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夜归乡
深夜十一点四十七分。
新加坡的雨敲在玻璃幕墙上,像谁在反复叩门。我没开灯,只对着手机屏幕发怔。那条短信躺在对话框最底,发送人一栏空白,内容只有十个字:刘素芬,市二院ICU,恐不久。
我盯着那名字看了三分钟。二十年没听过这三个字从别人嘴里说出来。连公司人事档案里,我都把母亲那一栏空着。
我咬住下唇,舌尖尝到铁锈味。
电脑浏览器开着航班页面,最近一班飞老家的航班,CX982,23:45起飞,T2航站楼,值机截止还剩两小时三十九分。
我点开录音备忘录,声音平稳得像在开项目会:CX982,23:45起飞,T2航站楼。
录完,我脱下西装外套,卷起左袖。疤痕从掌心斜切到虎口,白一道,早已结死。我戴上手套,黑色羊皮,贴合指节,一丝缝隙不留。
购票成功。
我合上电脑,拎起行李箱。这动作我做过上百次——跨国谈判、紧急并购、临时撤资。可这一次,脚底像踩着旧地板,咯吱响。
电梯下行时,手机震了一下。家族群弹出消息。
堂妹发了个冷笑表情包,接着打字:陈总这么忙,怕是连葬礼都抽不开身吧
我没回,关了群通知。
母亲叫刘素芬,退休小学语文教师。我五岁前,她还会笑。记得有年冬天,她煮了红糖姜汤,倒进一只红色瓷碗,端到我面前,说:哲哲,趁热喝。
那碗后来碎了。
因为我打翻了它。
她站在厨房门口,声音像刀片刮墙:你连碗都拿不住,将来能做什么
我七岁,吓得蹲在地上不敢动。
后来那样的碗,她又摔过一次。十七岁那年,我当着亲戚面顶她一句,她抄起碗砸过来。碎片划开我手掌,血滴在瓷砖上,像一串省略号。
她冷笑:滚了就别回来。
我当晚收拾书包,走了。第二天她没找我,我也没回头。从此再没回过那个家。
出租车在机场门口停下。雨大得像天塌了。我撑伞,雨水还是顺着伞骨流进领口,冰得我一颤。
安检口排长队。前面是家庭出游,孩子举着红色塑料风车,转得哗哗响。我移开视线,盯着地面。
脱鞋时,鞋跟夹层掉出一张纸。泛黄,边角卷曲。我弯腰捡起。
是十年前的机票退票凭证。父亲葬礼那天,我退的。
记忆猛地撞进来。
那天我在东京,正和日方谈一桩收购案。凌晨三点,母亲来电。我接了,她只说一句:你爸走了,临走喊你名字。
我没回。我说:项目不能停。
七十二小时后,我签完合同,退了机票。没回去。
后来母子彻底断联。我再没打过那个号码。
我把纸条折好,塞进西装内袋。深呼吸三次,默念那句我用了二十年的口诀:情绪不影响决策。
安检员看了我一眼。我意识到嘴唇又在咬,松开,血渗出来。我面无表情地擦掉。
登机口在B17。我走过去,像走在谈判桌旁。步伐稳定,肩线平直。没人看得出我左手在手套里握成了拳。
飞机起飞时,舷窗外雷光劈开云层。
我闭眼。
梦没来,记忆自己来了。
小时候家里穷,父亲是厂里技术员,常年加班。母亲靠教书撑家。她总说:陈哲,你必须争气。我们家只能靠你。
我成绩一直年级第一。可每次拿奖状回家,她不说好,只挑错:字写得歪,丢人。
亲戚夸我聪明,她冷笑:聪明顶什么用能考上清华才算本事。
我渐渐学会闭嘴。不笑,不闹,不提要求。我说话越少,她骂得越少。
安全。
不表达即安全。
十七岁那次爆发,是因为她当着全家人说我白养了,我终于吼回去:那你养别人去!
