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念死了。
死在了一个很普通的春天,窗外的玉兰花开得正好。
她死的时候,我正在隔壁城市参加一个至关重要的项目剪彩仪式。电话是她的主治医生打来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通知我一份报告结果。
顾先生,您的妻子,许念女士,于今天下午三点十五分,因多器官衰竭,抢救无效,已确认死亡。
我嗯了一声,手里的香槟杯稳稳地端着,甚至没有一丝涟漪。
知道了。
挂掉电话,我对面前满脸堆笑的合作方举了举杯,一口饮尽了那微甜的液体。
直到三天后,我才处理完所有事务,回到这座城市。
许念的葬礼办得很简单。她没什么朋友,唯一的闺蜜周蔓青哭得像个疯子,冲上来想给我一耳光,被我的助理拦住了。
她隔着两个人,用那双通红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声音嘶哑地吼：顾衍！你就是个没有心的畜生！她快死的时候都在求你,求你别跟她离婚……你但凡有一点人性,都不该这么对她！
离婚。
我看着灵堂中央那张小小的黑白照片,照片上的许念笑得温婉,一如三年前我们结婚时那样。
演得真好。
这场持续了三年的戏,她终于用死亡,画上了一个最完美的句号。
连临终遗言,都是一句精心设计好的台词。
别……别跟我离婚,顾衍……求你……
这是我见到她最后一面时,她拉着我的手,气若游丝说出的唯一一句话。
当时,我只是冷漠地抽回了手,看着她那张因病痛而蜡黄脱相的脸,觉得无比厌烦。
许念,你累不累演了三年,还嫌不够吗
我们的婚姻,本就是一场交易。
三年前,顾家资金链断裂,濒临破产。许家,一个我闻所未闻的小门小户,却带着巨额资金找上门,唯一的条件,是我娶他们家的女儿,许念。
我记得第一次见她,她穿着一条洗得发白的连衣裙,紧张地绞着衣角,低着头,不敢看我。
顾……顾先生,我……我喜欢你很久了。
那一刻,我只觉得荒谬。
后来我才知道,她所谓的喜欢,不过是她父母为攀附豪门,为她精心打造的人设。一个单纯、痴情的富家千金替代品。
而她,是他们最得意的作品。
婚后三年,她将贤妻良母这个角色扮演得淋漓尽致。
无论我多晚回家,客厅总有一盏灯为我亮着。无论我发多大的脾气,她永远温顺地低着头,小声说对不起。她会记得我所有的喜好,为我学做菜,为我打理好家里的一切,甚至在我需要一个恩爱妻子的形象出席商业场合时,她都能配合得天衣无缝。
她演得太好了,好到有时候,连我都会产生一丝错觉。
直到一年前,她查出绝症。
我以为这场闹剧终于可以收场了。我提出了离婚,愿意将一半的财产分给她,仁至义尽。
可她却哭了,抓着我的衣袖,求我。
顾衍,别不要我……我什么都不要,只要能留在你身边,好不好
那一刻,我看着她泪流满面的脸,只觉得恶心。
许念,收起你那套惺惺作态的把戏吧。你的病,不也是你剧本里的一部分吗一场苦情戏,想博取我最后的同情,好多分一点家产
我厌恶她那副永远看起来无辜又可怜的嘴脸。
所以,我没有去医院看过她几次。每一次去,看到的都是她更加精湛的演技,和一句句重复的别离婚。
现在,她死了。
用死亡,将顾太太这个身份,永远地钉在了自己身上。
高明,实在是高明。
葬礼结束后,助理将一个黑色的骨灰盒递给我。很轻,轻得不像是一个人的分量。
顾总,许小姐的骨灰……您看怎么处理
我看着那个盒子,沉默了片刻。
去海边。
半小时后,车停在了城市东边的海崖上。风很大,卷着咸腥的湿气扑面而来。
我抱着那个冰冷的盒子,一步步走到崖边。
周蔓青说得对,我就是个没有心的畜生。
许念,你不是想永远留在我身边吗你不是至死都想当我的妻子吗
我成全你。
我打开盒盖,在那一瞬间,我仿佛又看到了她那张温婉的脸,正对着我笑。
风一吹,那灰白色的粉末,就从我指间流泻而出,被卷入空中,然后纷纷扬扬地,撒向了那片深不见底的、蔚蓝的大海。
结束了,许念。
我对着空无一物的海面,轻轻地说。
你的戏,杀青了。
我以为,这是我们之间,真正的,也是最后的结局。
我扔掉了那个空盒子,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
我以为,我终于可以摆脱这个演了我三年的女人,回归我原本的生活。
可我不知道,当我亲手扬掉她骨灰的那一刻,我扬掉的,是我这一生唯一被救赎的机会。
也是我……和我们那个未曾出世的孩子,最后的联系。
2.
