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魂断求婚夜
我死后第二天,他在对面酒店策划求婚
偷偷去见秦闽那日,飞机意外坠落,无一人生还。
我清楚记得那日和闺蜜约好去凤城喝下午茶。晚霞像一支流动的玫瑰,泼洒了半边天。她吸着果汁,笑我爱秦闽到了疯魔的地步,摇头叹道:没救了你!
那时我晃着茶杯,回答得斩钉截铁,眉眼都弯成了桥:他很好,我愿意!
就是这六个字烫在心口,催生出一个雀跃的、不管不顾的决定。手机屏幕上,显示当晚飞回的航班机票即将售罄。几乎是同一秒,我和闺蜜对视一眼,从她眼里读到了同样的怂恿和兴奋。
给他个惊喜她挑眉。
我指尖发烫,重重点下购买键。之后我们一声不吭,决定保守这个甜蜜的秘密。
而我以为我奔赴的,是一场玫瑰色的重逢。
飞机失事第十三个小时,我的灵魂随着登机前秦闽亲手系在我腕间的黑色蝴蝶结,飘到了机场对面的酒店房间。
他就在那里,背对着我,宽厚的肩背微微弓着,正全神贯注地布置着什么。阳光透过窗帘缝隙,把他笼在温暖的光晕里。
满床铺着我各个时期的照片,大笑的,发呆的,被他偷拍下皱着鼻子吃柠檬的。他拿起其中一张,指尖极轻地拂过照片上我的脸颊,侧脸线条柔和,嘴角噙着一点压不住的笑意,低声自语,含混着气音:……藏哪儿好呢小笨蛋,这次肯定吓哭你。
是我最爱的白色郁金香,花瓣上还滚着水珠;是他亲手设计打磨戒指的工具箱,旁边扔着几张画歪的草图;是那只我们说好婚后要一起养的布偶猫,正团在枕头边,蓝眼睛像玻璃珠;还有那只笨重的旧皮箱,敞开着,塞满我们相爱五年的信件和相纸。
他计划得多好。算准了我明天落地开机的时间,要用一条回头看看的消息,把我引到这间能俯瞰整个机场出口的房间,迎来他精心准备的盛宴。
他拿起那个深蓝色丝绒戒指盒,打开。雪花造型的钻石在日光下折射出细碎璀璨的光,他眼里有光,比钻石还亮,是笃定的、期盼着下一刻的幸福。
喵——
枕头上的布偶猫大概被光晃了眼,突然伸了个懒腰,后腿一蹬,精准地踹在了秦闽拿着戒指盒的手腕上。
他猝不及防,手指一松。
那个小小的蓝色盒子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戒指脱出,亮闪闪地旋转着,直奔地面。
不!
我猛地扑过去,用尽全力伸出手——
蓝色的盒子穿过我半透明的掌心,没有丝毫停顿。
啪嗒。
一声轻响。盒子掉在地毯上,滚了两圈。那枚雪花戒指无助地躺在旁边。
秦闽吓了一跳,低笑着骂了句小混蛋,弯下腰,珍重万分地将戒指拾起,小心地吹了吹上面根本不存在的灰,又仔细检查了一遍,才重新放回盒子里,这次好好扣上了搭扣。
他揉了揉猫的脑袋,语气宠溺:差点让你坏了大事。
我站在原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穿透一切的手。一种巨大的、无声的荒谬感攥住了我。原来这就是死亡。不是剧痛,不是黑暗,是连一粒尘埃都无法触碰的彻底隔绝。
就在这一刻。
他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屏幕,毫无征兆地亮了。
不是他惯常设置的锁屏图案,而是一条自动弹出的新闻推送,加粗的黑色标题,像淬了毒的冰锥,瞬间刺入我——也刺入他的眼帘:
【快讯】MU2037航班确认坠毁,搜救结束,机上132人无人生还。
时间凝固了。
秦闽弯腰放戒指盒的动作顿在半途。
房间里那点轻松欢愉的空气被抽得一干二净,只剩下空调还在徒劳地嘶鸣。
他像是没看懂,又像是被那行字钉住了魂魄,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好几秒没动。然后,他极其缓慢地、一格一格地直起身。
他拿起手机。
