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脑子里仿佛还残留着卡车碾过身体的剧痛,冰冷,黏腻。
睁开眼,是家里那盏昏黄摇晃的白炽灯,油烟糊满了灯罩,光线压得人喘不过气。
晚晚,妈知道委屈你了,可你是姐姐,得为这个家想想……母亲赵桂芬坐在对面抹着根本不存在的眼泪,你弟弟是男娃,他得上大学光宗耀祖。你那名额……就让给他吧。
油腻的饭桌对面,弟弟林强埋头猛扒红烧肉,嘴角流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讨论的是别人的事。
父亲林建国把酒杯重重一磕,浑浊的酒液溅到我手背上,烫得我一哆嗦。
老子养你这么大,供你吃供你穿,现在让你给家里做点贡献,委屈你了!女孩子读那么多书有屁用!早点进厂上班,给强子攒学费才是正经!
记忆的闸门轰然打开。
1995年,夏,高三毕业宴。
就是这一天,我的人生被彻底偷走。
妥协,进纺织厂当女工,一天站十二个小时,工资全数上交,最后榨干所有价值,像块破抹布一样被丢弃在1999年寒冷的街头,死于一场精心策划的意外。
而林强,用我的大学名额,我的钱,挥霍无度,最后把我推向了那辆卡车。
恨意像硫酸,腐蚀着五脏六腑。
我抬起头,目光扫过赵桂芬伪善的脸,林建国暴戾的眼,最后落在林强那身新买的、几乎要绷开扣子的衬衫上。
全家……吸血的蠹虫!
我忽然笑了声,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
所有人都愣了一下,惊讶于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哭着屈服。
说完了
我推开碗筷,慢慢站起来,木头凳脚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噪音,说完了,就轮到我了。
赵桂芬脸色一变:
晚晚,你怎么跟爸妈说话呢!
我不理她,径直走进里屋,精准地从林强那堆乱糟糟的课本最底下,抽出一张叠得皱巴巴的成绩单。
动作快得他们都没反应过来。
你不是说,弟弟成绩好,不上大学可惜了吗
我抖开那张纸,鲜红的数字刺眼——总分,301。
来,都看看!看看你们宝贝儿子的好成绩!三百分!大专线都摸不着!我,林晚,632分!全校第三!
我的声音陡然拔高,锐利得能划破闷热的晚风。
隔壁院子似乎有纳凉的邻居探头探脑。
林强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猛地摔了筷子要来抢:
贱人!你给我!
我侧身躲过,几步冲到院门外,在全家惊愕的目光和邻居若有似无的注视下,把那张成绩单啪地一声,死死拍在了小区门口的公告栏正中央!
浆糊还没干,贴得牢牢的。
都来看啊!看看林家是怎么逼考上重点的女儿去打工,要拿卖女儿的钱,去给这个三百分的废物买一个大学名额!
死寂。
然后是炸开锅的嗡鸣和赵桂芬破了音的尖叫:
天杀的!林晚你疯了!快撕下来!
林建国抄起墙角的扫帚就扑过来:
我打死你个丢人现眼的东西!
我猛地回头,眼神里的冰冷和恨意让他动作僵了一瞬。
打!往这儿打!
我指着自己的头,打死我,正好让全院的人都看看,林建国是怎么把他有出息的女儿活活打死的!看以后还有没有人敢跟你家来往!看你宝贝儿子以后还怎么抬头做人!
