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河像吞下了月亮,发着哑光。
周砚站在北环桥上,雨丝密到像有形的帘。手机在震,他没有看。对岸是黑压压的防洪闸和临时水泵,闪烁着红点;这条河陪着这座城长大,如今却像一条被堵得发火的龙,涨到桥面,拱着背嘶吼。
回去!有人在桥下喊。
他听见自己的名字在雨里被叫得破碎,像被水反复拉细的糖丝。
周砚是市城建院的结构工程师,也是三个月前北岸引水分洪方案的立项报告第二签署人。他知道今天夜里水势会突破堤肩,因为他看过十年前一份被封存的泥沙淤积数据;他知道这座桥的抗冲刷系数不足,因为他当年亲手做过模型试验却被迫把不稳定换成待验证。
风把雨剪成一束束鞭。
他向前走了一步,去看桥孔下的黑。脚下忽然一软,桥面一角像被谁按掉的砖块,沉了半寸。反应比意识快,他侧身去拉障碍线。下一秒,潮声涌上来,像千万只看不见的手。
他想起很多东西:父亲的白发,母亲的手腕上那颗黑痣,姜瓷笑的时候眼尾的浅皱;他想起同事林舟在堤上向他挥手,说别想太多。他想给谁发条消息,可手機像一块死石。风声里,有个轻到几乎不存在的声音说:
——如果再来一次,你会换什么
我换我自己。他在风里无声地答。
黑扑下来,像一扇紧合的门。
世界只剩一道清脆的钟响。像有人把一枚薄薄的铜片在他耳边弹了一下。
闹钟在清晨六点响起,像从河底拖回的鱼,扑腾两下,安静。
周砚睁眼,天花板发黄的裂纹在晨光里像一条分叉的小河。他胸口发紧,一瞬间以为还在桥上,下一秒被门外早点摊的油炸声、豆浆机的嗡鸣和巷子里小孩的哭声一起拽回现实。
手机躺在枕边,屏幕上的日期——2012年6月16日。
他愣了足足半分钟。
同样的闹钟铃声,同样的出租屋,窗台上同样掉了角的玻璃杯。但日历像被谁折回了十年。他坐起来,脚一落地,脚背一凉——一枚铜币,掌心大小,薄得近乎透明,刚刚好贴在脚背最薄的皮上。
他捡起铜币。铜币无纹无铭,只有边沿处隐隐一圈细齿。他把它夹在两指间,阳光穿过去,投在墙上像一轮小太阳。
你怎么回来了他对着空气,自己都被这句话吓了一跳。
没有回答。只有窗外一只白鹭飞过,翅膀切开早晨的湿气。
他洗脸、穿衣、反复确认日历的每一处细节后,慢慢接受了两个事实:
一,自己重生了;
二,口袋里那枚铜币不是幻觉。
他的手指不停搓着铜币,像要从上面搓出一个解释来。脑海里却有另一个念头像钉子一样钉住:
——2012年的六月份,北岸引水方案还没提上会。
——林舟还活得好好的。
——姜瓷还没有离开这座城。
他写下三个名字:林舟、姜瓷、分洪。笔尖在纸上稍稍一顿,像踩在了一个会塌的地方。门外阳光抖了一下,铜币忽然轻轻一热。
当天傍晚,他在老机关食堂门口堵住了当时的科室主任。夏夜潮湿,荧光灯把人照得像被水泡过。主任未必记得他这个刚转正不到一年的小工程师,皱皱眉:小周找我
主任,周砚低声,我想提醒一下,北岸引水的旧数据——您让我们不要再碰的那份——最好从泥沙含量表那段重新核算。
主任的眼皮抬了一下,笑也不是笑:小周,你做你现在手里的活。其他的,有人会做。
惯常的暗示:别多嘴。
周砚没松口:我知道我的位置。但我看过的东西不该当没看过。我可以再做一个小尺度模型,您不用签字,我自己晚上做,周一给您结论。
主任盯了他两秒:你这人——
话没说完,有人从后厨喊主任去接电话。主任把碗塞给他,匆匆走了。
那一碗面热气升腾,香菜碎浮在汤面。周砚看了它一眼,忽然鼻根发酸。他想起母亲给他做过的那碗小葱拌面——他六岁那年的夏天,扁担晾在院子,蝉叫像砂纸。他端起碗,正要喝一口,手指一凉——铜币像被人轻敲了一下。