手指无意识地解锁屏幕,那则新闻全文展开,配着几张模糊的事故现场照片,残骸散落山间,焦黑触目。
他的指尖开始抖。先是细微的颤动,然后是不可抑制的剧烈颤抖,连带着手机都几乎握不住。他的呼吸停了,脸颊上的血色以一种可怕的速度褪去,变得惨白如纸。
他抬头,目光死死钉在那扇能看见机场的窗户上。机场的方向,此刻或许还有未散的烟尘,或许已经恢复了冷漠的秩序。
……鸣……
一个破碎的音节从他齿缝间挤出来,干涩得吓人。
他猛地扭头,视线疯狂地扫过满床的照片,满地的鲜花,那只打开的、盛满五年光阴的旧皮箱。他的目光掠过房间的每一个角落,仿佛想从虚空里把我揪出来。
他的嘴唇哆嗦着,张合了几次,却再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只有喉咙里溢出嗬嗬的、濒死般的抽气声。
他看向自己的手,那只刚刚还拿着戒指盒、还拂过照片上我笑脸的手,然后猛地攥紧,指甲狠狠抠进掌心,青筋暴起。
原来极致的悲痛,是无声的。
他没有哭喊,没有崩溃大叫,只是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生气的雕塑,直挺挺地站着,唯有剧烈的颤抖贯穿他全身。
我看见他眼底的光,碎了。彻底地、一点不剩地,碎成了冰冷的尘埃。
2
虚空中的婚礼
事实上,他的求婚仪式并没有取消。
就在那间可以望见机场的房间里,在我死后第十三个小时的虚空之中,他颤抖着手,竟真的按下了投影仪的开关。
或许是不信,或许是拒绝接受,又或许,是五年爱恋形成的惯性太过强大,压过了那则新闻带来的瞬间毁灭。他固执地、甚至是狼狈地,想要执行原定的剧本,仿佛只要流程走完,我就能从某个角落跳出来,红着眼眶扑进他怀里。
苍白的灯光熄灭,只有屏幕亮起。
一段他偷偷录好的VCR开始播放。画面里的我秀丽活泼,穿着我们第一次约会时的白裙子,对着镜头有些害羞地笑,眼睛亮晶晶的,最后,我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所有勇气,声音清脆又带着甜蜜的颤音:
秦闽,你来娶我啊!
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回荡,撞在墙上,又碎成一地冰冷的玻璃渣。
他坐在床沿,背影对着屏幕的光,一动不动。房间里只剩下投影仪运转的微弱嗡鸣,和那段循环播放的、无人回应的邀约。
秦闽,你来娶我啊!
……
后来我才知道,他是那家知名俱乐部里最好的乒乓球教练,手下带出过好几个少年冠军。他阳光、严格、又有点幽默,很受学员和同事喜欢。
同事们闻讯赶来,挤在房间门口,心痛得不行。他们看着他对着满室精心准备的、却永远等不到女主角的布置,看着他对着屏幕上那个永远定格的笑脸,看着他攥着那枚再也送不出去的雪花戒指,一遍遍对着虚空喃喃:
鹿鸣,我爱你。
看见了吗你喜欢吗
……回答我一声,好不好
他们红着眼眶,想上前安慰,想把他从那个彻底坍塌的世界里拉出来一点点,却又被那种巨大的、不容侵犯的悲痛逼退,只能无力地守在门外。
我站在所有人看不见的阴影里,灵魂像被浸在冰水里,冷得发颤。可当他再一次,用那种嘶哑的、破碎的、带着最后一丝希冀的声音对着虚空说我爱你时——
一股毫无来由的、尖锐的暖意,猛地撞进我早已失去知觉的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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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人间的温度。
是一种更汹涌、更绝望的东西。是他倾泻而出的、无处投递的爱意,穿越了生与死的界限,短暂地、奇迹般地,灼烫了我虚无的灵魂。