扫帚举在半空,落不下来。
邻居的议论声像苍蝇一样嗡嗡传来。
哎哟,301分老林家儿子不是吹牛能上重点吗
逼女儿放弃大学让弟弟顶真做得出来……
晚丫头考那么好啊造孽哟……
赵桂芬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要晕过去。
林强臊得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我看着他们这副丑态,胸口那股淤积了两辈子的恶气,终于找到了一丝缝隙,汹涌而出。
爽。
但这还不够。
我转身回屋,快速地收拾了几件自己的旧衣服和身份证件,塞进一个破布袋里。
经过面如死灰的三人时,我停下脚步。
纺织厂,谁爱去谁去。
大学,我上定了。
你们的‘恩情’,我上辈子……这辈子,会慢慢‘报’的。
我把报字咬得极重。
说完,我不再看他们一眼,背着那个轻飘飘的布包,挺直了脊背,走出了这个禁锢了我前世一生的魔窟。
身后的咒骂、哭嚎、邻居的指指点点,都成了背景音。
夏夜的风吹在脸上,带着自由的滚烫。
我知道,这只是开始。
第一步,撕破脸,争一口气。
第二步,是活下去,活得比谁都好。
我记得,就在这个夏天,深圳证券交易所有几支股票会迎来一场无人预料的暴涨。
那是九十年代草莽英雄们掘取第一桶金的黄金时代。
而我,恰好知道那几支股票的名字。
我攥紧了口袋里仅有的、省吃俭存下来的三十五块八毛钱,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好戏,才刚刚开始。
吸血的蠹虫们,等着吧。
二,
我背着那个洗得发白的破布包,走在1995年夏夜的街道上。
空气里还残留着晚饭时分各家各户炒菜的油气,和劣质蜂窝煤燃烧后的呛人味道。路灯昏暗,几只飞蛾不知疲倦地撞击着灯罩,发出细微的啪啪声。
身后的林家小院,哭嚎和咒骂似乎还没停歇,隐隐约约传来赵桂芬尖利的白眼狼和林建国暴怒的砸东西声。
可这些声音,隔着一扇院门,听起来竟有些模糊失真,像另一个世界蹩脚的配音。
我的心跳得又快又猛,撞得胸口发疼。不是害怕,是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和劫后余生的虚脱交织在一起。手还在微微发抖,指尖冰凉,可脸颊却滚烫。
我真的回来了。
不再是纺织厂里那个眼神麻木、腰肌劳损的女工,不再是那个被榨干最后一分钱、像垃圾一样丢弃在街边的可怜虫。
我是林晚,十八岁的林晚,手里攥着未来二十年记忆的林晚。
口袋里那三十五块八毛钱,硌着我的大腿,提醒着我现实有多么残酷和可笑。
这点钱,别说去深圳,连在我们这小城撑过一个月都难。
但我不能回头。那条吸血的血蛭之家,多待一秒都会让我窒息。
我在街角停了下来,深吸了几口带着煤烟味的夜风,强迫自己冷静。
第一步,撕破脸,做到了。
痛快是痛快,但也彻底断了退路。
第二步,是钱。
活下去的钱,第一桶金。
深交所的那几只股票……飞乐音响、深发展……它们会在不久后一飞冲天,造就第一批股神传说。
可我这点钱,连一张入场券都买不起。
更何况,我现在人还在这个北方小城,连证券交易所的门朝哪开都不知道。
远水救不了近火。
我必须立刻、马上,找到能快速变现的办法。
脑子飞速运转,前世被忽略的、看似无用的信息碎片纷纷扬扬地闪过。
有了!
我记得,就是这几天,城西的群众电影院门口,会有人私下里倒卖一种叫国库券的东西。
面值一百块的,因为急着用钱,八十块,甚至七十块就肯出手。
而再过不到半个月,上面会突然下来一个红头文件,这种国库券不仅能全额兑付,还会有额外的补贴!
那时候信息闭塞,很多人根本不知道这政策,只觉得这纸券放着也是放着,不如低价换现钱买米买油。
这是九十年代最早、也最没风险的一波红利。
心跳得更快了。
机会就在眼前,可我只有三十五块八毛。
本钱太少了!
就算全部换成国库券,翻一倍也才七十块,依旧杯水车薪。
我需要更多的本金,马上!
去哪弄
借钱
亲戚邻居都被林家打过招呼,谁肯借给我这个刚和家里撕破脸的不孝女
打工
来钱太慢。
目光扫过街道,最后落在街对面那家亮着惨白日光灯的兴隆废品收购站上。
老板娘正骂骂咧咧地把一个塞得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往外拖,里面好像是些旧书本和废纸。
一个模糊的记忆被猛地触动了。
前世,大概就是明年,隔壁市有个轰动一时的新闻。
有个老头,祖上据说当过小吏,糊墙时不小心弄破了一张老纸,里面夹着一张全国山河一片红的邮票,品相极新,最后卖出了天价,直接给儿子在省城买了套房!
当时这新闻传得神乎其神,我们厂里的小姑娘都羡慕了好久,纷纷回家翻箱倒柜,做着一步登天的美梦。
那老头……好像就住在这附近!
姓什么来着
对,姓吴!
他家就在废品站后面的胡同里!
他儿子好像就在兴隆废品站帮忙!
一个大胆到近乎荒唐的念头窜进我的脑子。
我知道这希望渺茫得如同大海捞针,那邮票很可能根本不存在,或者早已被发现。
但我没有别的选择。
这是我唯一能想到的、可能快速搞到大笔本金的机会。
赌一把!
我压下狂跳的心,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头发,尽量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狼狈,然后快步穿过街道,走向那家废品收购站。
老板娘是个四十多岁的胖女人,穿着脏兮兮的围裙,正拿着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着柜台。
大姐,
我挤出一个人畜无害、甚至带着点讨好的笑容,跟您打听个事儿,吴大爷是住后面胡同吗
老板娘撩起眼皮瞥了我一眼,没什么好气:
哪个吴大爷收废品的老吴头
对对对,就是他。
你找他干啥
她眼神里带着审视。
我心里急得冒火,面上却不敢露分毫:
哦,我是他远房亲戚家的孩子,家里让我来看看他。
嘁,
老板娘显然不信,但也懒得深究,随手往外一指,后面胡同,最里头那家,门口堆了不少瓶瓶罐罐的就是。不过那老头犟得很,这几天正跟他儿子怄气呢,摔盆砸碗的,你去了小心点。
谢谢大姐!
