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玄幻小说 > 繁花似锦:雾门归途 > 第一章

青崖镇的浓雾吞噬了无数秘密,也困住了林宇的灵魂。第七个清晨,梁上的铜铃在他掌心结满冰霜,雾中浮现的无面红衣女人,手腕上戴着的翡翠碎镯,竟与二十年前踏入雾门失踪的母亲遗物一模一样。当铜铃的尖啸撕裂寂静,当雾门在湖面扭曲开启,林宇必须直面二十年前自己背叛的真相——是成为守灯人永困雾中,还是以记忆为祭品,换回那个为他踏入深渊的血亲一段关于迷失与救赎的诡谲传说,在浓雾与往生灯的幽光中缓缓揭开……
01
雾锁青崖
我叫林宇,是个摄影师,喜欢四处探寻那些鲜为人知的美景,快门就是我丈量世界的尺子。但青崖镇的雾,浓得连光都透不进来。鞋底黏着青石板隔夜的寒露,每一次抬脚都发出咯吱的细响,像踩在某种巨大生物的鳞片上。这是我困在青崖的第七个清晨,雾气准时在寅时三刻漫上屋檐,如同无数冰冷的手指,耐心地拂过每一片陈年青瓦。镇东头废弃的老屋里,那枚悬在梁上的铜铃又在响——不是风,是雾流过铃舌时发出的呜咽,像幽魂在门板后反复叩击。
林先生,该走了。陈伯的嗓子像被砂纸磨过。他蹲在渡口,青筋虬结的手死死攥着竹篙,指节发白。这七天,他总在雾最浓时幽灵般出现,粗布衣襟上永远凝着露水,皱纹里嵌满细小的水珠,像刚从河里捞起的沉木。
我下意识按住口袋,铜铃的寒意透过布料渗进皮肤。再等等。那东西在废弃老屋找到我的情景又浮现:蛛网密布的房梁下,它静悬着,布满绿锈的铃身却在我靠近时无风自动,发出清越的颤音。自那夜起,雾里便多了双眼睛,黏在后颈上,挥之不去。
陈伯浑浊的眼珠转向河面。浓雾翻滚,对岸山影如蛰伏的巨兽脊背。雾散了才好走,他竹篙重重一顿,青石上溅起水花,山神的衣裳,沾不得。他声音压低,带着此地人特有的、对不可知事物的敬畏,二十年前…有人不信邪,硬闯…话头猛地掐断,他喉结滚动,枯瘦的手神经质地搓着竹篙上磨亮的包浆,仿佛要擦掉什么不堪的记忆。
口袋猛地一沉!铜铃毫无征兆地剧烈震颤起来,不是晃动,是近乎癫狂的抖动!尖利刺耳的嗡鸣瞬间刺穿耳膜,我痛得弓起身子。掏出来一看,魂飞魄散——铃铛内壁竟凝结了一层细密的白霜,在灰白晨光中泛着死气。几乎同时,河面的雾活了!像被无形巨手搅动,漩涡般翻涌撕扯。
雾气稀薄处,一个身影钉在对岸山脚。
红。刺目的,死寂的红。
是个女人。宽大的旧式斜襟袄,颜色暗沉如凝血。她静立不动,与流动的雾气格格不入,像一幅拙劣画作里硬生生剪贴上去的红色纸片。
铜铃的尖啸陡然拔高!几乎要撕裂鼓膜!我死死捂住耳朵,却看见那抹红动了。
她抬起手。
衣袖滑落一截,露出的手腕细瘦得骇人,皮肤是毫无生气的惨白。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那伸出的手指——枯枝般僵硬,直直指向我站立的位置,正是我噩梦里反复出现的鬼门关山坳!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炸开!我转身狂奔!背后传来噗通一声闷响,像重石砸入深水。肺叶火烧火燎,我撞进一条窄巷,扶着冰凉的夯土墙喘息。呼出的白气在眼前凝成一小团雾,又迅速被周围更浓的灰白吞噬。整条巷子被裹进一个湿冷的茧。
铜铃安静了,冷得像握着一块河底的沉冰。
林先生,您要去哪儿
声音清凌凌,却惊得我浑身汗毛倒竖。巷子尽头,薄雾被无形地排开。一个穿淡青素缎旗袍的女子撑伞而立。二十五六岁,眉眼精致如工笔画,脸色却白得像新刷的墙,一丝血色也无。油纸伞面水珠滚落,坠地无声。
您是…
苏雨晴。她唇角弯起,笑容恰到好处,眼底却无波无澜,陈伯说您要走,我来看看。她迈步,裙摆纹丝不动,鞋跟踏在青石上,悄然无声。唯有我口袋里的铜铃,随着她的靠近,又开始微弱地震颤,如同垂死心脏的挣扎。
您见过山神吗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那抹完美的笑容瞬间冻结。她视线死死锁住我鼓囊的口袋,瞳孔骤然缩紧。您…您找到了它…声音里的颤抖泄露了极力维持的平静。
什么意思我退后一步。
没什么。她迅速垂下眼睫,笑容重新浮现,却僵硬如面具,雾散之前,您最好别离镇。青崖的雾……记仇。
呜——!渡船汽笛骤然撕破寂静,悠长而凄厉。
苏雨晴脸色骤变!他来了!她急促道,第一次失了那份刻意的从容,林先生!留下!等雾全散!话音未落,淡青身影已疾步退入浓雾,转瞬消融,仿佛从未存在。
汽笛声由远及近,带着陈伯嘶哑含混的吆喝。口袋里的铜铃猛地爆发出剧烈的震动!一股刺骨阴寒瞬间冻结了我的指尖!我猛地抬头——
穿透翻滚的灰白雾障,那抹凝血般的红依旧钉在山脚。
这一次,我看得无比清晰。
没有眼睛,没有口鼻,没有起伏。
本该是脸的位置,只有一片平滑、惨白的空白。
02
渡向幽冥
那片空白!像被粗暴抹去的画布,又像从未孕育过五官的胚胎!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炸开!铜铃在我掌心癫狂跳动,冰冷的金属感尖锐地扎进骨头缝里!她抬起手——那只没有手指的、模糊糊的肢端,毫无阻碍地穿透粘稠的雾气,直直指向我的眉心!