我错觉自己似乎感觉到了心跳,感觉到了温度,甚至错觉下一秒就能落下泪来。
可那感觉稍纵即逝,留下更深的空洞和冰冷。
再后来,他消失了很久。我的蝴蝶结跟着他,飘过许多荒芜的地方,看他沉默地穿过熙攘人群,像一座移动的孤岛。
直到有一天,他出现在了香火鼎盛的灵山寺。但并非立刻剃度。
在一个夕阳如血的傍晚,他站在寺门前那棵千年银杏下,落叶纷飞如雨。几位最关心他的老同事找到了他,几乎要给他跪下,求他回去。
他沉默地听着,目光空茫地越过他们,望向远天,那里仿佛有飞机掠过的云痕。
然后,他轻轻地、却异常清晰地对那些焦急的同事,也是对着满寺的神佛,对着无处不在又无处可寻的我,宣布:
婚礼照旧。
十月一日。在云洲。
她喜欢那里的银杏,到时候,叶子该黄了。
他的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没有半分商量的余地,也没有一丝波澜。仿佛那场无人赴约的婚礼,和那场注定寂寥的出家,是并行不悖的两条路,他都要走。
同事们僵在原地,脸上的悲痛化为了巨大的惊骇和无力。他们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 * *
俱乐部最终还是知道了全部。他最好的同事,那个总笑他妻管严的老大哥,红着眼睛找来,把一份强制休假的通知塞进他手里,声音哽咽:老秦,回家……休息一段时间,算我求你了。
他已不是那个在球台前意气风发、眼神锐利的冠军教练。俊朗的棱角被巨大的悲痛磨蚀得瘦削嶙峋,眼窝深陷,里面是一片望不到底的死寂。
我跟着他身边,用那虚无的手徒劳地想去抚摸他的脸颊,想拂去那上面的憔悴。可指尖穿过,什么也留不下。如今置身事外的我,连强制他休息的资格,都没有了。我再也不能煮一碗热粥逼他喝下,也不能唱那首他总笑我跑调、却每次都能让他安稳睡去的温暖的歌了。
他被家人带去看了医生。诊断书白纸黑字:重度抑郁伴随急性应激障碍。
他拒绝吃药,拒绝交谈。在一个清晨,他消失了。
我跟着那根黑色蝴蝶结的牵引,在一片焦土与废墟中找到了他——飞机坠落的清凉山腹地。搜救早已结束,残骸已被清理大半,只留下烧灼过的山石和零星散落的、辨不出原状的碎片,风一吹,扬起灰白的尘。
他就在一片相对平整的空地上,支起了一个小小的徒步帐篷。仿佛要在这里安家。
他不再哭了,只是沉默地坐着,从日出到日落,眼睛望着这片吞噬了我的山峦,一眨不眨。像是在用这种自我放逐的方式,感受我最后时刻的恐惧与痛苦,又像是在这片离我最近的土地上,固执地进行一场无望的守灵。
我陪着他,在这片浸满死亡气息的山野里,住了七天七夜。看他带来的少量食物和水耗尽,看他嘴唇干裂,脸色在山风中变得青白,看他因为极度的疲惫和悲伤而身体微微摇晃,却仍不肯倒下。
第七日,黄昏。残阳如血,泼洒在这片巨大的伤痕上。
他终于动了。他极其缓慢地站起身,走向一片曾被烈火燎过的黑色废墟,那里或许曾是我座位之下的一块土地。他蹲下去,用颤抖的手,极其小心地、一块一块地翻捡着那些焦黑的碎石,仿佛能在下面找到什么奇迹。
然后,他所有的动作戛然而止。
他像是被抽走了最后一丝支撑的力气,身体猛地一软,重重向前栽倒在那片冰冷的废墟之上,再无动静。
像一只终于破碎的蝶。
是当地上山巡查的村民发现了他,手忙脚乱地将他抬下山,送进了医院抢救。
他活了下来。
但能下地行走的那天,他年迈的父母,在经历了失而复得、得而复危的极致煎熬后,泪流满面地、几乎是强硬地,带来了一纸新的通知。
他被强制送进了一家封闭管理的专科医院。
我的灵魂跟着那辆疾驰的车,穿过熟悉的街景,最终停在那栋肃静的白色建筑前。
巨大的
irony
像冰冷的潮水将我淹没。
这里,我曾工作多年。
我曾穿着白大褂,穿行在这些安静的走廊里,温和地安慰着那些被困在心牢里的灵魂,记录他们的病情,试图引渡一缕光进去。