我几乎是小跑着冲进了那条昏暗潮湿的胡同。
一股垃圾腐烂和尿骚混合的气味扑面而来。
最里面那间平房,低矮破旧,门口果然堆着些杂物。
屋里亮着灯,隐约能听到一个年轻男人的抱怨声和一个老人固执的咳嗽声。
我站在那扇漆皮剥落的木门前,深吸一口气,敲响了门。
里面的声音戛然而止。
片刻后,门吱呀一声开了一条缝,一个三十岁左右、满脸不耐烦的男人探出头:
谁啊
我找吴大爷。
我尽量让声音显得平静。
我爸没空!男人说着就要关门。
等等!
我急忙抵住门,我……我听说吴大爷家有些老物件,我想看看,说不定能买。
男人上下打量我,眼神里的轻蔑毫不掩饰:
就你你能买得起啥去去去,别捣乱!
国强!谁啊
屋里传来一个苍老而沙哑的声音。
没谁!一个捣乱的!
叫国强的男人回头喊了一句,又要关门。
我急了,提高声音朝里面喊:
吴大爷!我听说您家有些旧书旧报纸,我特别喜欢老东西,能让我看看吗我出钱买!
里面沉默了一下,然后响起拖鞋趿拉地的声音。
国强被一把推开,一个干瘦、驼背、脸色阴沉的老头出现在门口,眼神浑浊却带着警惕:
你要买旧书报
对,我心跳如擂鼓,努力维持着镇定,尤其是带……带图案的纸,比如旧邮票什么的,我爷爷以前集邮,我看看有没有他缺的。
邮票
吴大爷皱起眉,似乎在回忆,好像是有一些糊墙的旧纸头……国强,去,把里屋墙角那摞玩意儿抱出来。
爸!你理她干嘛那堆废纸早该卖了!
国强不情愿。
让你去就去!
吴大爷吼了一声,咳嗽起来。
国强骂骂咧咧地进去了,不一会儿,抱出一摞沾满灰尘、散发着霉味的旧报纸和书本,砰一声扔在我脚边,尘土飞扬。
就这些!要看赶紧看!给五块钱全拿走!
他没好气地说。
我的目光飞快地在那堆垃圾里搜索。心脏快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没有……都是些没用的废报纸……难道我记错了或者已经被人买走了
失望像冰水一样浇下来。
我不甘心,蹲下身,徒手翻动着那堆散发着霉味的东西。
灰尘呛得我直想咳嗽。
吴大爷和国强就站在旁边,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我。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的时候,指尖碰到一本硬硬的、用来垫桌角的旧《红旗》杂志。
杂志封面破烂,但里面似乎夹着什么东西。
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抽出来。
是几张用来糊墙缝隙的、泛黄的的信纸,边缘已经破损。
而其中一张信纸的背面,赫然贴着一枚邮票!
方寸大小,红色的中国地图耀眼夺目,上面印着全国山河一片红!
品相……品相竟然保存得相对完好!
只有信纸折叠的痕迹,没有撕裂和污损!
找到了!
真的找到了!
巨大的狂喜冲击着我的大脑,几乎让我晕眩。
我用了全身的力气才压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尖叫,手指因为激动而剧烈颤抖。
咳,
我强行稳住声音,尽量让它听起来平淡无奇,甚至带着点嫌弃,就这几张破纸啊……还以为是多好的东西呢。行吧,这堆我都要了,给您五块。
我站起身,从口袋里摸出那皱巴巴的五块钱,递过去。
仿佛只是做了一笔再寻常不过的买卖。
国强一把抢过钱,嘟囔:
算你识相,赶紧拿走,省得占地方。
吴大爷狐疑地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堆废纸,似乎没看出什么特别,挥挥手,转身回屋了。
我弯腰,用尽可能平稳的动作抱起那堆包括《红旗》杂志在内的废品,仿佛它们真的只是一堆垃圾。
转身,一步一步,稳当地走出胡同。
直到拐过街角,彻底看不见那间平房,我才猛地靠倒在冰凉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息,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怀里的废品变得滚烫。
我小心翼翼地抽出那本杂志,取出那枚小小的、却足以改变我命运的邮票,对着昏暗的路灯光。
红色的中国地图,在1995年夏夜的黑暗中,闪烁着微弱却令人心悸的光芒。
第一桶金,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来了。
data-fanqie-type=pay_tag>
三,
怀里的废品变得滚烫,仿佛揣着一块烧红的炭。
我几乎是同手同脚地逃离了那条胡同,直到拐过三个街口,确认身后空无一人,才敢闪进一个更黑更窄的死胡同里,背靠着冰冷粗糙的砖墙,大口大口地喘气。
冷汗顺着脊柱往下淌,心脏咚咚咚地敲着肋骨,声音大得我自己都害怕。
路灯的光吝啬地漏进来一点,勉强照亮方寸之地。
我颤抖着手,几乎是虔诚地,从那本破烂的《红旗》杂志里,小心翼翼地抽出那张夹着邮票的信纸。
屏住呼吸,借着微弱的光线仔细查看。
红色的中国地图,轮廓清晰,全国山河一片红的字样
unequivocal。除了信纸折叠造成的几道浅痕和岁月赋予的微黄,它几乎完好无损。
是真的!不是我的臆想!
