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夜的风如钝刀刮骨,卷起渭城废墟间的雪沫,砸在断壁残垣上簌簌作响。
宁缺靠在半塌的土墙后,感受着砖石透过铁甲传来的刺骨寒意。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白雾在月光下凝而不散,像极了旧书楼里蒸腾的茶汽。远处传来几声野狗呜咽,旋即被呼啸的风声吞没。
这一战,比他预想中更惨烈。夏侯的修为已然半步天魔境,只差临门一脚便能肉身成圣。
夏侯的铁甲早已破碎不堪,暗红色的血痂与新鲜伤口交织在一起,在月光下显得格外狰狞。但他握枪的手依然稳如磐石,枪尖斜指地面,凝固的暗红血迹蜿蜒如毒蛇。
书院十三先生,果然得了夫子真传。夏侯的声音沙哑如砾石摩擦,在寂静的雪夜里异常清晰,可惜终究嫩了些。
宁缺勉强直起身子,左臂的伤口传来钻心疼痛。他握紧手中的朴刀,刀身上符文若隐若现,那是他耗费三日三夜用朱砂混合精血刻下的符阵。
大将军过奖。宁缺扯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齿缝间全是血沫,不过今夜,你必须死。
话音未落,宁缺的身影已如鬼魅般掠过十丈距离。朴刀划破夜空,刀身上的符文骤然亮起,带起一阵刺耳的尖啸。
夏侯举枪相迎,枪尖精准点在刀锋三寸处——正是力道最薄弱之处。金铁交鸣之声响彻渭城上空,震得檐上积雪簌簌落下。
远处的山坡上,桑桑裹紧身上的厚棉袄,指尖深深掐进掌心。她的目光死死锁定在城中那两个交错的身影上,唇色苍白如纸。
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混杂着碎石灰尘,每一次兵刃相接迸出的火花,都将断壁残垣照得雪亮,旋即又被浓墨般的夜色吞噬。
少爷,左肋三寸。桑桑喃喃自语,尽管知道宁根本听不见。但她记得宁缺说过,夏侯的霸枪术在回防左路时总会慢上半分。
就在这时,一阵狂风卷起满地积雪,形成铺天盖地的雪幕。宁缺借机后撤,迅速运转青山决调息。气海雪山内的元气几近枯竭,胸口如同被烙铁灼烧。
夏侯的声音穿透雪幕传来:你以为凭着书院那点手段,就能破我的不灭魔躯
宁缺不答,只是默默感受着天地元气的流动。自从在旧书楼悟得符武双修之道,他对元气的感知愈发敏锐。此刻周遭的元气如同沸腾的江河,却被夏侯身上散发的魔气搅得紊乱不堪。
雪越下越大,鹅毛般的雪片从漆黑的夜空中飘落,覆盖了地上的血迹,渐渐为残破的城墙披上素缟。
宁缺忽然想起多年前的那个雪夜,也是这般寒冷。那时的他还是个在尸堆里扒食的少年,桑桑也只是个瘦弱的小丫头。两人蜷缩在破庙的角落,共享一件破旧的棉袄,靠彼此的体温抵御严寒。
活下去,那时的他对桑桑说,也对自己说,就算要啃死人骨头,也得活下去。
这个信念支撑他走过尸山血海,从岷山边陲走到长安都城,从普通的兵卒成为书院的十三先生。
夏侯的长枪再次袭来,这一枪蕴含着滔天魔气,枪尖震颤间竟带起鬼哭之音。宁缺勉强侧身避开,枪尖擦着他的脸颊划过,带起一串血珠。温热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在严寒中迅速凝成冰晶。
你就这点本事夏侯冷笑,长枪如毒蛇出洞连绵不绝,夫子就教了你这些
宁缺咬紧牙关,朴刀在身前舞成一团青光,每一次格挡都震得他虎口崩裂。刀身上的符文明灭不定,显然快要承受不住如此剧烈的冲击。
他知道不能再这样下去。夏侯的修为深不可测,持久战对自己极为不利。
心念电转间,宁缺忽然变招。他不再格挡,而是以一种同归于尽的姿态直扑夏侯中门。朴刀直取对方咽喉,完全不顾自身空门大露。
夏侯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冷笑。长枪回撤,枪杆精准地击中宁缺的手腕。
朴刀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插在远处的雪地上。
宁缺闷哼一声,手腕传来骨折的剧痛。但他没有后退,反而继续前冲,左手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柄短剑——剑柄上刻着细密的纹路,那是桑桑特意找南晋匠师打造的符剑。
短剑刺入夏侯的肩甲缝隙,剑身上的符文亮起幽蓝光芒。夏侯闷哼一声,鲜血顿时涌出,伤口周围冒出丝丝黑气。
夏侯怒吼一声,一拳击中宁缺的胸口。