她抄起碗砸我。
血流出来时,她愣了一秒,随即更狠:流点血就吓着了你真是我儿子
我转身走的。没哭。血顺着指尖滴在楼梯上,一阶一个点。
从此再没回去。
空乘推餐车过来,我睁眼。她问喝什么。
水。我说。
她递来塑料杯。我接过,目光落在杯底——透明,但形状像极了那只红碗。
我放下杯子,说:不用了。
她走开。我没再要任何东西。
飞机落地时,雨更大了。
我提着行李走出航站楼,一辆出租车停在边上。我拉开车门,报医院地址。
司机点头,发动车。雨刷来回甩,刮不净玻璃上的水。
这条路变了不少。我说。
拆了呗。司机叼着烟,老家属院早平了,建了商场。你们这些回来的,十个有八个问。
我没吭声。
导航显示,距市二院还有三公里。
我忽然说:绕一下,去旧家属院原址。
司机从后视镜看我:说了拆了,连门都不剩。
那就停最近的路口。
他耸肩,打方向盘。
雨点砸在车窗上,噼啪响。一辆摩托溅水驶过,水花扑上玻璃,顺着窗缝钻进来,打在我脸上。
冷。
和那天一样。
我被推出门时,是冬天。她把书包扔出来,门砰地关上。我站在楼道,听见她从里面反锁,然后是碗碟砸地的声音。
雪下得大,我手上的伤没包扎,血混着雪水往下滴。我没哭,也不敢敲门。
她往我身上泼过冷水,就因为我洗澡水放太热。她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偷懒,水声小点不行
那时我就懂了,她给的爱,是带刺的。
车停了。
司机说:就这儿,往前没路了。
我递钱,下车。
雨浇下来,打在脸上,像鞭子。
我掏出随身笔记本,翻开一页,写下一行字:我不是回去见她,是确认一件事。
笔迹僵,但没抖。
我合上本子,抬头。
前方医院轮廓在雨中浮现,像一座沉没的岛。
我迈步往前。
左手抚过掌心疤痕。
低声说:这一次,我不逃。
2
病房惊见
医院走廊的灯是惨白的,照得人脸上没有颜色。我沿着墙走,皮鞋踩在地砖上没发出什么声音。手套还戴着,左手掌心那道疤贴着皮革,有点发烫。
护士站有人抬头看了我一眼,没说话。我报了名字和病房号,她点点头,指了指尽头那间。
ICU单间,只能待十分钟。
我走过去,手搭上门把时停了一下。门虚掩着,里面很安静。我推开门。
她躺在那里,瘦得几乎认不出来。头发稀疏发黄,脸上插着管子,呼吸机有规律地响着。
monitors
上的数字跳动,红绿交错。床头柜上放着一本相册,翻开的那页是一张全家福。
我站在床边,没靠近。五岁的我坐在中间,穿着小棉袄,母亲搂着我,笑得很温和。父亲站在后面,手搭在她肩上。阳光照在他们脸上。
这张照片我早就忘了。
我盯着看了三秒,翻下一页。照片渐渐变旧,大多是空景:阳台上的花盆,厨房的窗台,书桌一角。再往后,全是空白页。直到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
字是手写的,笔迹抖,墨水洇开:
我不原谅你,但希望你,别像我。
我没动。手指停在纸边,没碰它。喉咙里像堵了东西,吞不下去,也咳不出来。嘴唇又开始发紧,我咬了一下,尝到血。
门外传来脚步声,护士探头:时间到了。
我没应,也没动。
她看了眼表,再两分钟。
我合上相册,放回原位。目光重新落回床上的人。她的眼睛闭着,眼皮薄得像纸。嘴唇干裂,嘴角有擦伤。右手搭在被子外,手指关节变形,指甲剪得很短。
她……最近说过什么我问。
护士站在门口,想了想,说的不多。神志不清的时候,总喊一个名字。
我背对着她,没回头。
陈哲。她说,喊了很多次。像是在找人。
我没说话。
还有,她顿了顿,每年生日都寄书过来,收件人写的是你。地址不对,退了好几次了。
什么书
《妈妈的道歉信》。就是那个儿童读物,讲母子和解的。封面是个女人蹲着抱小孩。
我闭了下眼。
最后一次寄是三个月前。退回来那天,她躺在床上,看着包裹看了一个多小时。后来让护工撕了,烧在洗手间的垃圾桶里。
我转过身,走到窗边。玻璃被雨打湿,外面一片模糊。楼下停着一辆救护车,灯闪着蓝光,没人下车。
她还留着别的东西吗我问。
没什么贵重的。几件衣服,一双拖鞋,还有这个。护士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布袋,递给我。