一瞬间,他心里空了一个角落,像拔掉了一颗牙。他想继续追念下去,舌头却像忘了味道的词典——他再也想不起那碗小葱拌面具体的香味,只剩一块没有形状的好吃。
他明白了。
重生不是白捡。每一次改变,会等价拿走他一段记忆。铜币是权衡的砝码,轻得可笑,重得要命。
周砚把碗放下,很久没有动。
雨后的风从走廊末端吹来,带着铁味。他用力呼出一口气,像把一条看不见的线压进胸腔。
好。带走就带走。他在心里说,我用我的记忆,换别人的命和一座城的安稳。
铜币在指腹下,像一颗被焐热的星星。
他开始谨慎地下手,先从最不起眼的地方撬动。
周末,老模型室。没人。窗上贴了两层旧报纸,边角翻卷。周砚拿出学生时代自己做的小尺度河工模型,重新布置边界条件,换装三条不同粒径的泥沙。凌晨两点,他把第十二组试验的结果写进表格,薄薄的汗黏在后背。
他没有发邮件,没有打印。他只在星期一早会上发问——不是质疑,只是想请教:
按我们目前的导流道截面,若上游入库量在丰水年达到去年的一百八十个立方,我们的堤肩剪应力安全系数会低到多少我算出来是0.92,不够一。
会议室里安静半秒。
负责水文的老王皱眉盯着数字,默默翻了两页资料:嗯……你这组边界条件是选的哪一年
二〇〇二年丰水。
老王看他一眼,又翻表。主任咳嗽:老王,下去再核一遍。
第一次极小的改变,像把一滴墨滴进了一杯水。水没有立刻变色,但有条看不见的丝开始游。
第二步,他把一封匿名举报信寄到了审计室——举报对象不是人,是流程:数据的取样点过于集中,忽略了上游新城工地挖方带来的细颗粒流入。对于这封信,他估计会丢一个不重要的回忆——比如小学的某堂体育课。铜币在他手心打了个滚,他闭上眼,轻轻吐气。
睁眼时,他忘了小学操场的颜色。取而代之的,是审计室那边两天后打开的临时抽检表。
第三步,他去找林舟。
周砚你这人怎么又严肃了。林舟在堤上笑,笑纹直直撞进阳光里,这个笑,周砚此生至少见过一百次——上一生的那一个,停在洪水之前。
林舟,他尽量让语气自然,这段堤肩,我觉得标高还是偏低。你明天做巡检的时候,多留两个人看这个角。别逞能,你知道我的意思。
得嘞。你怎么跟我妈似的。
你妈很厉害。
滚!林舟笑骂。
这一次改变轻得像风里换了个站位。铜币没有发烫,像在沉默里观察。
与此同时,他开始把手伸向更硬的地方。
北岸引水的招标在六月底。他知道当年是骆冬的公司拿下的——一个擅长在各种场合笑得合适的人。上一世,骆冬在洪水后被查,一查一串;但查的节奏拖了半年。
这一次,周砚把他收集到的流程漏洞整理成一个不带情绪的风险提示,附上模型的试验视频,匿名送到了分管副市长的机要邮箱。
铜币在隔夜的房间里发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响。他忽然想不起初中班主任的名字,脑子里那张瘦高的身影被白雾吞没。他靠在椅背上,轻轻按住胸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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值。他对自己说。
窗外的白鹭落在堤顶。河在远处喘气。
他把每周三的晚上留给母亲。
十年前的母亲还没开始忘记人和物,仍旧能把黄瓜切成极薄的片,整齐地排在白瓷盘子上。他敲门时,她正俯身擦门槛,腰背直得像一根竹子。
回来了啊。她抬头,眼角的皱纹像笑起来的河湾。
嗯。
吃不吃小葱拌面
周砚僵了一下,笑:吃。
他坐在老藤椅上,看母亲坐在小凳子上择葱,手指翻动的节奏熟悉又陌生。他努力回忆那碗面具体的香味,却仍旧只能想出一个空洞的好吃。他把这个空洞藏起来,不让母亲看见。
