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趣阁 > 都市小说 > 浊酒共浮生 > 第一章

黜州城的冬日,寒风如刀。
这座位于王朝边陲的小城,终年被一层灰蒙蒙的雾气笼罩,而今寒冬腊月,更是白雪皑皑,人烟稀少。
城郊一间茅屋在风雪中摇摇欲坠,茅草屋顶积了厚厚一层雪,墙体歪斜,用两根粗木棍勉强支撑。这便是林牧白的居所。
屋内,林牧白正专心致志地摆弄着一个由破瓦罐、竹管和泥巴组成的简陋装置。他称其为琼浆玉露提纯器,实则不过是想把买来的劣酒蒸馏一番,去其涩味,留其酒香。
酒者,天地之美禄也,岂能以酸涩辱之他喃喃自语,手上动作不停。
林牧白身材高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布衣,袖口和肘部已经磨薄,隐约可见补丁的痕迹。但他神情专注,眼中闪烁着光芒,仿佛手中不是破瓦烂罐,而是什么稀世珍宝。
屋外寒风呼啸,从墙壁的缝隙钻入,吹得屋内唯一的油灯忽明忽暗。林牧白不以为意,哼起了不成调的小曲,将最后一段竹管接好,小心翼翼地把那坛劣酒倒入瓦罐中。
待酒成之时,邀明月共饮,岂不快哉!他自言自语道,仿佛不是身处破屋,而是置身雅室。
就在这时,屋外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接近。
裴寒声如鬼魅般融于夜色,黑衣与暗影浑然一体,唯有那双眼睛,冰冷锐利,透过茅屋的缝隙观察着屋内人的一举一动。
他呼吸极轻,几乎与风声同步,脚下积雪没有留下丝毫痕迹。
他已经观察这个目标三天了。三天来,他看见林牧白每日清晨出门,到城中衙门点卯——一个被贬黜的小吏,无事可做,常被同僚取笑
看见林牧白为买一坛劣酒,与酒贩讨价还价半天,最后掏出身上仅有的几文钱
看见林牧白饿极了,甚至去肉铺讨要别人准备喂狗的骨头,却又担心狗饿肚子,留下一半。
一个穷困潦倒、与世无争的小人物。裴寒声不明白,为何有人要出重金取这样一个人的性命。
但这不在他考虑范围内。
他是杀手,代号孤鸿,拿钱办事,不问缘由。
今夜,任务该结束了。
屋内,林牧白点燃了瓦罐下的小火炉,满心期待地等待着琼浆玉液的诞生。他不知道,死亡正在门外等候。
提纯器开始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竹管末端渐渐有液体滴落。林牧白连忙拿起一个陶碗接住,凑近闻了闻,眉头微皱。
怪哉,这气味怎地如此...话音未落,装置突然发出刺耳的嘶鸣声,瓦罐剧烈震动。
裴寒声在屋外眼神一凛,右手无声地按上腰间短刃。作为经验丰富的杀手,他本能地察觉到危险。
轰隆!
一声闷响,瓦罐炸裂开来,火光夹杂着浓烟和酒气冲天而起,本就脆弱的茅屋瞬间塌了半边。木屑、茅草和雪花四处飞溅。
林牧白被气浪掀翻在地,灰头土脸,咳嗽不止。他第一反应竟是扑向幸存的半坛酒:我的酒啊!
就在这混乱瞬间,裴寒声如猎豹般从阴影中扑出,身影快如鬼魅,冰冷的短刃直取林牧白咽喉!
杀手的本能让他精准地抓住这个最佳时机——爆炸声会掩盖一切动静,烟雾和混乱为刺杀提供了完美掩护。
千钧一发之际,一根被爆炸震落的烧焦房梁哐当砸下,正对着裴寒声的头顶。
他本能闪避,动作稍滞。林牧白在生死关头爆发出惊人的敏捷,或者说是运气,抓起手边一个滚烫、冒着可疑气泡的陶罐——里面是他正在发酵的某种调味酱——猛地泼向裴寒声面门!
