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绑回侯府那日,全府上下都在等着看我认罪。
继母笑里藏刀:瑶儿,错待你非我本意,但家法不可废。
嫡姐拿出早就备好的认罪书:妹妹画押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连曾经的未婚夫都冷眼旁观:依瑶,你终究让我失望了。
我转身走进祠堂,掀开祖宗牌位前的明黄绸布。
露出开国太祖亲赐的免死金牌,和一行小字——
持此金牌者,如朕亲临。
满堂朱紫齐刷刷跪了一地。
我低头轻抚金牌上的刻字。
真可惜,他们还不知道。
这侯府满门忠烈的名声早就烂了,
三日后就要被抄家灭族了。
1
眼前是侯府朱红掉漆的侧门,我被两个粗使婆子死死扭着胳膊,硬搡了进去。
膝盖弯窝挨了狠狠一下,我踉跄着扑跪在冰凉的石板地上,粗砺的砂石磨得皮肉生疼。
大小姐,人带回来了!婆子邀功似的嚷了一嗓子,嗓门尖利。
院子里灯火通得亮,明晃晃的,照得每一张脸上看热闹的兴奋都无所遁形。
我抬起头,眯了眯眼。
正前方,我那好继母柳氏被一群丫鬟婆子簇拥着,拿着帕子摁了摁眼角,话里听不出半分真心:瑶儿,你可算回来了…这些年在外头,受苦了吧不是母亲心狠,可你私逃出家,累及门风,这…家法不可废啊。
她叹着气,好像多痛心似的。
旁边,我那嫡姐宋依倩一身锦绣,步摇金钗,妆容精致得能去赴宫宴。她手里捏着一张纸,几步走到我面前,下巴微扬,施舍般将纸抖开,递到我眼前。
妹妹,也别嘴硬了,痛快画押认罪,大家都省事,你也少受些皮肉之苦。她嘴角噙着笑,压低了声音,只有我能听见,野种就该有野种的下场。
那纸上墨迹新鲜,罗列着我无数条罪状。
我目光扫过人群后面,那个穿着月白长衫的身影——我曾经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李尚书家的公子,李翰。
他触及我的目光,迅速别开脸,眉心微蹙,带着几分清高的嫌恶,淡淡道:依瑶,你…太不懂事了,终究是让侯府蒙尘,让我失望。
我忽然想笑。
这高门侯府,雕梁画栋,金玉其外。
这满院的亲人故旧,衣冠楚楚,心肠毒辣。
我撑着地,慢慢站起来,拍了拍裙摆上的灰。那两个婆子想来按我,被我一眼瞥过去,竟莫名僵住了手。
罪我开口,嗓子有点哑,却清晰,我有什么罪
放肆!宋依倩柳眉倒竖,死到临头还嘴硬!来人——
祠堂。我打断她,声音不大,却让她的厉喝卡在了喉咙里。
我看着她,重复了一遍:不是要定我的罪吗去祠堂,当着宋家列祖列宗的面,说清楚。
柳氏眼神闪烁了一下,似乎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周遭这么多下人看着,她素来自诩公正主母,自然不能拒绝我这合理要求。
她端着脸:也好。就让祖宗看看你这不肖女!
一行人浩浩荡荡,押着我往祠堂去。
侯府的祠堂,阴森,肃穆,烛火长明,密密麻麻的牌位代表着世代勋荣,压得人喘不过气。
一进去,柳氏和宋依倩脸上那点伪装的悲悯就彻底没了。
宋依倩将那份认罪书拍在供奉的案桌上,笔墨都备好了。
宋依瑶,画押!
几个婆子围上来,想强行按住我。
我不理她们,径直走向正中最前方那最高大、盖着明黄绸布的牌位。
拦住她!柳氏终于察觉不对,尖声叫道。
但晚了。
我猛地伸手,攥住那冰凉滑腻的明黄绸布,狠狠往下一扯!
绸布飘落在地。
露出的不是什么牌位。
而是一面赤金牌匾,静静矗立在最高处,上面四个遒劲的大字在烛火下闪着沉甸甸的光——
如朕亲临。
金牌下方,还有一行清晰的小字:赐予永昌侯宋猛,丹书铁券,免死金牌。
满祠堂的人,呼吸都停了。
死寂。
绝对的死寂。
柳氏张着嘴,那个刻薄的弧度还僵在脸上。宋依倩手里的认罪书飘到了脚边,她眼珠子瞪得几乎脱眶。
后面的李翰,猛地上前一步,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看着那面金牌。
噗通——
不知是哪个机灵的下人先软了腿跪了下去。
紧接着,像被狂风刮倒的麦子,满堂的朱紫华服,侯爵夫人、嫡小姐、公子、管家、婆子…黑压压地跪了一地,头深深埋下去,连大气都不敢喘。
柳氏和宋依倩是最后跪下的,脸色灰败,膝盖弯得极其艰难,像是被无形的巨力硬生生折断了。
我背对着他们,站在金牌之下。
手指轻轻抚过冰凉的牌面,抚过那免死二字,指尖下的刻痕深重,带着旧日的荣光与血腥气。
祠堂里只有烛火哔剥的轻响,和压抑不住的、粗重的喘息声。
真可惜啊。
他们现在跪得这么整齐,吓得这么厉害。
他们还不知道。
这侯府满门忠烈的好名声,他们汲汲营营、用尽腌臜手段想要维持的泼天富贵——
三天后,就要被锦衣卫砸个粉碎,抄家,灭族。
一个都跑不了。
2
祠堂里静得能听见烛火摇曳的轻响,还有压抑在喉咙深处的抽气声。
我抚摸着免死金牌上冰凉的刻痕,没回头。
母亲,姐姐,我的声音在死寂的祠堂里荡开,平平的,没什么起伏,还要我画押吗
身后,柳氏的呼吸猛地一窒,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
宋依倩的声音尖得变了调,带着不敢置信的颤抖:你…你怎么可能…这金牌明明是…
明明是该随着祖父下葬了,对不对我替她把话说完,指尖从金牌上收回,缓缓转身,俯视着跪了一地的人,祖父临终前,偷偷塞给了我爹,我爹又塞给了我。他说,侯府人心鬼蜮,留着这个,或许能保我一条命。
我爹,那个被柳氏和侯府众人讥笑为废物嫡子、早早病逝的男人。
柳氏跪在地上,指甲掐进了掌心,保养得宜的脸上血色尽失,强撑着开口:瑶儿…这、这是一场误会…我们也是听信了谗言,以为你私逃在外,坏了侯府名声…