遗物里,藏着天大的谎言
回到那栋我和许念住了三年的别墅,一切都还维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
窗明几净,一尘不染。
客厅的茶几上,还放着一本我没看完的财经杂志,旁边压着一张便签,是她娟秀的字迹：【别忘了喝水,你的胃不好。】
我面无表情地将便签揉成一团,扔进了垃圾桶。
演戏演全套,她倒是贯彻到底。
我给了家里的阿姨三天假,决定亲手收拾她的东西。
我不想让这个家里,再留下任何属于她的痕迹。
她的东西不多,衣帽间里,属于她的那一半,只挂了寥寥几件衣服,大多是素净的颜色。不像其他富太太,动辄几十个爱马仕,几百双高跟鞋。她的柜子里,只有一个看起来用了很久的帆布包。
我嗤笑一声。
是了,她的人设是不爱慕虚荣,自然不能有这些东西。
我让助理送来了几十个打包用的纸箱,像个没有感情的机器,将她的衣服、鞋子、书……所有带着她气息的东西,一件件地,全部装了进去。
我打算把这些东西,要么烧了,要么扔了。
总之,不能再出现在我的视pp里。
收拾到衣柜最底层的时候,我摸到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盒子。
很老旧的款式,上面雕着简单的海棠花。
我皱了皱眉。
又是她什么小把戏藏着什么所谓的定情信物,等我发现后感动得痛哭流涕
我懒得找钥匙,直接用力将盒子掰开。
啪的一声,锁扣断裂。
盒子里的东西,很简单。
没有我想象中的照片,或者什么肉麻的信件。
最上面,是一张折叠起来的纸。
我随手展开。
是本市中心医院的检验报告单。
【HCG检测报告】
姓名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许念。
而结果那一栏,是一个刺眼的阳性。
下面,是临床诊断：【早孕,6周+】。
日期,是半年前。
我的大脑,在那一刻,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瞬间一片空白。
怀孕
许念怀孕了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荒唐！
这一定是她伪造的！
对,一定是这样。她知道自己得了绝症,时日无多,所以伪造了一张孕检单,想用一个不存在的孩子来套牢我！
这个女人的心机,到底有多深！
我捏着那张纸,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手竟然有些控制不住地发抖。
愤怒,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从我心底猛地窜起。
死了都要算计我！许念,你真是好样的！
我把那张孕检单狠狠地撕碎,扔在地上。
可我的目光,却被盒子里的另一样东西吸引了。
那是一本日记。
牛皮纸的封面,没有任何装饰,看起来很普通。
鬼使神差地,我拿起了那本日记。
我告诉自己,我只是想看看,这个女人在她的剧本里,又为自己编造了怎样一个深情的人设。
我倒要看看,她还能写出什么花样来。
我带着一种审视和嘲讽的心情,翻开了日记的第一页。
扉页上,是她清秀的字迹,写着一句话：
【我的爱,是一场无人知晓的盛大暗恋。】
呵,又来了。
我冷笑着,翻到了正文。
日记是从三年前开始写的。
准确地说,是从我们结婚那天开始的。
【2022年4月12日,晴。】
【我今天,和顾衍结婚了。】
【他穿着黑色的西装,比我在财经杂志上看到的,还要好看一百倍。他站在那里,就是光。】
【他好像很不高兴。我知道,他不情愿。婚礼上,他甚至没有正眼看过我。敬酒的时候,他全程冷着脸,我小声跟他说,不开心的话,就少喝一点。他听完,愣了一下,然后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转头就把一杯酒全喝光了。】
【我知道,他一定觉得我很虚伪,觉得我是为了钱,才设计了这场婚姻。】
【可是,顾衍,你不知道。】
【能嫁给你,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大胆,也是最幸福的事。】
【哪怕你不爱我,哪怕这只是一场交易。】
【没关系。】
【你好,我的陌生人丈夫。】
【往后余生,请多指教。】
我看着那段文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攥住了。
陌生人丈夫……
原来,在她心里,是这么定义我的。
不,这都是她写的剧本。
我一遍遍地告诉自己。
这不过是她为了感动自己,或者说,为了有一天能感动我而写下的台词。
我不信。
一个字都不信。
我继续往下翻。
一页,又一页。
日记里记录的,全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2022年5月3日,雨。】
【今天是我第一次给他做饭,我对着菜谱学了很久的糖醋排骨,他说他喜欢吃甜的。结果,我还是搞砸了,糖放多了,有点腻。他只吃了一口,就皱着眉放下了筷子。我当时紧张得心都快跳出来了,小声说了句对不起。他没理我,直接上楼了。后来阿姨告诉我,他晚上胃疼,吃了胃药。原来他胃不好,不能吃太甜的东西。我真笨。】
【2022年6月18日,阴。】
【他今天喝醉了,是助理送回来的。他靠在沙发上,一直在喊一个名字,‘晚晚’。我猜,那一定是他喜欢的人吧。我给他擦脸的时候,他忽然抓住我的手,把我当成了那个人,他问我,‘晚晚,你为什么不肯信我’。他的眼睛里,有我从未见过的痛苦和脆弱。原来,他不是没有心,只是他的心,不在我这里。】
【2022年8月22日,晴。】
【今天是他生日。我花了一个月,用省下来的零花钱,给他织了一条围巾。我不敢亲手送给他,怕他会扔掉。我偷偷放在了他车里。第二天,我看到那条围巾,出现在了垃圾桶里。没关系,明年我再织一条好了。】
……
我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日记里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
那盘甜到发腻的排骨。
那个我醉酒后喊出的名字。
那条被我随手扔掉的、针脚粗糙的围巾。
在我的记忆里,这些都是她处心积虑讨好我的证明。
可是在她的日记里,却变成了……一场场小心翼翼的、卑微的爱恋。
不。
不可能。
这一定是谎言。
是她编造出来的,天大的谎言。
我猛地合上日记,像是被烫到一样,将它远远地扔了出去。
日记本掉在地上,摔开,停在了某一页。
那页的字迹,和之前的有些不同,有些潦草,甚至有些地方被泪水晕开了。
【2024年3月5日,阴。】
【我好像,快要撑不住了。】
【医生说,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好怕死。不是怕病痛的折磨,是怕死了,就再也见不到他了。】
【今天,我发现了一件天大的事情。】
【我怀孕了。】
【在这个最糟糕的时候,老天爷给了我一个最珍贵的礼物。】
【顾衍,你知道吗我们有孩子了。】
【我把孕检单藏了起来,我不敢告诉你。我怕你以为,这又是我用来留住你的手段。我怕你,会不要他。】
【这个小生命,是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要保护好他。】
我的呼吸,在那一刻,彻底停滞了。
3.