吃完以后,他把碗刷干净,拿毛巾擦灶台。母亲在旁边叨叨:你小时候不这样,碗都堆到第二天。
我改了。
改了好。她满意地点头,忽然又皱眉:你怎么突然瘦了
可能……工作紧。
母亲哎哟了一声:你别太拼。活着最要紧。
活着最要紧。他抿嘴笑,轻轻重复。
那一刻,铜币静静伏在他口袋里,像一枚从来不存在的影子。
但规则不会给人温柔的漏洞。
当他在一次部门碰头会上公开提出我们需要重新评估北岸引水的堤肩稳定性,当着骆冬的项目经理和几个与之关系暧昧的中层,空气冷了一瞬。有人在桌下踢了他一脚,有人低声咳嗽。
散会时,主任把他叫到窗边,冷冷道:小周,话不是那么说的。
那天晚上,铜币烫得像刚从火里取出来。他在出租屋站了很久,才去倒一杯凉白开,把铜币压在掌心里。
清凉渗进去的一刻,他感觉一根细线被滑走。第二天醒来,他忘了母亲做葱油时喜欢先把葱段泡水的习惯;那习惯像被人从他脑中悄悄拽走的灯,连灯座也被带走了。
他在周三照样回家,照样和母亲吃面、收拾碗。看着母亲端盘子的姿势,他觉得心里某一处凹下去,正对着风。
他把这个洞捂住。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也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六月末的一个傍晚,他在旧书店门口看见了姜瓷。
她穿浅蓝衬衫,背后挂着夕阳。十年过去,他仍旧能在一堆人里一眼认出她,就像夏天忽然起风时风里那一点薄荷味。
周砚她先认出了他,笑里有疑心又有高兴,你怎么——
路过。他按住胸口那枚铜币,尽力让声音平稳,你来买书
嗯。想找一本《河流地貌学》。
这家店还真可能有。他笑,老板舍不得卖。
他们一起翻书,书的纸脆生生。时间像被纸张吸走了一层厚皮,只剩柔软的芯。他们一起走出书店时,街边啤酒摊的玻璃冒着雾气,空气里有烤肉的香。姜瓷说:要不要喝一杯
他想说好,又想起铜币——任何改变,都要拿什么去换。
但他终究点了头。
酒入喉时,他突然意识到上一世他们真正分开之前那次争吵的细节——她说:你总把事情背在自己身上,背到看不见我。他没回答,心里只有模型、数据、堤肩、预算;分开那天她把钥匙放在桌上,他也没有挽留。
现在他重生回来,重遇她——这是天意还是陷阱他捏住杯壁,手微微发凉。
姜瓷盯着他:你又在想事。
……嗯。
这次能和我说吗
我做不到全部。
那你做一半。她笑,我替你背一半。
风把灯串吹出一条弧。周砚嗯了一声,慢慢把那一半说给她听——当然他没说重生,只说我看到了会发生的后果,我在改变流程,我可能会付出代价。
什么代价
记忆。
她怔了几秒,仿佛在斟酌你这是个比喻吗但她没有追问,她像认识他很久那样点点头:那我帮你记。
那晚分手时,她把一本小本子塞给他:你别笑,我以前当记者时养成的习惯,顺手记一记,免得忘。
本子封面是蓝色的,角被她按出一点光泽。他把本子放进包里,感觉到铜币旁边多了一枚同样薄、却有纹路的东西。
几天后,洪水未至,事端先来。
有人匿名在论坛上发帖,说城建院年轻工程师恶意搅局,拖延工程;有人在他桌上放了一个印着河神保佑的塑像,还配了一张纸条:别玩火。
骆冬在一场饭局上对他笑:年轻人,别把事情弄成道德题。水利不是靠良心,靠预算。
姜瓷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你怕不怕
怕。
那就握紧你那枚币。我在。
他把本子翻开,在第一页写下:
六月二十八日,风里有盐。姜瓷把本子给我,说‘我帮你记’。
字写得很慢,像在地上为即将淹来的水堆一道小坎。