是啊妹妹!宋依倩反应过来,急忙抬头,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都是底下那些奴才乱嚼舌根!姐姐也是担心你…
担心我到动用家法担心我到连认罪书都提前备好了我笑了笑,走到她面前,弯腰,捡起飘落在地的那张纸。
墨迹淋漓,罗列着我的罪状——不敬嫡母,行为不端,与外男私通,私逃出府…字字恶毒。
我拿着认罪书,轻轻拍了拍宋依倩煞白的脸。
纸张冰凉,她猛地一哆嗦,像是被毒蛇信子舔过。
姐姐做事,还是这么…周全。
我将那认罪书一下一下,在她面前撕得粉碎,纸屑纷纷扬扬,撒了她满头满身。
她僵跪着,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屏住了。
我越过她,走到柳氏面前。
她死死低着头,金钗的流苏都在轻微地抖。
母亲,我唤她。
她肩膀一颤,不得不抬起头,努力想维持那份主母的雍容,却只挤出一個扭曲僵硬的表情。
这家法,还执行吗
柳氏的嘴唇哆嗦着,一个字都说不出。
我直起身,目光扫过后面跪着的李翰。
他接触到我的视线,脸色青白交加,狼狈地避开了眼,哪还有半分刚才的清高失望。
李公子,我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现在,是谁让谁失望了
李翰额头抵着冰冷的地面,身子伏得更低,声音干涩发颤:在…在下不敢…是在下眼拙,误会了…宋大小姐…
我没什么表情地收回目光。
这满祠堂的人,刚才还气势汹汹,要打我骂我定我的罪,此刻却像一群被掐住了脖子的鹌鹑,连大气都不敢喘。
金牌悬在那里,就是最大的道理。
都起来吧。我淡淡说了一句。
没人敢动。
直到我又重复了一遍,柳氏才率先被人搀扶着,腿脚发软地站起来,其他人这才窸窸窣窣地跟着起身,个个低眉顺眼,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地缝里。
瑶儿…你看这…柳氏强笑着,想找补些什么。
我却没心思听她唱戏。
我累了,我打断她,揉了揉额角,我院子可还留着
留着!自然留着!柳氏忙不迭地应道,语气殷勤得近乎谄媚,母亲日日都派人打扫,就盼着你回来!快,送大小姐回漪澜苑休息!用最好的东西,缺什么直接从我库里拿!
几个机灵的婆子丫鬟立刻围上来,点头哈腰,比对待自家祖宗还要恭敬。
我没再看任何人,转身走出祠堂。
身后,是死一般的寂静,和无数道惊疑不定、恐惧探究的视线。
夜风一吹,带着点凉意。
我抬头看了眼侯府沉沉的夜空,飞檐斗拱,像一张吃人的巨口。
三天。
只剩下三天了。
你们现在对我有多恭敬,三天后的鲜血,就会有多刺眼。
真好。
漪澜苑果然收拾得焕然一新,熏香暖被,热汤热水一应俱全,丫鬟婆子站了一院子,战战兢兢,屏息伺候。
我挥退了所有人,只说自己要静一静。
关上房门,隔绝了外界的一切。
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我才允许自己缓缓吐出一口一直憋着的气。
抬手看着指尖,还在微微发颤。
不是怕。
是兴奋。
重活一世,从地狱里爬回来,等的就是这一刻。
桌上的烛火噼啪一声。
我走到妆台前,铜镜里映出一张略显苍白却难掩清丽的脸。
十六岁的宋依瑶。
而不是那个三年后,被榨干最后一点利用价值,顶着污名、被一根白绫勒死在冷宫偏殿的废后。
前世,我没有亮出金牌。
被他们强按着手画了押,坐实了私通和私逃的罪名,名声尽毁,被关在柴房里等着发落。
三天后,抄家的锦衣卫破门而入。
侯府满门下狱。
男丁问斩,女眷充入教坊司。
柳氏和宋依倩为了自保,把全部罪责推到我身上,说我才是勾结外敌、祸乱侯府的元凶。
李翰,我那时还傻傻奢望他能念及旧情为我说句话。
他却第一个站出来,作证我品行不端,早有异心。
最后,是宫里那位我曾无意中施舍过一碗薄粥的老太监,拼死用这面金牌保下了我一条命,将我塞进了进宫服役的队伍。
可等待我的,是更深的地狱。
镜中的眼眸骤然冷了下去,恨意如毒藤疯长。
这一世,我回来了。
带着预知,带着恨意。
金牌,只是开始。
我要看着你们,自己走进挖好的坟坑。
小姐,小姐门外传来丫鬟怯怯的声音,夫人让厨房炖了燕窝粥,给您送来了。
我敛起所有情绪,打开门。
丫鬟端着托盘,头垂得低低的。
放下吧。
是…丫鬟放下粥碗,却磨蹭着没走。
还有事
丫鬟飞快地抬眼瞟了我一下,又迅速低下,声音细若蚊蚋:夫人…夫人让奴婢问问小姐,那金牌…可否请出来,供奉到正堂也好让全家晨昏定省,叩谢天恩…
我端起那碗温热的燕窝粥,用勺子轻轻搅动着。
柳氏这是慌了,又想试探金牌的真假,又想把它弄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才安心。
粥气氤氲,模糊了我的表情。
告诉母亲,我舀起一勺粥,慢慢送入口中,甜腻得发齁,太祖皇帝赐下金牌时说过,此物需至诚至敬之人,于静室供奉,心不诚,反而会招致祸患。
祠堂清净,就很好。
丫鬟身子一抖,喏喏应了声是,几乎是逃也似的退了出去。
我放下粥碗,甜腻的味道让人反胃。
柳氏,别急。
很快,你就不用再为这块金牌费心了。
有为你们准备更好的礼物。
那碗甜得发腻的燕窝粥还摆在桌上,我看着,胃里一阵翻腾。
门又被敲响了,这次声音又急又重,不像刚才那小丫鬟。
妹妹妹妹你睡下了吗是宋依倩的声音,硬挤出来的甜腻,底下藏着压不住的慌和急。
我没吭声。
她更急了,几乎是在拍门:妹妹,开开门,姐姐有话跟你说!方才…方才都是姐姐不对,姐姐给你赔罪来了!