那调味酱气味极其刺鼻辛辣,裴寒声虽及时闭眼偏头,仍被呛得呼吸一窒,动作再次受阻。林牧白连滚带爬,勉强躲开致命一击。
两人终于正面相对。
林牧白背靠残垣,胸口剧烈起伏,雪花落在他凌乱的发梢和肩头。他借着月光和残火看清了来者——一身黑衣,面蒙黑布,唯有一双眼睛冷如寒星。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只有火星噼啪作响和风声呼啸。
林牧白忽然笑了,那笑容里没有恐惧,反而有一丝荒诞的意味:壮士,萧彻派你来的吧他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天气而非自己的生死。
裴寒声瞳孔微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萧彻——当今新帝名讳,登基刚满一年。
一个被贬黜到边陲之地的小吏,如何能一口道破是皇帝要杀他
林牧白拍拍身上的灰尘,慢慢站起身,脸上挤出一丝苦笑:杀我这种穷鬼,多亏本啊!你看我这屋,刚炸了,连个像样的陪葬品都没有。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把半坛残酒往身后藏,仿佛那是什么值得保护的宝贝。
裴寒声面无表情,抹去脸上的酱汁。那酱汁辛辣异常,让他眼睛微微发红。短刃依旧握在手中,在雪光映照下泛着寒光。
任务失败且暴露,他必须重新评估。这个目标,不像情报中描述的那样简单。
林牧白见对方不语,急中生智:别!别动手!我知道城西老张头家酱骨头一绝!
话说出口,他似乎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荒诞之言,尴尬地补充道:虽然那骨头…咳…本来是预备喂他家大黄的,但滋味是真地道!我请你!算是…壮士的辛苦费
他用美食贿赂杀手,眼神却出乎意料地真诚。
裴寒声眼神微动。并非被骨头诱惑,而是林牧白在这种绝境下还能谈生意的怪异,以及他对雇主的准确猜测,让他产生了瞬间的迟疑和探究欲。
远处传来嘈杂人声,大概是爆炸惊动了附近居民。
裴寒声当机立断,收刀入鞘,冷冷道:闭嘴。跟我走。
他需要换个地方审问这个怪人,同时躲避可能引来的注意。
林牧白眨了眨眼,似乎有些意外,但很快恢复了那副随遇而安的神情:容我带上这半坛酒可好天寒地冻的,暖暖身子。
裴寒声没有回答,一把抓住林牧白的手臂,力道大得惊人。林牧白吃痛,却不忘抓起那半坛酒,任由裴寒声拽着自己消失在风雪夜色中。
黜州城外的山林被积雪覆盖,万籁俱寂。裴寒声拖着林牧白深入山林,来到一处隐蔽的山洞前。
洞口被枯藤遮掩,入内却别有洞天。洞不深,但足以避风挡雪。
角落里堆着干草和柴火,岩壁上挂着水壶,显然裴寒声在此已有几日。
裴寒声将林牧白推倒在地,自己则堵在洞口,目光如炬:你如何知道是萧彻
声音冷硬,不带一丝情绪。
林牧白揉着发痛的手腕,苦笑一声:猜的。我这人没什么优点,就是有点小聪明。
见裴寒声眼神更冷,他连忙正经些,我曾在京中为官,虽职位不高,但也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事。萧彻...陛下登基后,清理旧臣,我这种小人物本不该劳他惦记,除非...