如今,我以亡魂的身份归来。看着我此生最爱的人,被曾经的我的同事们,用一种我无比熟悉的、专业却不容置疑的方式,带进了我曾负责的病区。
铁门在身后关上,发出沉闷的迴响。
他没有反抗,只是睁着那双空茫茫的眼睛,看着窗外——那里什么也没有。
我漂浮在走廊里,看着曾经熟悉的一切变得如此陌生而残酷。我听见护士站的护士低声叹息:新来的07床,听说未婚妻没了,受了刺激,真可怜……
我再也无法触碰他。
我曾在佛寺门外,听他许下来世之约。
而此刻,在现世的人间,他正被囚禁在我最熟悉的白色牢笼里,独自对抗着我离去后留下的、无边无际的黑暗。
我们的婚礼,定在十月一日,云洲小镇,银杏叶黄时。
注定无人赴约。
3
重生之约
时间对我而言失去了意义。我只看着他的世界从鲜活的彩色,一寸寸褪成病房墙壁的惨白。
直到某一日。
一种无法抗拒的牵引力袭来,将我猛地从他身边扯开,抛向无尽的虚空。意识在飞速抽离,仿佛要被彻底打散。
再次有模糊感知时,我发现自己附着在一点极其微弱的生机上——山林深处,背阴的岩石缝里,一株几乎看不见的、瘦弱的小白花。它那么不起眼,却用尽全部力气活着。
这就是消亡的终点吗依附于一朵朝不保夕的野花,静待最终的湮灭。
脚步声。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采药女孩打扮的人哼着山歌走近。她弯腰,拨开草丛,目光落在我这朵小花上。
咦这么偏的地方还有你呀,怪好看的。她笑嘻嘻地伸出手,指尖轻易地掐断了那纤细的花茎。
将我摘了下来。
在脱离那一点微弱根基的瞬间,一种无比清晰的感知席卷而来——我的灵魂,这残存的、因执念而徘徊不散的最后一点意识,正在飞速消散,像阳光下的露珠,迅速蒸腾,归于虚无。
遗憾的事情那么多……
最痛的,是将他一人留在那无边的黑暗里,困在爱别离、求不得的因果轮回中,受尽折磨。这太残忍了。这比我自身的消亡,要残忍千万倍。
我不甘心。
这强烈的、最后的不甘,像一道刺目的光,劈开了正在沉入的永恒黑暗。
……
再次睁开眼。
触感沉重而陌生。我能感觉到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闻到空气中饭菜的香味,听到耳边有妇人絮絮叨叨的说话声。
……珠珠乖,吃了饭,妈妈带你去晒太阳。
我僵硬地转动眼珠。一个面容慈祥却带着疲惫的妇人,正耐心地给我喂饭。而我,似乎是一个……坐在特制椅子里的年轻女孩。
妙珠今天好像精神了点另一个声音响起。
许妙珠,吃饭了,听见没妇人轻轻拍了拍我的脸。
许妙珠
我是……许妙珠
零碎的记忆和感知如同潮水般涌入这具新生的、却异常滞涩的身体。许妙珠,附近村镇都知道的痴傻女孩,一场高烧烧坏了脑子,懵懂十年,生活不能自理。
而那个采药女孩,是许家雇来帮忙照顾的远房亲戚。她摘下的那朵小白花,后来别在了许妙珠的衣襟上,枯萎了,就被扔掉了。
没有人知道,那朵花里曾寄存着一个即将消散的魂魄。
更没有人知道,当那点残魂彻底消散前的极致执念,竟阴差阳错地,借着那一点枯萎的植物精气与这具毫无防护的痴傻身躯,完成了最后一次卑微的附身。
我不是占据了这具身体。
我是……在她的空白里,重新长了出来。
用尽全部力气,我抬起沉重的手,指了指门外。喉咙里发出沙哑扭曲、却清晰无比的音节:
找……他。
喂饭的妇人猛地僵住,勺子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她瞪大了眼睛,像是见了鬼,死死捂住嘴,眼泪瞬间涌了出来。
珠珠……你、你说话了你说什么
我看着她,一字一顿,重复着支撑我跨越生死的执念:
找、秦、闽。
妇人——许妙珠的母亲——颤抖着伸出手,想要碰碰我,又不敢置信地缩回。她猛地转身,对着屋外尖声哭喊起来:他爸!他爸!快来啊!珠珠说话了!咱们珠珠说话了!