我慢悠悠走过去,拉开门栓。
宋依倩差点一头栽进来。她头发有些散乱,精心描画的眼睛红了一圈,像是狠狠哭过,又像是气的。她手里紧紧攥着个什么玩意儿。
妹妹…她一见我,立刻想上来拉我的手,被我侧身避开。
她手僵在半空,脸上闪过难堪,但立刻又堆起笑,把手里的东西往我眼前递。
那是一个赤金镶宝石的镯子,做工极精巧,一看就价值不菲。
好妹妹,千错万错都是姐姐的错,你大人有大量,别跟姐姐计较。她把镯子往我手里塞,这个,权当姐姐给你赔个不是!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我这个镯子吗姐姐送你!
我低头看着那镯子。是啊,小时候我多羡慕她这个嫡女有的好东西,她连碰都不让我碰一下,骂我贱种也配戴金玉。
现在,她舍得送了。
我没接。
姐姐这是做什么我抬眼,没什么表情,太祖金牌面前,私相授受,不太好吧
宋依倩的脸唰一下白了,攥着镯子的手指节都发了白。她猛地回头看了一眼院子方向,压低声音,带着哭腔:瑶儿!我们好歹是亲姐妹!血脉相连啊!之前是姐姐猪油蒙了心,你…你不能见死不救啊!
死我微微挑眉,姐姐何出此言侯府煊赫,姐姐又是嫡女,前程似锦,怎么会死
她被我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眼泪真急出来了:那金牌…那金牌你究竟从哪里得来的是不是…是不是真的父亲…父亲他真的…
姐姐,我打断她,声音冷了下去,金牌是太祖所赐,你是在质疑太祖皇帝,还是在质疑侯爷父亲私藏御赐之物
宋依倩浑身一抖,像是被抽了一鞭子,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不敢再多问。
她看着我,眼神里充满了陌生的恐惧,好像第一次认识我这个她从小欺负到大的野种妹妹。
东西拿回去。我瞥了一眼那金镯子,我用不着。
说完,我直接关上了门。
门外,是她压抑不住的、细碎的呜咽和逐渐远去的踉跄脚步声。
我靠在门板上,听着那声音消失。
心里一片冷寂。
姐妹血脉
前世我跪在雪地里求她给我一口吃食时,她是怎么说的
贱种也配吃侯府的米滚远点,别脏了我的地!
这才哪到哪。
夜更深了。
我吹熄了灯,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窗外有极轻微的脚步声,还有压得极低的交谈声。
…看紧了…别让她出去…
…金牌的事…打听清楚…
是柳氏派来守着我的人。
我翻了个身,面朝里,闭上眼。
守吧。
好好守着这最后的繁华。
守到锦衣卫踹开这门,不知道你们还守不守得住。
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
院子外就传来了动静,不是柳氏的人,而是前院管事焦急的声音,隔着门传来。
大小姐!大小姐您醒了吗宫里…宫里来人了!宣旨的公公已经到了前厅,侯爷夫人让您赶紧去接旨!
来了。
比前世,还早了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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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没有丝毫刚醒的迷蒙。
慢条斯理地起身,梳洗。
门外的管事急得声音都变了调:大小姐!您快些吧!天使等不得啊!
我换上一身素净的衣裳,对着模糊的铜镜,将一丝碎发捋到耳后。
镜中的人,眼神平静得可怕。
终于,我拉开房门。
管事满头大汗,几乎要跪下来求我:哎哟我的大小姐诶!您可算出来了!快请吧!
前厅。
黑压压跪了一地的人。
柳氏、宋依倩、还有侯府那些叔伯亲戚,个个脸色发白,强作镇定。
宣旨的太监面白无须,眼神锐利,身后跟着一队面无表情、按着腰刀的宫廷侍卫。
气氛压抑得让人窒息。
那太监展开明黄的绢帛,尖细的嗓音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耳朵。
…兹闻永昌侯宋鹏,结党营私,贪墨军饷,暗蓄甲兵,图谋不轨…证据确凿,天理难容!
每念一句,底下跪着的人就抖一下。
柳氏几乎瘫软在地,宋依倩死死掐着自己的手掌,指甲陷进肉里。
着即革去永昌侯爵位,抄没家产!一应人等,押入诏狱,候审!钦此——
圣旨念完,满厅死寂。
然后,哭声、求饶声猛地炸开!
冤枉!公公!侯爷冤枉啊!柳氏疯了一样想扑上去,被侍卫粗暴地推开。
娘!娘!宋依倩尖叫着。
那宣旨太监合上圣旨,冷眼扫过混乱的场面,尖声道:拿下!
侍卫们如狼似虎地扑上来。
就在这时。
我往前走了一步。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盖过了所有的哭嚎。
公公,且慢。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集中到我身上。
柳氏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眼睛猛地亮起,嘶喊道:对!对!金牌!我们还有太祖金牌!免死金牌!瑶儿!快!快请出金牌!
那宣旨太监眯起了眼,看向我,带着审视:哦
宋依倩也像是活了过来,连滚带爬地抓住我的裙摆:妹妹!金牌!快拿出来啊!救救我们!救救侯府!
我看着她们此刻卑微乞求的嘴脸,和昨日祠堂里的倨傲判若两人。
在无数道绝望又希冀的目光中。
我缓缓抬手,却不是伸向怀中取物。
而是指向了柳氏和宋依倩,以及她们身后那些面如死灰的侯府男丁。
声音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悲悯和无奈。
太祖金牌,确曾赐下。
但父亲临终前曾言,此金牌,只庇佑忠君爱国、清白无辜之人。
我顿了顿,目光扫过面无人色的柳氏等人,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母亲,姐姐,诸位叔伯。
你们昨夜,不是还逼着我画押,承认我私通外敌、祸乱家门么
这勾结外敌、图谋不轨的大罪,你们自己都已认了,证据确凿。
这免死金牌,又如何能庇佑…真正的罪人呢
话音落下。
满厅死寂。
柳氏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得干干净净,眼睛瞪得几乎裂开,指着我,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响,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宋依倩抓着我裙摆的手猛地松开,像是被烙铁烫到,一屁股瘫坐在地,眼神空洞,彻底傻了。
那宣旨太监愣了一下,随即恍然大悟,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讽刺的笑。
原来如此。他尖声道,罪证确凿,连自家人都供认不讳!还敢妄图用御赐之物脱罪罪加一等!