宁缺如断线风筝般倒飞出去,重重撞在残破的城墙上,激起一片积雪。他感到肋骨至少断了两根,每一次呼吸都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
远处的桑桑捂住嘴,强忍着不叫出声。她的心揪得紧紧的,眼中满是担忧,却又无能为力。她知道这是宁缺必须面对的战斗,任何人都无法插手。
夏侯拔出肩上的短剑,随手扔在雪地中。伤口处的黑气越来越浓,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他的铁甲。他一步步走向靠在墙边的宁缺,脚步声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结束了,十三先生。夏侯举起长枪,枪尖对准宁缺的心脏。
宁缺抬起头,脸上却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是啊,结束了。
就在夏侯长枪刺下的瞬间,宁缺忽然张口,一道金光从他口中射出——那是他温养多日的本命剑元,蕴含着浩然剑意与符道真解。
金光如电,直取夏侯面门。
距离太近,速度太快,夏侯根本来不及反应。他只能勉强偏头,金光擦着他的太阳穴飞过,带起一蓬血花。
夏侯发出一声痛苦的咆哮,左眼已变成一个血洞。他踉跄后退,长枪拄地才勉强站稳。
宁缺艰难地站起身,捡起不远处插在雪地中的朴刀。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但眼神却异常坚定。
这一剑,是为了颜瑟大师。宁缺的声音冰冷如这寒夜的风。
夏侯独眼中闪烁着疯狂的光芒:你以为这样就能杀死我
宁缺不答,只是举起了朴刀。刀身上忽然亮起复杂符文,那是他这些日子在旧书楼中学到的秘法,以自身精血为引,激发武器潜能。
夏侯感受到了危险,强忍着剧痛举枪迎击。但失去一只眼睛影响了他的距离判断,长枪刺偏了数寸。
就是这数寸的距离,决定了生死。
朴刀落下,斩断了夏侯的枪杆,继而划过他的脖颈。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
夏侯的独眼瞪得大大的,似乎不敢相信这个结果。他的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脖颈处出现一道细细的血线,然后鲜血如泉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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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位威震唐国多年的大将军,缓缓跪倒在雪地中,继而向前倒下,再无生机。
宁缺拄着朴刀,大口喘着气。每一次呼吸都带来胸口的剧痛,但他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
结束了。这场持续多年的恩怨,终于在此刻画上句点。
雪花依旧纷纷扬扬地落下,覆盖了夏侯的尸体,也覆盖了战场上的血迹。整个世界仿佛被净化,重归宁静。
脚步声从远处传来,桑桑踩着积雪快步跑来。她的脸上满是泪痕,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
少爷,你赢了。她轻声说,小心翼翼地扶住宁缺摇摇欲坠的身体。
宁缺点点头,想要说话,却咳出一口血来。桑桑急忙从怀中掏出伤药,小心翼翼地喂他服下。
我们回家。宁缺勉强说道,声音嘶哑。
桑桑用力点头:嗯,回家。
她搀扶着宁缺,一步一步向城外走去。两人的身影在雪地上留下长长的足迹,很快又被新落下的雪花覆盖。
远方的天际已泛起鱼肚白,黎明即将到来。经历了漫长而残酷的一夜,新的一天终于要开始了。
宁缺回头看了眼身后逐渐远去的渭城,又看向身旁小心翼翼扶着自己的桑桑,忽然觉得所有的付出都是值得的。
为了守护这份温暖,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即使是与全世界为敌。
晨光中,两人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雪原的尽头。只留下渭城在黎明中静静沉睡,等待着新一轮的日出,将积雪融化,将血迹洗净,将一切伤痕慢慢抚平。
而生活,终将继续。
雪原寂静,唯有风过树梢的呜咽与两人踩雪的咯吱声。