时间像被抽丝。七月第一周,他被从项目例会上暂时调离,理由是回避。他笑笑,出门时从口袋把铜币摸了一遍。失去的东西在他心里像一幅已经丢了三角的拼图。他开始做另一件事——找证据。
模型、数据、审计流程之外,证据往往在最软的地方长出来。他去找了一个干了二十年试验的人,老于在实验室里抽烟,灰落在钢尺上,叹气:我只管试验,其他你别问我。
我不问你其他。周砚把旧试验本摊开,我只想知道,当年这条边界条件是谁改的。
老于的烟在指间停了一下:一个姓骆的带人来,说要‘一致’。你知道我意思。
你写了申请
写了,没回音。后来我就不写了。你们年轻人跑得快,我这种老骨头,算了。
老于递给他一张皱巴巴的复印件——一份未盖章的试验说明补充。上面手写了两行字:边界粗化以利流速计算稳定,落款是一串潦草的拼音缩写。
周砚盯了一会,心里那块拼图补回去一角,铜币在掌心微凉。他知道这是门——一扇朝光的门;也是另一扇朝黑的门。他把纸塞进封袋,转身时看见窗外有一小段彩虹,弱得像谁偷偷画了几笔。
审计小组以流程复核为名再次进场。分管副市长在会议里没有看他,只冷冷说:数据要对,谁的数据不对,谁负责。
骆冬没变脸,他太会在众目睽睽之下微笑:当然,我们最欢迎规范。
规范把很多虚假的笑变成真实的沉默。
有人找他谈:别再往前了。到这就行。
他问:‘行’是城里的人活下来,还是有人把账结上
对方不说话。
这一天晚上,他在屋里把灯全部关掉,坐在窗前听雨。铜币在他指间来回,他觉得自己像站在一条狭窄的梁上,前后都是风。他没有任性,他只是继续往前走了一小步——把那份复印件送到了纪检的信箱。
第二天醒来,他忘了自己小学最好的朋友的脸。他有点难过,但没有时间用完这份难过。他写在本子里:忘了一个人,但救回了无数陌生人。然后在旁边画了一条波浪线,像河在纸上吐气。
七月二十六日的天,蓝得厚。午后热气像罩在城上一层玻璃罩。
气象台把预报的暴雨往前调了四小时。
堤上的风旗一直指着城里。林舟给他发了条短信:老地方见。
老地方,是堤顶靠柳树的那块石头。林舟掰了两根柳条,一根给他:你别来回跑了,来,坐会。
他们并肩坐下,天下午一点半。远处云像头发被水打湿,垂下来。
我不知道能不能全挡住。周砚说。
你尽了力。
不是为了自我安慰。
我知道。你尽的是对得起这座城的力。
林舟笑了一下:你说我们这些人,天天跟水打交道,最后怕的还是水。
怕是对的。
那你怕什么
怕我忘光。
林舟愣一下:什么
没事。周砚笑,吹牛呢。
三点半,第一波短时强降水砸下。水从天上往下刮,墙角像被剥开。警报声从不同方向涌来,像城同时发出的嘶嘶声。
四点,水位过警戒。
四点二十,北岸分洪闸打开——这一回,开得比上一世早了一个半小时。
五点,水势仍在涨,但涨的幅度没有上一世那样尖。
五点二十,堤肩某处出现涌砂。
那一段!林舟和他几乎同时指向同一个点。
上胶车!沙袋!
把脚手架搭到那道缝的上游!
叫喊、脚步、沙袋摩擦的布料声、装沙铲子碰桶的叮当,缠成一团。雨把每个人的衣服都贴在皮肤上,像给他们每一个人二次皮肤。
六点,风向突然拐了个角。水像被谁用勺子搅。
周砚站在堤顶,眼睛盯着那道缝。他的视野像被风雨打成无数个方块,每一个方块里都有一个人奔跑、搬运、架设。他只记得七八个名字,更多的是没有名字的脸。
那边——林舟一脚踩空,鞋跟卡在钢筋里,身体往下折。他伸手去拉,雨水让手掌像变成了鱼。
周砚扑过去,肩膀撞在堤边的铁件上,生疼。手指终于扣住林舟的雨衣帽檐。他感觉到自己被往下拽的那一下,比洪水本身还重。他咬紧牙,后背的肌肉在雨里像绳一样绷住。有人从后面来帮忙,三只手把一个人硬生生从水边拆回来。
那一刻,他想起上一世在桥上的黑。他知道这一次自己不该再下去,他还有别的事要守。他把林舟的肩拍得很重:滚远点,别逞能!