狂喜的海啸过后,冰冷的现实立刻拍打过来。
这东西现在在我手里是催命符,不是财富。怀璧其罪,这个道理我太懂了。九五年,治安可没后来那么好。吴国强要是反应过来,或者那个精明的废品站老板娘起了疑心……
我不能留着它过夜。
必须立刻出手!越快越好!
可去找谁我对本地的邮票黑市一无所知。前世的我,这个时候只是个被困在家务和纺织厂里的可怜虫,眼界窄得可怜。
等等……邮票……黑市……
一个几乎被遗忘的地名猛地跳进脑海——城南老邮局后面的那条花鸟市场!
前世好像听人模糊地提起过,九几年的时候,那里暗中做着各种票证、古董、邮票的交易,三教九流,鱼龙混杂。后来九年代末严打,才渐渐散了。
对,就去那里!
我把邮票小心地夹回杂志内页,再将杂志深深塞进布包最底层,用几件旧衣服紧紧压住。
然后深吸一口气,压下所有慌乱,努力让自己看起来像个只是路过的高中生,快步走出死胡同,朝着记忆中南城的方向走去。
越往南走,街道越显杂乱,路灯也越发稀疏。
老邮局灰色的尖顶在夜色中显露出轮廓,它后面那一片,更是黑黢黢的,只有零星几个灯泡像鬼火一样亮着,勾勒出一些摆着盆景、鸟笼的摊位轮廓,大多已经收摊。
空气里弥漫着泥土、鸟粪和一种说不清的陈旧气息。
几个男人聚在一个还亮着灯的摊位旁抽烟打牌,烟雾缭绕,看到我过来,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来,带着审视和毫不掩饰的好奇。
我心里发毛,攥紧了布包带子,硬着头皮走过去。
请问……我的声音有点干,这里……收邮票吗
打牌的声音停了。
一个穿着跨栏背心、胳膊上纹着模糊青龙的中年男人把牌一扔,上下打量我,嗤笑: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邮票回家写作业去。
旁边几个人哄笑起来。
我站在原地没动,心脏在胸腔里撞得生疼,但语气尽量平稳:家里老人留了张旧邮票,缺钱,想看看值不值钱。
纹身男眯起眼,又看了我几秒,朝旁边一个瘦小、戴着老花镜、一直低着头看报纸的老头努努嘴:喏,找谢老头看看。不过他眼光刁,一般玩意儿可入不了他的眼。
那谢老头这才慢悠悠放下报纸,抬眼看我。他的眼睛在昏黄的灯泡下显得异常锐利,像能看穿人心。
什么票啊他声音沙哑。
我犹豫了一下,环视周围那些明显竖起的耳朵。
谢老头了然,站起身,朝旁边一个更暗的、堆满空鸟笼的角落歪了歪头:这边说。
我跟着他走过去,手心全是汗。
确定其他人听不到了,我才从布包底层掏出那本杂志,取出那张信纸,递到他面前。
谢老头从口袋里摸出个巴掌大的放大镜,对着那枚邮票足足看了有两分钟。
空气凝固了。
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如鼓的心跳和那几个男人不耐烦的吐烟圈的声音。
终于,他放下放大镜,浑浊的眼睛盯着我,看不出情绪:哪儿来的
家里老人留下的。我重复道,声音有点发虚。
他显然不信,但也没追问,只是慢条斯理地问:想卖多少
我心里完全没底。前世那新闻只说了天价,具体多少根本没提。我知道它价值连城,但现在,它必须立刻变现。
我咬牙,伸出一根手指。
一百旁边不知何时凑过来的纹身男嗤笑,谢老头,这破纸……
一万。我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带着豁出去的决绝。这是我根据前世模糊记忆和当前物价估摸的一个数字,不高不低,既能震住他们,又留有一点讨价还价的余地。
果然,周围瞬间安静了。
连打牌的人都停了动作,愕然看过来。
纹身男张着嘴,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谢老头脸上的皱纹动了动,眼神变得更深。小丫头,口气不小。这票是不错,可惜品相不算顶级,边纸有点软折,信销票,值不了那么多。
我心里一沉。
五千。他伸出五根手指,干瘦得像鸡爪,现钱。要,就点头。不要,就拿走。
五千!