日记第一页：你好,陌生人丈夫
整个世界,仿佛都被按下了静音键。
我只能听到自己心脏疯狂擂动的声音,一下,又一下,撞击着我的胸腔,带来一阵阵尖锐的疼痛。
我像个提线木偶,僵硬地走过去,弯下腰,捡起了那本被我扔掉的日记。
我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几行被泪水浸染过的字迹上。
【我怀孕了。】
【我要保护好他。】
骗我的。
都是骗我的。
这个女人,从头到尾,都在用她那精湛的演技,编织一个巨大的骗局。
可为什么,我的心会这么痛
像是被无数根针,密密麻麻地扎着,连呼吸都带着血腥味。
我失魂落魄地坐在地上,身边散落着我撕碎的孕检单,像一只只嘲讽的白色蝴蝶。
我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
直到窗外的天色,从明亮,一点点地,被昏黄的暮色侵染。
房间里没有开灯,我就那样,沉浸在越来越浓的黑暗里。
最终,我还是伸出手,颤抖着,重新翻开了那本日记。
从第一页开始。
【2022年4月12日,晴。】
【我今天,和顾衍结婚了。】
【……】
【你好,我的陌生人丈夫。】
我看着那句话,眼前开始模糊。
这张我曾经嗤之以鼻的、写满了做作台词的纸,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我的心上。
我开始像个疯子一样,一页一页地,疯狂地往下读。
我想找到破绽。
我想找到证据,证明这一切都只是她的表演,证明她根本没有爱过我,证明那个孩子也只是她用来算计我的筹码。
可是,我找不到。
日记里,没有一句对我的抱怨,没有一句对命运的不公。
有的,只是一个女人,对自己丈夫,近乎卑微的、虔诚的爱意。
【2022年9月10日,晴。】
【今天,是中秋节。他没有回来。】
【我做了一大桌子菜,等他到半夜。后来,我在新闻上看到他了。他陪着孟晚小姐,参加了一个慈善晚宴。照片上,他们站在一起,真的很般配。孟晚小姐穿着银色的晚礼服,像个骄傲的公主。而他,是守护公主的骑士。】
【阿姨劝我把菜倒了,我不舍得。这些都是他喜欢吃的。】
【我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餐厅里,把所有的菜,都吃光了。】
【胃有点撑,但心里,是满的。】
孟晚。
我的青梅竹马,也是我心里唯一的晚晚。
那场晚宴我记得。孟晚刚从国外回来,我自然要为她接风洗尘。
我完全忘了那天是中秋节,也完全忘了,家里还有一个,所谓的妻子,在等我。
我只记得,第二天早上,阿姨跟我抱怨,说许念把剩菜全吃了,结果闹了一晚上胃病。
我当时是怎么说的
她自找的。以后她做的东西,直接倒了,别碍眼。
我的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沙哑得不像自己的。
那句话,像一个回旋镖,飞越了两年的时光,狠狠地,扎回了我自己的心脏。
我捂住脸,感觉有滚烫的液体,从指缝间滑落。
我哭了。
我这个自以为看透了一切,自以为掌控全局的男人,在真相面前,哭得像个傻子。
我继续翻着日记。
我像一个贪婪的溺水者,渴望从这些文字里,找到一丝一毫,她不爱我的证据,来减轻我此刻的痛苦。
【2023年2月14日,雪。】
【情人节。】
【他一早就出门了,我知道,他肯定是去找孟晚小姐了。】
【我在家里,给他包了他最爱吃的三鲜馅饺子。】
【晚上,他回来了,带着一身的酒气和……香水味。】
【他把我错认成了孟晚小姐,抱着我,一遍遍地喊着‘晚晚’。】
【他说,‘晚晚,我好想你。’】
【他说,‘晚晚,我们回到过去,好不好’】
【我没有推开他。】
【我知道这很可耻,我知道我只是一个替身。】
【可是,能被他这样抱着,哪怕只有一分钟,我也愿意。】
【顾衍,你知道吗那一晚,是我这三年来,最幸福的一晚。】
【也是最痛苦的一晚。】
那一晚……
那一晚的记忆,像是被洪水冲开的闸门,疯狂地涌入我的脑海。
我记得那晚我喝了很多酒,因为孟晚拒绝了我的复合请求。
我回到家,看到许念,就把她当成了孟。
我抱着她,说了许多胡话。
我甚至……甚至强迫了她……
第二天醒来,我看到身边躺着的许念,和床单上那一抹刺眼的红,我只觉得无比的屈辱和愤怒。
我给了她一张支票,让她滚。
我说：许念,别以为这样就能改变什么。你让我觉得恶心。
我记得她当时的表情。
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只是默默地捡起散落在地上的衣服,一件件穿好。然后,她走到我面前,把那张支票,撕得粉碎。
她看着我,眼睛里,是我从未见过的,一片死寂的灰。
她说：顾衍,我不要你的钱。
说完,她就走了出去。
我当时以为,那是她欲擒故纵的把戏。
我以为,她是在用这种方式,抬高自己的价码。
可我不知道。
我不知道,那一晚,对我来说,是酒后的荒唐。
对她来说,却是……幸福与痛苦交织的天堂和地狱。
我这个混蛋！
我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我狠狠地给了自己一拳,拳头砸在冰冷的地板上,骨节处传来钻心的疼。
可这点疼,和我心里的疼比起来,根本不值一提。
我的目光,落在了日记的最后一页。
那一页的日期,是她去世的前一天。
字迹已经非常潦草,几乎难以辨认,像是一个孩童的涂鸦。
我知道,那是她生命最后的气力。
【2024年4月10日,晴。】
【顾衍,我好像,要走了。】
【对不起,我没能遵守承诺,陪你一辈子。】
【也对不起,我们的宝宝……妈妈没能保护好你,没能让你看一看这个世界……】
【我把日记和孕检单,都锁起来了。我希望,你永远都不要发现。】
【我不想让你为难,也不想让你愧疚。】
【你那么讨厌我,如果知道了宝宝的存在,一定会更烦我吧。】
【顾衍,我求你的最后一件事,不是演戏。】
【我只是……只是太害怕了。】
【我怕我死了,你就真的,把我忘了。】
【我怕下辈子,我找不到你了。】
【只要我们还是夫妻,是不是,就会有一根线,牵着我们】
【顾衍,我的陌生人丈夫……】
【再见了。】
【下辈子,换我来找你。】
【你站在原地,等我,好不好】
啪嗒。
一滴滚烫的泪,砸在了那句好不好上,将字迹彻底晕开。
我再也控制不住,像一头受伤的野兽,抱着那本日记,蜷缩在冰冷的黑暗里,发出了压抑了三十年,最痛苦的,绝望的嘶吼。
啊——！
4.