……好!林舟笑骂,眼里全是水。
七点二十,闸门处的涌砂被压住;七点四十,水位在分洪后稳定成一条缓慢上升的线,而不是上一世那条疯长的刺。
八点,城里多处内涝,但大堤没有破。
九点半,风小了一点。
雨仍然大。
还没完。有人说。
周砚嗯了一声,感觉身体像被掏空。但有一个非常轻的声音在他耳朵背后说:
——你做到了折线,不是断裂。
他不知道这个声音来自哪儿,可能来自铜币,可能来自他自己。
十点整,有一辆私家车在水中熄火,司机慌乱开门,水流瞬间卷了过去。车里有小孩的哭声,尖锐得像玻璃。
周砚冲过去,水到腰,膝盖被暗里的东西刮到。但他没有停——在桥上的那一夜,他来不及抓住谁,这一次他要早点。
他抱起孩子,孩子的哭像把空气劈开。水往下拽,他往上托。有人在后面接应。孩子被传到堤上,哭声变成哑嗓的喘。
他松气,忽然觉得胸口一空,像有什么东西被抽走。他啊了一声,膝盖一软,坐在水里,仰头笑——笑得很难看,但是真的在笑。
铜币在衣袋里,滚了半圈。
他知道,又有一块拼图被挪走了。
但他没有去翻那一块。他只在心里说:值。
雨下到第二天清晨,像一个长尾巴。
城醒来时,处处都是泥。垃圾桶漂在路中,像刚学会站立的动物。人们从窗里探出头,彼此打量,确认还在。
官方通报说:北岸分洪提前开启,险情得到控制,无人员伤亡。数字冰冷,背后是一排排没睡的人、一肩肩被磨开的皮。
有人骂、有人夸、有人说早该这样,有人说运气。
周砚站在堤上,雨停了,风仍有水味。他忽然觉得自己像被风掏空那块里灌了新泥——不是原来的形状,但可以站住。
纪检的通告紧接着下来:某些招投标流程存在严重问题,相关责任人被立案审查。骆冬被请去协助调查。有人私下议论:这人怎么这么倒霉,刚中标就查。也有人悄悄松气:终于查了。
另一个消息,是内网传来:周砚调离项目,转入技术管理岗。理由是情绪不稳,影响团队合作。他在屏幕前笑了笑,感觉到铜币在口袋里轻轻碰了一下,像在说就这样吧。
那天傍晚,他去见姜瓷。
她提了两袋蔬菜,头发上还有没擦干的雨点。
你瘦了。她皱眉。
可能……丢了点东西。
丢了什么
他张口,却没有词。不是他不想说,是他真的想不起来:他忘了母亲葱油面的味道,忘了小学好友的脸,忘了初中班主任的名字,忘了很多细枝末节。他甚至在那一刻,短促地、像被闪了一盏强光那样——忘了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雨夜。
他呆了半秒。
姜瓷什么都没问,她只是把手伸过来,握住他的。她的手很暖。
没事,她说,有本子。
她从包里拿出那本蓝色的小本子,翻开给他看:
六月二十八日,风里有盐。
七月三日,你说‘怕我忘光’,我说‘我帮你记’。
七月二十六日,你在堤上救了一个孩子,你笑得很难看。
七月二十七日,城里的人还在。
他看字,字像河流一样在纸上慢慢走。他忽然想起了一个小小的细节——不是他们第一次见面的雨夜,而是更早一点的一瞬间:图书馆里,姜瓷把长发挽到耳后,露出小小的耳垂,上面有一颗几乎看不见的胎记。这个细节仿佛从某个缝里钻出来,笑着对他点点头。
他笑:这也算回来了一点。
会慢慢回来的。她说。
不一定。
那也没关系。她盯着他,我在。
他们一起回家。巷子里,白鹭站在电线杆顶,像用一只脚想一件事。
周砚回到屋里,把铜币放在桌上。铜币静静地待着,像一枚缩小的月亮。他在小本子的最后一页写下:今天,安静。风往南。铜币不再烫。