全部锁走!
侍卫再无迟疑,铁链镣铐哗啦啦地响动,粗暴地将哭嚎挣扎的柳氏、宋依倩等人拖拽起来。
我站在原地,看着这场闹剧。
看着她们被拖过我面前时,那绝望、怨毒、难以置信的眼神。
我微微屈膝,对着那宣旨太监,轻声道:公公,臣女宋依瑶,虽蒙冤受屈,但不敢因私废公。侯府罪责,依瑶…无话可说,听凭发落。
太监打量了我一眼,神色缓和了些许:咱家知晓了。你放心,陛下圣明,不会冤枉一个好人。
他挥挥手,两个侍卫上前,却没有给我上镣铐,只道:宋小姐,请随我等走一趟,配合查证。
我低下头,顺从地跟着他们走出这喧闹混乱、即将倾覆的侯府。
身后,是柳氏歇斯底里的诅咒和宋依倩崩溃的尖叫。
宋依瑶!你不得好死——!
贱人!你害我们!你不得好死!!
我走过高高的门槛,清晨的阳光有些刺眼。
我轻轻眯起了眼。
不得好死
是啊。
我们都不会有好死。
但至少这一世,是我看着你们先死。
3
诏狱里的气味不好闻。
霉味、血腥气,还有某种绝望腐朽的味道混杂在一起,沉甸甸地压在鼻端,吸进去一口都让人胸口发闷。
我被单独关在一间还算干净的囚室里,没有窗,只有头顶一个透气的小孔漏下一点微弱的光。
隔壁,隐隐约约能听见哭嚎和咒骂,是柳氏和宋依倩的声音,断断续续,嘶哑难听。
…宋依瑶!你个毒妇!你不得好死!
放我出去!我是侯府嫡女!你们这些杀才!滚开!
冤枉…侯爷冤枉啊…
铁链拖地的声音,狱卒不耐烦的呵斥声,夹杂其中。
我靠坐在冰冷的石墙边,闭上眼。
前世,我也在这诏狱里待过,关押的地方比这糟糕百倍,和一群女犯挤在肮脏潮湿的牢房里,听着柳氏和宋依倩在外面如何把一切罪责推到我头上。
那时,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现在,倒像是换了场戏,我在台下,听着她们在台上唱最后的绝响。
不知过了多久,沉重的脚步声停在我的牢门外。
锁链哗啦作响,门被推开。
一个穿着飞鱼服,腰佩绣春刀的锦衣卫官员站在门口,面容冷峻,眼神锐利如鹰隼。
宋依瑶
我睁开眼,站起身,微微颔首:大人。
他打量着我,目光在我过于平静的脸上停留了片刻:跟我来,北镇抚司要问你话。
我沉默地跟着他走出囚室。
穿过阴暗的走廊,两边牢房里投来各种目光,麻木的,恐惧的,幸灾乐祸的。
经过一间牢房时,蓬头垢面的柳氏猛地扑到栅栏前,手指死死抠着木栏,眼睛血红地瞪着我:是你!是你害我们!宋依瑶!你说话啊!你告诉他们金牌是真的!你告诉他们啊!
她声音凄厉,像是恶鬼索命。
走在前面的锦衣卫脚步顿都没顿,仿佛没听见。
我侧过头,看了她一眼。
只一眼,没什么情绪,就像看一块路边的石头。
柳氏被我这眼神看得一窒,随即爆发出更疯狂的咒骂。
宋依倩缩在牢房角落,抱着膝盖,眼神空洞,嘴里喃喃着什么,看到我,猛地低下头,身子抖得厉害。
我没停留,跟着那锦衣卫官员继续往前走。
北镇抚司的刑房。
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刑具挂在墙上,泛着冷硬的金属光泽,空气里的血腥味浓得几乎凝成实质。
一张桌子,两把椅子。
那官员示意我坐下。
他自己坐在对面,将一卷案宗放在桌上。
宋小姐,他开口,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错辨的压力,永昌侯府结党营私、贪墨军饷、暗蓄甲兵、意图不轨,证据确凿。陛下震怒。
我垂着眼:臣女知道。
侯府众人,包括你的继母、嫡姐,均已画押认罪。他盯着我,她们指认,你亦参与其中,甚至…那面太祖金牌,也是你用来为侯府罪行打掩护的工具。
我心里冷笑。
果然,到了这一步,她们还是想把我也拖下水。
我抬起头,看向他,眼神里适时地流露出一点悲凉和无奈,却又强自镇定。
大人明鉴。我声音不高,却清晰,臣女若真参与其中,昨日回府,又何必亮出金牌,与继母嫡姐当众对峙岂非自投罗网
臣女昨日所言,句句属实。父亲临终前将金牌赠我,只望我能以此保全自身,免遭…继母毒手。我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臣女离家数年,皆因继母不容,屡遭迫害,不得已而为之。此事,旧日府中老人,或可查证。
至于勾结外敌、祸乱家门…我深吸一口气,迎上他审视的目光,昨日她们逼我画押的认罪书,已被我当众撕毁。大人若需要,碎片应还在祠堂地上。那上面罗织的罪名,荒诞不经,无非是她们想彻底除掉我的手段罢了。
那官员手指轻轻敲着桌面,没说话,似乎在判断我话里的真假。
刑房里只有火把燃烧的噼啪声。
你说你离家数年,他换了个问题,在外以何谋生与何人接触
臣女曾在南边一家绣坊做过绣娘,后因手艺尚可,被一位姓苏的商户家请去教导女红。大人可派人去查,江南苏家,一问便知。我答得流利。
这是前世我逃离侯府后真正走过的路,每一处细节都经得起查证。
他盯着我看了许久。
那目光极具压迫感,换做常人,早已冷汗涔涔,心神失守。
但我只是平静地回视。
我知道,在这场博弈里,我的价值不仅仅在于无辜。
终于,他再次开口,声音放缓了些:陛下念及永昌侯祖上功勋,虽罪不容赦,但亦不愿牵连过广。你既已自证并未参与谋逆,又有太祖金牌护身…
他话没说完,意思却到了。
我站起身,敛衽行礼:臣女谢陛下隆恩,谢大人明察。
起来吧。他摆摆手,金牌呢
我从怀中取出那面沉甸甸的金牌,双手奉上。
他接过,仔细查验了一番,确认无误,点了点头:此乃御赐之物,需收回宫中。你的冤情,咱家会一并禀明圣上。
是。我低眉顺眼。
你可以走了。他道,诏狱之外,会有人带你离开。
我再次行礼,转身,一步步走出这间充斥着血腥和绝望的刑房。
身后,那官员的声音淡淡传来,吩咐下属:去查一下江南苏家。还有,侯府旧人,也问问。
是,大人!