虽然比一万少了一半,但在九五年,这绝对是一笔巨款!足够我支付大学学费,足够我离开这里,足够我……去深圳搏一把初始资金!
巨大的诱惑摆在眼前。
但我不能答应得太快。
我垂下眼,看着那张邮票,手指微微收紧,做出挣扎和不舍的样子。
沉默了几秒钟。
谢老头和纹身男都盯着我。
六千。我抬起头,迎上谢老头的目光,一口价。我知道它值这个数。不行,我再去别处问问。
说着,我作势要收回邮票。
谢老头枯瘦的手更快地按在了那张信纸上。
他盯着我,眼神锐利得像针。
我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单薄的衣衫。
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
终于,他缓缓松开了手。
等着。
他转身,走向摊位后面一个锈迹斑斑的铁皮柜,窸窸窣窣地开了锁,从里面取出一个厚厚的报纸包。
走回来,当着我面打开。
里面是几捆崭新的、印着四位伟人头像的蓝色百元大钞。
1990年版的第四套人民币。
我的呼吸骤然停滞。
他慢吞吞地数出六十张,递过来。
崭新的钞票散发着特殊的油墨气味,沉甸甸地压在我手上,烫得惊人。
数清楚了。离柜概不负责。谢老头沙哑地说,同时迅速地将那张信纸连同邮票一起收走,动作快得仿佛怕我反悔。
我手指发僵,几乎是凭着本能,飞快地清点了一遍。
六十张。没错。
我把这摞能改变命运的巨款,紧紧攥在手心,塞进布包最内侧,用所有衣服死死压住,然后拉紧袋口。
谢了。
我哑声说了一句,转身就走,脚步快得几乎要跑起来。
身后似乎传来纹身男不甘心的嘀咕和谢老头低沉的呵斥。
我不敢回头,拼命往前跑,直到冲出昏暗的花鸟市场,重新跑回有路灯的大街上,混入稀疏的人流,才敢稍微放缓脚步。
胸腔火辣辣地疼。
布包贴着小腹,那里揣着一笔真正的巨款。
五千块!不,是六千块!
路灯将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在空旷的街道上晃动。
我慢慢停下脚步,回头望向南城那片依旧黑黢黢的区域,又看了看手里这沉甸甸的布包。
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感,混着脱离掌控的刺激和恐惧,席卷了全身。
第一步,成了。
林家……你们等着。
我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好戏,真的才刚刚开始。
四,
路灯把我的影子在水泥地上拉长,又缩短。
怀里那六千块现金沉甸甸地坠着,像一块燃烧的炭,烫得我心口发慌,又像一剂强心针,推着我往前走。
不能停。
谢老头那边会不会反悔
吴国强会不会反应过来追出来
这年头,带着这么多现金在街上晃,跟肥羊没区别。
我得找个地方落脚,立刻,马上。
学校附近的招待所
不行,太容易被打听到。
我拐进另一个路口,看到一家门脸破旧、灯光昏暗的红星旅社,门口挂着的木牌字迹都模糊了。
这种地方,不需要介绍信,给钱就能住。
推开吱呀作响的玻璃门,一股劣质烟草和潮湿被褥的味道扑面而来。
柜台后面是个打着瞌睡的老太太。
住店。
我的声音有点干涩。
老太太撩起眼皮,浑浊的眼睛扫了我一眼,大概看我年纪小,又背着个破包,语气懒洋洋:
单间一晚八块,押金五块。
我从那摞崭新的钞票里,小心地抽出一张十块和三张一块的递过去。
崭新的票子在昏暗灯光下格外扎眼。
老太太接钱的动作顿了一下,又深深看了我一眼,没说什么,慢吞吞地找了零,扔过来一把拴着木牌的钥匙:
二零三,上楼左拐。热水自己下楼打。
木头楼梯踩上去咯吱作响,仿佛随时会塌掉。
二零三房间很小,只有一张木板床,一张掉漆的桌子,床上铺着泛黄的草席,一股霉味挥之不去。
我反锁上门,又把那张摇晃的木椅子抵在门后,这才瘫坐在硬邦邦的床板上,长长地、颤抖地吐出一口气。
安全了……暂时。
我把布包里的钱全部倒在草席上,六十张蓝色的百元大钞,簇新,扎眼。我把它们分成薄厚不等的几沓,分别塞进不同的衣服口袋,内衣里也缝进去一些。
不能把所有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
做完这一切,我才感到一阵灭顶的疲惫袭来,不是身体的,是精神的。
重生回来这短短几个小时,撕逼、寻宝、谈判、逃亡……每一秒都在燃烧心神。
可我知道,我没时间休息。
深交所那几只股票,像吊在眼前的胡萝卜,我必须尽快赶到深圳,抢在它们起飞前,把这第一桶金变成十倍、百倍的资本!