我接过,打开。里面是一叠信封,全没寄出。每封都写着陈哲收,地址是旧家属院。年份从十年前开始,每年一封,最近的是上个月。
我没拆。
她不让打开,说要是有人来,就亲手交。护士说,我一直没动。
我把布袋放进西装内袋,贴着胸口。外面雨更大了,风把水刮到玻璃上,一道道往下流。
她知道我要来
不知道。但她这几天总说,有人会回来。
我站在窗前没动。护士没催,退了出去,门轻轻合上。
病房重新安静下来。只有机器的声音,规律地响着。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手套,黑色羊皮,一丝褶皱都没有。我慢慢脱下来,折好,放进外袋。
左手露出来,疤痕清晰可见。我把它摊开,对着光。二十年前的血,早就干了。
我走到床边,蹲下。和她的脸平视。
我来了。我说。
她没反应。
你摔碗那天,我以为你会追出来。
声音很低,像在自言自语。
我没跑。我就站在楼下,等你开门。雪下得太大,我手上的血止不住。我想,你至少会给我包扎一下。
我停了一下。
可你没开。你把碗全砸了,一边砸一边骂我白眼狼。
我的手指轻轻碰了下相册边缘。
后来我告诉自己,你不配被原谅。我拼了命往上爬,就是为了证明,没有你,我也能活得好。
我站起身,绕到床尾,拿起病历卡。体温36.1,心率68,血压偏低。诊断写着:晚期肝癌,多器官衰竭。
放下病历,我回到床边。
你寄的书,我看到了。
退了八次。
信,我也拿到了。
我从内袋抽出一封,捏在手里。信封泛黄,边角磨损。我把它靠近她的脸,离她鼻尖两寸。
你想让我读吗
没有回应。
我收回手,把信放回袋中。
窗外一道闪电划过,照亮她的脸。一瞬间,我好像看见她睁了下眼。但再看时,仍是闭着的。
我伸手,把被子往上拉了拉,盖住她的肩膀。
然后退后一步,站直。
我不是来原谅你的。
也不是来恨你的。
我只是想知道,你有没有哪怕一天,后悔过。
没人回答。
我转身走向门口,手搭上门把时,听见床头monitor的音调变了。一声长鸣,接着是连续的滴——
我回头。
她的眼角滑下一滴泪,顺着太阳穴流进枕头。
我站在原地,没动。
护士冲进来,推开我,按铃叫人。两个医生跑进来,开始抢救。有人把我往外带。
我最后看见的是那本相册。抢救时被碰掉在地上,翻开的那页,正是五岁的全家福。
我被带到走廊尽头的椅子上坐下。手里还攥着那封没拆的信。
雨打在窗上,像有人在拍。
3
暗格之痛
雨还在下,但没刚才急了。我站在楼道口,手里那封信已经湿了一角,边沿发皱。医院的蓝光看不见了,眼前只有这栋旧楼,墙皮剥落,铁门锈迹斑斑。
李叔就坐在门口的小马扎上,膝盖上搭着件旧棉袄。他抬头看我,眼神没躲。
你妈不让进。他说。
我没说话,从西装内袋抽出病危通知,递过去。纸已经潮了,字迹有点晕。
他看了很久,才还给我。
她烧过八次书。他说,每次退回来,就烧。我不敢劝,她脾气你知道。
我点头。
可她没扔。他指了指楼上,柜子里还留着一本没拆封的。她说,万一哪天你回来,能看见。
我走上楼梯,脚步很轻。每一步都踩在熟悉的位置,像小时候那样,怕吵到她。
门锁没换。钥匙插进去,转不动。我用力一拧,咔的一声,开了。
屋里没开灯。窗帘拉着,空气里有股陈年纸张和药味混在一起的气息。我摸到开关,按下去,灯闪了两下才亮。
客厅小得不像住过人。沙发裂了口,露出里面的海绵。茶几上摆着一个红色瓷碗,空的,边缘有缺口。我盯着它看了两秒,移开视线。
我直接去了她的卧室。
床很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头柜上放着一个铁皮盒子,我打开,里面是些药瓶,还有几张汇款单。抬头看了眼书柜,上面全是书,封面大多印着儿童心理成长这类字。
我走过去,手指划过书脊。灰很厚。抽了一本出来,翻开,扉页写着:骂孩子会伤到灵魂。字是她写的,笔画抖。
另一本写着:他需要被抱,不是被训。
我合上书,放回去。手碰到最底层一块木板,发现它松了。我蹲下,用钥匙撬了撬,木板翘起,露出一个暗格。
里面是个生锈的铁盒。
我拿出来,放在床上。盒子没锁,盖子一掀就开了。
第一张是照片。五岁的我,穿着小棉袄,站在厨房门口,手里举着一个完整的红色瓷碗。她站在我旁边,笑着,一只手搭在我肩上。背面写着:他今天没打翻碗,我夸了他。可晚上他又把作业写错了,我忍不住……我又骂了。