我知道,调查还会继续,但我的说辞,天衣无缝。
走出北镇抚司的大门时,阳光猛烈得有些刺眼。
我抬手遮了一下。
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停在路边,车夫低着头,看不清面容。
我走过去,车夫压低声音:可是宋小姐请上车。
我掀开车帘,钻了进去。
马车缓缓驶动,将那座吞噬了永昌侯府的黑沉沉建筑抛在身后。
车厢里,还坐着一个人。
一个我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的人。
他穿着寻常的细布衣袍,气质却清冷矜贵,指尖正慢条斯理地拨着一串沉香木念珠。
听到我进来的动静,他抬起眼。
眸光深静,如同古井寒潭。
宋小姐,他开口,声音平淡无波,别来无恙。
4
车厢里光线昏暗,那人抬起眼时,眸底像敛进了窗外掠过的一线天光,幽深得让人心头发紧。
我攥着衣角的手指微微收紧,面上却不露分毫,只依着礼数微微颔首:大人。
是沈玠。
内阁最年轻的次辅,皇帝身边如今最说得上话的红人。前世,他最终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也是……最后下令赐死废后的人。
他怎么会在这里还坐在接我出诏狱的马车上
沈玠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没什么温度,随即又垂眸看向手中的念珠,声音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诏狱里走一遭,宋小姐倒是镇定。
马车轱辘压过青石板路,声音单调。
大人说笑了,我垂下眼,蝼蚁偷生,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罢了。
是么。他语气里听不出信还是不信,永昌侯府这棵大树倒了,猢狲……倒也不见得全都散尽。
我心头猛地一跳,指尖掐进掌心。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在暗示什么还是知道了什么
臣女愚钝,听不懂大人的意思。我选择装傻,声音放得更低柔,带着劫后余应有的惶恐和疲惫,侯府罪有应得,臣女……只求一条生路。
沈玠捻动念珠的手指停了一下,极轻微地笑了一声,那笑声短促,意味不明。
生路……他重复了一遍,像是品味着这两个字,宋小姐拿着太祖金牌时,可不像只求一条生路的样子。
他知道了。
他肯定亲眼看到了祠堂里发生的一切,或者,有眼线将当时的情形事无巨细地报给了他。
我后背窜起一丝寒意,面上却不敢显露,只将头埋得更低:情急之下,不得已为之……让大人见笑了。
车厢内陷入沉默,只有念珠偶尔相碰的轻响,和车窗外市井隐隐约约的喧闹。
他的存在感太强,哪怕不言不语,那种无形的压迫感也几乎让人喘不过气。我屏住呼吸,心里飞快盘算。
沈玠此人,心思深沉难测,绝不可能无缘无故出现在这里。他到底想做什么
就在我以为这沉默会持续到终点时,他又开口了,话题却跳到了别处。
宋小姐日后有何打算
我怔了怔,谨慎回答:若能得陛下开恩,赦免臣女……或许寻一处安静所在,了此残生。
了此残生他语气里似乎带了一丝极淡的嘲弄,可惜了。
可惜什么
他没再说下去。
马车此时缓缓停住。
车夫在外低声道:大人,到了。
到了到哪里
我下意识地抬眼看向窗外,并非我预想中的某个衙门或者荒郊野岭,而是一条清净的巷子,眼前是一座白墙黛瓦的小院,门楣朴素,看着像是寻常民居。
沈玠终于放下了那串念珠,目光再次落在我身上,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
宋小姐,他淡淡道,诏狱虽出,但侯府一案尚未彻底了结。在陛下明旨下发前,还需委屈小姐在此暂居些时日。一应起居,自有人照料。
这是……软禁
我心头一沉,但立刻明白过来,这恐怕已是目前最好的处境。至少,比回诏狱强,也比流落街头、被侯府仇家或那些魑魅魍魉盯上强。
是他安排的
为什么
我压下重重疑虑,低下头:谢大人安排。
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我起身,掀开车帘下了车。
脚踩在实实在在的地面上,阳光暖融融地洒在身上,我才恍然有种真正逃离了那座黑狱的实感。
车帘在我身后落下,隔绝了车内那人深不可测的目光。
马车没有停留,很快驶离了巷子。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青篷马车消失在巷口,又回头看向眼前这座安静的小院。
院门悄无声息地开了,一个穿着干净棉布裙、神色恭敬的婆子垂手站在门内:小姐,请进。
我深吸一口气,迈步走了进去。
院子不大,却整洁清幽,墙角种着几竿翠竹。
婆子引着我进了正屋,屋内陈设简单,却样样齐全,床铺桌椅,甚至妆台笔墨都有,像是早就准备好了。
小姐若有任何需要,只管吩咐老奴。婆子行礼后,便安静地退了出去,带上了门。
我独自站在屋子中央,环顾四周。
一切都透着不寻常的平静和……诡异。
沈玠。
他到底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绝不仅仅是安顿一个侯府孤女那么简单。
我走到窗边,推开一条缝隙。
巷子里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
安静的,仿佛暴风雨前最后的宁谧。
我轻轻关窗,转身靠在了冰凉的墙壁上。
闭上眼,是诏狱里柳氏血红的眼睛,是沈玠深不见底的目光。
棋局,才刚刚开始。
而我手中的筹码,似乎比我想象的,要多那么一点。
也……更危险。
5
那小院安静得吓人。
除了每日三餐那个沉默的婆子准时送来,轻手轻脚摆好,又悄无声息地退出去之外,再没别的声响。
我像被遗忘在了这方小小的天地里。
直到第三天傍晚,婆子送饭时,多提了一句。
小姐,门外有位姓李的公子,想求见您。她垂着眼,声音平板无波,说是您的旧识。