原始的恐惧攫住四肢百骸!我转身,跌跌撞撞冲进迷宫般的小巷。雾气缠上脚踝,湿冷滑腻如蛇躯,死命拖拽。肺叶灼痛,喉咙里满是铁锈味。眼前豁然开朗,是死寂的镇中心广场。一口黑黢黢的古井矗立中央,碗口粗的铁链死死锁住井口,上面挂满锈蚀的铜锁,像某种怪诞的祭品。四周门窗紧闭,连一声狗吠也无。
铜铃的尖啸陡然变得扭曲,如同指甲刮过锈铁皮!我痛苦地捂住耳朵,却看见广场翻滚的雾气中,无声无息地浮现出密密麻麻的影子!高矮胖瘦,衣饰各异,唯一相同的是——他们的脸,全都是一片令人作呕的、空洞的惨白!它们像一群提线木偶,踩着脚下盘旋的灰雾,无声无息地向我合拢!
林先生!上船!快——!陈伯破锣般的嘶吼如同救命稻草,穿透令人窒息的死寂!
求生本能爆发!我朝着河岸方向亡命狂奔!身后,那些无面的影子发出非人的、金属摩擦般的尖利嘶吼!雾气翻卷,形成一道道粘稠的墙,试图将我困死其中。
冲上渡口,陈伯眼珠赤红,竹篙拼命撑开船身。我几乎是砸进船舱!几乎同时,口袋里的铜铃发出一声凄厉到极点的、濒死般的哀鸣!
咔嚓!
碎裂声清晰可闻。霜花覆盖的几片铜片散落在湿漉漉的船板上,寒气四溢。我的指尖已冻得发紫麻木。陈伯用尽力气猛撑竹篙,小船如离弦之箭,仓惶逃离河岸。
那……那是什么!我声音抖得不成调,指向对岸。
陈伯面无人色,枯瘦的手剧烈颤抖,竹篙差点脱手。雾门…他声音嘶哑得像被砂轮磨过,她…踩在雾门上!
顺着他绝望的目光,那红衣无面的身影脚下,翻滚的浓雾竟凝聚出一个巨大、扭曲的门框轮廓!边缘模糊不清,如同被水晕开的墨迹,正以一种缓慢而诡异的姿态,缓缓旋转!门内,是比夜色更深的虚无。
船,一头扎进了无边无际的浓雾海洋。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竹篙单调的噗…噗…入水声,和陈伯粗重的喘息。浓雾隔绝了天光,也吞噬了方向感。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又或只是一瞬,粘稠的雾气终于开始稀薄、溃散。
暮色四合。眼前景象却让我倒抽一口冷气!
不是来时的河道,而是一片从未见过的、巨大的湖泊!水面平滑如墨玉,倒映着被夕阳染成血痂色的嶙峋山影,死寂得没有一丝波纹。岸边,一座爬满暗紫色藤蔓的破败石亭,如同蹲踞的怪兽。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湖面——密密麻麻漂浮着无数青绿色的纸灯笼!烛火在灯罩内幽幽跳动,随波逐流,排列成一个巨大、沉默的圆环,将石亭拱卫在中央。
这是哪!寒意顺着脊椎爬上后颈。
迷…迷雾湖。陈伯的声音疲惫至极,带着劫后余生的虚脱,二十年了…没人能活着穿过青崖的雾…除了…这里。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那些鬼火般的灯笼。
那些灯
陈伯的脸瞬间褪尽血色,枯手猛地抓住我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往生灯…他牙齿打颤,给…给雾里迷路的人…点…点魂的!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眼中是刻骨的恐惧,林先生!碎片!铜铃碎片还在不在!
我摸索口袋。那枚最尖锐的、带着霜痕的铜片还在!更诡异的是,它竟隐隐发烫!
在!
今晚!陈伯的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湖里的东西,必须把它…扔进湖心…一盏往生灯里!扔进去!不然…明天的雾门…还会开!
夜色如墨汁倾泻,彻底吞没石亭。陈伯哆嗦着,从怀里掏出一盏巴掌大的青铜古灯。灯身布满铜绿,灯芯早已焦黑,却诡异地散发着一层稀薄、阴冷的红光。他颤抖着用火石点燃。
嗤啦。
豆大的火苗跳跃起来,映着他沟壑纵横、毫无血色的脸,如同鬼面。二十年前…他声音干涩,我师父…用九十九个…童男心头血…祭炼三年…才成这七盏往生灯…豆大的汗珠从他额角滚落,每一盏…都锁着一个…雾门开时…现身的无面魂…那红衣女人…他喉结滚动,艰难地吐出最后几个字,是…最后一个…
我手中的铜铃碎片猛地一震!嗡鸣声尖锐起来,与青铜灯摇曳的冷光形成诡异的共振!湖面上,那成百上千盏青绿色的往生灯,烛火在同一瞬间,齐刷刷地亮了几分!惨绿的光晕连成一片,将石亭死死围困在中央!