我翻下一页。
是日记。纸是横线笔记本撕下来的,边缘不齐。
三月七日。他走两年了。我每天早上醒来第一件事,是看门口有没有鞋印。没有。我知道他不会回来,可我还是看。
六月十二日。梦见他小时候发烧,我抱着他去医院。醒来枕头湿了。我这辈子,只抱过他三次。一次是周岁,一次是发烧,一次是他六岁生日。他睡着了,我偷偷抱的。
我喉咙发紧,咬了一下嘴唇。
继续翻。
去年体检,查出肝癌。医生问家属联系方式,我没填。这种病,治不好,也不想拖累谁。钱够用。我每月往儿童心理基金会汇三千,匿名。可我在备注里写‘给叫陈哲的孩子’。我知道这没用,可我得写。
化疗第三天。吐得厉害。护士说我情绪太低,建议找心理辅导。我笑了。我说,我教了一辈子语文,知道怎么用词伤人。现在轮到我自己,一句‘对不起’都说不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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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停下,抬头看了眼窗外。雨停了,天还是灰的。
再往下翻,全是汇款记录和梦到他的条目。有一页只写了一个字:悔。写了满页,大小不一,有的用力到划破纸。
最后一篇是三个月前。
今天又寄了《妈妈的道歉信》。地址还是旧家属院。明知道寄不到,可我得寄。护工说,退回来就烧了吧。我没拦。烧了干净。可烧的时候,我站在旁边,看火把封面的女人一点点吞掉。她抱着孩子,笑得很温柔。那是我该做的样子。
我翻到最后一页。
那里贴着一张小纸条,像是从日历上撕下来的。上面写着:
小哲,妈妈知道你恨我。可我每天都在想,要是能重来……
字到这里断了。纸角有一块深色痕迹,像干掉的泪。
我坐在床沿,铁盒放在腿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张纸条的边缘。很久没动。
外面传来脚步声,是李叔。
水电都欠着。他在门口说,物业催了好几次。我替她交了两次,最后一次……我没钱了。
我点头。
她最后一个月,饭都吃不下。我送粥上去,她摇手。她说,‘够了,该还的,还得差不多了。’
我没问他还了什么。
我把铁盒合上,抱在怀里。起身时,膝盖有点发麻。
客厅那张红色瓷碗还在茶几上。我走过去,伸手拿起来。
碗很轻,缺口在边缘,摸上去有点扎手。我把它翻过来,底部刻着一行小字:幸福之家,1989。
那是我五岁那年,她带我去百货公司买的。
她说,要开始新的生活。
我拿着碗,走进厨房。打开水龙头,冲了冲,又用抹布擦干。
然后放回茶几原位。
我脱下西装外套,叠好放在沙发上。解开领带,塞进外袋。蹲下,拉开鞋柜,想找双拖鞋。
里面只有一双女式棉拖,很旧,鞋头开了线。
我拿出来,放在门口。
站起身时,看见鞋柜角落有个信封,半塞在里面,像是匆忙藏进去的。我抽出来,上面写着陈哲收,字迹和铁盒里的日记一样。
我没拆。
把它放进内袋,贴着胸口。
我最后看了眼这屋子。墙上有道裂痕,从天花板斜着划到地面,像多年前就裂了,一直没修。
我走到门口,手搭上门把,停了一下。
楼道里很安静。
我开门走出去,把门拉上。
锁没锁好,门缝留了一条缝。我回头看了眼,没再关。
脚步声在楼梯上响起,一层一层往下。
走到一楼,李叔还坐在马扎上。
她最后说的一句话,你还记得吗我问他。
他摇头。
那天晚上,她望着天花板,说了三个字。他顿了顿,‘别怪我。’
4
葬礼回执
殡仪馆的门推开时,风把灰白色的帘子吹得晃了一下。我站在门口,手插在外套口袋里,没动。里面有人说话,声音压得很低,但还是能听清。
陈哲来了。
我没看是谁说的。往前走,地板发出轻微的响声。灵堂正中摆着母亲的照片,是她晚年拍的,头发全白,脸瘦得几乎脱了形。我盯着看了三秒,移开视线。
她穿的那件藏蓝毛衣,我认得。洗得发白,领口起了球。桌上放着一本翻开的相册,照片里是我五岁那年,她抱着我在厨房门口笑。那会儿她还没开始骂我。