去深圳需要钱,需要时间。
我现在最缺的就是时间。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我就醒了,或者说,根本没怎么睡着。
洗漱时看着镜子里那张还带着稚气的脸,眼神却已经染上了前世的沧桑和此刻的急切。
我用冷水狠狠扑了脸,强迫自己冷静。
下楼退了房,我在街边摊喝了一碗稀得能照见人影的豆浆,吃了两根油条。
然后直奔汽车站。
售票窗口排着长队,空气污浊。墙上的列车时刻表密密麻麻。
最近一趟去省城的汽车,什么时候
我扒着窗口问。
我们这小城没有直达南方的火车,必须去省城中转。
售票员头也不抬:
下午一点半。
下午太晚了!
有没有更早的快班的
我急问。
没了,就这一趟。要票吗十三块五。
我的心沉了下去。
慢吞吞的长途汽车,晃到省城起码大半天,再去火车站排队买南下的票……时间根本来不及!
难道要被困死在这里
不甘心像野草一样疯长。
我挤出排队的人群,站在嘈杂肮脏的汽车站大厅,看着扛着大包小包的旅客来来往往,焦灼感几乎要将我吞噬。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
视线无意识地扫过大厅角落那个绿色的邮电局代办点。
几个穿着不合身西装、夹着公文包的人正在那里排队打长途电话,声音很大地说着合同、货款、生产线之类的词。
……南下打工潮。
一个念头电光石火般闪过!
前世这个时候,正是南下打工的高峰期!
很多厂子缺人缺得厉害,会直接包车过来拉人!
我猛地转身,目光急切地在人群中搜索。
果然!在车站出口附近,一块简陋的木牌斜靠着墙,上面用红漆歪歪扭扭写着几个大字——深城鑫电子厂,直招普工,包车直达,月薪三百包吃住!
木牌后面,坐着一个穿着廉价西装、头发抹得油光水滑的年轻男人,正唾沫横飞地跟几个看起来像是农村出来的青年男女吹嘘:
我们鑫电子厂,港资企业!流水线作业,干净轻松!去了就能上岗……
就是它了!
我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表情,快步走过去,直接插到那几个犹豫的男女前面。
招工是吗我去!
我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
那招工的头儿被打断,愣了一下,上下打量我:小姑娘,我们招的是能吃苦的普工,流水线,一站十二个小时,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能吃苦。
我盯着他,我高中刚毕业,认识字,学得快。只要包车马上能走,我现在就能上车。
我刻意忽略了月薪三百和普工这些关键词。我的目的根本不是打工,是那辆能立刻带我南下的包车!
招工头儿似乎被我的急切和干脆弄懵了,又看我确实不像娇生惯养的,想了想,反正多拉一个人他多一份提成,便点点头:
行吧,身份证带了吗登记一下。车中午十二点准时发,过时不候。车费五十,到了厂里从第一个月工资里扣。
五十!真黑!正常车票哪用这么贵!
但我毫不犹豫:
好!
我拿出身份证登记,心里盘算着:
中午十二点发车,比客运站那趟一点半的还早,而且是包车,路上恐怕也不会停太多站,速度应该快不少。
只要能尽快赶到深圳,这五十块,值!