冰冷的恐惧攥紧心脏。铜片在掌心发烫,像一块烧红的炭。
03
石屋秘辛
回程的小船像一片枯叶,漂在死寂的湖面。夕阳的血色余晖涂抹在墨色的水面上,将我和陈伯的影子拉得细长扭曲。我紧握着那枚不知何时重新出现在口袋里的完整铜铃,冰冷的金属触感下,是微弱而持续的搏动,像一颗沉眠的心脏在苏醒。它回来了,带着更深的寒意和更清晰的低语。
陈伯,我看着远处被暮霭吞噬的山峦轮廓,声音干涩,我们……不回镇上
老船夫摇着竹篙,动作迟滞得像个生锈的提线木偶。他浑浊的眼睛瞥了我一眼,那里面翻涌的情绪复杂得难以辨认——恐惧、悲悯,还有一丝…诡异的释然不,他声音嘶哑,先去个地方…你得明白…你身上…沾了什么,林先生…他顿了顿,竹篙在粘稠的水面搅起沉闷的回响,…或许,我该叫你…什么别的
我心头猛地一沉。什么意思
他没有回答。小船拐进一条隐蔽的水道,朝着湖心一座孤零零的、覆满枯黄藤蔓的小岛驶去。岛很小,中央立着一座低矮的石头房子。墙皮剥落,露出里面黝黑的石块,门板歪斜,门前荒草疯长,却奇异地被湖水隔绝在几尺之外,仿佛有层无形的屏障。
二十年前…我师父…在这儿…点上了最后一盏往生灯…陈伯将船靠岸,粗糙的手指指向那座石屋,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也是在那儿…铜铃的真相…缠上了他…
踏上布满湿滑青苔的石阶,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如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的脚踝。石阶边缘,刻着与迷雾湖石亭中相似的符文,只是更古老、更模糊,被岁月侵蚀得只剩断续的凹痕。陈伯推开吱呀作响的朽木门,一股浓烈刺鼻的气味扑面而来——陈年檀香的余烬混着浓重的铁锈味,还有……某种难以言喻的、泥土深处的阴冷腥气。
石屋内部比想象中宽阔。中央是一座用整块黑石凿出的粗糙祭坛,坛面布满刀劈斧凿的痕迹。坛上,一盏形制古拙的青铜灯盏寂静矗立,灯芯积满灰白的灰烬。四周墙壁光秃秃的,唯有七幅蒙尘的画像悬在斑驳的墙面上。画中人物身形各异,面容却都如笼罩在一层流动的灰雾中,模糊不清。但每人的脖颈处,都清晰描绘着一枚造型各异的——铜铃!
这是……我走近,心脏骤然停跳!
其中一幅画像上,那枚铃铛!悬坠的形制、隐约的纹路……与我口袋里这枚冰冷搏动的铜铃,几乎一模一样!
这是我师父…还有他之前的六位…守灯人。陈伯的声音在空旷的石屋里回荡,低沉如古井投石,都是…被铜铃选中的魂…守着雾门…不让它…吞吃活人气息…
我鬼使神差地伸手,指尖触碰到那幅画像冰凉的表面。
嗡——!
画像上的铜铃图案竟发出一阵微弱的、清晰的共鸣!与我口袋中的铜铃震颤瞬间同步!一股阴寒彻骨的电流猛地从指尖窜入,直冲头顶!
不可能!我触电般缩回手,寒意顺着脊椎蔓延。
陈伯从怀中贴身的内袋里,掏出一本用油布层层包裹的册子。封面是某种深褐色的皮,字迹早已模糊不清,只余几个暗红如血的符号。他颤抖着翻开,内页是密密麻麻、扭曲怪异的符文和褪色的朱砂小字。
二十年前…师父…看清了雾门的胃口…他枯瘦的手指划过那些鬼画符般的文字,每…二十年…雾门开一次…从外头…吸一个迷路的魂进来…雾钻进骨缝…吃掉你的过去…只留下…心里头最深的念想…他抬眼,昏黄的眼珠死死盯着我,被选中的…会找到…铜铃的碎片…要是…在雾门大开前…点不亮往生灯…净不了魂…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就会…变成雾门的一部分…成为…下一个守灯人…
红衣女人……我喉咙发紧。
她…是二十年前的…第七个…陈伯眼中翻涌着刻骨的恐惧,声音陡然尖利,她的念想…是找回自己的脸!她的记性!可她…没成!枯瘦的手指猛地指向虚空,她输了!就留在雾里…成了…勾引后来人的…饵!
我下意识捂住口袋,铜铃的搏动变得沉重而清晰,像在回应这残酷的宿命。那我呢我为什么会在这我是谁声音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
陈伯脸上的皱纹扭曲起来,表情复杂得近乎痛苦。这才是…最要命的…林先生…他声音干涩,你的铜铃上…刻着…第八位守灯人的符文…可…镇上的老书…白纸黑字…上一位守灯人…我师父陈守玄…二十年前…就死透了!