亲戚们站在两侧,有人低头,有人偷瞄我。我走到前排,站定。没人让座,我也不需要。
悼词是李叔念的。他声音不大,但每个字都清楚。说到她退休后独居十年,说到她病重不告诉任何人,说到她烧书的事,底下有人吸鼻子。我没动。
轮到我时,主持人递来话筒。我没接。从内袋里掏出一张折了四折的纸,边缘已经发黄。那是我十七岁离家前写的,用钢笔狠狠划下的一行字:你不配做母亲。
我当着所有人的面,掏出火柴,划了一下。火苗窜起来,我点燃了纸角。火光映在脸上,有点烫。
我不原谅。我说,但她最后想道歉,我听见了。
没人说话。火苗烧到指尖,我松手。纸片落进铜盆,灰烬卷起来,飘了一瞬,熄了。
有人咳嗽。有人挪动脚。没人再看我。
仪式结束得很快。人群散开,有人低声议论。我听见一句:妈都死了,他还这样。
我没回头。
外面天阴着,没下雨,也没出太阳。我站在台阶上,等车来。李叔走过来,手里拎着个塑料袋。
这是她柜子里剩下的。他说,你拿回去吧。
我没接。他把袋子放地上,走了。
我弯腰捡起来,里面是几盒药,一个旧保温杯,还有那本没拆封的《妈妈的道歉信》。书封上的女人抱着孩子,笑得很温柔。我盯着看了两秒,塞进袋子里。
车来了,我上车,没说话。
回到她住的那栋楼,门还是没关严,留着条缝。我推开门,屋里和昨天一样,只是少了点什么。说不出来。
我把塑料袋放在茶几上,和那个红色瓷碗并排。碗底的幸福之家,1989还在。我坐到沙发上,铁盒放在腿上,没打开。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基金会的邮件提醒。
我点开,附件只有一个音频文件,标题是给小哲。发送时间是三年前,通过匿名捐赠通道上传。
我没立刻点播放。
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盯着看了两分钟。然后拿起,连上音箱。按了播放。
先是咳嗽,断断续续,很重。接着是呼吸声,像在努力稳住。几秒后,一个沙哑的女声响起:
小哲……妈妈……对不起。
声音很轻,像怕吵醒谁。说完这句,录音就结束了。没有下文,没有解释。
我低头,左手无意识碰了下掌心的疤。没咬嘴唇,也没闭眼。
音箱里开始放空白的杂音。我按了暂停。
手机屏幕暗下去,又亮起。邮箱还开着。我往上翻,发现她每年生日都发过同样的邮件,标题都是给小哲,附件都是这段录音。一共发了三次,都被系统退回,因为账户长期未登录。
我站起来,走到书柜前,抽出那本《骂孩子会伤到灵魂》。翻开,扉页的字还在:他需要被抱,不是被训。
我把书放回原处。
回到沙发,从内袋掏出那个未拆的信封。正面写着陈哲收,背面没有字。我捏着它,在手里翻了两下,没拆。
放在茶几上,和瓷碗、塑料袋、铁盒排成一排。
李叔的电话是半小时后打来的。
他们说你连哭都没哭。他声音低,说你冷血。
她烧书,是因为寄不出去。我说,我沉默,是因为听到了。
电话那头静了几秒。
那你现在……
我现在知道了。我打断他,就够了。
挂了电话,屋里又静下来。
我走到厨房,打开水龙头,接了杯水。喝了一半,剩下半杯放在灶台上。转身时碰到了碗柜,发出一声轻响。
窗外天色没变,灰蒙蒙的。楼下的树动了一下,叶子落了一片在窗台。
我走回客厅,蹲下,拉开鞋柜。那双女式棉拖还在,鞋头的线头更松了。我拿出来,放在门口。
站起身,看了眼墙上的裂缝。从天花板斜下来,像一道旧伤。没修,也不打算修。
我脱下外套,搭在沙发扶手上。解开衬衫最上面一颗扣子,没系领带。走到门口,把门往外推了推。
门关上了。锁舌咔地一声咬住。
我站在原地,没动。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航空公司发来的,提醒我明天的航班准时起飞。
我把它翻过去,屏幕朝下。
走到茶几前,拿起那个信封。指尖在封口处停了两秒,然后轻轻放下。
转身走向卧室。床还和昨天一样,被子叠着,床头柜上铁盒开着,照片还在最上面。
我拿起照片,翻过来。背面的字迹清晰:他今天没打翻碗,我夸了他。可晚上他又把作业写错了,我忍不住……我又骂了。
我把照片放回盒子里。
合上盖子。
坐在床沿,左手放在膝盖上,掌心朝上。疤痕在灯光下有点发白。
窗外传来一阵风,吹动了窗帘。
5
微光之名