姓李
李翰。
他还有脸来
我放下刚拿起的筷子,粥碗里热气袅袅,模糊了眼前一小片空气。
不见。我声音没什么起伏。
婆子应了声是,转身就要出去。
等等。我叫住她。
她停步回头。
我走到妆台边,从一个不起眼的小抽屉里——那是这屋里我唯一仔细检查过的地方——摸出一样东西。
一枚羊脂白玉的平安扣,用一根有些褪色的红绳系着。
前世,李翰将这玩意儿送我时,说得情深意重,说什么见玉如见我,护你平安顺遂。
后来侯府抄家,他第一时间跑来退婚,索要信物,嘴脸丑恶至极。
这玉扣,是前几天收拾这屋子时意外在妆匣夹层里发现的,想来是这院子从前的主人遗落下的,倒是省了我再去寻。
我将那玉扣递给婆子。
把这个给他。我淡淡道,就说,物归原主,两不相欠。让他以后不必再来了。
婆子接过玉扣,眼神都没动一下,低头出去了。
我坐回桌边,慢慢喝着那碗温热的粥。
米粒软糯,可吃在嘴里,却品不出什么滋味。
院墙之外,隐约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哽住的呜咽,还有踉跄着远去的脚步声。
很快,又彻底安静下来。
我眼皮都没抬一下。
喝完了粥,那婆子进来收拾碗筷,依旧沉默着,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
她拿起那只空碗时,动作几不可查地顿了一下。
碗底,黏着一小卷薄如蝉翼的纸。
我的指尖刚刚就压在那上面。
婆子面不改色,用抹布擦过碗底,那纸卷便无声无息地落入她掌心,消失不见。
她端着托盘,躬身退了出去。
门轻轻合上。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下来的天色。
碗底那纸卷上,我只写了一个字——
盐。
永昌侯府倒台,空出来的不止是爵位,还有那条经营多年、油水最足的漕运私盐线。
那是柳氏和她娘家兄弟柳宏远的命根子,也是他们贪墨军饷、填补窟窿的主要来源。前世,这条线后来被李翰的父亲,那位清正的李尚书暗中接手,吃了个盆满钵满。
这一世,这条肥鱼,该换个人钓了。
沈玠把我圈在这里,好吃好喝供着,真当我是那等只会哭哭啼啼、需要他庇护的娇弱闺秀
我要的,从来不只是看着仇人倒下。
我要在他们倒下的废墟上,拿到我该拿的东西。
力量,话语权,能真正掌控自己命运的东西。
而不是永远被人捏在手里,当作棋子。
深夜。
万籁俱寂。
我躺在床上,呼吸平稳,像是早已熟睡。
窗外,极轻极轻的嗒一声。
像是夜归的鸟雀无意间踩响了瓦片。
我倏地睁开眼,眼底一片清明,毫无睡意。
悄无声息地坐起身,赤足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走到门边。
屏息听了一会儿。
门外廊下,那婆子守夜时发出的、均匀而轻微的鼾声不知何时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压抑的、几乎不存在的气息。
还有一丝极淡极淡的、被夜风吹送过来的血腥味。
我手指轻轻按在门板上,冰凉的木头的纹理硌着指尖。
心口微微发紧。
来了。
比我想象的,还要快。
看来我那一个小小的盐字,钓上来的,不只是鱼。
还有闻着腥味,迫不及待想要灭口的……水鬼。
6
手指按在冰凉的门板上,那丝极淡的血腥气钻入鼻腔,带着铁锈和死亡的味道。
门外守夜的婆子,怕是已经凶多吉少。
来得好快。
沈玠的人还是柳家那条盐线上狗急跳墙的亡命徒
我屏住呼吸,悄无声息地退后,目光飞快扫过这间斗室。无处可藏,避无可避。
唯一的出口就是这扇门,和外面那个不知深浅的杀手。
心脏在胸腔里撞得发疼,但脑子却异常清醒。
不能坐以待毙。
我赤着脚,猫一样蹿到妆台边,一把抓起那支最沉实的银簪,冰凉尖锐的簪尾紧紧攥在手心,硌得生疼。另一只手摸索到桌上一只陶土茶杯。
然后,我闪身贴在了门边的墙壁阴影里,像一只蛰伏的蜘蛛,将自己完全融入黑暗。
呼吸放到最轻,几乎停滞。
门外,那压抑的气息动了一下。
极其轻微的吱嘎声,门栓被什么东西从外面极其缓慢地撬动。
声音细微得几乎听不见,但在死寂的夜里,却清晰得刺耳。
我的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墙壁,冷汗浸湿了单薄的寝衣,粘腻地贴在皮肤上。手心里的簪子握得更紧,尖锐的一端朝外。
门栓,终于被彻底撬开。
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一条缝隙。
一道漆黑瘦削的影子,先于人影滑了进来,带着一股更浓的血腥气和夜风的寒意。
他没有立刻闯入,而是在门口极短暂地停顿了一下,似乎在观察室内的情况。
借着从门缝漏进的微弱月光,我能看到他手里反握着一把短刃,刃口闪着幽蓝的光。
就在他确认屋内只有床上那看似隆起的人形,脚步即将迈入的刹那——
我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的陶杯狠狠砸向房间另一侧的墙角!
啪嚓!一声脆响,在死寂中炸开!
那黑影猛地一惊,动作有了一瞬间的凝滞和方向的偏移,本能地朝向声响来源看去。
就是现在!
我从阴影中暴起,整个人合身扑上,不是冲着他拿刀的手,而是直冲他侧颈要害!手中银簪尖锐的尾部,用尽全力狠狠刺下!
快!准!狠!
那杀手反应极快,惊觉受骗的瞬间已骤然回身,短刃带着风声横削而来!
但他慢了一瞬。
我的簪子先一步没入了他颈侧的皮肉!
呃!他发出一声短促痛苦的闷哼,削来的短刃力道顿时泄了大半,刀尖只划破了我寝衣的袖子,带起一丝凉意。
温热的血喷溅出来,溅了我一手一脸,腥咸粘腻。
我没有丝毫犹豫,一击得手,立刻松簪疾退,踉跄着撞向身后的桌子,哗啦啦一阵乱响。
杀手捂住鲜血狂涌的脖子,身体晃了一下,那双露在蒙面布外的眼睛死死瞪着我,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怒和濒死的疯狂。他还想举刀扑来,但脚步已经虚浮。
就在这时——
咻!