原来,那不是演戏
我病了。
高烧,昏迷,说胡话。
助理破门而入的时候,我正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手里死死地攥着那本日记,像攥着我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我在医院里躺了三天。
三天里,我反复做着同一个梦。
梦里,许念就坐在我的床边,像从前一样,用温热的毛巾,轻轻地擦拭我的脸。
她的眼神,温柔得像一汪春水。
她说：顾衍,别怕,我在这里。
我拼命地想抓住她的手,可每次,都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
她只是一个幻影。
一个我亲手推开,再也无法触及的幻影。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发出的轻微的滴答声。
助理趴在旁边的陪护床上睡着了。
我坐起身,拔掉了手背上的针头。
我要去找她。
我知道她已经死了,我知道她的骨灰被我亲手撒进了大海。
可是,我还是要去找她。
我要去找到证据。
找到能证明,日记里的一切,都不是她幻想出来的证据。
我要让那些文字,变成一把把真实的刀,将我凌迟处死。
这是我应得的。
我换上衣服,像个幽灵一样,离开了医院。
我开着车,漫无目的地在城市里游荡。
最终,车停在了一家名叫向晚的甜品店门口。
这是许念的日记里,提到的地方。
【2022年7月7日,晴。】
【今天,我终于鼓起勇气,去了他公司附近的那家甜品店。】
【我听说,他和孟晚小姐,以前经常去那里。】
【我点了他最喜欢的提拉米苏。原来,他喜欢这种,带着一点点苦味的甜。】
【店主是个很温柔的阿姨,她问我,‘小姑娘,一个人啊’】
【我点点头。】
【她笑着说,‘以前也有个很帅的小伙子,经常带着他女朋友来,点的也是这个。可惜,好久没见他们一起来了。’】
【我知道,她说的是他。】
【我坐在他曾经坐过的位置,吃着他曾经吃过的蛋糕,想象着,他就在我对面。】
【就好像,我们也在约会一样。】
现在是凌晨三点,甜品店自然没有开门。
我把车停在路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那块写着向晚的招牌。
向晚,向晚。
孟晚。
原来,连我喜欢去的店,都是因为她。
而许念,那个傻子,竟然会一个人跑到这里,来体验我过去的回忆。
我在车里坐了一夜。
第二天早上,甜品店一开门,我就走了进去。
店主阿姨还记得我。
哎呀,这不是顾先生吗真是稀客啊！她热情地招呼我,今天还是老样子,一份提拉米苏
我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问：阿姨,你还记得……大概两年前,有一个经常自己来这里的女孩子吗
自己来的女孩子店主阿姨想了想,哦！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那个长得很干净,说话声音小小的姑娘吧她每次来,都点一份提拉米苏,然后坐在靠窗的位置,一坐就是一下午。
是她。我的心脏揪紧了。
那姑娘我印象深着呢！人特别有礼貌,就是看起来总是不太开心的样子,心事重重的。店主阿姨叹了口气,说起来,我已经有大半年没见过她了。我还以为,她搬家了呢。
我看着阿姨,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我该怎么告诉她
那个看起来心事重重的姑娘,已经死了。
被她的丈夫,亲手杀死了。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甜品店,手里拿着一块打包的提拉米苏。
我把它放在副驾驶上,就像许念还坐在那里一样。
念念,我轻声说,我们回家。
我的下一个目的地,是许念的母校。
也是我曾经就读的大学。
日记里写着,她是为了我,才拼了命考上这所大学的。
【2019年9月1日,晴。】
【我终于,和他考上了同一所大学。】
【虽然他已经毕业两年了,但没关系,能走在他走过的路上,看他看过的风景,我就觉得很幸福了。】
【今天,我在学校的荣誉墙上,看到了他的照片。】
【他是我们金融系最优秀的学生代表。】
【照片上的他,穿着学士服,意气风发,眼睛里有星星。】
【我站在那看了好久好久,直到天黑。】
【顾衍,你知道吗你是我整个青春里,最盛大的,一场暗恋。】
我把车停在校门口,却没有勇气走进去。
我怕。
我怕看到那面荣誉墙。
我怕看到照片上,那个曾经被我引以为傲的自己。
那个被许念,当作星星一样仰望的自己。
我配不上。
我把那段青春,活成了一个笑话。
而她,却把它,珍藏成了一首诗。
我坐在车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烟雾缭绕中,我仿佛看到了一个穿着连衣裙的女孩,背着画板,站在荣誉墙下,痴痴地,望着我的照片。
她的眼睛里,亮晶晶的,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
原来,她说的喜欢我很久了,不是人设,不是台词。
原来,那不是演戏。
是我,从一开始,就瞎了眼。
5.
她的闺蜜,给了我一耳光
我找到了周蔓青。
在一家吵闹的酒吧里。
她坐在卡座的角落,一杯接一杯地灌着酒,面前的桌子上,已经空了好几个酒瓶。
我走过去,在她对面坐下。
她抬起那双哭得红肿的眼睛,看到是我,先是一愣,随即,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度嘲讽的笑容。
哟,这不是我们薄情寡义的顾大总裁吗怎么,前妻的骨灰刚扬完,就有心情来酒吧猎艳了
她的声音很大,带着醉意,周围几桌的人都朝我们看了过来。
我的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我从钱包里,拿出一张卡,推到她面前。
密码六个零。告诉我,关于许念的一切。
周蔓青看着那张黑卡,像是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哈哈大笑起来。
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钱她一把抓起那张卡,狠狠地砸在我脸上,顾衍,你以为钱是万能的吗你以为用钱,就能买回念念的命吗！
我告诉你,晚了！
你现在做的这一切,都只会让我觉得恶心！
卡片锋利的边缘,划过我的脸颊,留下一道细微的刺痛。
可这点痛,远不及她的话,给我带来的万分之一。
我没有动,只是看着她,重复道：告诉我,她的一切。
周蔓
看着我,眼神里的恨意,几乎要将我吞噬。
她大概是看出了我眼中的偏执和疯狂,最终,还是冷笑着,开口了。
好啊,你想知道,我pp告诉你。
顾衍,你知道念念她有多爱你吗
你知道,为了嫁给你,她付出了什么吗
周蔓青的声音,像一把生锈的刀,一下一下地,剐着我的心。
当年,你家破产,是许家出手相助。可你知道,许家当时也自身难保吗他们把所有的流动资金都投给了顾氏,那是赌上了全部身家！
为什么因为念念！她跪在pp父母面前,求了三天三夜！她说,她可以不要嫁妆,可以一辈子不回娘家,只求他们,能成全她,让她嫁给你！
她父母被她磨得没办法,才答应了这桩婚事。
她以为,她嫁给了爱情。可她不知道,她嫁给了一个没有心的魔鬼！
我的大脑,嗡嗡作响。
许家……当时也自身难保
我一直以为,他们是看中了顾家的名望,想做一笔稳赚不赔的投资。
原来……原来是因为她
还有,周蔓青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掉,你知道吗你们结婚后,她父母后悔了,想让她离婚,给她找个好人家。可她不肯,她为了你,跟家里断绝了关系！
整整三年！她没有回过一次娘家！她爸妈生病住院,她都只能偷偷跑去医院,在病房外面看一眼！
她把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可你呢你给了她什么！
你给了她冷暴力,给了她无尽的羞辱！你甚至,在她快死的时候,还要跟她离婚！
顾衍,你告诉我,你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
周蔓青的每一句话,都像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胸口。
砸得我喘不过气来。
断绝关系……
我从来不知道。
我只知道,这三年来,许家的pp,从未登过我顾家的门。
我以为,是他们自知理亏,不敢来见我。
原来,是她,为了我,放弃了她的家人。
那……那个孩子……我艰难地开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那个孩子……是真的吗
提到孩子,周蔓青的身体,猛地一僵。
她看着我,眼神里,第一次,露出了比恨意,更复杂的情绪。
是怜悯。
像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可怜虫。
孩子她凄然一笑,顾衍,你现在才来问孩子
我告诉你,是真的。
念念发现怀孕的时候,高兴得像个孩子。她第一时间就想告诉你,可她不敢。她怕你,怕你不要那个孩子。
她把孕检单给我看,拉着我的手,笑得那么开心。她说,‘蔓蔓,你看,我和顾衍,有宝宝了。就算他不爱我,可这是我们的孩子,他总会……总会喜欢他的吧’
可她还没来得及高兴多久,绝症的确诊报告,就下来了。
医生给了她两个选择。要么,放弃孩子,立刻接受化疗,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要么,保住孩子,但她自己,可能活不过三个月。
她没有丝毫犹豫,就选了后者。
她说,‘这是老天爷赐给我和顾衍,唯一的礼物。我不能这么自私,剥夺他来到这个世界的权利。’哪怕,只是让他多在妈妈肚子里,待一天,也是好的。
她每天吐得天昏地pp,吃什么吐什么,人瘦得脱了相。可只要一摸到自己的肚子,她就会笑。她说,宝宝很乖,没有闹她。
后来,她的身体实在撑不住了。孩子……孩子在七个月的时候,胎停了。
是个男孩。
连哭一声的机会,都没有,就没了。
从那天起,念念的身体,就彻底垮了。她眼里的光,也彻底没了。
可她直到死,都没有怪过你一句。
她只是跟我说,‘蔓蔓,我不后悔。我只是……只是有点遗憾。我还没来得及,告诉顾衍,我们曾经,有过一个那么可爱的宝宝。’
顾衍……
周蔓青看着我,一字一句地,说出了最残忍的话。
你不仅杀了她。
你还亲手,杀了你的儿子。
啪！
一声清脆的响声,在吵闹的酒吧里,格外清晰。
这一次,没有人拦着她。
我结结实实地,挨了她一耳光。
火辣辣的疼,从脸颊,蔓延到四肢百骸。
可我,却感觉不到。
我的世界,在周蔓青说完那句话的瞬间,就已经,天崩地裂,彻底坍塌。
6.