宁缺大半重量倚在桑桑肩上,每一次呼吸都扯得胸口生疼。血腥味顽固地盘踞在鼻腔深处,与渐大的雪气混杂。他能感觉到桑桑绷紧的瘦弱肩膀和微微发颤的手臂,但她扶得很稳,一步一步,在及踝的积雪中踏出坚定的足迹。
就快到了。桑桑的声音混在风里,轻却清晰,我藏了匹马在前面坡下的林子里。
宁缺想应一声,喉头却涌上腥甜。他咽下去,齿间都是铁锈味。
天光渐亮,灰白的光线透过稀疏的树林,在雪地上投下斑驳的影。世界仿佛被这场大雪捂住了声音,只剩下他们两人艰难前行的喘息。
果然,在一丛覆雪的矮杉后,桑桑栓着的马不安地踏着蹄子,喷出团团白雾。马背上搭着厚重的毛毡,旁边还挂着一个鼓囊囊的包袱。
桑桑利索地解开缰绳,先将宁缺扶到马鞍一侧靠稳,自己才翻身上马,坐在他身后,用身体支撑着他,扯过毛毡将两人严严实实裹住。
忍着点,少爷,她低声说,扯动缰绳,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马匹小跑起来,颠簸让宁缺的伤口一阵剧痛,他闷哼一声,额角渗出冷汗。桑桑的手臂从他腋下穿过,紧紧环住他的前胸,尽量保持他身体的稳定。她的体温透过厚厚的衣物传来,驱散了一些深入骨髓的寒意。
风雪扑打在脸上,冰冷刺骨。宁缺的意识有些模糊,恍惚间又回到很多年前,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他和桑桑挤在都城的某个屋檐下,分食一块硬邦邦的饼。那时活下去是唯一的念头,简单,却耗尽了全部力气。
马匹穿过寂静的林地,越过一条冰封的小溪,溪水在冰层下发出沉闷的呜咽。太阳终于挣扎着从云层后露出半张脸,将雪原染上一点稀薄的金色,却丝毫没有温度。
不知跑了多久,桑桑勒住马缰。前方山壁下,隐约可见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被枯藤和积雪半掩着。
到了,桑桑先滑下马,仔细听了听四周动静,只有风声。她这才将宁缺慢慢搀扶下来,这是个猎户留下的废弃窝棚,我以前采药时发现的,很隐蔽。
窝棚里空间不大,弥漫着干草、尘土和某种野兽留下的淡淡腥膻味。但至少挡住了风雪。桑桑将宁缺安置在铺着厚厚干草的角落,迅速转身,用早就藏在洞口的石块和枯枝勉强堵住洞口,只留一丝缝隙透气。
光线昏暗,只有那缝隙透入的一缕微光,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尘埃。
桑桑跪坐在宁缺身边,解下包袱,掏出火折子、一小罐清水、伤药和干净的布条。她的动作有条不紊,甚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得先把铁甲脱下来,她说,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可能有点疼。
宁缺点头,咬紧牙关。
桑桑的手指冰冷,却异常灵活。她小心地解开卡扣,尽量避免触动伤口。当最后一片铁甲被卸下,宁缺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里衣早已被血浸透,黏在伤口上。
桑桑用清水浸湿布条,一点点湿润、剥离。冰冷的布触到火辣辣的伤口,激得宁缺肌肉猛地收缩。昏暗光线下,他看见桑桑抿紧的嘴唇和专注的眼神,她的呼吸很轻,全神贯注。
清理完胸前的伤口,她又检查他骨折的手腕,小心翼翼地用削好的木片和布条固定好。
整个过程,宁缺没再发出一点声音,只是额头的冷汗出了一层又一层。他能清晰地闻到伤药散发出的辛辣气味,感受到布条摩擦皮肤的粗糙感,听到桑桑尽量放轻的呼吸声。
处理好所有伤口,桑桑才松了口气,用毛毡将宁缺重新裹好。她伸手探了探他的额头,触手一片滚烫。
发烧了。她低声说,从包袱里又掏出一个小纸包,里面是几颗退热的药丸。她喂宁缺服下,然后安静地守在一旁。
窝棚外,风依旧呼啸。偶尔能听到积雪压断枯枝的清脆响声。洞内,火光在桑桑眼底微弱地跳动,映着她沾了血污和灰尘的脸颊。
宁缺昏昏沉沉,意识在疼痛和高热中浮沉。每一次短暂的清醒,他都看到桑桑保持着警惕的姿态,耳朵微微动着,捕捉着外面一切细微的声响。
时间在寂静和寒冷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宁缺再次醒来时,感觉高热退去不少,身体虽然依旧疼痛,但不再像之前那样难以忍受。窝棚里比之前更暗,只有洞口缝隙透进一点雪地的反光,提示着白日将尽。
桑桑不在身边。
宁缺心中一紧,挣扎着想坐起来。