一道极尖锐的破空声从门外袭来!
下一瞬,一枚乌黑的铁蒺藜精准地钉入了杀手的后心!
他整个人猛地向前一挺,举起的刀僵在半空,眼中的凶光迅速涣散,然后重重向前扑倒在地上,抽搐了两下,再也不动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我背靠着翻倒的桌子,剧烈地喘息着,胸口剧烈起伏,看着地上迅速漫开的那滩暗红血液,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发抖。
门口,不知何时又多了一个人。
一身夜行衣,几乎融在夜色里,只有手中那柄还在微微颤动的奇特弩机泛着冷光。
他看了一眼屋内的情形,目光在地上死透的杀手和我之间扫过,最后落在我溅满血迹、惊魂未定的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迅速蹲下身,在杀手尸体上翻检起来。
院外传来了急促却整齐的脚步声,火把的光亮由远及近,将小院照亮。
几个同样穿着劲装、气息精悍的人出现在门口,看到屋内的景象,俱是一惊,随即沉默地守在外面,动作迅捷无声。
那搜查尸体的黑衣人从杀手怀里摸出一样东西,看了一眼,迅速收起。然后他站起身,对着门外打了个手势。
立刻有人进来,沉默而高效地将尸体拖了出去,另一人开始清理地上的血迹。
整个过程快得惊人,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
我依旧靠着桌子,看着他们忙碌,手脚冰凉。
那个拿着弩机的黑衣人这才走到我面前,依旧沉默着,递过来一块干净的布巾。
我没接,只是抬眼看着他。
他蒙着面,只露出一双眼睛,沉静无波,看不出任何情绪。
宋小姐受惊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刻意改变过声线,属下护卫来迟,罪该万死。
我慢慢直起身,接过那块布巾,胡乱擦了擦脸上的血,声音还有些发颤,却努力维持镇定:你们……是沈大人的人
是。他回答得简洁,大人料到或有宵小铤而走险,命我等暗中护卫小姐安全。
暗中护卫怕是暗中监视更多些。
我扯了扯嘴角,没说话。擦手的动作却顿住了——布巾上,除了血迹,还沾着一点极细微的、从杀手身上带来的白色粉末。
我下意识地捻了捻指尖。

心里猛地一沉。
那不是普通的灭口,柳家盐路的人,这是想来找我可能存在的账本或证据
沈玠……他到底插手了多少他让我写那个盐字,是真给我递刀,还是早就算准了我会这么做,借我的手,来钓出这条线
那黑衣人似乎没注意到我细微的走神,继续道:此地已不安全,请小姐随我等移步。
去哪我问。
大人自有安排。他答得滴水不漏。
我没有选择的余地。
扔下染血的布巾,我跟着他走出这间充满了血腥气的屋子。
院外停着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漆黑马车。
上车前,我最后回头看了一眼那小院。
尸体和血迹都已处理干净,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过。
只有空气里,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作呕的血腥味。
马车驶离寂静的巷子,融入京城的夜色。
我坐在颠簸的车厢里,看着自己依旧微微颤抖、却已擦净血迹的手。
指尖那一点咸涩的触感,挥之不去。
沈玠。
这盘棋,你下的每一步,都带着血。
7
马车在漆黑的街道上行驶,车轮压过石板路的声响单调而压抑。
我靠着车壁,指尖无意识地相互摩挲,那一点细微的咸涩感顽固地残留着。
盐。
柳家的命脉,也是催命符。
沈玠借我的手抛出这个饵,钓来了灭口的杀手,也彻底搅浑了这潭水。他现在,要带我去哪里去见谁
马车最终停下的地方,并非我想象中的另一处隐秘宅院,也不是什么官衙府邸。
而是一处临河的码头。
夜风带着水汽的腥味扑面而来,远处河面上零星灯火摇曳,映着黑黢黢的水波。
先前那黑衣人引着我,踏上一条不起眼的乌篷船。
船篷低矮,里面已经坐着一人。
青衫便服,指尖依旧不紧不慢地拨着那串沉香木念珠。不是沈玠又是谁
他抬眼,目光落在我身上,依旧是那副深不见底的模样,仿佛几个时辰前那场血腥的刺杀从未发生过。
坐。他指了指对面的位置。
船身轻轻晃动,桨橹划开水声,船只离岸,向着河心缓缓驶去。
我依言坐下,沉默着。
他不开口,我也不问。
空气里只有水声和念珠轻碰的微响。
良久,他才淡淡道:受惊了。
我垂下眼:托大人的福,捡回一条命。
这话里带着刺,他岂会听不出。
但他只是极轻地笑了一下,那笑声散在夜风里,几乎听不真切。
柳宏远狗急跳墙了。他语气平常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你写那个字,很好。
果然。
我攥紧了手指:大人早就料到
料到他不会坐以待毙,沈玠的目光投向船篷外黑沉沉的河面,没料到他会用这么蠢的法子。
他转回视线,落在我脸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审视的重量:你比本官想的,要狠辣些。
我迎着他的目光,没有躲闪:兔子被逼急了,也会咬人。
是么。他不置可否,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推到我面前。
看看。
我迟疑了一下,伸手拿起。
借着篷内一盏昏暗的油灯,我展开卷宗。上面罗列着数条漕运船只的信息,船号、主人、往来路线、时间……以及,夹带私盐的数量、接头人,一笔笔,清晰在目。
是柳家那条盐线的核心机密!