登记完,我就在那木牌附近找了个角落蹲着,死死盯着那辆停在一旁、看起来破旧不堪的大巴车,生怕它下一秒就开走了。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陆续又有几个男男女女被招揽过来,大多神色茫然又带着点对未来的期盼。
我看着他们,仿佛看到了前世被推进纺织厂的自己。
不同的是,我知道,这辆车的终点,对我而言,绝不是生产线。
中午十二点,大巴车准点发动,喷出一股黑烟。
招工头儿清点了人数,吆喝着让大家上车。
破旧的车门吱呀打开,车里混合着汗味、烟味和劣质汽油的味道令人作呕。
我攥紧了我的破布包,随着人流挤了上去。
车厢里挤得满满当当,行李塞满了行李架,连过道都蹲着人。
我勉强在最后一排找到一个靠窗的位子,缩了进去。
车子摇晃着驶出汽车站,小城的景象在窗外一点点后退。
那些低矮的楼房、熟悉的街道、甚至远处若隐若现的纺织厂烟囱……都被远远抛在身后。
我靠在肮脏的玻璃窗上,看着外面飞速掠过的农田和远山。
包里那几千块钱硬硬地硌着我。
招工头儿在前面拿着喇叭喊话,说着厂里的规矩和未来的钱景,声音聒噪。
旁边的女孩小声跟同伴抱怨车子太破,担心是骗局。
而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只有深交所嘈杂的交易大厅,和那几条即将腾飞的K线图。
林家,赵桂芬,林建国,林强……
你们此刻是在互相埋怨,还是在咒骂我的失踪
等着吧。
等我卷土重来。
大巴车颠簸着,载着一车人的谋生梦,和我的复仇之火,一路向南。
五,
破旧的大巴在坑洼不平的国道上颠簸了将近两天一夜,终于在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中,停在了深城郊区一片尘土飞扬的空地上。
到了到了!都下车!排好队!
招工头儿率先跳下车门,拿着喇叭嘶吼,声音被南国潮湿闷热的空气裹挟着,有些失真。
车厢里弥漫着难以言喻的气味,混合着汗臭、呕吐物的酸腐和劣质汽油味。
我随着麻木的人群挤下车,双腿因为长时间蜷缩而酸软僵硬,眼前一阵发黑。
南方的阳光毒辣,刺得人睁不开眼。
空气黏稠得像是能拧出水,呼吸都带着沉重的湿意。
放眼望去,是一片杂乱无章的景象:
远处是密密麻麻、火柴盒一样的厂房,冒着各色烟雾;近处是泥泞的道路,堆着建筑垃圾,各种口音的人拖着行李匆匆走过。
巨大的广告牌上画着港星模糊的笑脸,推销着饮料和电子产品。
1995年的深圳,像一头刚刚苏醒的巨兽,粗糙、混乱,却散发着野蛮生长的蓬勃热气。
和我记忆里那个死气沉沉的北方小城,完全是两个世界。
看什么看!快点!跟上!
招工头儿不耐烦地催促着,像赶羊一样把我们这几十号人往一栋看起来像是仓库的矮楼里赶。
所谓的鑫电子厂面试简单粗暴,看一眼身份证,问两句能不能熬夜,就算通过。
然后就是签一份看不懂的合同,摁手印,分配宿舍。
八人间,铁架床,潮湿的地面,只有一个吱呀作响的吊扇,吹出来的风都是热的。
空气里有蟑螂和消毒水的味道。
同屋的几个女孩脸上还带着初来乍到的惶恐和对未来的茫然,小声讨论着一个月三百块工资要怎么省着花,要给家里寄回去多少。
我沉默地铺好那张发硬的草席,把装钱的布包紧紧枕在头下。
我知道,我绝不会在这里待满一天。
第二天一早,天还没亮透,刺耳的起床铃就炸响了。
车间里,流水线像一条冰冷的巨蛇缓缓启动。
我被安排在一个工位上,负责给电路板拧上某个细小的螺丝。
动作必须快,准,重复,永无止境。
线长的呵斥声在头顶回荡,像鞭子一样抽打着每个人。
空气里是塑料熔化和焊锡的刺鼻气味。
旁边的女孩因为慢了几秒,被骂得眼圈发红。
我低着头,手指机械地动作,心脏却因为另一种急切而疯狂跳动。
时间,每一分每一秒,都在烧钱。
我的钱,我的未来,绝不能耗死在这条流水线上。
中午休息只有半小时。
我几乎是冲出了厂门,甚至没去吃那盆看不到油花的水煮白菜。
路边恰好有个报刊亭。
我快步走过去,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花花绿绿的杂志和报纸,最后落在挂在最显眼处的《深圳特区报》和《证券时报》上。
日期——1995年8月17日。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猛地抓过那份《证券时报》,手指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飞快地翻到登载着上市公司信息和股价的那一版。
视线贪婪地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数字和代码。
找到了!
深发展A!
飞乐音响!延中实业!
那几只记忆深处被反复咀嚼、烂熟于心的股票代码后面,跟着的股价,虽然已经开始小幅攀升,但远远未到前世传说中那种一飞冲天的程度!
机会之窗,还开着!
狂喜和紧迫感同时攫住了我。
老板,这份报纸多少钱
我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音。
八毛。
我付了钱,紧紧攥着那份报纸,像攥着通往新世界的船票。
来不及细看,我拦了一辆拉客的摩托车,去最近能开户买股票的地方!要快!