我拿起手机,屏幕还黑着。手指在电源键上停了两秒,按下去,航班提醒重新跳出来,时间是明天上午九点十七分。我盯着那行字看了一会儿,把它翻过来,面朝下放在茶几上。
瓷碗还在那儿,和塑料袋、铁盒排成一排。我站起身,走到书桌前,拉开抽屉,翻出母亲的身份证复印件,还有那张写着捐赠编号的纸条。纸条是李叔给的,说她在基金会留过名,但没提名字叫什么。
我换了衣服,脱下昨天那件皱了的衬衫,换上一件深灰的。领带也没系。出门前看了眼铁盒,没动。
基金会比我想的远。地铁换公交,最后一段路得走。巷子窄,两边是老楼,墙皮剥落,电线横七竖八。我一路走过去,皮鞋踩在水泥地上,声音有点突兀。
到了门口,牌子很小,白底黑字,儿童心理基金会下面一行小字:让每个孩子被看见。门没锁,推一下就开了。
前台是个年轻女孩,抬头看了我一眼,又低头打字。我走过去,把身份证和编号递过去。
我想查一个人的捐赠记录。
她扫了眼材料,敲了几下键盘,然后说:这个编号是匿名捐赠人,信息不能对外提供。
我知道是匿名。我说,但我需要确认一些事。
她犹豫了一下:那您稍等,我去叫负责人。
几分钟后,一个女人从里间出来。四十多岁,穿件米色开衫,头发扎在脑后,看起来不像是会穿高跟鞋的人。
我是张岚。她说,您是陈哲
我点头。
她没再问,转身进了办公室,出来时手里拿着一个文件夹。
您母亲从八年前开始捐赠,每年固定两笔,一笔用于儿童心理读物采购,一笔是资助困难家庭的心理咨询。她顿了顿,她用的名字是‘微光’。
我没说话。
她说,光再小,也能照到角落。张岚把文件夹递给我,这是部分记录,您可以看。
我翻开,第一页是手写的捐赠确认单,签名栏写着微光,字迹熟悉。是她的。
她来过这里
每年您生日那天。张岚说,她都会来,问有没有一个叫陈哲的孩子来借书,或者参加活动。
我抬头看她。
她说,如果有一天,有个孩子叫陈哲,就把这本书给他。她从包里拿出一本薄册子,封皮是淡黄色的,标题是《孩子需要被看见》。
我接过,翻开扉页。一行铅笔字,很轻,但能看清:小哲五岁那年,其实很爱笑。
我合上书,手指在封面上停了几秒。
我能看看她捐的书吗
张岚带我穿过走廊,推开一扇玻璃门。里面是阅览室,靠墙一排排书架,中间几张桌子,有孩子坐在那儿看书,没人说话。
这边是‘微光’专区。她指着最里侧一列书架。
我走过去,一本本看。多数是心理学入门书,也有亲子沟通类的。每本扉页都有批注,字迹从一开始的工整,到后来越来越抖。
第一本写着:孩子必须听话,不然长大要吃亏。
第二本:可听话的孩子,是不是就不需要被理解
第三本:我是不是,一直搞反了
第四本:他需要的不是训斥,是抱一下。
我停下。
最后一本是《母爱的另一种表达》,书页有点发黄。我抽出来,刚翻开,一张便签从里面飘出来,我伸手接住。
上面是她的字,比之前的更颤,像是写得很吃力:
给小哲,等他愿意读的时候。
我站在原地,没动。书还开着,便签捏在手里。阳光从窗户斜照进来,落在书页上,刚好照到一句话:有时候,母亲的爱,藏在她不敢说出口的后悔里。
我合上书,抱在怀里。
张岚没说话,站在我旁边。
她最后一次来是什么时候
去年冬天。她说,她穿一件藏蓝毛衣,坐在那边的椅子上,看了很久那本《妈妈的道歉信》。后来问工作人员,能不能把书寄给一个孩子,收件人写‘陈哲’。
寄出去了吗
地址不全,退回来了。
我点点头。
她没问别的
只问了一句,‘有没有孩子来借过这本书’张岚说,工作人员说没有。她嗯了一声,走了。
我转身走向门口,书还抱着。走廊的光比刚才亮了些,照在脸上,有点刺。
我眯起眼,没低头。
走到大门口,张岚跟出来。
您母亲从没提过要您原谅她。她说,她只说,希望有一天,有个叫陈哲的孩子,能知道不是所有妈妈都懂怎么爱。
我没回答。
她又说:她每年生日都来,不是为了查什么,就是来坐一会儿。有一次下雨,她坐了三个小时,什么都没做,就看着门口。
我抬手,掌心轻轻碰了下书脊。
谢谢。我说。
转身走下台阶,阳光从楼缝里照下来,落在肩上。我走得不快,但没停。
巷子口有棵树,叶子黄了,一片掉下来,落在我脚边。我没看,继续往前。
手机在口袋里震了一下。我没掏。
走到公交站,车正好来。我上车,把书抱在胸前,坐在靠窗的位置。