院子里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而我,只是固执地指着门外,指向那个我知道他一定在的方向。
4
银杏下的重逢
十月一日,云洲小镇。
阳光好得不像话,金灿灿地铺满了整个小镇,古老的银杏树叶片片金黄,如同天宇洒下的无数许愿签,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落在青石板路上,落在人们的肩头。
婚礼就在镇中心的小教堂外,银杏树下举行。
宾客比我想象的要多。他的父母、俱乐部的所有同事和队员、我们共同的好友、甚至还有几位德高望重的长辈……他们都来了,穿着得体安静的衣裳,没有人穿着刺眼的黑色。每个人的胸前都别着一枚金色的银杏叶,而不是白花。
现场安静得出奇,只有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和偶尔一声压抑的抽泣。
入口处立着一块精致的牌子,上面温和却坚定地写着:敬请谅解,本场婚礼禁止使用任何电子产品,请将您的手机、相机静音并收好,让我们用心灵和记忆,共同守护这一刻。
他站在那里,银杏叶在他身后纷飞如雨。他穿着我们曾经一起选中的那套礼服,挺拔,消瘦,但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甚至带着一丝平静温柔的弧度。他怀里抱着那只原本该出现在求婚酒店房间里的布偶猫,猫咪温顺地偎在他臂弯里,蓝眼睛好奇地打量着众人。
神父不是真正的神父,是那位总笑他妻管严的老大哥。他拿着稿纸的手有些抖,声音却洪亮而坚定:
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我们聚集在这里,在天地和银杏叶的见证下,共同参加秦闽先生,和鹿鸣女士的婚礼。
没有惊呼,没有骚动。只有更多的泪水无声滑落,以及更加坚定的、望向他的目光。
鹿鸣她,今天无法亲自站在这里,老大哥的声音哽咽了一下,但他用力吸了口气,继续说了下去,但她就在这里,在风里,在阳光里,在每一片金黄的叶子里,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她一定能看到,能听到。
他看向秦闽:秦闽,你是否愿意娶鹿鸣作为你的妻子无论是顺境或逆境,富裕或贫穷,健康或疾病,快乐或忧愁,你将永远爱她,珍惜她,对她忠诚,直到永永远远
秦闽抬起头,目光越过众人,望向澄澈如洗的蓝天,仿佛那里有他的新娘。他的声音清晰、平稳,带着一种耗尽一切后的宁静:
我愿意。无论她在哪里,永永远远。
老大哥点点头,又转向众人,也转向虚空:各位来宾,你们是否都愿意为他们的婚姻誓言作证
愿意!
声音不大,却异常整齐、坚定,带着哭腔,更带着一种庄严的祝福,在金色的银杏雨中缓缓荡开。
没有戒指交换的环节。那枚雪花戒指,此刻正安静地戴在他的左手无名指上,在阳光下闪烁着微光。
他只是微微侧过身,对着身旁空无一人的位置,伸出了手臂,做出了一个挽住谁的姿势,然后,深深地鞠了一躬。
仿佛在和他看不见的新娘,完成第一支舞的起始动作。
掌声响了起来。没有欢呼,只有持续不断的、温柔的、带着泪水的掌声,像潮水般包围了他。
人们依次走上前,将带来的白色郁金香放在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很快便堆成了一座小小的、洁白的花山。他们轻轻拥抱他,拍着他的背,在他耳边说着鼓励和祝福的话。
他始终微微笑着,点头,接受着这一切。那笑容里没有了癫狂的绝望,只剩下一种历经劫波后的沉静与坦然。
我就站在人群的最后,穿着许妙珠最简单朴素的格子裙,远远地望着。我的新母亲紧紧攥着我的手,泪流满面,不明白我为何执意要来参加这样一场令人心碎的婚礼。
阳光暖得让人发晕。金黄的叶子落在我肩头。
我看着他用一种近乎仪式般的庄重,完成了这场一个人的婚礼。
我看着所有人,用他们最真诚的尊重和眼泪,共同守护了一个疯子最深情的浪漫,和一个逝者最完满的告别。
我们的爱,在死亡之后,终于以这种决绝而灿烂的方式,得到了所有人最盛大的祝福和鼓励。
风更大了些,卷起漫天金蝶,簌簌作响。
仿佛天地,也在同一时间,给出了它们的回应。
宾客渐次散去,金色的银杏雨依旧缓缓飘落,覆盖了那条白色的花径。喧嚣与泪水都被风带走,只剩下满地温柔的光斑和一片近乎神圣的宁静。
他独自站在那棵最大的银杏树下,半鬓已然花白,挺拔的背影在辉煌的落日余晖里显得异常孤寂,却又奇异地平和。他微微仰着头,看着树梢,看着天光,仿佛仍在与谁无声地交谈。怀里那只布偶猫安静地睡着了。