他枯枝般的手指,颤抖着指向石屋最阴暗的角落。一堆蒙尘的杂物下,半截断裂的石碑斜插在泥土里。
我一步步走过去,拂开蛛网和厚厚的灰尘。
碑上,三个暗红如血的刻字狰狞地跳入眼帘:
陈守玄之墓。
我如遭雷击!陈守玄……陈伯一字之差!
陈伯…你…你到底是谁我猛地转身。
老船夫佝偻的背脊挺直了一瞬,浑浊的眼里闪过痛楚和决绝。我…是陈守玄的徒弟…也是他…捡回来的养子…他声音低沉下去,带着无尽的疲惫,二十年前…雾门大开那天…师父…不见了…我当他死了…就守着这石屋…守着灯…等下一个…被铃铛选中的倒霉鬼…
然后……等到了我巨大的荒谬感攫住了我。
不…他缓缓摇头,目光越过我,看向门外翻涌的湖面薄雾,我等过…很多人…他们只是…迷了路…雾散了…也就出去了…直到七天前…他视线落回我身上,带着一种宿命般的穿透力,镇东老屋…铜铃…响了…那声音…钻进我骨头里…我就知道…它找到你了…就像当年…找到我师父一样…
夜色如墨,无声地吞噬着小岛。窗外,湖面上的薄雾开始凝聚、蠕动,像有生命般向石屋蔓延。口袋里的铜铃搏动得更快,更热,像一个急不可耐的召唤。
我……该怎么办铜铃在我掌心嗡鸣,冰与火的矛盾感灼烧着神经。
陈忆——我此刻终于明白该这样称呼他——枯瘦的脸上只剩下肃穆与悲悯。选。声音沉重如石,接下铜铃…接下守灯的命…忘了你自己是谁…守着雾门…拦着它吃人…或者…他顿了顿,眼中最后一点光也熄灭了,…扔了它…拒绝它…那么…二十年后…会有另一个人…找到铜铃的碎片…站在这里…面对你今天的…选择…而你…他声音飘忽如叹息,…会忘掉一切…变成雾里的一部分…去…引下一个人…踏进雾门…
湖面的雾气更浓了,蛇一般缠绕上石屋的窗棂。铜铃的热度透过布料灼烫着我的皮肤,那搏动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切,像某种呼唤,又像无声的催促。
我…需要想想…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
你只有…这一夜了。陈忆指向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明日…头一绺日头光照进来…铜铃会响…那时…你非选不可。
04
破碎的记忆
死寂的石屋,只有铜铃在黑暗中搏动。温润的红光如同活物的呼吸,明灭不定,每一次亮起,都短暂地映亮墙上那七张隐在灰雾中的面孔。我盘坐在冰冷的祭坛旁,掌心感受着那金属外壳下传来的搏动——冰冷,却又带着诡异的生命力,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我的脉搏,仿佛要钻进我的骨血里。
它想让我认命。我对着空气低语,声音在空旷的石屋里激起微弱回响,更像是对自己的诘问。
陈忆佝偻的身影贴在门边,像一尊凝固的雕塑,浑浊的眼珠死死盯着窗外翻腾的灰雾。铜铃…只缠上有执念的魂…他嘶哑的声音像是从破风箱里挤出来,二十年前…师父找到它时…它已在梁上…哑了百多年…
窗外,雾气不再是飘荡的纱,而是翻涌的活物。无数模糊的、不成形的影子在浓雾深处蠕动、拉长、扭曲,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声音,却都朝着石屋的方向,无声地汇聚、靠近。一种被无数冰冷目光锁定的窒息感扼住了我的喉咙。
执念…这个词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进记忆的锁孔!一个破碎的画面骤然闪现:浓得化不开的雾,嶙峋的山坳,一抹刺破灰白的、熟悉的猩红!一个身影…一个女人的背影…她的脸在浓雾中极力想要转向我…却始终模糊!
呜嗡——!
铜铃毫无预兆地爆发出尖锐到极致的鸣啸!不再是震动,是濒死般的、撕裂金属的尖嚎!我痛得蜷缩,本能地将它死死按在耳边——
诡异的声波穿透鼓膜,直刺脑海深处!在那片尖锐的噪音底层,我竟捕捉到一段……旋律一段断断续续、扭曲怪诞却又莫名熟悉的调子!像招魂的挽歌,像安魂的呓语!
《招魂曲》……三个字不受控制地从我齿缝间挤出。
你怎么知道!陈忆猛地扭过头,枯瘦的脸上第一次露出骇然欲绝的神情!那双浑浊的眼睛瞪得几乎裂开!
我不知道!我几乎是吼出来,但手中的铜铃却像被这名字唤醒,疯狂地震颤着,呼应着那段在我脑中盘旋的死亡旋律!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整座石屋都在摇晃!
腐朽的木门被一股无法想象的巨力狠狠撞中!碗口粗的门栓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弯曲的木纤维瞬间崩裂!陈忆怒吼一声,用整个干瘦的身体死死顶住门板!门板在他背后剧烈颤抖,每一次撞击都震落簌簌灰尘!
它来了!陈忆的声音因极度用力而扭曲变形,雾门开了!它闻到铃铛味儿了!!
我踉跄着站起,手中的铜铃骤然红光大盛!刺目的、血一般的猩红瞬间泼满了整个石屋!墙上,那七幅画像上原本模糊不清的面容位置,幽绿色的光芒如同鬼火,猛地亮起!七双空洞的、燃烧着绿焰的眼睛,穿透画布,冰冷地锁定了我!