窗外的街景往后退。一家文具店,一个背着书包的小孩,一个女人牵着孩子过马路。
我低头看怀里的书。
封面是暖黄色的,画着一只手,轻轻搭在一个孩子的肩上。
车转弯时,书滑了一下,我伸手扶住。
手指碰到封底,那里贴着一张小纸条,是基金会的标签,写着:捐赠者:微光。用途:让一个孩子被看见。
我盯着那行字,直到车停了下一站。
有人上车,站在我旁边。
我抬起头,看见车窗上自己的影子,和后面书架的倒影叠在一起。
影子没动。
车门关上,继续往前。
6
未寄之信
公交车靠站,门打开时我抱着书起身。下车后没往家走,拐进了街角那家社区图书馆。门是推拉式的,玻璃上有几道划痕,我用手撑开,进去。
馆里人不多。一个孩子趴在桌边画画,另一个翻着绘本,母亲坐在旁边轻声念。管理员在柜台后整理登记表,五十岁上下,戴着眼镜,抬头看了我一眼。
我把书放在柜台上,一本本摆好。《母爱的另一种表达》放最后。她伸手去拿,翻开扉页,看到那些批注,停了一下。
这些书……您是从哪儿来的她问。
基金会。我说,她捐了很多年。
她没再问是谁,只是翻得慢了些。每本都有字,从工整到歪斜,像一个人力气慢慢耗尽。
我从包里拿出一张卡片,上面写了字。她接过看了看,轻声念:献给所有等不到道歉的孩子。
她抬头看我,这句话,是您写的
我点头。
她把卡片夹进第一本书里,开始录入信息。我站在那儿,没动。掌心有点发烫,拇指无意识蹭过那道疤,一下,又一下。
她录完最后一本,抬头问:您愿意留个名字吗捐赠人姓名可以记在册上。
不用。我说,就写‘微光’。
她顿了顿,还是记下了。
我转身要走,她叫住我。
刚才那位母亲,她指了指念书的女人,她说您写的那句话,让她想哭了。
我回头看。那女人朝我点点头,眼睛有点红。
您也是等不到道歉的孩子吗她走过来问。
我没回答。走廊的灯不太亮,照在书架上,影子落在地板上,像一道墙。
我不原谅她做的事。我说,但她最后想说对不起。有些话,晚了也是话。
她看着我,没再问。
我走出图书馆,天没阴,也没晴,风从街口吹过来,带着点灰。我走得很慢,走到路口才意识到,手里还攥着那张写卡片时用的草稿纸。已经揉成一团了。
回家后我打开电脑,新建文档。光标在空白页上闪,像在等一个开头。
我翻出母亲日记的复印件。纸页发脆,边角卷起。翻到一页,写着:他走那天疼,比癌细胞扩散还疼。字歪得厉害,墨水洇开,像哭过。
我盯着那行字看了很久。
敲下标题:《未寄出的信》。
第一段写:我们都被骄傲撕裂。她用控制表达爱,我用逃离证明自由。二十年后,我才懂,那封没寄出的信,是我们共同的沉默。
写完没停,继续往下。写她五岁前夸我画画好看,夜里又撕掉我贴在墙上的画;写我十七岁那年摔门而出,她站在门口喊你滚了就别回来,声音像刀刮过水泥地;写我掌心流血蹲在雪里,听见屋里碗砸在地上的响。
写到这儿,手停了。文档里全是字,密密麻麻,像一场没出口的争吵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合上电脑,走到厨房。红色瓷碗还在水池边,没洗。我把它拿起来,放进橱柜最里层。关门时用力了些,震得上面一只玻璃杯轻响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七点,门铃响了。
我开门,快递员递来一个牛皮纸包裹,没有寄件人信息,只有收件人姓名和地址,打印体,工整。
我拿进屋,放在桌上。纸角有点磨损,像是路上蹭的。重量不重,但拿在手里,有种熟悉的沉。
我用刀片划开胶带,纸张散开一角。里面是本书。
我抽出来。
《妈妈的道歉信》。
封面泛黄,边角卷起,书脊裂了道口子,用透明胶带粘过。显然是被翻过很多次。
我翻过来,看背面。没有标签,没有基金会印章。这不是从阅览室寄出的那本——这是她自己留下的那一本。
手指碰到封面时抖了一下。
翻开第一页,空白处有字。
手写的。
给小哲,这次,我寄到了。
笔迹颤抖,最后一笔拖得很长,像写到最后已经撑不住了,但还是写完了。
我坐在椅子上,没动。
窗外有车声,楼上传来孩子跑动的脚步,楼下谁在晾衣服,竹竿碰着阳台铁栏,响了一声。
我低头看那行字。
给小哲,这次,我寄到了。
阳光从窗缝里照进来,落在书页上,刚好盖住那行字的后半截。到了两个字在光里,像被轻轻托着。