除非什么
林牧白叹了口气,眼神忽然变得深远:除非他以为我知道那件事。
哪件事裴寒声追问。
林牧白却笑了,那笑容里有几分自嘲:若我说了,壮士岂不是更要杀我灭口不如不说,或许还能多活片刻。
裴寒声沉默片刻,忽然道:我不是壮士。
那该如何称呼林牧白从善如流。
裴寒声。
裴兄。林牧白从地上坐起,拍拍身上的草屑,竟自来熟地唤道,寒声兄,你这洞中可有吃食我一天没吃饭了,刚才又受惊一场,腹中饥饿难耐。
裴寒声皱眉,从未见过如此不怕死的人。他从怀中掏出一块干粮扔过去,林牧白接过,也不挑剔,啃了起来。
有酒无肴,可惜;有肴无酒,亦可惜。林牧白边吃边摇头晃脑,寒声兄,要不咱们共享这半坛酒虽非佳酿,但能暖身。
裴寒声不答,只盯着他看。林牧白不以为意,自顾自拍开酒坛泥封,仰头灌了一口,然后递给裴寒声:尝尝虽比不上琼浆玉液,但别有一番风味。
令人意外的是,裴寒声竟接过了酒坛,却没有喝,只是放在一旁:你不怕死
林牧白笑了:怕啊,怎么不怕。但怕有用吗该死的时候总会死,不该死的时候总死不了。就像刚才,房梁怎么就那么巧掉下来呢说明我命不该绝啊。
巧合。
或许是命运。林牧白眼神忽然深邃起来,寒声兄相信命运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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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寒声没有回答。他是杀手,只相信手中的刀和自己的判断。
命运这种东西,虚无缥缈,不值一提。
洞外风雪更大了,寒风从洞口灌入,林牧白打了个寒颤,往洞里缩了缩。
裴寒声瞥了他一眼,竟起身拾了些柴火,生起一小堆火。
火光跳跃,映照在两人脸上,明明灭灭。
多谢寒声兄。林牧白真诚道谢,伸出手烤火,说起来,寒声兄为何要做这行当看你不像寻常杀手。
裴寒声沉默片刻,道:为何这么说
直觉。林牧白笑道,你刚才有机会杀我,却停下了。寻常杀手不会如此。
你错了。裴寒声声音冷硬,我只是需要情报。
林牧白不置可否,又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竟是几块肉干:这是我自制的,尝尝虽然比不上老张头的酱骨头,但别有一番风味。
裴寒声看着那肉干,没有动。林牧白自己先吃了一块,证明无毒:放心,没下毒。我要有毒药,刚才就下了,何必等到现在。
犹豫片刻,裴寒声终是拿起一块肉干,放入口中。味道意外地不错,香辣适中,嚼劲十足。
如何林牧白期待地问,像个等待夸奖的孩子。
裴寒声生硬地点点头:尚可。
林牧白顿时眉开眼笑,仿佛得到了什么天大的夸奖。他又递过酒坛,这次裴寒声接过后,犹豫一瞬,掀开面罩下半部分,仰头灌了一口。
面罩下的下颌线条硬朗,唇薄而直,与他一贯的冷硬气质相符。
林牧白看着他,忽然道:寒声兄,我们做笔交易如何
裴寒声眼神一凛:你没有谈条件的资格。
非也非也。林牧白摇头,你杀我,是为了完成任务。但若任务本身就有问题呢若杀我会给你带来更大麻烦呢
什么意思
林牧白向前倾身,压低声音:萧彻为何要杀我因为我可能知道一个秘密。但这个秘密是真是假,我知道多少,他并不确定。否则来的就不是你一个杀手,而是一队禁军了。
裴寒声不语,默认了这个判断。
所以,若你杀了我,而后来发现这个秘密其实无关紧要,或者我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岂不是白白担了杀人的因果
林牧白循循善诱,反之,若你留我一命,或许能得到更多有价值的情报,甚至...找到一个更好的交易对象。
你在策反我裴寒声声音危险地上扬。
不敢。林牧白摆手,只是提供另一种可能。寒声兄武功高强,何必屈居人下,做这等刀头舔血的营生大丈夫生于天地间,当有更广阔的天地。
裴寒声冷笑:你一个被贬黜的小吏,谈什么广阔天地
林牧白不恼,反而笑了:此言差矣。我虽身处黜州,但心向天下。且不说这个,寒声兄可知,萧彻的皇位...
话未说完,裴寒声突然眼神一厉,猛地扑向林牧白,一手捂住他的嘴:噤声!