林先生!选!!陈忆顶着门,脖颈青筋暴突,嘶吼声带着血沫,没时间了!!
铜铃烫得几乎要熔穿我的掌心!铃身表面那些古老的符文,在猩红光芒中扭曲、蠕动、变形!它们挣脱了金属的束缚,化作无数跳动的、流淌的线条,在我眼前交织成令人眩晕的图案——一个老人将一枚冰冷沉重的铜铃塞进我手里…浓雾深处,一个女人向我招手,身影模糊但手腕上一点翠绿刺眼…一座由翻滚灰雾凝聚而成的、巨大扭曲的门扉,在虚无中若隐若现…
我…喉咙被无形的巨手扼住,巨大的恐惧和混乱撕扯着我的意识。我是林宇那个拿着相机的摄影师还是…
轰——咔!!!
门栓彻底崩碎!厚重的木门如同被攻城锤击中,轰然向内炸裂!无数木屑碎片暴雨般激射!一股浓稠得如同泥浆的灰白雾气,裹挟着刺骨的阴寒,海啸般汹涌而入!
雾气瞬间吞噬了大半个石屋!在翻腾的雾海中央,一个无法言喻的存在凝聚成形——它没有固定的轮廓,时而如膨胀的阴影,时而扭曲成细长的鬼魅,唯一清晰不变的,是它头部的位置——一片绝对的、吞噬一切光线的、令人疯狂的空白!
不……我踉跄后退,铜铃脱手坠落。
当啷…
清脆的撞击声,在死寂中格外刺耳。
但下一瞬,诡异发生了!
掉落的铜铃并未静止。它悬停在离地半尺的空中!铃身内部的碎片高速旋转,发出刺耳的嗡鸣,瞬间形成一个散发着猩红光芒的微型漩涡!狂暴的红光从漩涡核心喷涌而出,将整个石屋映照得如同血池地狱!
雾中那扭曲的存在,那没有脸的东西,在红光中猛地转向我!一股无法抗拒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吸力传来,仿佛要将我的意识从躯壳中硬生生扯出!它在召唤我!
林先生!毁了它!它在醒!!陈忆目眦欲裂,不顾一切地扑向悬浮的铜铃!
砰!一股无形的巨力狠狠将他弹开!他枯瘦的身体如同断线风筝,重重砸在冰冷的石墙上,发出一声沉闷的骨裂声,瘫软下去。
我怔怔地看着那悬浮的、旋转的猩红漩涡。废弃老屋梁上灰尘的味道…指尖触碰到铜铃时那触电般的宿命感…迷雾湖石亭里,面对无数往生灯时,心底翻涌的、几乎要将我溺毙的悲伤与愧疚…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被红光强行黏合!
这不是开始!
我向前迈了一步。陈忆痛苦的呻吟变得遥远模糊。我的世界里,只剩下那旋转的猩红核心。
雾气中的存在,伸出了一条由灰雾凝结成的、勉强可称为手臂的混沌之物,缓缓探向我。没有恐惧,没有排斥,一种诡异的、冰冷的归属感,从灵魂深处滋生蔓延……
就在指尖即将触碰到那旋转的猩红漩涡边缘时——
一幅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我的脑海!
雾门中央!那无面的红衣身影!她伸出的手臂!手腕上!一个熟悉的、边缘磨损的……翡翠镯子!
那是我母亲从不离身的遗物!
洪流决堤!
记忆的碎片不再是涓涓细流,是灭顶的海啸!二十年前的石屋祭坛!年轻的我(林守玄!)手握铜铃,浑身颤抖!父亲失踪前留在书桌上的潦草字条:雾门有异,守玄勿归!母亲绝望哭泣的脸,然后是她决然踏入浓雾的红色背影!…还有!最深的背叛!为了逃脱守灯人的宿命,我在仪式最关键的时刻…扔掉了铜铃!选择遗忘一切,成为了林宇!
我不是迷失的旅人。
我是逃兵!
05
抉择与归途
铜铃在掌心滚烫,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皮肤几乎能闻到焦糊味。猩红的光芒从指缝间溢出,在墙上投下我扭曲抖动的影子。那七幅守灯人的画像,在红光的映照下,灰雾中的面孔似乎正无声地哀嚎。陈忆瘫在墙角,嘴角溢血,枯槁的脸上只剩下绝望的灰败,唯有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像两簇将熄的鬼火。
师父…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气音,血沫从嘴角溢出,…您…真的要…选这条路他挣扎着想撑起身体,却徒劳地跌回冰冷的石地,接下铜铃…您…就又是守灯人林守玄了…记忆…会被它…再吃一次…等下一个…倒霉蛋来…您就成了…墙上的…第八张画…
我缓缓收紧手指,滚烫的铜铃外壳灼痛着神经。指腹摩挲着胸前暗袋里那枚冰凉的碎片——那是我二十年前遗弃的罪证,此刻却成了唯一的锚点。没得选,陈忆。声音嘶哑,却在空旷的石屋里异常清晰,二十年前,我丢了它,当了逃兵……这次,我接住。
陈忆眼珠颤动,挣扎着吐出一句话:…您…都想起来了她…红衣…是…
破碎的记忆画面再次涌现:浓雾弥漫的鬼门关山坳,记忆如同被强行撬开的铁匣,碎片尖利地刺出——那抹刺破灰白的猩红身影,是母亲!她站在翻涌的雾墙前,宽大的旧式棉袄被山风吹得紧贴在单薄的脊背上。她回过头,最后一次望向我藏身的那块冰冷山岩。我看不清她的脸,浓雾像贪婪的活物舔舐着她的轮廓,但那只死死攥着岩壁边缘的手,枯瘦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手腕上那只水头极好的翡翠镯子,在灰蒙蒙的雾气里闪着一点绝望的、湿润的光。
那点翠绿的光,成了记忆里最锋利的刀,瞬间割开了所有被铜铃强行缝合的伪装!