我伸手,指尖碰了下那行字。
纸面粗糙,墨迹有点晕,像是写的时候手抖得太厉害,笔尖顿了一下。
我坐着,没翻下一页。
也没合上书。
楼下的水龙头没关紧,滴水声断断续续,一滴,一滴,打在铁皮水桶底上。
我左手掌心突然抽了一下,像旧伤在回应什么。
我把书轻轻放在桌上,正面朝上。
光慢慢移过去,把整行字都照亮了。
7
雨中回响
水桶底的积水终于干了。光斑爬上书页,停在那行字上:给小哲,这次,我寄到了。我站了三分钟,才把手指搭上去。纸面有点毛,像旧布料磨出的絮。我翻开第一页。
书页间夹着一张纸条。字是母亲的,抄了一首儿童诗:妈妈不是不爱你,是她不会爱。笔画抖得厉害,右下角有块暗黄的印子,像干掉的泪。我翻过纸条背面,空白。她没写别的。
我把书合上,放回桌上。掌心那道疤忽然热了一下,像被晒过的铁皮。我低头看着它,说:收到了。
这是二十年来,我对她说的第一句话。
手机响了。屏幕上跳着张岚两个字。我没接。铃声停了。五分钟后,短信进来:年度分享会,下周三。你写的那句话,很多人在问是谁写的。来吗
我把手机扣在桌上,面朝下。窗外飘来几滴雨,打在阳台栏杆上,声音轻,但清楚。我起身关窗,看见楼下李叔家的旧信箱还挂着,锈了一半。他以前说过,有年冬天,看见她在雪地里蹲着,怀里抱着一本书,封面就是这个。
我没再坐回沙发。走到厨房,把红色瓷碗从柜子最里层拿出来。它还在,没裂,也没丢。我用抹布擦了一遍,放进消毒柜。门关紧时,玻璃杯又响了一下。
第二天早上,我拨了张岚的号。
我可以讲。我说,但不说原谅,也不说母爱伟大。我说实话。
她没立刻回话。三秒后才说:实话最有力。
我挂了电话,打开电脑。文档还开着,标题是《未寄出的信》。光标在第一段后面闪。我往下写:她十七岁那年烧了我的画,因为画上没涂她喜欢的红色;她三十八岁那年捐了第一本书,书名叫《孩子需要被看见》。中间隔了二十一年,她没停。
写到这儿,我停了。文档里密密麻麻,全是字。不是控诉,也不是悼念,像一场迟到的对谈。我合上电脑,把《妈妈的道歉信》塞进包里。
周三下午两点,我站在基金会小礼堂门口。里面坐了不到五十人,大多是家长,几个孩子趴在前排椅子上玩手指。张岚迎出来,点头示意我准备好了。我嗯了一声,没问讲台上有话筒没有,也没问要不要稿子。
我走上台。灯光打下来,有点烫。台下安静。我从包里拿出书,放在讲台上。
我母亲用伤害表达爱。我说,她觉得爱是控制,是正确,是必须听话。她错了。但她没逃。
台下有人抬头。一个戴眼镜的女人停下记录,笔停在纸上。
她十七岁那年骂我废物,因为我数学考了八十九。她六十七岁那年,每年生日都来问,有没有一个叫陈哲的孩子来借书。她捐书八年,化名‘微光’。她说,如果有一天那个孩子来了,就把这本书给他。
我翻开《妈妈的道歉信》,翻到那张纸条,举起来。很多人伸长脖子。
这是她抄的诗。她说她不会爱。她不是不爱你,是她不会爱。
台下没人说话。雨开始下。先是几声,接着连成片。打在玻璃上,噼啪响。像极了小时候,她泼水、摔碗的声音。我咬了下嘴唇,松开。左手掌心轻轻蹭过疤痕,一下,又一下。
我十七岁那年摔门出去,手被瓷片割破。她在屋里喊,滚了就别回来。我蹲在雪地里,听见碗砸在地上。那声音,我记了二十年。
我停了两秒。
现在我知道,那声音后面,她可能也蹲下了。可能哭了。可能想开门,但没动。她不是好母亲。可她最后,努力当个人。
台下静了几秒。然后,一个女人抬手擦了下眼角。另一个男人低头看着鞋尖,没动。
掌声是慢慢起来的。先是角落一个老人拍了两下,接着旁边的女人跟上,再后来,整个前排都响起来。不像雷,像雨,由疏到密,稳稳地铺开。
我站着没动。书还开着,纸条露在外面。雨声盖过了掌声。我忽然想起李叔说过的话:那女人啊,嘴硬心苦。
我闭了下眼。
再睁眼时,看见第一排一个小女孩仰着头看我。她手里抱着一本绘本,封面是妈妈牵孩子的手。她没鼓掌,只是看着。
你妈妈……她小声问,后来找到你了吗
我没回答。
礼堂的灯忽然闪了一下。雨更大了,打在玻璃上像敲鼓。我伸手合上书,把纸条夹好。掌声还在,但我不再听它了。
我看着小女孩,说:她寄了封信。我收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