摩托车载着我在尘土和喧嚣中穿行,最终停在一个门脸不算大、但挂着深圳证券登记公司营业部牌子的地方。
门口已经排起了不短的队伍,男女老少,个个脸上都带着一种相似的、混合着渴望与焦虑的神情。空气里弥漫着烟味和汗味,还有一种无形的、躁动的热望。
这就是九十年代的股市,刚刚向个人投资者敞开大门的、充满原始躁动和无限可能的掘金场。
我排到队尾,心跳快得几乎要失控。
队伍移动得很慢。前面不时传来议论声。
深发展又涨了五分!
妈的,昨天刚卖就飞了!
听说延中要有大动作
每一句议论都像锤子敲打在我的神经上。
快一点,再快一点!
终于轮到我了。
柜台后面的工作人员头也不抬:
开户。
我把身份证和那厚厚一沓用报纸仔细包好的现金从窗口递进去。
大部分是那六千块里剩下的,加上我身上所有的零钱,凑足了五千整。
崭新的蓝色钞票被推过去时,旁边几个排队的人目光唰地扫过来,带着惊讶和探究。
这个年代,一次性拿这么多现金来开户的学生模样的女孩,太扎眼了。
工作人员清点钱币的动作顿了一下,也多看了我两眼,但没说什么。
填表,盖章,拿到股东代码卡和一堆单据。
整个过程我手心一直在冒汗,后背绷得笔直。
买什么
工作人员问,语气例行公事。
深发展A,全仓。
我几乎没有任何犹豫,声音压得很低,却异常清晰。
工作人员敲打着键盘,确认,打出交割单。
当那张薄薄的纸片从窗口递出来时,我接过它,手指碰到纸张,冰凉一片。
五千块钱,变成了代号000001的股票,变成了交割单上一串虚无缥缈的数字。
走出营业部,南国午后灼热的阳光兜头照下,晃得人睁不开眼。
我站在熙攘的街头,手里紧紧捏着那张轻飘飘却又重逾千斤的交割单,听着身后营业部里传来的、关于涨跌的喧嚣议论,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
像是踩在云端,又像是终于踩碎了前世的噩梦。
下一步,是等待。
我知道那场疯狂的暴涨就在不久之后。也许是几天,也许几周。
但我不能干等。
我找了一个最便宜的、按床位收费的招待所住下,每天只吃最简单的食物,然后就是跑去营业部外面,看那块巨大的、手动翻动的价格显示屏。
数字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无数人的神经,也包括我的。
深发展的股价,在小幅的震荡中,以一种顽强的姿态,缓缓向上爬升。
等待的日子里,我去了一趟华强北。
那时的华强北还不是后来的电子帝国,但已经初具雏形,到处都是摊档,堆放着各种电子元件、山寨计算器、组装收音机。
人潮汹涌,粤语、普通话、各种方言交织,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
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个时代、这座城市的一切信息。
倒卖国库券的窗口在哪里,最新的走私电器行情,计算机培训班的海报……所有的一切,都可能成为我下一个机会。
时间一天天过去。
直到那天早上,我像往常一样来到营业部门口。
还没靠近,就感觉到一股不同寻常的热浪扑面而来。
人!
比平时多了几倍的人!
几乎要把营业部门口堵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都在仰着头,疯狂地指着那块价格显示屏,脸上充斥着激动、狂喜、不敢置信和贪婪。
涨了!又涨了!
疯了!彻底疯了!
深发展!快看深发展!
我猛地抬头,心脏骤然收缩,几乎停止跳动。
屏幕上,深发展A(000001)的价格后面,那个数字,以一种令人瞠目结舌的幅度,悍然向上蹿升!
不是一分两分,不是一角两角!
是几乎以一条垂直线的姿态,暴力拉升!
人群彻底疯狂了,尖叫着,推搡着,想要冲进去买入,或者欢呼自己已经持有的暴涨。
巨大的声浪冲击着我的耳膜。
我僵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看着那不断跳动的、仿佛带着魔力的数字。
血液轰的一下冲上头顶,又在瞬间褪去,留下一种冰火交织的战栗。
来了。
它终于来了。
我那五千块钱,正在以每小时、每分钟都在翻倍的速度,疯狂地膨胀!
前世被榨干血肉、惨死街头的冰冷,与此刻眼前数字疯狂跳动的滚烫,在我脑海里剧烈地碰撞。
我慢慢地、慢慢地抬起手,看着自己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的指尖。
然后,缓缓攥紧。
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一丝清晰的痛感。
这不是梦。
林家……你们看到了吗
你们用我的血肉、我的未来、我的人生去豢养的那个废物,他现在在哪里
而我,林晚,站在这里。
站在1995年深圳夏末最疯狂的热风里,站在财富喷涌的火山口。
看着你们亲手断送、并嗤之以鼻的未来,正在我手中,发出震耳欲聋的、黄金般的轰鸣。
好戏,真的才刚刚开始。