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晚上十一点,林默对着电脑屏幕上的策划案发呆。
白色光标在文档末尾闪着,像根细针,一下下扎在他太阳穴上。微信提示音又响了,是组长发来的:小林,客户那边想在主KV里加三个卖点,辛苦今晚改出来,明早九点提案。
他回了个好的,没问题,附带一个微笑表情。手指离开键盘时,才发现右手在抖,连带着鼠标指针也在屏幕上画圈。
冰箱里只剩半盒过期的牛奶和两包速食面。林默没开灯,借着电脑屏幕的光拆了泡面,热水冲下去的时候,蒸汽模糊了眼镜片。他坐在地板上,看着面条在碗里慢慢发胀,突然想起下午开会时,实习生小声问他:林哥,你好像从来都不生气啊
那时他正笑着给客户道歉,说方案里的颜色搭配确实不够亮眼,回头马上调整。其实他盯着客户头顶那撮油亮的头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把桌上的马克杯砸过去。
吃完面,他从药盒里倒出两粒白色药片,就着冷水吞下去。床头柜上的日历画满了红圈,每个红圈旁边都写着提案汇报复盘。最后一个红圈画在三天后,旁边空着,他还没想好要写什么。
实在是太困了,先睡两小时,然后早点起来再做吧。他晃晃悠悠的走到床边,躺在床上,药效慢慢上来,意识像被泡在温水里,一点点往下沉。
迷迷糊糊间,他好像站在了一个雾蒙蒙的地方,前面有一道灰黑色的墙,很高,看不到顶,青黑色的砖,没顶,向两边无限延伸,墙面上爬满了模糊的黑影。有的缩成一团,手脚被锁链缠得密密麻麻;有的缺了半截胳膊,黑影边缘还在像烟一样飘;最吓人的是靠中间那个,影子的脸拧成一团,像是在哭,又像是在嘶吼。墙面上还爬着些模糊的东西,像影子,又像寿材店里的纸人。
他想走近点,脚却像被钉在地上。那些影子在动,离得太远,看不清细节,此时的他只觉得心里发紧,像有只手攥着心脏。
闹铃没响,林默就被冻醒了。
不是空调开太低的那种冷,是种钻进骨头缝里的寒意,像冬夜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他坐起身,额头上的冷汗把睡衣黏在背上,窗外的天还黑着,手机屏幕亮了下,凌晨三点零七分。
林默摸了摸额头,全是冷汗,被角被他攥得变了形。他坐起来,靠着床头抽烟,烟雾里,电脑屏幕还亮着,策划案的页面停留在第一页。
肯定是太累了。他掐灭烟头,重新躺下去,却再也睡不着。闭着眼,那道墙就在眼前晃,墙面上的影子,好像比刚才更清晰了点。
他有些害怕,索性起来赶进度,身体再疲乏此时也没了睡意。
突然,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林默惊醒坐在直了身子大口喘气,原来他又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窗外的路灯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像个没有头的人。
接下来几天,那面墙成了他的固定梦境。
第二天晚上,他看清那些影子仿佛特写一般突然切换到眼前他们有的佝偻着背,背着石板,戴着脚镣,一瘸一拐的前行;第三天,他发现有个影子没有胳膊,空荡荡的袖口在雾里飘;到了第七天,梦里的雾变薄了,像一层透明的纱,他能看见那个缺胳膊的影子正对着墙比划,动作僵硬,和他白天写方案时,因为手抖而画不出直线的左手,一模一样。
又一次被这个梦惊醒,他打开灯走到镜子前。镜子里的人脸色苍白,眼下挂着青黑,笑了笑,嘴角往上翘,眼里却没有任何光。他试着模仿梦里那个缺胳膊影子的动作,左手抬到一半,突然控制不住地抖起来,连带着整个身体都在晃。
药盒放在洗手台上,他倒出两粒药,想了想,又放回去一粒。
二
第八天上班,林默在电梯里遇到了同事莉莉。
陈哥,你脸色好差啊,是不是没睡好莉莉递给他一颗薄荷糖,昨晚我看你朋友圈还在加班,别太拼了。