我的心跳骤然加快,猛地抬头看他。
他依旧平静地看着我,仿佛给我的只是一张无关紧要的纸。
柳宏远活不过今夜。沈玠的声音平淡无波,像是在说一件既定的事实,这条线,空了。
我的喉咙有些发干:大人的意思是……
陛下欲整顿漕运,清除积弊。他缓缓道,需要一把快刀,也需要一个……熟悉旧事,又能让某些人暂时放松警惕的幌子。
船在河心轻轻打着转,水声哗哗。
我捏着那份薄薄的卷宗,却觉得有千斤重。
我明白了。
他要我接手这条沾满血腥和铜臭的盐路。
做那把快刀,做那个幌子。
将柳家剩下的势力连根拔起,吞下这条线,填补上陛下(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他沈玠)想要的窟窿。
风险极大。柳家的残余、其他眼红的势力、官场的倾轧……每一步都是刀尖跳舞。
但……
这也是力量。是我眼下能抓住的,最实实在在的力量。
不再是侯府后宅里任人拿捏的孤女,不再是需要靠一块死物金牌保命的可怜虫。
我抬起头,看向沈玠。
油灯的光在他深邃的眼底跳跃,看不清真实情绪。
为什么是我我问。
因为你够恨,也够聪明。他回答得直接,最重要的是,你别无选择。
是啊,别无选择。
要么,抓住他抛来的这根带着倒刺的绳索,往上爬,哪怕会割得满手鲜血。
要么,就像那杯被砸碎的茶盏,或者那个被拖走的杀手,无声无息地消失在这漆黑的河水里。
我将那份卷宗慢慢折好,收紧在掌心。
纸张的边缘割着皮肤,微微的痛感。
好。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陌生,我做。
沈玠看了我片刻,点了点头,似乎并不意外我的选择。
他递过来一枚玄铁令牌,上面刻着一个复杂的漕字。
三日后,码头漕运司,会有人接应你。
我接过令牌,触手冰寒。
船只缓缓靠向另一处无人的岸边。
那黑衣人如同幽灵般出现,无声地等候在岸上。
我起身,准备下船。
宋依瑶。沈玠的声音再次从身后传来。
我顿住脚步,没有回头。
别忘了你是谁,他的声音混在水声里,听不出喜怒,也别忘了,你的命,现在挂在哪条线上。
我指尖用力,那玄铁令牌的棱角深深嵌入掌心。
没有回答,我一步踏上了岸。
乌篷船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深处,消失在水雾里。
黑衣人引着我,走向另一辆等候的马车。
上车前,我最后望了一眼那沉暗的河面。
水波荡漾,倒映着零碎的星光,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
我攥紧了手中的令牌和卷宗。
深吸了一口带着水腥味的冰冷空气。
然后,弯腰钻进了马车。
车轮转动,驶离码头。
这一次,不再是走向囚笼,或是短暂的避难所。
而是走向一个更凶险,也更广阔的棋盘。
我低头,摊开掌心。
那玄铁令牌的纹路,清晰地印在皮肤上。
沾着血,带着盐腥,也带着……一丝撬动命运的缝隙。
够了。
暂时,够了。
8
马车没有驶向另一处隐秘的宅院,而是兜兜转转,最终停在了一条喧嚣的街口。
小姐,到了。车夫的声音隔着帘子传来。
我掀开车帘,外面是清晨忙碌的市井,叫卖声、脚步声、车马声混杂在一起,充满了粗糙的生机。仿佛昨夜那场血腥的刺杀和河心那场隐秘的交易,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梦。
但我掌心那枚玄铁令牌冰凉的触感,和怀里那份薄薄卷宗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我——是真的。
我下了车,马车很快汇入人流,消失不见。
我站在街口,阳光有些刺眼。一夜未睡,身体疲惫到了极点,脑子却异常清醒,像被冰水浸过。
下一步,该去哪
回那个已经暴露的小院不可能。
去找沈玠安排的人三日后才是约定的时间。
我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着,人群从我身边涌过,各自奔忙,无人多看这个衣着普通、神色平静的年轻女子一眼。
这种匿于人海的感觉,竟让我生出一丝荒谬的安全感。
路过一个早点摊子,蒸笼冒着滚滚白气,食物的香气飘过来。我才感到胃里空得发慌。
摸了摸袖袋,还有几枚零散的铜钱。是之前那小院婆子给我备下的,说是偶尔想自己买点零碎东西方便。
我走过去,要了一碗最便宜的稀粥,两个馒头,在摊子旁支起的小桌边坐下,慢慢地吃。
粥很烫,馒头有些硬,但我吃得很仔细。
旁边一桌坐着几个脚夫模样的汉子,正边吃边高声谈笑,唾沫横飞。
听说了没永昌侯府!嚯,彻底完蛋了!
可不是!抄家灭族!男的砍头,女的充官妓!啧啧,那可是侯府啊……
侯爷夫人和那位千金小姐,听说在诏狱里就疯了,天天鬼哭狼嚎的,见人就咬!
活该!让他们贪!喝兵血的东西!
我端着粥碗的手,稳得出奇。
粥水的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一瞬视线。
他们说得兴高采烈,像是在谈论一出与己无关的热闹戏文。
我安静地吃完最后一口馒头,将碗里的粥喝得一滴不剩。
放下铜钱,起身离开。
身后的议论声还在继续,飘散在清晨的空气里。
……也是惨哦……
惨什么惨!报应!……
我走入人群,那些声音渐渐被市井的喧嚣淹没。
走过一条街,拐角处围着一群人,对着墙上一张新贴的告示指指点点。
是朝廷关于永昌侯府案的邸报抄件。
白纸黑字,罗列着罪状,盖着朱红的大印。
……依律革爵,抄没家产……主犯宋鹏已畏罪自尽于狱中……妻柳氏、女宋依倩……等一干人犯,三日后……西市口问斩……其余女眷没入教坊司……
我的目光在那几行字上轻轻扫过,没有停留。
柳氏,宋依倩。
三日后问斩。
和前世一样。
围观的人群发出嗡嗡的议论声,有幸灾乐祸,有唏嘘感慨。
我转身,悄无声息地离开。
心里那片冰封的湖面,连一丝涟漪都没有泛起。
她们该死。
这条命,我讨回来了。
接下来,该讨点别的了。
我在城南找了一家最不起眼的小客栈,要了一间临街的房间,推开窗,就能看到楼下人来人往。
用最后一点铜钱付了房费。
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声音。
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从怀里取出那份卷宗,和那枚玄铁令牌。
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令牌上,漕字反射出冷硬的光。
我将卷宗摊开在膝上,一字一字,仔细地看着上面那些名字、数字、路线。
每一个字,都可能关联着一条人命,或是一笔沾血的财富。
这是我的投名状。
也是我新的战场。
窗外,市井的喧嚣如同潮水般涌来又退去。
我低下头,指尖划过卷宗上一个陌生的名字。
开始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