妈——!一声凄厉的嘶吼不受控制地从我喉咙深处炸开,带着血腥味,震得石屋顶簌簌落灰。二十年前那个暴雨倾盆的午夜,我(林守玄!)也是这样躲在岩缝后,眼睁睁看着母亲决绝地扑向那片吞噬了父亲的浓雾!父亲留下的字条——雾门有异,守玄勿归!——像烧红的烙铁烫在心上!是恐惧!对雾门、对宿命、对成为下一个守灯人直至变成墙上画像的终极恐惧,让我在那个本该点燃往生灯、诵念《招魂曲》的关键时刻,像个懦夫一样扔掉了滚烫的铜铃!我选择了遗忘!用守灯人的身份,换来了林宇这个虚假却安稳的人生!
她不是雾门的饵!我猛地转向陈忆,声音因巨大的悲怆而扭曲,泪水滚烫地冲刷着脸颊的污垢,她是我妈!二十年前…是为了找我那被雾门吞了的爹…才…才踏进去的!每一个字都像在撕扯心口的旧伤,是我!是我这个不孝子!为了逃开守灯的命…在她最需要的时候…扔了铜铃…把她一个人…永远…留在了里面!
陈忆佝偻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浑浊的眼睛瞪得老大,血沫从破裂的嘴角涌出更多。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那不是惊骇,是恍然大悟后的无尽悲凉。他明白了,为何二十年前雾门开启仪式会失败,为何师父陈守玄会神秘失踪(或许是被反噬的雾门吞噬),为何这枚铜铃沉寂二十年后,会以如此暴烈的方式重新找到它的主人。原来所有的业障,所有的困锁,都源于眼前这人二十年前那一次懦弱的背叛!
窗外,最后一缕血色残阳被翻涌的雾霭彻底吞噬。死寂的迷雾湖上,那七盏幽绿的往生灯,烛火噗地一声,骤然蹿高!惨绿的光晕连成一片冰冷的光带,将孤岛上的石屋死死围困。石屋内的空气瞬间变得粘稠、沉重,带着湖水深处的腥气。墙上的七幅画像,那七双幽绿色的眼睛,光芒陡盛,仿佛无声的审判。
带她出来。我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退路的决绝,转身走向祭坛中央。冰冷的石面贴着我的掌心,像握住一块亘古不化的寒冰。我将那枚灼热如烙铁的铜铃,重重按在祭坛中心积满尘灰的凹陷处。告诉我,该怎么做。怎么…把她从里面…拉出来!
陈忆挣扎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撑起上半身,倚靠着冰冷的石墙。他枯瘦的手伸进怀中,摸索着,再次掏出那本用油布包裹的破旧册子。他颤抖着翻到最后一页,那页纸比其他页更黑,仿佛浸透了陈年的污血。上面没有复杂的符文,只有几行扭曲的、仿佛用指甲抠刻出来的朱砂字迹,每一个笔画都透着疯狂的执念。
《…招…魂…曲》…他每念一个字,都像在耗尽最后的气血,声音如同砂轮摩擦朽木,全篇…三…十九…音…节…错一个…魂飞…魄散…他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我,师父…当年…只差…最后三音…
他猛地呛出一口血,册子差点脱手。他喘息着,用尽力气指向祭坛:铃…浸…入…灯…火…雾门…全开时…对准…门心…不能…犹豫…代价…他死死盯着我,那双即将熄灭的眼睛里,是洞悉一切的悲悯,…你的…所有…记忆…是钥匙…是…祭品…
代价。祭品。
这两个词像冰锥刺入心脏。不是恐惧,而是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二十年前欠下的债,终究要用最珍贵的东西来偿还。
我深吸一口气。石屋外,翻涌的灰雾中传来低沉的呜咽,像风穿过无数枯骨的孔洞。那由雾气凝聚的、巨大扭曲的门框轮廓,在窗外浓得化不开的黑暗中,缓缓浮现。门框上雕刻的无数张没有五官的、空洞痛苦的脸,在灰雾中若隐若现,无声地尖啸。
铜铃在我掌心嗡鸣,与祭坛产生共鸣,猩红的光芒在石屋内脉动,如同搏动的心脏。我闭上眼,不再去看陈忆濒死的目光,不再去想即将付出的代价。所有的混乱、恐惧、逃避,都在母亲手腕上那点绝望的翠绿光芒中沉淀下来,凝结成一种近乎冷酷的决心。
脑海中,那段被铜铃唤醒的、扭曲怪诞的《招魂曲》旋律,第一次变得无比清晰。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得如同搬运山岳。
我张开干裂的嘴唇,第一个古老晦涩的音节,如同沉重的巨石,艰难地碾过喉头,撞击在冰冷的石壁上,发出沉闷的回响——
曷(hé)——
第一个音节出口的瞬间,石屋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悬停在祭坛上方的铜铃猛地一震!猩红的光芒暴涨,如同沸腾的血液泼洒开来,将整个石屋染成一片刺目的血红!墙上七幅画像上那七双幽绿色的眼睛,光芒瞬间被压制,变得黯淡飘摇,仿佛风中残烛!