他接过糖,放进嘴里,薄荷的清凉没能压下喉咙里的发紧:没事,就是有点感冒。
朋友圈里的他,昨晚十点发了张加班的照片,配文冲!,还加了个加油的表情。实际上,他对着电脑屏幕坐到凌晨三点,一个字都没改,满脑子都是梦里的墙。
开会的时候,组长在前面讲方案,林默盯着投影幕布旁边的白墙,那面墙慢慢变成了梦里的灰黑色,墙面上开始浮现出影子——戴锁链的,缺胳膊的,狰狞的,密密麻麻,整个墙面就瞬时间就像爬满了蚂蚁。
林默组长喊他的名字,你来说说,这个环节怎么优化
他猛地回神,发现所有人都在看他。喉咙发干,他张了张嘴,半天没说出话,最后只能抱歉地笑:对不起,刚才有点走神,我再想想。
散会后,莉莉偷偷拉着他:林哥,你是不是压力太大了要不请假休息几天
真没事。他摆摆手,回到座位上,打开抽屉,把早上减掉的那粒药吃了下去。药片卡在喉咙里,咽不下去,他喝了好几口水,才感觉舒服点。
晚上回家,他没开电脑,坐在沙发上发呆。黑暗里,客厅的白墙又开始变样,影子在上面动,这次离得很近,他甚至能听见锁链拖动的声音,还有模糊的呜咽。
他走过去,伸手想摸墙,指尖却穿过了影子,碰在冰冷的墙上。那一刻,梦里的寒意突然裹住了他,他打了个寒颤,后退一步,墙上的影子突然停住,齐刷刷地转向他。
其中一个戴满锁链的影子,慢慢转过头,轮廓清晰起来——穿着衬衫,打着领带,头发梳得整齐,和他早上出门前,对着镜子整理仪容的样子,一模一样。
林默吓得后退,撞在沙发上,摔了个屁股蹲。灯突然亮了,他喘着气,看着墙上干干净净,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的影子,被灯光拉得很长。
三
接下来几天,现实和梦境开始重叠。
他去超市买东西,走到货架前,突然蹲下来,看着满地的商品影子,觉得那些影子都在往他身上爬,钻进他的衣服里,缠在他的胳膊上;朋友约他吃饭,他笑着说没事,却在洗手间里对着镜子,模仿梦里黑影狰狞的表情,眼睛瞪得很大,嘴角咧到耳根,吓得自己后退一步,撞在门上。
第十五晚,梦里的墙出现了裂缝。
那个最狰狞的黑影,五官扭曲,张着嘴,像是在嘶吼,突然猛地撞向墙面。咔嚓一声,裂缝从撞击点蔓延开,像蜘蛛网。黑影的脸死死贴在墙上,眼睛瞪着林默,就在它要冲破墙体的瞬间,突然不动了,凝固在墙上,变成了墙的一部分。
就在林默本能的想要退后一步时,脚下突然踩空了。
失重感瞬间袭来,他像被抽走了所有支撑一样,直直往下坠。下面是无边无际的黑,什么都没有,只有下坠时的擦过耳边的风在呼啸。他想喊,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看着那面墙在头顶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一个黑点,然后他自己彻底被被黑暗吞噬。
啊!
他尖叫着坐起来,冷汗把睡衣都浸透了,心脏跳得飞快,像是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窗外天已经亮了,阳光透过窗帘缝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光。
林默走到窗边,拉开窗帘。阳光照在他脸上,很暖,却驱散不了心里的寒意。他摸了摸胸口,那里还在发紧,梦里的失重感,好像还残留在身体里。
药盒里的药已经不多了,他倒出两粒,这次没有减量,直接吞了下去。
四
第十六天,林默开始逃避睡眠。
他买了很多咖啡和能量饮料,放在办公桌抽屉里,困了就喝一口。白天还好,忙起来的时候,能暂时忘了梦里的事;到了晚上,他坐在电脑前,盯着屏幕,不敢闭眼,生怕一睡着,就会又坠入那个黑洞。
可身体撑不住。
第二十天早上,他过马路的时候,红灯变绿灯,人群往前走,他却站在原地,盯着对面的广告牌。广告牌是白色的,很大,像一面墙,上面的模特笑容灿烂,可在他眼里,模特的脸慢慢扭曲,变成了梦里黑影的样子,广告牌也变成了灰黑色的墙,上面爬满了影子。
小心!