窸窣声响从洞口传来,堵门的石块和枯枝被小心移开,桑桑带着一身寒气钻了进来,怀里抱着些干柴和几个冻硬的野果。
她看到宁缺醒来,眼睛微微一亮,快步走过来,先摸了摸他的额头。
烧退了。她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欣慰。她重新堵好洞口,生起一小堆火。跳跃的火焰顿时驱散了洞内的昏暗和部分寒意,映得两人脸上光影摇曳。
她把野果放在火边烘烤,又用一个小瓦罐化了雪水,喂给宁缺。
我们在这里歇一晚,桑桑低声说,眼睛看着跳动的火苗,追兵暂时找不到这里。明天天亮再想办法回书院。
宁缺靠着洞壁,看着火光里桑桑平静的侧脸。经历了这一夜的厮杀和逃亡,她看起来依旧镇定,仿佛只是经历了一场普通的远行。
那些挣扎求生的岁月,早已将某种坚韧刻进了他们的骨子里。
桑桑。宁缺开口,声音依旧沙哑。
桑桑转过头看他,眼睛在火光下显得很亮。
没事了,她说,语气很轻,却带着一种强大的力量,我们在一起,就没事。
火堆发出噼啪的轻响,暖意慢慢弥漫开来。窝棚外,是凛冬的寒风与大雪。窝棚内,是相依为命的两个人。
宁缺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他知道桑桑说的是对的。
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能从任何绝境中走出活下去。
就像从前一样。
就像永远一样。
夜还很长,但火燃烧着,温暖着这一方小小的天地。
火光在桑桑眼底跳动,将她平日里总是低垂的眼睫染上一层暖色。她添柴的动作很轻,生怕惊扰了这片雪原中难得的安宁。宁缺靠在洞壁上,能清晰听见柴火噼啪作响和洞外风掠过山隙的呜咽。
少爷再喝点水。桑桑将温热的瓦罐递到他嘴边,水里煮化了随身带的姜糖,带着一丝辛辣的甜味。宁缺就着她的手喝了几口,感觉一股暖流从喉咙滑入胃中,稍稍驱散了四肢百骸里的寒气。
他的目光落在桑桑被冻得通红的耳廓上,那里有一道细小的旧疤,是很多年前在岷山为了捡一个冻硬的馍馍被野狗抓伤的。那时她瘦得像根芦苇,却总能把找到的吃食先塞给他。
你的手也伤了。宁缺忽然说。他看见桑桑右手虎口处有新鲜的血痕,想必是之前匆忙生火时被柴枝划破的。
桑桑下意识把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摇摇头:小口子,不碍事。
宁缺还想说什么,忽然一阵剧烈的咳嗽打断了他。胸口断裂的肋骨随着咳嗽剧痛难忍,他弓起身子,额角瞬间渗出冷汗。
桑桑立刻靠过来,一只手稳稳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另一只手轻拍他的背。她的动作很熟练,仿佛这些年已经做过无数次。等到咳嗽稍平,她又从包袱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两粒深褐色的药丸。
陈皮和老参炼的顺气丸,她低声解释,上次从书院药房拿的。
宁缺咽下药丸,靠在洞壁上喘息。洞外的风声不知何时停了,只剩下柴火燃烧的细响和彼此清晰的呼吸声。这种过分的寂静反而让人不安。
桑桑忽然竖起手指抵在唇边,眼神倏然锐利起来。
宁缺立刻屏息凝神。他受伤后感知迟钝了许多,但依然能感觉到——有一种极细微的震动正透过地面传来。
马蹄声。很多马蹄声,正在朝这个方向逼近。
桑桑迅速踩熄火堆,动作快得几乎带起残影。黑暗瞬间吞没了狭小的空间,只有洞口缝隙透进一点雪地反射的惨白微光。
她无声地挪到洞口,透过枯枝的缝隙向外望去。宁缺握紧了身边的朴刀,忍着剧痛慢慢调整姿势,让自己处于一个能随时发力的状态。
震动越来越明显,甚至能听见积雪被踩压的嘎吱声。来的是一队骑兵,听动静至少有二十骑,正呈扇形朝山坡围拢。
是金帐王庭的轻骑,桑桑退回他身边,声音压得极低,领口镶狼裘,配弯刀。她在渭城长大,对草原骑兵的装扮再熟悉不过。
宁缺眉头紧锁。夏侯的部下怎么会与金帐王庭的人搅在一起难道这位大将军早就——
不及细想,马蹄声已在坡下停住。有人用草原语高声呼喝,接着是士兵下马的声响枯枝被踩断的脆响不断逼近。
桑桑的手按在腰间短剑上,另一只手却悄悄探入包袱,摸出个不起眼的皮囊。宁缺认得那是她随身带的箭囊,但此刻里面装的绝不是普通的箭。
洞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把的光芒已经开始在洞口晃动。一个粗犷的声音用生硬的唐语喊道:里面的人出来!我们看到血迹了!