林牧白睁大眼睛,不明所以。裴寒声侧耳倾听片刻,脸色凝重:有人来了。
洞外,风雪声中夹杂着细微的脚步声,正由远及近。来者人数不少,步伐整齐,显然是训练有素。
裴寒声迅速熄灭火堆,洞内顿时陷入黑暗。他拉着林牧白躲到洞深处一块岩石后,压低声音:别出声。
林牧白点头,屏住呼吸。黑暗中,他能感觉到裴寒声身体的温度,听到对方平稳有力的心跳。这个杀手,即使在危急关头也能保持冷静。
脚步声在洞口停下,有人低声交谈:
确认是这里吗
痕迹到这里消失了,应该就在附近。
分头搜,陛下有令,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林牧白心中一凛。陛下果然是萧彻的人。
但他们是要找自己,还是找裴寒声
或者是找他们两个
裴寒声显然也在思考同样的问题,他的身体微微绷紧,如同猎豹准备扑击。
洞外的人声渐渐远去,似乎没有发现这个被枯藤遮掩的洞口。林牧白刚松一口气,忽然脚下一滑,碰落了一块小石子。
细微的声响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什么声音洞外立刻有人警觉道。
裴寒声眼神一冷,知道藏不住了。他猛地推开林牧白,低声道:待在这里别动!话音未落,人已如离弦之箭般冲出洞口。
林牧白只听洞外传来几声短促的惨叫,然后是兵器相交的铿锵声。
他按捺不住好奇,悄悄摸到洞口,拨开枯藤向外望去。
雪地上,裴寒声如鬼魅般穿梭在七八个黑衣人中,手中短刃翻飞,每一招都直取要害。他的动作干净利落,没有一丝多余,仿佛杀戮是一门艺术。
林牧白看得心惊胆战,却又不得不承认,裴寒声的身手确实惊人。那些黑衣人显然也不是寻常角色,但在裴寒声面前,竟如孩童般无力。
不过片刻,雪地上已倒下四五人,剩余三人见势不妙,欲要撤退。裴寒声哪容他们逃走,身影一闪,已截断去路。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一名倒地的黑衣人突然暴起,手中弩箭直射向洞口方向——正是林牧白藏身之处!
原来他早已发现林牧白,佯装倒地,等待时机。
裴寒声脸色一变,竟不顾身后攻击,飞身扑向那支弩箭!
嗤的一声,弩箭射入裴寒声肩头,同时他的短刃也割断了那名黑衣人的喉咙。剩余两人见状,趁机逃入林中,转眼消失不见。
裴寒声没有追击,他拔出肩头弩箭,点穴止血,动作干净利落,仿佛受伤的不是自己
林牧白从洞中冲出,来到裴寒声身边:你没事吧声音中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关切。
裴寒声推开他,走到那名被割喉的黑衣人身边,蹲下身仔细搜查。最终从对方怀中摸出一块令牌,脸色顿时凝重起来。
是什么林牧白凑过去看。
令牌玄铁打造,上刻一条蟠龙,龙眼处镶嵌着红宝石——大内禁军的标志。
果然是萧彻的人。林牧白叹息,看来他是真的不想让我活啊。
裴寒声站起身,目光复杂地看着林牧白:他们不是来杀你的。
什么
如果是来杀你的,不必动用大内禁军,更不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裴寒声分析道,他们是来抓你的。萧彻要活口。
林牧白愣住了:为何
因为你提到的秘密。裴寒声眼神锐利,那到底是什么
林牧白苦笑:如果我告诉你,其实我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你信吗
裴寒声没有说话,但眼神明显不信。
林牧白叹了口气:三年前,先帝驾崩前,我曾奉命入宫记录遗诏。当时宫中情况复杂,几位皇子明争暗斗。我到达时,先帝已经昏迷,我只是按规矩记录了御医和几位大臣的见证。
然后呢
然后萧彻就登基了。林牧白摊手,但传闻先帝属意的本是三皇子萧昀,遗诏也被篡改。我作为当时在场的记录官,自然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钉。
裴寒声沉思片刻:你知道遗诏的内容吗
林牧白摇头:我到时,先帝已经不能言语了。所谓遗诏,是几位大臣根据先帝早年的意思拟定的。但我注意到一个细节...