一股无形的力量波纹以我为中心猛地扩散开!石屋外,那低沉如万鬼呜咽的风声骤然拔高,变成无数尖利到撕裂耳膜的嘶嚎!灰雾疯狂涌动,如同被激怒的巨兽,猛烈地撞击着石屋的墙壁和朽烂的门窗!腐朽的木窗棂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碎石和灰尘暴雨般落下!
陈忆蜷缩在墙角,身体随着石屋的震动而抽搐,口鼻中涌出的鲜血染红了前襟。但他枯槁的脸上,却露出一丝近乎解脱的神情,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祭坛上那枚嗡鸣不止的铜铃。
我咬紧牙关,舌尖尝到铁锈般的血腥味。第二个音节,如同从地狱深处掘出的寒冰,裹挟着刺骨的阴风冲出喉咙:
唎(lī)——!
嗡——!
铜铃的尖啸声陡然拔高!不再是金属的震动,而是某种活物濒死的、穿透灵魂的尖嚎!猩红的光芒凝聚成一道笔直的光束,如同烧红的利剑,猛地刺向窗外!光束所过之处,翻涌的灰雾如同热油泼雪,发出嗤嗤的灼烧声,瞬间湮灭、退散!
窗外,那巨大扭曲的雾门轮廓,在这道猩红光柱的冲击下,猛地剧烈震荡起来!门框上无数张无面的痛苦脸孔发出无声的尖啸,雾气凝聚的门板开始疯狂旋转,速度越来越快,形成一个深不见底的、吞噬一切的黑暗漩涡!漩涡中心,那抹刺目的猩红身影——我的母亲——在剧烈的动荡中若隐若现!她似乎被无形的力量拉扯着,奋力向着漩涡的边缘伸出手臂,手腕上那点翠绿的光芒在绝对的黑暗中顽强地闪烁!
妈——!我目眦欲裂,嘶吼被第三个音节打断!
嚩(wā)——!
第三个音节出口的刹那,异变陡生!
我手中的铜铃不再是灼热!它瞬间变得冰冷刺骨,仿佛握着一块万年玄冰!一股难以形容的、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痛猛地炸开!仿佛有无数冰冷的钢针,正从我的头颅深处向外穿刺,要将我所有的记忆、所有的情感、所有作为林宇存在过的痕迹,硬生生地从灵魂上剥离、撕碎!
痛!无法言喻的痛!比粉身碎骨更甚的痛!
墙上的七幅画像,那七张模糊的面孔,在猩红光芒的映照下,竟开始剧烈地扭曲、蠕动!它们似乎想要挣脱画布的束缚,发出无声的哀嚎!整个石屋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熔炉,红光、灰雾、无形的声波、灵魂撕裂的痛苦……一切都在疯狂地搅拌、沸腾!
铜铃在我手中疯狂跳动,冰冷刺骨的感觉几乎冻结了我的手臂!猩红的光柱依旧死死钉在雾门漩涡的中心,但那旋转的黑暗似乎拥有无穷的阻力,要将母亲的身影彻底拖入深渊!
祭品不够!记忆被撕扯的痛苦虽然剧烈,但那扇门,那扇吞噬了父母的门,仅仅裂开了一道缝隙!
看着漩涡中母亲那模糊而绝望的身影,看着她手腕上那点如同风中残烛般摇曳的翠绿,二十年前那个雨夜的懦弱、恐惧、背叛带来的无尽悔恨,如同熔岩般在胸腔里奔涌、炸裂!
啊——!!!我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野兽般咆哮!不是咒语的音节,是倾注了所有灵魂力量的、源自生命本源的嘶吼!
我将那枚冻彻骨髓的铜铃,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按向祭坛中央那盏燃烧着幽冷火焰的青铜往生灯!
嗤——!
铜铃与冰冷的青色火焰接触的瞬间,没有预想中的爆燃!时间仿佛静止了一瞬!
紧接着——
轰!!!
无法形容的光芒从祭坛上爆发!猩红与幽绿疯狂交织、缠绕、吞噬!形成一道通天彻地的巨大光柱,瞬间冲破了石屋的屋顶!碎石瓦砾如同暴雨般倾泻而下!
窗外,那巨大的雾门漩涡被这道狂暴的光柱狠狠贯穿!旋转戛然而止!门框上无数无面的脸孔在同一瞬间发出无声的、震碎灵魂的尖啸,然后如同风化般寸寸碎裂、消散!
漩涡中心,那吞噬一切的黑暗被光芒彻底驱散!浓雾如同退潮般急速向四周溃散!光芒的核心处,那抹猩红的身影变得无比清晰——一个穿着旧式斜襟袄的妇人,面容憔悴却眉眼温柔,正是我记忆深处无数次描摹又无数次模糊的母亲!她身上那刺目的红,在光芒中褪去了死气,变得柔和而温暖。她睁开了眼睛,目光穿越光与雾的屏障,带着难以置信的、穿越了漫长时光的茫然与温柔,直直地看向我!