医生说,她本可以活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酒吧的。
我的脑子里,反复回响着周蔓青的话。
是个男孩。
你还亲手,杀了你的儿子。
我的儿子……
我和许念的儿子……
我甚至,都不知道他的存在。
我就已经,宣判了他的死刑。
我开着车,在街上疯狂地飙。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只想逃。
逃离这个让我窒息的城市,逃离这个让我无时无刻不被罪恶感淹没的现实。
最终,车停在了市中心医院的门口。
是许念做孕检,也是她最后住过的地方。
我像个行尸走肉,走了进去。
我找到了她当时的主治医生,李医生。
一个年近五十,看起来很和蔼的中年男人。
他看到我,显然有些惊讶。
顾先生您怎么来了
我看着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住了。
李医生看出了我的不对劲,叹了口气,把我请进了他的办公室。
顾先生,节哀。许小姐的事情,我们已经尽力了。
我看着他,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
李医生……我想知道,关于她的一切。
李医生沉默了。
他从柜子里,拿出一份厚厚的病历,放在我面前。
顾先生,其实,我一直想找您谈谈。只是,许小姐不让。
她说,不能打扰您工作。
她说,您知道了,也只会徒增烦恼。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
许念,你这个傻子！你到底,为我瞒了多少事！
我颤抖着手,翻开了那份病历。
上面,详细地记录了她从确诊,到死亡的,整个过程。
每一个数据,每一个指标,都像一把尖刀,扎在我的心上。
其实,李医生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很轻,却很沉重,许小姐的病,虽然很棘手,但如果早期发现,立刻进行治疗的话,并非完全没有希望。
我的手,猛地一顿。
我抬起头,死死地盯着他。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李医生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惋惜,如果她在一年前,刚发现的时候,就同意接受治疗,放弃那个孩子……她本可以活。
不说痊愈,但至少,再活个三五年,是没有问题的。
轰——！
我的世界里,最后一点光,也彻底熄灭了。
她本可以活……
她本可以活……
这句话,像一道魔咒,在我脑子里,疯狂地,循环播放。
原来,是我。
是我亲手,把她推向了死亡。
如果我早一点发现她的不对劲……
如果我能多关心她一点……
如果我没有用那套荒唐的交易论来禁锢自己,禁锢她……
如果我……相信她……
那么,她是不是就不会死
我们的孩子,是不是也能平安出生
我们会像最普通的夫妻一样,为孩子的奶粉钱发愁,为他的教育问题争吵。
她会靠在沙发上,笑着看我笨手笨脚地给孩子换尿布。
我会在深夜,轻轻地,亲吻他们母子俩的额头。
多美好的画面。
可是,这一切,都被我,亲手毁了。
顾先生李医生看着我惨白的脸色,担忧地叫了我一声。
我没有理他。
我的目光,落在了病历的某一页。
那是一份手术同意书。
上面,需要家属签字。
而签字栏上,签的,是周蔓青的名字。
我的手,抚上那个签名,像被针扎一样,猛地缩了回来。
是了。
她的家属,早就不是我了。
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不在。
在她躺在手术台上,生死一线的时候,陪着她的,也不是我。
我这个所谓的丈夫,在她生命里,除了带给她痛苦和羞辱,什么都没有留下。
李医生,我抬起头,看着他,眼睛里布满了血丝,她……她最后,痛苦吗
李医生沉默了很久。
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回答了。
他才缓缓地,开口。
顾先生,许小姐是我见过的,最坚强的病人。
她的身体,到后期,几乎已经到了极限。癌细胞扩散到了全身,那种疼痛,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我们给她用了最大剂量的吗啡,可还是止不住。
可她,从头到尾,没有喊过一声疼。
她只是有时候,会看着窗外,发呆。
有一次,我听到她在说梦话。
她在喊你的名字。
她说,‘顾衍,天快亮了,你该回家了。’
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夺眶而出。
我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孩子,趴在桌子上,哭得撕心裂肺。
原来,在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她想的,依然是我。
她怕我,找不到回家的路。
7.