什么细节
林牧白欲言又止,最终苦笑:这个细节,说出来怕是会招来杀身之祸。寒声兄还是不知道为好。
裴寒声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道:你我不再是杀手与目标的关系了。
林牧白一愣:什么意思
萧彻派禁军来抓你,说明我的任务已经暴露或被取消。裴寒声冷静分析,杀手准则第一条:任务一旦暴露,立即终止。
林牧白眨眨眼:所以...你不杀我了
暂时。裴寒声淡淡道,但你需要告诉我全部实情,否则我无法判断下一步该如何行动。
林牧白笑了,那笑容在雪地中格外明亮:寒声兄,你果然不是寻常杀手。那么,我们算是暂时同盟了
裴寒声没有回答,但也没有否认。他转身走向山洞:你的伤势需要处理,我也需要包扎。今晚我们在此休息,明日再做打算。
林牧白跟在后面,忽然道:寒声兄,你有表字吗我为你取个字如何
裴寒声脚步一顿:什么
你看,你代号‘孤鸿’,兵器无名,人生无根,如孤鸿漂泊。林牧白认真道,不如字‘止戈’兵者凶器,圣人不得已而用之。止戈为武,才是真正的武道。
裴寒声沉默片刻,淡淡道:随你。
林牧白却像是得了什么宝贝,眉开眼笑:那就这么说定了!裴寒声,裴止戈。妙哉!妙哉!
洞中,火光重新燃起。两个本该是敌人的男人,在风雪之夜,因一场爆炸和追杀,结下了不解之缘。
洞外风雪依旧,但洞内的气氛,已悄然改变。
林牧白忙着为裴寒声包扎伤口,嘴里絮絮叨叨说着黜州的美食,仿佛刚才的生死搏杀只是幻觉。
裴寒声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眼中冰冷渐渐融化。
命运之轮,从此转向。
2
破庙栖身,寒风依旧从四面八方灌入,但总好过那彻底塌了半边的茅屋。
残破的神像蒙着厚厚的灰尘,蛛网在墙角摇曳,空气中弥漫着陈腐和潮湿的气味。
林牧白却似乎很满意这个临时落脚点,至少头顶有片瓦遮身
尽管那屋顶也漏着几个大洞,星光和雪花得以窥视庙内境况。
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他一边哼着,一边兴致勃勃地在庙堂角落收集干草和断木,试图生起一堆火取暖。
裴寒声抱臂靠在一根褪色的廊柱旁,幽影短匕已归鞘,目光沉静地注视着林牧白忙碌的背影,如同蛰伏的孤鸿,与这破败环境奇异地融合。
他的伤口已背林牧白简单处理过,行动无碍。
林牧白掏出火折子,费力地吹了又吹,好不容易引燃一点火星,却因手忙脚乱,差点把刚聚拢的干草堆彻底打散。
咳咳…
他被自己扬起的灰尘呛得咳嗽,却不气馁,再次尝试。
这次火星终于点燃了干草,小火苗欢快地跳跃起来。林牧白脸上立刻露出满足的笑容,如同完成了什么丰功伟业。
他小心翼翼地添着小树枝,嘴里念叨:火候很重要,太小了不暖,太大了费柴…诶~
一阵风从破窗吹入,火苗猛地一歪,险些燎到正走过来查看情况的裴寒声的衣角。
裴寒声反应极快,后撤半步,眼神微冷地扫过自己衣摆和下摆。
林牧白吓了一跳,连忙道歉:对不住对不住!止戈兄,没伤着吧这风…真是不解风情!
他手忙脚乱地去护那簇小火苗,仿佛那是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裴寒声没说话,只沉默地看着他又折腾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让火堆稳定燃烧起来。
橘红色的火光驱散了些许寒意,也映亮了林牧白沾了灰却兴致勃勃的脸。
好了!
他拍拍手,像是大功告成,随即肚子却不合时宜地咕噜叫了一声。
他尴尬地揉了揉肚子,眼神开始四处逡巡。
止戈兄,你饿不饿
他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几颗干瘪野果,有的还带着被鸟啄过的痕迹
方才来的路上捡的,看着像是山柿子,就是有点青…尝尝
他自己先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顿时整张脸皱成一团:嘶…好涩!