写完,他把本子合上,像把一本河关进了书皮。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一种缺失—填补—再缺失—再填补的节律里生活。他不再参与招标和会务,他做技术标准、做培训、做审查,做让很多以后的人不必再替过去的人还债的事情。他的名字从公众的视线里退下去,但这没关系——他不是为名字做的。
母亲渐渐开始忘事,时间又从另一条路来拿走属于它的东西。他每周三照旧回家,跟她一起择葱、吃面、洗碗。有一天,母亲突然抬头问:你是小周吗
他笑:我是。
那就好。她又低头认真地择葱,像在把一条细细的河填平。
他在本子上写:母亲问我是不是我。是。
林舟调走了,去上游做一段新堤。他们偶尔通电话,像两条在各自河道里的人,偶尔把岔口对上。
审计制度变了些,分洪闸的管理权也换了套规程。
这座城每年雨季仍旧焦虑,但焦虑的曲线变缓,像从陡坡变成了可走的斜坡。
一年年过去,有人搬来,有人搬走,有人生,有人死。河照流。桥照立。白鹭照飞。
再后来,北环桥桥头竖了块小牌子,写:此处曾有志愿者在暴雨夜里救人。谨以此纪,致谢无名者。
有没有人知道无名者是谁,已经不太重要。这块牌子像一块小小的鳞片,贴在城的身上,让它不那么怕划伤。
姜瓷的本子写满了一本又一本。她有时会递一本新的给他,封面不是蓝色,是其他颜色。
你看,我们把一条河装进了好多本子。
河装不完。
那就一直记。
好。
某个秋天的下午,阳光从他桌上的铜币边缘走过去,像给它镶了一道细细的火。他忽然听见那道几乎被遗忘的声音,再次轻轻弹响:
——如果再来一次,你会换什么
他不再着急回答。他把铜币翻过来,第一次看见它的另一面:上面竟然浅浅刻着一行极细极细的字,薄到要逆光才看得清——
活着,等价交换。
他笑:我知道。
他把铜币收进抽屉,很少再拿出来。不是因为它不重要,而是因为它已经完成了它的工作。
他偶尔会在桥头停下,摸摸那块小牌子。有人在牌子旁边拍婚纱照,花束亮得像一小把太阳。有人牵着孩子,孩子在牌子前认真地读字,眼睛弯成一条河湾。
他听到了很多人的还在——在卖早点的摊前,在公交站,在医院走廊,在雨前把衣服收进屋的阳台上;这些还在像成千上万枚微小的铜币,在城里叮叮作响。
有一天傍晚,他在书店门口又看见了姜瓷。她手里拿着一本新出的《城市韧性》。
买给你的。
又要记
这一本不记。给你自己看。
好。
他们肩并肩走着,街上灯一盏盏点起来。
你现在还会忘吗她忽然问。
会。
怕吗
怕。
他停了停,但没那么怕了,因为不必什么都记着,城和你记得的,已经够我用完这一生。
她笑,抬手帮他理领口。
走吧,她说,回家。
风从河边吹来,带着一点水味。
城在黄昏里像一条刚醒的鱼,鳞片上闪着密密麻麻的灯。
周砚想,自己已经从那条黑的、冷的河里重生回来,又一次、又一次地重生在无数个微小的现在里——在有人说活着最要紧的厨房,在有人说我帮你记的桌边,在有人说尽的是对得起这座城的力的堤上。
重生并没有把一切归还给他,它只是允许他用另一种等价交换,换一个更完整的我们。
他在心里轻轻说:
——谢谢。
然后,他向前迈步,像每一次雨前雨后,河在城里不动声色地拐了一个并不惊艳、却足以保命的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