桑桑与宁缺对视一眼,两人眼中都没有惊慌。多年的默契让他们在瞬息间完成了无声的交流。
我数三声,外面的声音变得凶狠,不出来就放火烧洞!
就在这时,桑桑忽然动了。她猛地拔开皮囊塞子,将一整袋粉末状的东西奋力朝洞口撒去。同时宁缺深吸一口气,忍痛催动体内残存的元气,张口喷出一道细微的真火——
洞外顿时响起一片惨叫。那粉末遇火即燃,爆开大团刺眼的亮白色火焰,瞬间吞噬了最靠近洞口的几个骑兵。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刺鼻的硫磺气味,间杂着皮肉烧焦的恶臭。
是书院工坊的明焰粉!外面有人惊惶大叫,小心!有修行者!
混乱中,桑桑已经重新点燃火折子,就着微弱的光亮迅速拉开一张折叠的小弩。弩箭的箭头上泛着幽蓝的光芒,显然淬了剧毒。
宁缺强撑着站起身,朴刀横在身前。他的脸色在火光映照下苍白如纸,但眼神冷得像渭河的冰。
三个骑兵冒着烟火冲进洞口,弯刀带着寒光劈来。宁缺刀锋一转,精准地划过当先一人的咽喉,同时侧身避开第二把刀,左肘重重击在对方喉结上。
第三人被桑桑的弩箭射中肩膀,惨叫一声,还没来得及后退,宁缺的刀尖已经刺穿了他的皮甲。
更多的骑兵正在朝洞口涌来。宁缺能感觉到元气在体内疯狂流逝,每一口呼吸都带着血沫的腥甜。这样下去撑不过一炷香时间。
就在这危急关头,远方的夜空中忽然传来一声清越的长啸。那啸声初听时还在数里之外,转瞬间就已逼近头顶。
一道青光如流星般划破夜空,精准地落在洞口前方。烟尘雪沫飞扬间,现出一个青衣仗剑的身影。
书院李慢慢在此。来人声音温润,却清晰地传遍整个山坡,何人敢伤我小师弟
骑兵们顿时一阵骚动。李慢慢这个名字在唐国或许不显,但在边境,谁不知道书院大先生一剑镇荒原的传说
趁这间隙,又有一道黑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洞口另一侧。那人穿着普通的唐军制式铁甲,但行动间自有一股肃杀之气。
渭城守将马士襄,黑影朗声道,奉将军令接应十三先生!
宁缺怔住了。马士襄他不是应该还在渭城——
洞外的骑兵显然也乱了阵脚。前有书院大先生,后有渭城守军,这场追杀已然失去了胜算。
领头的骑兵队长不甘地吼了几句草原话,终于下令撤退。马蹄声杂乱远去,很快消失在雪原中。
李慢慢收剑入鞘,快步走进洞内。看到宁缺满身血迹的样子,他素来平静的脸上也露出一丝忧色。
小师弟伤得如何
还死不了。宁缺勉强扯出个笑容,身子却晃了晃险些摔倒。桑桑及时扶住他,对李慢慢简单行了个礼。
马士襄也跟了进来,摘下头盔露出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他看到宁缺的样子,眼眶微微发红:末将来迟了。
宁缺摇摇头,想问什么却又是一阵咳嗽。李慢慢伸手搭在他腕间,一缕精纯的元气缓缓渡入。
脏腑受损不轻,但无性命之忧。大先生微微皱眉,得尽快回书院疗伤。
马士襄从怀中取出个信筒:这是从夏侯大营中截获的密信,金帐王庭与夏侯确有勾结。陛下已经知晓,派了御医往书院去了。
桑桑默默收拾好东西,扶稳宁缺。洞外的天色已经蒙蒙亮,雪不知何时停了,远方的天际泛着淡淡的金红色。
李慢慢当先引路,马士襄持刀护卫在后。桑桑搀着宁缺走在中间,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的声响。
走出很远后,宁缺忽然回头望去。那个小小的窝棚已经被远远抛在身后,在晨光中只剩下一个模糊的黑点。
就像很多个夜晚一样,终究会消失在黎明里。
但他的路,还要继续走下去。
有桑桑在身边,有书院在身后。
这就够了。
晨光彻底照亮雪原时,一队骑兵护送着马车从不远处赶来。为首的将领滚鞍下马,单膝跪地:
奉公主令,迎十三先生回长安。
宁缺望着长安方向,轻轻握紧了桑桑的手。
新的一天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