他吐了吐舌头,却还是把果子咽了下去,聊胜于无,聊胜于无。
裴寒声瞥了一眼那其貌不扬甚至有些寒酸的野果,摇了摇头。
林牧白也不介意,自己慢慢啃着酸涩的果子,目光飘向窗外,变得悠远而…渴望。
唉,他忽然长长叹了口气,这要是在黜州城里,此刻去老张头那摊子,说不定还能赶上最后几根酱骨头。那滋味…啧,咸香入味,骨髓饱满,啃完了手指头都得嘬半天!虽然…呃,那是他本来预备喂他家大黄的…
他说到后面,声音小了些,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眼神里的馋意却丝毫未减。
他忽然转过头,眼睛亮晶晶地看向裴寒声,带着一种天真又大胆的提议:止戈兄,你身手如此了得,飞檐走壁不在话下吧要不…你去老张头那儿‘借’点儿酱骨头来咱们也不白拿,等我日后发达了,双倍…不,十倍奉还!
裴寒声:…
杀手冰冷的面具似乎裂开了一丝缝隙。他看着林牧白那无比认真、甚至带着点期待怂恿的眼神,彻底无言。
让他,孤鸿,顶尖杀手,去偷人家…喂狗的骨头
他移开目光,闭上眼,用沉默表达了最坚决的拒绝。
林牧白见状,失望地哦了一声,悻悻然地继续啃他的涩果子,小声嘀咕:不行就算了嘛…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孔圣人还说食不厌精
脍不厌细呢…
絮絮叨叨,没完没了。
裴寒声眉峰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觉得,或许完成任务才是更清净的选择。
这一夜,在林牧白对美食的无限向往和饥饿的腹鸣声中度过。
翌日清晨,天光微亮,寒气最重。
裴寒声睁开眼,眸中一片清明,毫无睡意。
他看了一眼蜷在火堆余烬旁睡得正沉的林牧白,那人即使在睡梦中,似乎也在咂摸着什么,嘴角微微动着。
裴寒声悄无声息地起身,如同融入晨霭的幽灵,离开了破庙。
林牧白醒来时,发现裴寒声不见了。火堆已冷,庙内空寂。
他愣了一下,坐起身,挠了挠头:走了心里莫名有点空落落的,但旋即又洒脱一笑,走了也好,本就是萍水相逢…呃,或者说生死冤家各走各路,甚好,甚好。
他嘴上说着甚好,肚子却又叫了起来。
他叹口气,准备继续用怀里剩下的野果应付一下。
就在这时,庙门口光影一暗。
裴寒声的身影重新出现,依旧是那身利落的短打黑衣,面色冷峻,仿佛从未离开过。
但不同的是,他手里提着一只已经处理得干干净净、皮毛内脏皆无的野兔。
野兔体型肥硕,肌肉结实,显然是在山林间活跃的好货色。
处理的手法极其干净利落,一刀封喉,剥皮去脏的手法流畅得像是一场表演,近乎艺术,不见半点拖泥带水,甚至没让过多的血污沾染兔肉。
林牧白的眼睛瞬间直了,如同看到了稀世珍宝,所有强装的洒脱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他噌地站起来,脸上绽放出极大的惊喜和渴望:兔…兔子!
他几乎是扑过去的,但又及时刹住脚步,眼睛死死盯着那肥嫩的兔肉,吞了口口水,难以置信地看向裴寒声:止…止戈兄,这…这是
裴寒声没说话,只是将兔子递给他,然后走到一边,重新沉默地坐下,仿佛只是随手丢了一根柴火那么简单。
林牧白却像是接到了圣旨,大喜过望,声音都带着雀跃:多谢止戈兄!止戈兄果然面冷心热,侠义心肠!今日我林牧白有口福了!
他立刻忙碌起来,重新生火,找合适的树枝削成签子,将整只兔子串好。
随身携带的盐巴少得可怜,但他像撒金粉一样小心翼翼地均匀涂抹。
接着,他又从另一个小布袋里掏出几株蔫蔫的、奇形怪状的野草野花,宝贝似的揉碎了往兔肉上抹,嘴里介绍着:这是野茴香,这是山椒叶…我特意采的,提味一绝!止戈兄今日定要尝尝我的手艺!
