以及虚报的损耗。林大民集齐证据后,一纸诉状告把丛用告到了官府。
丛用彻底懵了,他没想到事情的结局会是这样。
丛用本想打这个官司,他期望速胜。但这是不可能的,再耗下去,连到手的那点浮财也保不住,丛用便索性舍了打官司的念头,与林大民讲了和,林大民念及旧情,也不再追究下去,撤了诉状,也撤了与丛用的合约,丛用赔了些钱后,俩人一拍而散。
烟台不能久留了,一家人再次陷入贫困。
丛用与爹娘商议:不如回昌阳老家,那里人熟地熟,或许能重振家业。可丛欣却死活不肯。丁花知道他心里的那点盘算:贪恋这里街市上南腔北调的热闹和花花景观。
丁花用冰冷的眼神瞅住他,瞅着丛欣那副赖在租屋炕上抽大烟的颓废样,他忍不住了,第一次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对儿子们说:回!收拾东西,回昌阳!又剜一眼丛欣,不走,你自己留这吧。
丛欣被丁花斩钉截铁的话震住了。
三
回到昌阳南关的旧宅时,已是深秋,有了浓重的寒意。
老宅早已残破不堪,无法入住。他们守在破败的宅院前,欲哭无泪。
过了午后,丁花看到街口闪出一个熟悉的人影慢慢走近,走到她这一家人跟前站住了。
他是在村里开油坊的郭宏伟。
丛欣把脸埋在臂弯里装作没看见,丁花虽然冲着郭宏伟挤出了一点笑,但这份笑显然掩饰不住尴尬与戒备。她不知道郭宏伟来做什么,怕又是一番比以往更扎心的嘲笑吧
但丁花想错了。
她,她们一家人都没想到,郭宏伟是来帮他们的。老丛,不嫌弃的话,搬到我那闲着的老宅院里去吧。……
丛家住进了郭家大院。而这个大院与丛家破败的宅院是紧挨着的,当年常被丛家嘲笑宅子的低矮。
丁花看着炕上被烟瘾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丛欣,又看看身边几个眼神躲闪、已长大成人的儿子,心里像压着块冰。
她召集儿子们,声音决断地说:要么他戒了那口烟,要么……你们就等着给他披麻戴孝。这个家不能再被那杆烟枪拖进泥潭里了。儿子们面面相觑,最终点了头。
那是丁花一生中最艰难也最狠心的日子。
他们把丛欣锁进一间空屋,任他哀求、咒骂、撞门,铁了心肠不理。
屋里日夜是鬼哭狼嚎般的嘶吼。
第三日夜里那嘶吼声陡然拔高,像一根绷到极限的弦,然后嘣地一声彻底断了。
屋内死寂。
丁花浑身一颤,手里的念珠掉在地上散落一地。
门打开,丛欣蜷缩在冰冷的炕角,身体已经僵硬,脸上还凝固着一种极度的惊恐和扭曲的痛苦。他枯槁的手还保持着向前抓挠的姿势,仿佛想抓住那永远抓不住的烟雾。
丛欣死了。
丁花那根绷了几十年的弦也骤然松弛,但几乎同时垮塌。她病了一场,在炕上昏沉了许久,梦里尽是倒骑毛驴时那颠簸的视角,冷硬的风,身后丁家破门楼越来越小的影子,还有郭宏伟手指点过来时那冰冷的、指向深渊的方向,还有像一片枯叶飘出了丛家残破门槛的丛欣……
病好后,丁花像是彻底换了一个人。
她不再下地,不再为儿子们缝补浆洗。她只是把儿子们叫到跟前,浑浊的目光挨个盯着他们的眼睛看,直看到心底里去。
她先对丛用开了口:老大,你算计人的本事,烟台还没使够昌阳的水浅,淹不死你,也浮不起你。该做什么,自己掂量。丛用脸上一阵红一阵白,低头不语。
老二,她转向另一个,你那膀子力气,光会碾布板去,寻个正经差事,扛枪吃粮,也比窝着强。
丁花的目光一个个扫过去,读书的,当兵的,做手艺的,跑腿的……都安排得明明白白,不容反驳。
儿子们在她那洞穿一切的目光下竟无人敢违逆半分。他们像得了敕令,又像是逃离,纷纷到外面的世界寻了各自的出路。
家里只剩下她与病弱的小女儿了。
丁花一夜未眠,她在琢磨命运。这都是天意,是天意。这是丁花最终得出的结论。于是自己做主,把小女丛庆芝许给了郭宏伟做了填房——郭宏伟的前房已经去世,撇下一个女儿。
四
郭家油坊飘出的香气,终年弥漫在南关的巷子里。
丛家暂住的郭家旧宅真正空了。儿子们各自成了家,搬了出去,只在年节才带着家小回来磕个头,留下些吃食银钱,便又匆匆离去,留下满屋挥之不去的冷清。
丁花收拾出最靠里的一间小屋,打扫干净。
她请人用土坯砌了一个小小的佛龛,供上一尊白瓷观音。佛像面容悲悯,眼睑低垂,盖住这人世间所有的尘埃。
丁花每日除了极简单的饭食,便枯坐在这小屋里。她不再关心儿子们谁升了官,谁发了财,谁又添了丁。她只守着那尊观音一遍遍地数着那串重新串起的、磨得光滑油亮的檀木念珠。窗纸由明到暗,日光移动,在她日渐苍老的脸上刻下变幻的光影。
香炉里一炷细香青烟袅袅,缠绕着那低低的、含混不清的诵经声,融着那柱烟香飘出小屋,落入南关经年不散的香油气息里。
她不再关心屋外的,虽然世道已经翻天覆地,炮声隆隆,换了旗帜。
她偶尔会停下诵经,灰暗的目光穿透狭小的窗棂望向墙外那棵老枯槐的半个身影。
恍惚间,仿佛又见那年腊月,一头灰驴驮着个倒坐的身影,踏着村路冰冷的石板,嘚嘚而来,红盖头下,一双年轻的眼,冷冷地,望向身后越来越远的世界。
那目光,穿透几十载烟尘与香火,竟比眼前这炷袅袅青烟,还要清晰,还要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