那个没出世的孩子,叫念安
我成了一个幽灵。
一个游荡在自己亲手制造的废墟上,无法离开的幽灵。
我搬出了那栋别墅,住进了公司旁边的一间小公寓。
我不敢回去。
我怕一推开门,就会看到许念穿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的身影。
我怕一走进卧室,就会看到她躺在床上,安静地等我。
我怕家里每一个角落,都充满着她的气息,提醒着我,我到底犯下了多大的罪孽。
我开始失眠。
整夜整夜地,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只要一闭上眼,我的脑子里,就会出现许念的脸。
她苍白的,带着泪的脸。
她临死前,拉着我的手,求我别离婚的脸。
还有……她在日记里写的,那个素未谋面的,我们的孩子。
我变得沉默寡言,喜怒无常。
公司里的人,都对我避之不及。
他们都说,顾总自从妻子去世后,就变得越来越可怕了。
可怕
他们不知道,我每天,都活在地狱里。
有一天,我喝醉了,又一次拨通了周蔓青的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
那头,是她一如既往,冰冷嘲讽的声音。
顾大总裁,又有什么事
我没有理会她的嘲讽,只是固执地,问出了那个在我心里,盘旋了无数个日夜的问题。
那个孩子……我的声音,在深夜里,显得格外空洞,她……她给他,取名字了吗
电话那头,沉默了。
良久,我才听到周蔓青,带着一丝哽咽的声音。
顾衍,你一定要这样,反复地,折磨自己吗
告诉我。我的语气,近乎哀求。
……念安。
周蔓青的声音,很轻很轻。
她说,如果是男孩,就叫顾念安。如果是女孩,就叫许念安。
思念的念,平安的安。
她说,她不求别的,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平平安安地长大。哪怕,他的人生,会很平凡。
她还说,她希望,你能偶尔,也念着他一点。
念安……
顾念安……
我反复地,咀嚼着这个名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淬了毒的刀,狠狠地,扎进我的心脏。
原来,她连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
一个,充满了她的爱,和她的期盼的名字。
一个,我连听都没有听过,就已经,被我亲手扼杀的名字。
顾衍,电话那头,周蔓青的声音,忽然变得很遥远,你知道吗念念走的那天,天气很好。
她最后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
她一直拉着我的手,把我当成了你。
她跟我说,‘顾衍,别难过。’
她说,‘你看,外面的花都开了,春天来了。’
她说,‘我只是……换一种方式,陪着你了。’
她说,‘以后,每年的春天,你看到花开,就会想起我了。’
顾衍,你现在,看到了吗
满城的春天,都是她留给你,最后的温柔。
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我握着手机,缓缓地,滑坐在冰冷的地板上。
窗外,是城市的万家灯火,璀璨如星河。
可没有一盏灯,是为我而亮的了。
我那个,会为我留一盏灯的傻姑娘,再也不会回来了。
我的春天,早在她死的那一刻,就已经,永远地,结束了。
8.
她爱了我整整十年
我的生活,彻底成了一潭死水。
白天,我是那个杀伐果断,雷厉风行的顾氏总裁。
晚上,我是一个抱着妻子的日记,靠酒精和安眠药,才能勉强入睡的行尸走肉。
我开始疯狂地,收集关于许念的一切。
我去了她的家乡,一个很偏远的小镇。
我找到了她年迈的父母。
他们看到我,眼神里,没有恨,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悲哀。
许念的母亲,拉着我的手,老泪纵横。
小衍啊,我们不怪你。是念念那孩子,命苦。
她从小,就喜欢你。
你不知道吧十年前,你父亲带着你,来我们镇上考察项目。那时候,你还是个半大的小子,穿着白衬衫,站在田埂上,跟念念问路。
就那一眼,那丫头,就把你,记了十年。
十年。
原来,那么早。
原来,在我们那场荒唐的交易之前,她就已经,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爱了我那么久。
许念的房间,还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
书桌的玻璃板下,压着一张已经泛黄的报纸。
上面,是我大学时,获得一个创业比赛冠军的新闻。
照片上,我笑得张扬而自信。
书架上,摆满了各种各样的,关于金融和管理的书籍。我知道,她大学读的是美术,这些,都不是她该看的东西。
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努力地,向我靠近。
想走进我的世界。
可我,却亲手,把她关在了门外。
我还找到了她高中的同学录。
在她的那一页,梦想那一栏,她只写了两个字。
【顾衍。】
我的名字,是她整个少女时代,唯一的梦想。
可我,却亲手,将她的梦想,碾得粉碎。
我像个贪婪的窃贼,偷窥着她没有我参与的过去。
我才知道,她从小就画画很好,还得过很多奖。
我才知道,她喜欢吃巷口那家老奶奶卖的棉花糖。
我才知道,她怕黑,睡觉的时候,总要开一盏小夜灯。
……
这些,我全都不知道。
我这个当了她三年丈夫的男人,对她,一无所知。
我只知道,她很会演戏。
我只知道,她嫁给我,是为了钱。
我真是,这个世界上,最可笑,也最可悲的傻子。
9.
让我恨她的那个女人,笑了
我回到了市里。
我必须要搞清楚一件事。
那就是,最初,让我对许念,产生那么深蒂固偏见的,那句话。
三年前,我们结婚前夕。
孟晚约我见了pp面。
她穿着一身香奈儿的套裙,优雅地搅动着咖啡。
她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怜悯。
阿衍,我知道,你为了顾家,牺牲了很多。
那个许家的女儿,我帮你查过了。不是什么善茬。
听说,她在外面,欠了一大笔赌债。她父母没办法,才想着,把她嫁给你,让你当这个冤大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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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跟你说的那些,什么喜欢你很久了,都是假的。她只是,看中了你的钱,和顾家的权势。
阿衍,你小心点,别被她骗了。
就是这段话。
让我从一开始,就给许念,定了罪。
让我在这三年的婚姻里,把她所有的好,都当成了算计。
现在想来,这段话,漏洞百出。
可当时的我,被家族的危机,和对孟晚的信任,蒙蔽了双眼。
我竟然,没有丝毫怀疑。
我找到了孟晚。
在她公司的顶楼,CEO办公室里。
她看到我,依旧是那副,高高在上的,优雅的姿态。
阿衍,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我看着她,眼神冰冷得,像要结出冰。
三年前,你跟我说的话,还记得吗
孟晚的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但很快,就被她掩饰了过去。
什么话阿衍,我们说过的话,太多了。
关于许念的。我一字一句地,说道,你说,她欠了赌债,嫁给我,是为了钱。
孟晚的脸色,终于,变了。
阿衍,你……你怎么突然问这个许念她……她不是已经……
回答我。我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迫感。
孟晚看着我,沉默了很久。
最终,她像是放弃了挣扎,轻轻地,笑了起来。
是,我是那么说了。又怎么样
顾衍,我只是,不想让你被骗而已。
我不想看你,娶一个,那么有心机的女人。
我做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好我看着她,也笑了。
笑得比哭,还难看。
孟晚,你所谓的‘为我好’,就是编造一个谎言,让我恨了她三年,折磨了她三年,最后,眼睁睁地,看着她和我的孩子,一起去死吗
孩子孟晚的脸上,露出了真真切切的,震惊的表情,什么孩子
我看着她,忽然觉得,一切都索然无味了。
她知不知道孩子的存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那句谎言,已经,造成了无法挽回的后果。
孟晚,我看着她,平静地,说出了我的判决,从今天起,你,和孟氏,都该为你的谎言,付出代价了。
她看着我陌生的眼神,终于,开始慌了。
阿衍！你不能这么对我！我们是青梅竹马！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爱你啊！
爱
这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只让我觉得,无比的,讽刺。
10.