孩子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穿越了二十年的时空阻隔,轻轻响起。带着疲惫,带着困惑,带着失而复得的巨大喜悦。
妈——!我泪如决堤,所有的力气仿佛被瞬间抽空,双腿一软,跪倒在冰冷的祭坛前。手中那枚铜铃,在爆发出最后一声解脱般的、悠长清鸣后,啪地一声,化作无数细碎的、闪烁着微光的尘埃,从我的指缝间簌簌落下,消散在空气中。
光柱开始缓缓收缩、黯淡。
雾门巨大的轮廓在光芒中如同曝晒的冰雪,迅速消融、溃散,最终化为虚无。
浓雾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湖面、从山峦、从整个青崖镇的上空褪去。
天快亮了。
石屋内一片狼藉。屋顶破开一个大洞,露出外面正在褪去深蓝、染上鱼肚白的天空。祭坛上的青铜往生灯,火焰早已熄灭,灯身布满蛛网般的裂痕。墙上七幅画像上的幽绿光芒彻底熄灭,画中人的面容似乎彻底隐入了灰尘,只留下七个模糊的、空荡荡的人形轮廓。
陈忆靠在墙角,胸口的起伏微不可查。他枯槁的脸上,凝固着一个释然的、解脱的微笑。浑浊的眼睛望着祭坛前跪倒的我,又似乎透过我,看向了更远的地方。他干裂的嘴唇翕动了一下,没能发出声音,但口型依稀是:…师…父…回…家…了…随即,那最后一点微弱的气息,也彻底消散了。头,无力地垂向一边。
冰冷的晨风从破洞灌入,吹拂着我脸上冰凉的泪痕。
我艰难地转过头。
破碎的门口,逆着初生的、清冷的晨光,一个穿着旧式斜襟袄的身影静静地站在那里。她的身影有些单薄,被宽大的衣裳罩着,像是随时会被风吹走。她的眼神茫然地扫过狼藉的石屋,最终落在了我的身上。那目光,带着穿越漫长黑暗后的疲惫,带着失而复得的小心翼翼,带着一种近乎新生的、婴儿般的纯粹困惑。
守玄……她试探着,轻轻地叫出了一个被我遗忘了二十年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像一道温暖的泉水,瞬间注满了被痛苦和悔恨挖空的心房。
泪水再次汹涌而出。我挣扎着想站起,身体却因灵魂撕裂般的疲惫和失而复得的巨大冲击而酸软无力,只能踉跄着向她爬去。每靠近一步,母亲脸上那层二十年来笼罩着的麻木和死寂就褪去一分,属于人的生气和温柔,如同春日解冻的溪流,重新在那双眼睛里流淌起来。
妈…是我…我回来了…我哽咽着,声音嘶哑破碎,…我们…回家…
当我的指尖终于触碰到母亲冰冷却真实的手指时,一种巨大的疲惫和失而复得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全身。意识如同断线的风筝,向着无尽的黑暗深渊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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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画中归途
青崖镇的清晨,前所未有的清澈。阳光毫无阻碍地洒在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蒸腾起薄薄的水汽,带着草木的清香。那座被铁链锁死的古井,在阳光下静静矗立,上面的铜锁依旧锈迹斑斑,却奇异地少了几分阴森。
镇东头废弃的老屋前,苏雨晴依旧穿着那身淡青素缎的旗袍。她手里捧着一束带着露水的白色野菊,纤细白皙的手指,温柔地拂过房梁上那几道浅浅的、几乎被岁月磨平的划痕。
铜铃早已不在。它完成了最后的使命,归于尘埃。
但苏雨晴知道,他回来了。以一种她期盼了二十年,却又截然不同的方式。
终于…等到了…她低声呢喃,唇角勾起一抹复杂的、如释重负的微笑,眼底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怅惘。远处,迷雾湖的方向,一声悠长而平和的渡船汽笛响起,像是为一段旧日的传说画上句点,又像是在迎接新的开始。她抬头望向青崖山,晨光勾勒出清晰而宁静的山峦轮廓,那纠缠了青崖二十年的、浓得化不开的雾霭,仿佛只是一场被阳光驱散的噩梦,从未真正存在过。
青崖山深处,那座曾经被浓雾与秘密包裹的孤岛石屋,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半掩在疯长的荒草与藤蔓之中。阳光透过屋顶巨大的破洞,斜斜地照射在斑驳的内墙上。
七幅蒙尘的画像依旧悬挂在那里,画中人的面容彻底隐入了时间的灰烬,只剩下七个模糊的、深色的印痕。
而在那七幅画像的旁边,在阳光刚好能照亮的一小片墙面上,光影似乎发生着微妙的变化。尘埃在光柱中飞舞,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引导着,缓缓汇聚、沉淀、勾勒……
一个穿着旧式斜襟袄的年轻女子轮廓,渐渐清晰。她微微侧身,像是正要踏出画框。她的面容恬静安宁,带着一种历经漫长漂泊后终于归家的释然与温柔。最为醒目的是她抬起的手腕上——一枚边缘温润、水色莹透的翡翠镯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内敛而温暖的光泽,仿佛凝固了世间最珍贵的晨露。
画像的下方,尘埃落定处,一行娟秀的小字悄然显现,如同被时光之手细心镌刻:
她找到了回家的路。
石屋重归寂静。唯有尘埃在光柱中无声旋舞。
而在青崖镇老人们围炉夜话的低语里,那个关于雾中红衣女人终于归家的故事,正被一遍遍讲述,添上新的枝叶——一个关于迷失与守望,背叛与救赎,以及最终穿透无尽迷雾的深沉之爱的传说。它将在袅袅的茶香和炉火的噼啪声中,代代流传下去,等待着下一个二十年,或者更久之后,是否会有新的守护者,聆听那来自迷雾深处的低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