有人拉了他一把,一辆汽车擦着他的胳膊开过去,喇叭声刺耳。林默回过神,发现自己站在马路中间,拉他的是个老太太,正一脸担忧地看着他。
小伙子,你没事吧是不是没睡醒
没事,谢谢阿姨。他站稳身子,走到路边,心脏还在狂跳。刚才的幻觉太真实了,那面墙,那些影子,好像随时都会从广告牌里冲出来,把他拖进黑洞。
他给最好的朋友周明发微信:有空吗想跟你聊聊。
周明很快回复:今晚吧,我请你吃火锅。
晚上见面,周明看着他眼下的青黑,皱起眉头:你这是怎么了跟被吸了阳气似的。是不是纵欲过度了你
林默拿着筷子,夹起一片羊肉,放进锅里,却没吃,看着羊肉在锅里翻滚。他想说梦里的墙,想说那些影子,想说坠入黑洞的恐惧,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最近没睡好,项目太忙了。
周明叹了口气:你就是太拼了,别给自己那么大压力。对了,上次你说的那个医生,还在看吗
嗯,还在看,挺好的。他笑了笑,把锅里的羊肉捞出来,放进嘴里,没尝出任何味道。
周明还在说什么,他没听清,盯着锅里翻滚的红油,那些油花像一个个小黑洞,在眼前旋转。突然,他觉得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站起来,冲向洗手间。
趴在马桶上干呕,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有酸水。抬起头,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睛里布满血丝,像个疯子。他想起梦里那个狰狞的黑影,慢慢对着镜子咧开嘴,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
回到座位上,周明看着他:你到底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真没事。他拿起杯子,喝了口冰水,可能是火锅太辣了。
那晚回家,他又做了梦。梦里的墙出现了大面积裂缝,更多黑影疯狂撞向墙面,每一次撞击,他的太阳穴就跟着抽痛。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锁链黑影,在墙的另一面,对着他大喊,声音模糊,听不清内容,却能感觉到它的绝望。
五
第二十二天,公司项目出了纰漏。
客户在会议室里拍了桌子,指着林默的鼻子骂:这就是你做的方案漏洞百出,你是不是根本没放在心上
组长也皱着眉:林默,怎么回事之前不是跟你强调过很多次吗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有指责,有同情,有看热闹。林默站在原地,盯着客户身后的白墙,那面墙慢慢变成了梦里的灰黑色,裂缝开始蔓延,黑影在里面撞来撞去,锁链声、呜咽声,在他耳边越来越响。
他突然沉默了,什么都没说,只是盯着那面墙,喃喃自语:又要塌了……要塌了……
客户愣了一下,接着更生气了:你什么意思耍无赖是吧
组长赶紧打圆场:对不起,对不起,他今天状态不好,我来跟您对接,我们马上改……
林默没听他们说话,转身走出了会议室。走廊里的灯很亮,他却觉得眼前一片黑,脚下像踩在棉花上,轻飘飘的。走到电梯口,他按下按钮,电梯门打开,里面空无一人,像个黑洞。
他走进去,按下关门键。电梯里的镜子映出他的样子,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突然,镜子里的他开始变,戴上了锁链,缺了胳膊,表情狰狞,和梦里的黑影一模一样。
啊!
他尖叫着后退,撞在电梯壁上。电梯门开了,外面站着两个同事,吓了一跳:林哥,你没事吧
他没回答,推开同事,冲出电梯,往楼梯间跑。楼梯间里很黑,他一级一级往下跑,脚步声在空旷的楼梯间里回荡,像黑影的锁链声。
跑到一楼,他冲出办公楼,外面正在下雨,雨点打在脸上,冰凉。他漫无目的地往前走,雨水把衣服打湿,贴在身上,很重。
晚上,他躺在出租屋的床上,没吃药,也没开灯。黑暗里,那面墙在他眼前越来越清晰,黑影在里面撞来撞去,裂缝越来越大。他闭上眼睛,等着梦境降临。
这次的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清晰。
所有黑影同时撞向墙体,咔嚓一声,整面墙布满了裂缝,像随时都会碎掉。那个和他一模一样的锁链黑影,在墙的另一面冲他伸手,眼神里全是绝望和求救。
林默下意识地伸出手,指尖穿过雾,穿过裂缝,碰到了那个黑影的手。