我跪下,求她入梦
我对孟氏的报复,快而精准。
我动用了顾氏所有的资源,像一头精准的猎豹,咬住了孟氏的咽喉。
抽走资金,抢夺项目,策反高层……
我用了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就让这个曾经与顾氏齐名的商业帝国,摇摇欲坠。
孟晚来找过我很多次。
她从一开始的骄傲,到后来的愤怒,再到最后的,跪地求饶。
我只是隔着办公室的玻璃,冷漠地,看着她。
像在看一个,与我无关的,跳梁小丑。
她最后的下场,是孟氏破产,她的父亲,因为承受不住打击,突发脑溢血,死在了手术台上。
而她,也因为挪用公款,和商业欺诈,锒铛入狱。
我听说,她被判了十年。
一切,都结束了。
我赢了。
我为许念,报了仇。
可是,我的心里,为什么,一点都感觉不到,胜利的喜悦
反而,是更加,深不见底的,空虚。
我毁掉了孟晚的一切,可是,许念,和我的孩子,还是回不来了。
我开始更加频繁地,梦到她。
梦里,她不再是那个,温柔地,坐在我床边的样子。
她浑身是血地,站在我面前,怀里,抱着一个同样血肉模糊的婴儿。
她看着我,不哭,也不闹。
只是,一遍一遍地,问我。
顾衍,疼吗
顾衍,你为什么,不信我
我每次,都在这样的噩梦中,惊醒。
然后,就是一身的冷汗,和一颗,痛到快要停止跳动的心。
我去看心理医生。
医生说,我这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伴有重度抑郁。
他给我开了很多药。
可那些五颜六色的药片,吃下去,根本没有用。
它们能麻痹我的神经,却麻痹不了,我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有一天,我回到了那栋,我和许念住过的别墅。
我像是疯了一样,把她所有的东西,都从储藏室里,搬了出来。
我把她的衣服,一件件挂回衣柜。
把她的书,一本本放回书架。
我把这个家,恢复成了,她还在时的样子。
然后,我躺在她睡过的那一侧,抱着她的枕头,上面,还残留着她淡淡的发香。
我闭上眼,像个最虔信的信徒,跪在地上,一遍一遍地,祈祷。
念念,我错了。
你回来,好不好
你回来骂我,打我,都可以。
求你,再看我一眼。
求你,来我的梦里,好不好
哪怕,只是骂我一句,也好。
可是,没有。
从那天起,我再也没有,梦到过她。
她连在梦里,都不肯,再见我一面了。
她一定,是恨透我了吧。
11.
重走我们从未走过的路
我开始,像个偏执的疯子,执行一个,只有我自己知道的,仪式。
我拿着她的日记,像拿着一张地图。
去走,她走过的路。
去完成,她日记里,那些,未完成的,小小的,心愿。
【2022年11月5日,晴。】
【市中心的摩天轮,今天开了。】
【听说,在最高点接吻的情侣,会永远在一起。】
【顾衍,我好想,和你一起去坐。】
我一个人,买了两张票。
在那个小小的,透明的轿厢里,随着它,一点一点地,升高。
城市的风景,在我脚下,慢慢地,变成了一个微缩的模型。
当摩天轮,到达最高点的时候。
我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她那张,黑白的,遗像。
我隔着冰冷的屏幕,轻轻地,吻了上去。
念念,我们永远,在一起。
周围,是情侣们,甜蜜的,欢笑声。
而我,泪流满面。
【2023年4月1日,雨。】
【今天,我去看了一场,他最喜欢的乐队的演唱会。】
【现场很嗨,所有pp,都在跟着唱。】
【我不会唱,我只是,静静地,坐在角落里。】
【我想,他此刻,应该,也在某个地方,听着这些歌吧。】
【就好像,我们也在,分享着,同样的心情。】
我找到了那个乐队,花重金,请他们,为我,开了一场,私人的,演唱会。
偌大的体育馆里,只有我一个听众。
我坐在最后一排,那个,她曾经坐过的,角落里。
听着那些,我曾经,最熟悉的旋律。
我终于知道,她当时的心情了。
那种,隔着人山人海,去爱一个人的,孤独和绝望。
【2023年10月10日,晴。】
【今天,我去了我们大学。】
【后山的枫叶,红了,好漂亮。】
【我捡了一片,最红的,夹在了书里。】
【我想,如果有一天,我们老了,能一起,来这里,散散步,该有多好。】
我去了那片枫林。
正是秋天,满山的红叶,像火一样,燃烧着。
我走在她曾经走过的小路上,脚下,是厚厚的,落叶。
发出,沙沙的,声响。
我看到,有两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互相搀扶着,从我身边,走过。
他们的脸上,带着,岁月静好的,微笑。
我的心,在那一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刺了一下。
那本该,是我们的未来。
一个,我从未想过,也从未珍惜过的,未来。
我走遍了,她日记里的,每一个角落。
我替她,看了她想看的风景。
我替她,完成了她想做的事。
我以为,这样,就能让我的心里,好过一点。
可我错了。
每走一步,我的心,就多一道,血淋淋的,伤口。
每一次的重温,都是一次,更加残酷的,凌迟。
提醒着我,我到底,错过了,什么。
12.
真相,比刀子更伤人
在重走许念的路的尽头,我发现了一个我从未想过的真相。
那是一个关于我,关于孟晚,也关于许念的,最初的,真相。
许念的日记里,提到过一个地方。
【2018年6月8日,暴雨。】
【今天,是高考的最后一天。】
【我考砸了。】
【我为了他,那么努力地,学习。可我,还是,搞砸了。】
【我一个人,跑到学校后面的,那条河边,哭了很久。】
【我当时,真的,想跳下去,一了百了。】
【就在那个时候,有一个人,递给了我一把伞。】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陪我站了很久。】
【等我哭够了,他才把伞,塞到我手里,然后,转身,跑进了雨里。】
【我甚至,都pp看清他的脸。】
【我只记得,他穿着我们学校的校服,手腕上,有一道,很浅的,疤。】
【是pp,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他。】
【他就像,是老天爷,派来,拯救我的,一个天使。】
我看到这段日记的时候,并没有太在意。
我只觉得,许念的世界,真是简单得,可怜。
一把伞,一个陌生人,就能让她,记这么久。
直到,我去整理我自己的,旧物。
在我高三的,一本笔记本里,掉出了一张,陈旧的,准考证。
是2018年的。
我看着那个日期,忽然,想起了什么。
那一天,也是高考的最后一天。
那一天,也下着,很大的雨。
我因为跟家里吵架,心情很差,一个人,跑到了学校后面的河边。
我看到,有一个女孩子,蹲在地上,哭得很伤心。
她的校服,和我的一样。
我当时,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我把我的伞,给了她。
我没有说话,只是,陪她站了一会儿。
然后,我就走了。
我忘了,这件事。
因为,对我来说,那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可我没想到……
我的手腕上,有一道疤。
是小时候,淘气,被玻璃划伤的。
很浅,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我的大脑,在那一刻,像是被投入了一颗炸弹,轰然炸开。
那个女孩……
那个被她,记了那么多年的,所谓天使……
竟然,是我
所以,她对我,那长达十年的暗恋,那奋不顾身的追逐,那飞蛾扑火的婚姻……
源头,竟然是,我自己
是我,在她最绝望的时候,给了她一把伞。
也是我,在她最爱我的时候,给了她,一把刀。
我亲手,点燃了她生命里的光。
又亲手,将那束光,彻底,掐灭。
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荒唐,更残忍的,事吗
我像个疯子一样,冲出家门,开着车,回到了那个小镇。
我找到了许念的父母。
我跪在他们面前,把这个,迟到了十年的真相,告诉了他们。
两位老人,听完,只是,相顾无言,惟有泪千行。
许念的母亲,抚摸着我的头,像在抚摸,一个,迷路的孩子。
她说：小衍,不怪你,不怪你。
这都是,命。
是啊。
是命。
是我顾衍,命中注定,该有此劫。
是我,活该,要用这漫长的,余生,来偿还,我欠她的,那一把伞,和那一条命。
13.