我轻轻挣脱了母亲一直紧握着的手。她担忧地看着我,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擦了擦眼角,任由我走去。
我的脚步落在厚厚的银杏叶上,发出极其细微的沙沙声。这具属于许妙珠的身体走得很慢,却很稳,一步一步,走向我跨越了生死才重新见到的人。
我一直走到他身后,很近的距离,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混合着阳光与草木的气息。
他似有所觉,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落在我脸上,带着一丝对陌生人的、礼貌而疏离的询问,眼底还残留着方才仪式留下的深重情绪与疲惫。
我抬起头,迎上他的目光,用这具身体所能发出的、最清晰也最平静的声音,轻轻问出了那句只有我们才知道的话。
那是我们刚在一起时,我窝在他怀里看一部古装剧,剧里的书生这样对小姐表白。我当时笑着戳他胸口:以后要是有人这么多追我,你会怎么办呀
他当时一把抱住我,咬着耳朵低笑,回答得霸道又深情:弱水三千,算什么我这一瓢,你必须饮尽,一辈子都不够。
此刻,夕阳的金辉勾勒着他怔忪的轮廓。我看着他,一字一句,重复了当年我的问题,声音不大,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
弱水三千,我微微停顿,凝视着他骤然收缩的瞳孔,问完了下半句,君取一瓢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他怀里的猫不安地动了一下。
他脸上的平静如同冰面骤然碎裂,露出底下汹涌的惊涛骇浪。他的眼睛猛地睁大,死死地盯着我,那目光锐利得几乎要刺穿许妙珠这具皮囊,直抵我灵魂的最深处。
他的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呼吸变得急促而沉重。他像是看到了极致的荒谬,又像是濒死之人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巨大的、无法置信的震惊与一种更深沉的、几乎要将他焚毁的希冀在他眼中疯狂交战。
他踉跄着向前半步,仿佛想看清我,又怕这只是另一个一触即碎的幻觉。他的声音干涩得厉害,破碎得不成调子:
你……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没有回避他的目光,也没有再说第二遍。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看着这个我爱逾生命、为之跨越生死而来的男人,眼里有着我自己也无法完全控制的、属于鹿鸣的温柔与酸楚。
一滴泪,毫无预兆地从他通红的眼眶中滚落,砸在金色的银杏叶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圆。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他不再试图压抑,任由泪水无声地奔涌而出,顺着他清瘦的脸颊滑落。
但他却在哭声中,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向上弯起了嘴角。
那不是一个开心的笑容,那是一个破碎了千万次之后被奇迹强行粘合起来的、比哭泣更让人心碎的笑。它充满了无尽的痛苦、茫然、难以置信,却又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死灰复燃的微光。
他看着我,像是要把我的灵魂从这陌生的躯壳里吸出来一样看着。
然后,他用力地、重重地点头,喉咙里挤出哽咽的、却无比清晰的回答:
取。
只有一个字。
重若千钧。
砸在夕阳笼罩的银杏园里,也砸在我们相隔一世的心上。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
无论她是翱翔九天,还是沉溺幽泉;是明媚鲜活,还是借体重生。
他认出了我。
不是通过容貌,不是通过声音。
而是通过那句只有我和他才知道的、深藏在岁月褶皱里的、爱的暗号。
风起了,卷起漫天金叶,在我们身边纷扬飞舞,如同一场盛大而寂静的祝福。
我们的故事,在死亡与重生之后,终于在这一句问答里,悄然而坚定地,续上了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