裴寒声看着他忙碌兴奋的身影,目光落在那可疑的香料上,沉默着。
火苗舔舐着兔肉,油脂滴落,发出滋滋的诱人声响。
香气渐渐弥漫开来,虽然夹杂着一丝古怪的草木味,但烤肉的焦香仍是让人食指大动。
林牧白极其专注地翻转着烤兔,时不时凑近闻一闻,一副陶醉的模样,尽管那兔肉有一面已经明显有些焦黑,另一面却还透着点生嫩的粉红色。
好了!林牧白宣布道,小心翼翼地取下烤兔,那卖相实在不敢恭维,半生半焦,沾着黑乎乎的草木碎屑。
但他却像是捧着什么绝世美味,迫不及待地撕下一条兔腿。
那兔腿外焦里似乎也不那么嫩,他吹了吹气,便大大咬了一口,烫得直吸气,却满脸幸福和满足,含糊不清地赞叹:嗯!好吃!虽然火候稍有欠缺,但这原野的风味…妙极!妙极!
他吃得津津有味,嘴角很快沾上了油渍和焦黑。
很快,他像是想起什么,用力撕下另一条看起来烤得相对好一些的兔腿,转身递给一直沉默看着他的裴寒声。
止戈兄,快尝尝!虽然肯定比不上老张头的酱骨头,但也别有一番风味!凑合一下!
他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分享的喜悦和期待,还有一丝等待夸奖的意味,配上他油腻的嘴角和手中那卖相堪忧的兔腿,画面十分…具有冲击力。
裴寒声看着递到眼前的兔腿,沉默。
作为一名顶尖杀手,他对食物的要求虽不高,但绝对注重洁净和稳妥。
林牧白这半生不焦、调料可疑的出品,实在挑战他的底线。
他本想拒绝。
但目光对上林牧那双纯粹期待、毫无阴霾的眼睛,那里面仿佛盛满了星光,真诚而热烈。
拒绝的话在嘴边顿住了。
鬼使神差地,他伸出了手,接过了那条兔腿。
入手温热,油脂沾上了他干净的手指。
在林牧白熠熠期待的目光注视下,裴寒声迟疑了一瞬,终究撩起面罩下半部分,将兔腿送到唇边,张嘴咬了一口。
咀嚼。
面无表情地咀嚼。
兔肉外面焦苦,内里某些部分却带着血丝,口感诡异。
那所谓的野茴香和山椒叶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难以言喻的、辛辣又发苦的古怪味道,强烈地刺激着味蕾。
裴寒声的动作停顿了极其微妙的一瞬,然后喉结滚动,若无其事地咽了下去。
怎么样林牧白迫不及待地问,眼睛瞪得更大,满是快夸我快夸我的意味。
裴寒声:…
他看着林牧白嘴角那点油渍和那双写满期待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
说实话似乎会打击到这人的热情。
说假话违背他的准则。
最终,他选择了一个折中的方式——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到几乎看不见。
但这已足够让林牧白欣喜若狂。
对吧!我就说我的手艺还是有点天赋的!阿念那小子就是没吃过好的才会说我做的东西难吃。
他顿时眉飞色舞,得意洋洋,仿佛做出了什么人间至味,整个人都焕发出光彩
下次找到更好的调料,定然更胜一筹!止戈兄好眼光!
裴寒声:…真的没有必要
他看着重新埋头啃兔肉、吃得无比欢畅、并且显然对他的认可深信不疑的林牧白,那万年冰封般的脸上,嘴角极其轻微、几乎无法察觉地抽搐了一下。
这是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情绪体验。
并非杀意,并非警惕,也并非单纯的无奈。
而是一种,面对一个无法用常理揣度、却又莫名让人无法真正厌弃的生物时,产生的那一丝彻底的、无言的…
无语。
孤鸿般的杀手,在那弥漫着焦糊与古怪香料气味的破庙里,经历了人生中第一次堪称破功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