孟晚,你的报应来了
从许念家乡回来后,我像是变了一个人。
我不再酗酒,不再依靠安眠药。
我开始,学着,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
我每天,准时上下班。
我会自己,去菜市场,买菜,然后,学着,做她日记里,写过的,那些菜。
虽然,每一次,都做得,很难吃。
我把那栋别墅,打理得,一尘不染。
我会在她的花房里,种满她最喜欢的,海棠花。
我会在每个清晨,和黄昏,对着她那张,空荡荡的,遗像,说早安,和晚安。
我活成了,她最希望我成为的,那个样子。
一个,爱家的,温柔的,丈夫。
可是,接受这份温柔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我做的这一切,像一场,盛大的,行为艺术。
感动了自己,却没有任何,观众。
有一天,我的律师,来找我。
他告诉我,孟晚在监狱里,表现不好,跟人打架,刑期,又加了两年。
他还说,孟晚,托他,给我带一句话。
她说：顾衍,我祝你,和我一样,永失所爱,孤独终老。
我听完,只是,淡淡地,笑了笑。
替我,谢谢她。
她的祝福,我已经,收到了。
我早就,永失所爱了。
也注定,要孤独终老了。
这,不是她的诅咒。
这是我,为自己,选择的,结局。
也是我,对我自己,最仁慈的,审判。
至于她的报应
真正的报应,不是监狱里的那十几年。
而是,她这一辈子,都活在我,为她制造的,那个,家破人亡的,地狱里。
这就,够了。
14.
大海,会带去我的忏悔吗
三年后。
又是一个春天。
我处理完了公司所有的事务,把顾氏,交给了职业经理人。
我孑然一身,开着车,再一次,来到了那片,海崖上。
这三年来,我每年,都会来这里一次。
在她,和我们孩子的,忌日。
海风,还和三年前一样,大,咸腥。
我走到崖边,从怀里,拿出了两样东西。
一本,是那本,已经被我翻得,起了毛边的,日记。
另一件,是一条,我亲手织的,围巾。
针脚,比她送我的那条,还要,笨拙,难看。
我学了很久,拆了又织,织了又拆。
这是我,能做出的,最好的,一条了。
我把那条围巾,轻轻地,放在崖边的石头上。
然后,我拿出打火机,点燃了,那本日记。
火苗,从书角,一点一点地,舔舐着,那些,承载了她一生爱恋的,字迹。
【你好,我的陌生人丈夫。】
【我今天,和他结婚了。】
【顾衍,你知道吗你是我整个青春里,最盛大的,一场暗恋。】
【顾衍,我们有孩子了。】
【下辈子,换我来找你。】
……
火光中,那些熟悉的字句,一一浮现,然后,化为灰烬。
我看着那团,越来越旺的,火焰。
脸上,露出了,一个,久违的,笑容。
念念,你看。
我把我们的回忆,都烧掉了。
这样,你是不是,就可以,了无牵挂地,去走你的,奈何桥了
是不是,就可以,喝下那碗,孟婆汤,然后,把我这个,混蛋,忘得,一干二净了
一定要,忘了我。
然后,找一个,真正爱你的人,平平安安地,过一辈子。
不要再,遇见我了。
日记,很快,就烧完了。
我把那捧,还带着余温的,灰烬,小心翼翼地,捧在手心。
然后,和三年前一样,张开手,让风,把它们,带向,那片,深蓝的大海。
念念,念安。
再见了。
我对着大海,轻声说。
这一次,不是告别。
是祝福。
15.
我用余生,来怀念一场错过
做完这一切,我没有离开。
我就那么,坐在崖边,从白天,坐到黑夜。
看着潮起,又看着,潮落。
我想了很多。
想我这,荒唐的,前半生。
想那个,我爱错了的,女人。
想那个,爱我入骨,却被我,伤得,体无完肤的,傻姑娘。
我想,如果,时间可以倒流。
我一定,会在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就抱住她。
告诉她：许念,我不是你的梦想。我只是,一个,不值得你爱的,普通人。
我一定,会在我们结婚那天,笑着,对她说：你好,我的妻子。往后余生,请多指教。
我一定,会在她端出那盘,甜到发腻的排骨时,笑着,把它,全部吃完。
我一定,会在她送我围巾的时候,把它,紧紧地,围在脖子上。
我一定,会在她拿出那张,孕检单的时候,把她,和我们的孩子,一起,拥入怀中。
……
可是,没有如果了。
人生,是一场,无法回头的,单程旅行。
错过,就是错过。
我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
天边,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要来了。
我转身,离开了那片海崖。
我没有回头。
因为我知道,我的身后,没有她。
我的未来,也不会再有她。
我的人生,从她死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被分成了两半。
一半,是和她一起,埋葬在了,过去。
另一半,是带着对她的,无尽的,忏悔和思念,走向,一个,没有黎明的,未来。
我没有自杀,也没有堕落。
我选择,活着。
因为,这是她,留给我,最后的,温柔。
她希望我,看到春天的花开。
那我就,替她,看遍,这人世间,所有的,春暖花开。
我用余生,建了无数所以她名字命名的希望小学,资助了无数个像她一样有绘画天赋的孩子。
人们都说,顾衍先生,是个大慈善家。
只有我自己知道,我不是。
我只是一个,罪人。
一个,在用这种方式,向上天,为自己,赎罪的,可怜虫。
我这一生,拥有过,全世界的财富和权势。
可我最后悔的,是那年夏天,在田埂上,为了问路,叫住了那个,穿着白色连衣裙的,胆怯的,小姑娘。
如果,我们从未相遇。
她是不是,就可以,拥有,一个,平凡而又,幸福的,人生
或许,这才是,这个故事,最完美的,结局。
爱,不是占有,也不是救赎。
爱,有时候,是一场,恰到好处的,从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