刺骨的寒意瞬间传遍全身,紧接着,墙轰然倒塌。碎石和黑影一起砸下来,他被埋在下面,然后开始下坠,坠入那个无边无际的黑洞。
这次没有失重感,只有无边的黑暗包裹着他,很安静,没有锁链声,没有呜咽声。耳边传来一个声音,是他自己的:就这样吧……挺好的……
六
林默醒来的时候,闻到了消毒水的味道。
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白色的被子,旁边坐着周明,眼睛通红,看见他醒了,赶紧站起来:你终于醒了!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他张了张嘴,嗓子很干:我……怎么在这里
你在家晕倒了,上次见了你就不放心你,昨晚给你打电话,打死不接,我就赶到了你家,打电话听见手机在屋里响,我就破门而入了,结果你像个死人一样爬在地上,怎么叫都叫不醒,吓死我了。周明递给他一杯水,医生说你是严重的抑郁发作,再晚一点就危险了。
抑郁发作。这四个字像针一样,扎进他心里。他一直以为,只要吃药,只要伪装得好,就能好好活着,却没想到,那些被他压抑的情绪,早就在心里筑了一道墙,墙后面的黑影,终究还是冲了出来。
周明从包里拿出一个笔记本,递给林默:这是你落在工位上的,我看了……对不起。
笔记本是他的,里面画满了梦里的墙和黑影。有的页面画着戴锁链的影子,旁边写着责任;有的画着缺胳膊的影子,旁边写着失控;最后一页,画着一个黑洞,旁边有一行被划掉多次的字:我不是怪物。
林默看着那些画,眼泪突然掉了下来。他一直以为自己伪装得很好,却没想到,所有的痛苦和恐惧,原来早就映射在了这个笔记本上。
我是不是很没用他声音沙哑,连自己的情绪都控制不了,还让你们担心。
周明拍了拍他的肩膀:别这么说,生病不是你的错。我们是朋友,你不用在我面前装坚强。
接下来的日子,林默开始配合治疗。
医生给他调整了药量,他不再偷偷减量,每天按时吃药;每周去做两次心理咨询,咨询师是个温和的女人,听他讲梦里的墙和黑影,听他讲那些不敢对别人说的痛苦。
梦里的墙,是你为了隔绝负面情绪筑起的心理防线。咨询师说,那些黑影,是你被压抑的自我。戴锁链的,是被现实责任捆绑的你;缺胳膊的,是被抑郁剥夺感知能力的你;那个面容狰狞极具想要爆发的,是不敢面对愤怒和绝望的你。而那个黑洞,是你对‘失控’的恐惧。
那我该怎么办林默问。
试着接纳它们。咨询师说,不要把它们当成怪物,它们是你的一部分,是在告诉你,你需要关心自己了。
七
治疗期间,他偶尔还会做梦。
第一次梦见墙的时候,他还是有点怕,但他没跑,站在原地,看着那些黑影。那个缺胳膊的黑影慢慢向他走来,伸出了手。林默犹豫了一下,也伸出手,握住了它。
没有寒意,只有一点温热,像握住了自己的手。
黑影的轮廓慢慢变得清晰,缺了的胳膊长了出来,不再僵硬。它对着林默笑了笑,然后慢慢消失在雾里。
后来,梦里的墙开始出现光,从裂缝里透出来,暖暖的,照亮了那些黑影。黑影们不再狰狞,不再撞墙,只是静静地站着,像在晒太阳。
出院后,林默辞掉了广告策划的工作。
他租了一个带阳台的小房子,阳光很好,每天早上都能被太阳晒醒。他找了份插画师的工作,在家办公,时间自由,不用再对着那些没完没了的提案和汇报。
某天傍晚,他坐在阳台上画画。夕阳照在画纸上,他画了一道有裂缝的墙,墙的两边,黑影和一个模糊的人影隔着裂缝,相视而笑。
手机响了,是周明发来的微信:今晚一起吃火锅还是上次那家。
他回了个好啊,附带一个真正的微笑表情。
摸了摸手腕上的情绪监测手环,屏幕上显示平稳。夕阳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画上,墙的裂缝里,好像有光透了进来,暖暖的,照亮了整个画面。
林默笑了笑,拿起画笔,在裂缝里画了一朵小花。
八
过了很久很久……
当林默再次梦到那道墙,那道墙一点点恢复成青黑色的砖,没有影子,也没有了寒意。外观也变得矮小了很多,然后他总会背靠着那堵墙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早上起来的林默总是先打开窗户,伸伸懒腰,看着窗外的阳光发呆。窗外的鸟儿在叫,楼下传来卖早餐的吆喝声,一切都很正常。
有时他还是会陷入无尽的情绪中无法自拔,只是这种如同猛兽般的情绪不会再将他击打得支离破碎。
他已经接受了这种情绪给他带来的各种冲击,他把它们做成画,和他们融为一体,他仿佛跨越了那道墙,又好像那道墙从此就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